齐民四术/11

齐民四术
卷十一　兵三
作者：包世臣　清

卷十一•兵三

答萧枚生书【时客粤海关署】

枚生一弟足下：文祉佳胜。人日，仪墨农来，奉手书，示及依人况味。直道不行久矣，况地涉脂膏，府主职显而事实贾人，于此必求心所安，欲以仆为人谋者为法，岂能顷刻居乎？

足下洞见夷估至隐，谓十年之后，患必中于江浙，恐前明倭祸，复见今日。非足下固莫能远虑及此也。足下前次回江，曾言英夷占夺新埔，招闽、粤逃人，事深可虑，欲著《粤榷志储》一书，以发其机括。仆入都，就潮、惠、漳、泉计偕解事者问之，多言新埔夷人近改名新嘉坡，广刊汉文书籍。兹询墨农，尤详备。且言前岁英夷兵船淹滞省河，洋行醵洋钱十八万酬之，乃去。或言系洋行招海盗为之。又有夷使下国主书，要制军亲受，不得已，使中衡、广府上船受书。夷使出舱，岸人哗曰：“若乃洋商伙某烂崽也。”遂狂窘入舱。而中衡等即下船，其船旋遁。则知历届恫喝，皆洋行所以固垄断鸦片之局者。果尔，虽必有事，不足患矣。所虑者，或有失职无行之士厕其中，如汪直、徐海者耳。英夷乾隆中已打招宝山之诸，是其垂涎江、浙也久。足下有真见闻，幸以相示。闻制府甚推重，则其署册档可得见，参以粤关册楷，及时著述，不朽之业斯在。珍重千万。

道光丙戌正月，世臣顿首。

致广东按察姚中丞书

亮甫先生大公祖阁下：顷在吴门，晤朱虹舫学使，得悉阁下荣荷特简，陈臬广东，欣慰无已。阁下资深望重，久膺节钺，徒以公直难行，廉洁少与，弃置闲散者积累岁月，兹竟复起，仰见圣心，俯同舆论，天下幸甚。阁下枢廷老宿，天下事无不经练，岂复草茅下士所能以细流土壤备不辞之数哉！唯厚辱推许，相期以古人，不敢自外，敬陈所闻，以供采择。

窃闻广东多宝之乡，吏治至芜；舶市之所，人心至浇。是故广东有中外上下共知之大弊四，外知而中不知、下知而上不知之大患一，非阁下固无能起此沉屙而杜此乱萌者。从前节相吉公不过中材，惟以上念国是，下恤民生，遂使敛薄刑省，官民相安。况阁下挺不挠之节，坚不润之守，威德信于寰宇，谘诹逮于刍荛者乎？省垣两县，案件繁多，胥吏择肥，任意牵累，羁押班馆，人常数千，瘐毙者日有数辈。离省较远之高、廉各郡，渡琼商旅，每有指为匪徒，飞禀省府，委员扶同，遂成冤狱。上游知而不问，大弊一也。广东盗风最炽，需次佐贰，因缘入审案局，勾结蠹役，买盗报功，超擢相继，而真盗并未伏辜，上游知而不问，大弊二也。惠、潮一带，大姓公堂至富，族匪垂涎，构衅械斗，买人顶凶，贿官定谳，首祸正凶逍遥事外，以讼费开销公堂，坐致丰厚，上游知而不问，大弊三也。勒缉巨案，上游限紧，有司辄将平日羁系大链之匪徒，逼供销案，上游知而不问，大弊四也。凡是四弊，皆臬司所可独断独行者，阁下断无不知，断不肯知而不问。唯痼疾已深，为之须以渐；党援至众，必得相助为理者数人，方可使小民实受其福耳。

至于大患，固亦臬司职应筹办者，然斯事体大，非与制府一德同心，则力不能举。故以所闻始末，为阁下详陈之。粤海通商夷国十数，以英吉利为最强，闻乾隆四十年间，粤东外洋有封禁地名新埔，距省垣千里而遥，粤之惠、潮，闽之漳、泉，无业贫民私逃开垦。英夷回帆过彼，欲占其地，为闽、粤客民所败。数年后，英夷以兵船至，客民降服，英夷遂踞其地。每来粤市舶，返，辄留人三分之一在彼，建置城郭房室，迄今几五十年。并招嘉应州之贫士，至彼教其子弟；又召粤中书匠，刊刻汉文书籍。又闻鸦片毒烟亦以其时始入粤东，并不行销。十数年后，省垣及惠、潮、漳、泉居人，渐染其毒。嘉庆纪年，吴、越人亦吸食。比及其末，烟毒遂遍天下。此物向在例禁，各小国所产，不敢显售，必附英夷与匪徒为市。是以粤海夷商，亦以英夷为最饶。洋商但与英夷交好者，无不立致不赀，而沿海大户，皆以囤烟土为生，至以囤土之多寡计家产厚薄。夷以土入，华以银出，以致银价踊贵，公私交病。于是议严纹银出洋之禁，而禁后银价益长，是禁之不行可知也。夷舶通市，止粤海一关，而厦门、兰台、宁波、乍浦、上海各关，皆有闽、广鸟船抵关转输洋货，新埔客民虽降服英夷，并未改从服色，是到各关之鸟船，未必无新埔客民在其中，以分散烟土于各省，而交结其匪民。是英夷虽未至江、浙，其党羽实已钩盘牢固。再阅数年，银长无已，公私更行困惫，不得不筹塞漏卮。漏卮之塞，必在厉禁烟土；烟禁真行，则粤、闽之富人失业，而洋商尤不便此，势必怂懑英夷出头恫喝。又闻粤中水师皆食土规，一旦有事，情必外向。然英夷去国五六万里，与中华争，势难相及，而新埔则近在肘腋，易为进退，况内地既有谋主，沿海复多胁从，英夷亦难保其不生歹心。乾隆、嘉庆之末，英夷两次蓦至天津入贡，骄倨殊甚，是固有主之者。而乾隆中，饬由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内地至厦门放洋回国，嘉庆中，饬由安徽、江西、广东内地至虎门放洋回国，使之目验内地形势。又江、浙各省市易，皆以洋钱起算，至压宝银如水；凡物之精好贵重者，皆加洋称；江淮之间见祸事将起，辄云要“闹西洋”，凡此兆联，大为可虑。新埔地向封禁，客民私逃，本应重科，似宜选胆澈惧优之员，密至新埔，查看得实，或宥各客民之前愆，悉徒之内地，仍前封禁；或驱逐英夷而设重镇郡县如台湾，庶可销逆萌以弭连畔也。说者必谓英夷占踞日久，聚众已多，与之理谕，势必不从；怵以兵威，或至构怨。目前无事，正可苟安，一官如传舍，安能远虑百年，轻犯祸始？是则非世臣所敢知也。举此诚非易事，然事之难者，必有人举之，君子为其难者，是不得不望之于阁下也。十数年后，虽求如目前之苟安而不能，必至以忧患贻君父，夫岂君子之所忍出哉？世臣游历未至粤东，所陈五事，皆访之粤人，其说一口，故属虹舫附递上渎。以虹舫行速，灯下草创，语无诠次，字杂行草，伏唯涵察。

道光八年四月、日，故民包世臣谨再拜状上。

职思图记【为陈军门阶平作】

道光廿年秋，阅邸抄，见英夷再犯厦门，失利远遁。先是英夷一窥定海，遂至失守。夫厦门、定海均天险，而胜败迥殊者，岂不以吾雨峰军门驻夏，先事豫防哉？权家言曰：“凡胜。三军一人胜。”诚哉是言也！是年仲冬，接军门手书，述拒御英夷事，并言“近日英夷游奕，莫敢进口，故作《职思图》，吾子幸为记之。”“职思”者何？思筹海以称职也。闽中名流，目击军门之忠悃，各以诗文纪事实，虽世臣何以加于是？然世臣所欲言者，则有异于诸公之所言，故不得以不文辞。

前明倭寇之乱，郑若曾客胡宗宪幕府，为《等海图编》一书，详哉其言之。今之英夷，事略同而情迥异。十数年前，姚亮甫中承陈臬粤东，世臣移书二千言，为言英夷据粤洋之新埠，逼肘腋，意殊叵测，固早知有今日之事也。盖英夷利在卖土，而土利之归英夷者者什三，其七则分散内地。席其利者乘资力以奔走势要，所欲无不遂，而犹虑或有洁身自好者介其间，沮败乃事，故始则游淡恫喝，继则设形势、张威武，使当轴从风而靡，其端倪前已三数见矣。及十八年，黄侍郎请设厉禁，虽为时已迟，尚非必不可行也。夫改先治内，罚不遗上，古之所以令而行禁而止也。今以受烟毒者至深，食烦利者至伙，欲以一切之法，齐之于一旦，而官幕兵役莫过问，大猾窑口莫过问，塞囹圈、投遐荒，率皆细民；受者固已觖望，而缴解及捕获之烟枪烟土，主销毁者辄更以新枪伪土焚示通衢，观者莫不掩口。是令固不欲其行也，而禁则日厉。奸徒念不破此局，终不能显专其利；欲破此局，非藉力英夷不可。故英夷骄蹇于粤东，濡滞经岁，乃去粤而肆毒于浙，情实见矣。厦门为全闽户牖，军门以全力经理之，逆夷来辄失利，有成效，若宜可高枕无忧者，抑思漳、泉之富人，以业海舶，率中烟毒，兵役见贼氛稍息，或以勾摄烟犯为利薮，谿壑无厌，众怒难犯，则引寇召祸，亦事理之所当有矣。是以居今日而言筹海。必以拊循闾阎，苏民困、固民心为先务，而激万死士，决命于鲸波不测之中，犹其后焉者也。近世司牧民者，类以民畏之、得民财为善改，以善政御危民，官民相仇久矣。委而去之，舟中皆敌国，何暇问溟渤之外乎？然此非军门职所能及也。世臣辱交垂四十年，稔军门之材，见军门之心，舍军门更无可与言此者矣。军门而必筹海以靖海也，则请与封圻诵说民间疾苦，使贫者有以为生，富者得以自全，共发其亲上死长固有之良，是与推求炮火之利钝、舟楫之攻苦，功效必相万也。世臣不才，不能剥民自固，以奉职无状闻，而仍敢以此言进军门者，《传》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军门职有所限，而思则无极，其亦察此心而然此言也乎？

道光庚子季冬之望，安吴包世臣书于豫章旅馆。

与果勇侯笔谈

侯佩参赞大臣印，驰赴广东督辨英夷，以道光廿一年正月廿四日取道豫章，枉驾荒寓，侯两耳稍重，故与笔谈。

英夷国居极西，地不过千里，人嗜利而健猾，以其智勇，凭凌邻国。三十年来，造作鸦片以害中华，每岁取中华银不下四五千万，而该夷主收其租，岁亦千二三百万，以富益强。邻国所产各货，皆被该夷于要害处所设关收税。今鸦片禁绝，则该夷岁入什去五六，且邻国以畏其富强为之役属者，亦有以窥测浅深，此英夷之不得不以全力争此局者，固情势所必至，非仅前明倭患之比也。大海周环，西南自广东而东北至奉天七省通海口门，皆一帆所达。该夷又有火轮船，瞬息千里，以伺便利。通商已百馀年，汉奸引为奸利，内地一举一动，彼无不知。若海口皆备以重兵，此兵法之所谓“无所不备，无所不寡”，若有一处空虚，便恐被乘。是必宜通筹全局，不仅以广东现在情形，一隅著重，而计出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也。

兵法曰：以夷狄攻夷狄，中国之势也。英夷之长技，一在船只之坚固，一在火器之精巧，二者皆非中华所能。而通商之他国，则多与英夷同技，不过英夷强梁，各国不能独与为敌耳。以目下传闻之势而论，似宜俟靖逆到粤，会商请旨，先掣各海关，以断汉奸通信往来之线索，陡示各夷以永绝回市而激之。措辞略谓：仁皇帝所为开海者，知各夷非大黄、茶叶不生，西口陆路艰险，所通无多，故仰体昊天好生之德，设关通商，以全各夷民性命，并非为榷税起见。不意英夷造作毒烟，贻害我内民至此，又复恃强怙恶，坚不具结，是以绝其贸易，而各国恭顺无过者，自仍旧贯。及上午春间，英夷自海中封港，阻各国货船不得入口，固知非各国之意，然英夷悖逆如此，实有不得不封关绝市之势。如各夷国效顺求生，集众弱以为强，共翦英夷于海中，叩关内请，自当论功行赏，仍准通商，并分别功能高下，减免各该国货税云云。

查广东茶叶过三年者，夷人辄不肯买，是陈茶不能消瘴之明证。我但坚守以持之，经岁之后，各国必不能堪，是或以夷攻夷之策。若遣洋商谕意，是谚所谓 “羊吃麦叫猪去赶”也。再，广东十年内，添造快蟹船五十馀号，专为运送烟土，其人与夷船交接熟悉，是当全数收取入官，抚而用之。又澳门一带，有游手习海、浮没咸水数日者四五千人，号江边崽，前林大臣过江西时，谆切与言：“此项皆匪徒，收之即未必得力，且足以杜其外向，实所费少而所全大。”不知采行与否？又英夷去国数万里，粮运断非易事，彼方与中华为难，亦不敢抄夺邻国，而台湾一郡孤悬海外，产米至多，为福建省中仰食之区，似宜增防严守，以定众心。又潮州业土者多系大户，难保不为英夷奸细，其地逼近福建，若被汉奸引诱占夺，则茶叶为其家产，中华制夷之权失矣。且其地壮勇极多，器械皆备，比营伍精善，官收则从官，匪收则从匪，烂崽从官，则大户无人附从。又嘉应州贫士，多有就英夷之馆者，一请三年，习其地势人情，似宜明示宥其既往，收为我用，或亦可得制炮之法。盖天下物之利者，无不有制也。再此役一开，蒇事迟速，不可预知，七省设防，经费浩繁，势必至于开例。然为数断不能多，无济于事，而示贫已甚，为英夷所轻，亦谋国者所不宜出也。闻广东琼州府昌化县银苗甚旺，居民有偷爬银砂一百斤者，可煎银六十两，以八两给工本，外皆赢馀。似宜与当事熟商，择有心计而廉能任事者，密查有迹，先行试采以济军需。果能旺产，再行酌办，或者天心悔祸，地不爱宝，能救银荒之病耶？唯得自传闻，确否则不可知耳。又论者皆谓英夷长于水战，一登岸则技穷，此言断不可信。英夷虽习船，其生长本在地上，何不可登岸之有？且彼舍舟登岸，则已自致死地，而我兵与之短兵相接，是又兵法所谓“自战其地为散地”者也，尤宜加意。至于制器练伍，设奇应变，此君侯独擅之奇，驰名宇内已四十馀年，无所庸失职下士效曝背愚忱也。

答果勇侯书

诚村先生君侯钺下：奉手书，并抵粤后章奏稿十事，发缄庄诵，踊跃无量。

前闻林大臣十九年五月巡阅虎门，夷船怖以飞炮，而水师奉令开炮抵御，竟莫应声。迨改授粤督，又经年馀，章疏数十上，迄未挹水师一字。近闻虎门水师，将火药给英夷，而以砂七成搀药三成装炮，以致失事，窃疑簿闻过甚。月前林大臣过豫章，谆询其实，撩云粤营以水师焉最优，其岁入得自粮饷者百之一，得自土规者八之九十九，禁绝烟土，则去其得项百之九十九，仍欲其出力拒英夷，此事理之所必不得者。以林大臣之言推之，则传闻殊不虚也。

钺下初到粤，即借词英夷最长水战，诱入二三百里方可决胜，请改水师为陆路，不动声色，默消大蠹，判祸福于转移，不愧古名将矣。日昨茶估急足携来山原里义民示谕二通，愤发如云，义形于色。虽当事苦为逆酋乞命，不无扼捥，然逆夷之掘冢淫掠，义民立歼其贵人颠地、伯貊，交恶已成，鼓其气而用之，犹当有济。今闻虎门内外炮台，逆夷仍不准修，桀骛罔悛，何以善后！窃谓夷好不可恃，海防不可废。粤人素羡水师丰厚，且山原里奇功，碍难声叙，似宜选义民使充水师，以渠率为其汛弁，义民必皆乐从。逆夷惊魂未定，岂敢出头与较？仇深隙巨，旬月内断难撮合。相持数月，便可趁势兴工，将大角、沙角、三远、横挡、虎门各炮台并力修复。吾圉既固，或可直收香港，既以振威雪耻，又以酬功得用，因势利导，是或一道也。唯书生遥度，未必有当，钺下存其说以商靖逆，幸甚！望甚！

道光二十一年四月廿二日。

上两江督部裕大臣书

部民包世臣谨再拜奉书钦差大臣鲁山公祖钺下：春间欣闻旌节莅浙，总摄戎行，复得读严劾琦、伊两节相之稿，及《求贤》、《戢兵安民》各示，简明详切，真不愧两世凌烟将种也。世臣自吴门得谒于臬署，即已自讬隆栋，谬承不弃葑菲，倾盖结布衣交，今果节钺三江，将压之虑，吾知免矣。

粤中夷情，始自据新埔为汤沐，觊觎之胎已怀；继以倩洋盗为兵船，主使之机亦露。十数年前，姚亮甫中丞起陈粤臬，世臣移书切言，须早为预防之计。中丞以书呈李节相，笑为迂怯，置之不议。古今事不能有所弃者，必不能有所取；不能澄其源者，必不能清其流。安苟恃其及身，忧必贻于家国。然亦不料其遂至此极也。及养痈将溃，苟能得其要领，尚属可为。而主者内芘强宗，外诈狡寇，悉水师外向之奸，而不议所以起沉屙；患渔船济恶有素，而无计予之以生路。继之者，痈已溃尚不用败毒培本之剂，酿成流注，伊于胡底？况吴楚苦潦积年，中州河溢要害，开归以东，本民气不靖之区；哀鸿遍野，安集为劳。近更骇闻厦门之役，较虎门为尤惨，而江浙洋面，俱有游蜒。虽各省劲旋齐集麾下，然军政久弛，遇敌辄奔。广州之聚五万，而辱逾城下，闻之寒心，言之腐齿！因循不革，祸图同于讳疾；操切已甚，变或出于意外。况重文轻武，浇风久成，军官罕自尊重，文吏唯计筐箧，欲为转移，全视举劾，稍滋物议，便失人心。又营员分驻，各领所属，勇怯不一，漫无区别，迨至临事，怯者无以自立，勇者莫肯尽心，则势处于必奔。故兵法曰：“兵无选锋曰北。”而吴子之教，必先聚为五卒也。凡是外攘内拊之机，唯仗壮猷之一方叔矣。

西省夏间苦雨，入秋寒燥不时，风旱兼至，晚收必歉。吏治久芜，民生益蹙，局外人不能不蒿目深忧也。世臣自上年夏初，待办匝月，抚部星使，俱不使之一面，奏结后亦无只字可见。至于交代，以两前任款项翏轕，致稽结报。现已奉司严催分结，岁底当可挈眷东下。维时钺下谅已䤋酋莅署，定可拜马尘于白下桥畔也。坡公诗云：“十口无依更累人。”以世臣不才，而累人之具三倍坡公，想早在钺下意计中矣。

再者，日昨有人述钺下奏大江情形，暑谓“狼山以内沙多水浅，夷船万不能达”，以问世臣。急索观原稿，则云“得自传闻”。世臣笑曰：“裕公素性谨慎，且在江年久，地势最悉，焉肯作此无稽之谈？狼山、福山对峙海口，中间江面宽百五十里，虽不无沙洲，而水泓数道，宽自数里至十数里，深自十数丈至数十丈不等，较之广东省河宽深倍蓰，广河尚容夷船，何况大江？按狼山虽有重镇御夷，实难得力，上游三百馀里并无险隘，唯京口迤下五十里，有圌山一座横截江面，通溜之处不过二里，夷船过此，大炮火箭，力皆能及。意裕公必于圌山安设重兵，以备不虞，使重空粮艘，来往无惊，以维国脉。若果谓大江沙多水浅，则夷船扬帆直入，圌山无备，镇江、扬州必无以自全，而白门亦非乐土矣。裕公岂出此哉？来者憬然而云：“谨觅急递。”敬问起居，并以附闻，聊资一噱。

道光廿有一年七月廿日，民世臣谨状。

答傅卧云书

卧翁三兄阁下：苦雨弥旬，咫尺不能相过，顷奉手书，云“扬威已抵江南，欲作手书，觅急递告知一切事宜，敬询吾子”云云。阁下年将八十，犹念切民瘼如是，曷胜钦感！然闻扬威发六百里调陈福兹于湖南，不闻求钱少阳于豫章，是殆非可与言者也。

今年夏初，豫章初开铜炮厂，仆偕阁下往看，途中有挑煤人偶语云：“夷人以铜炮胜我，我必宜求制炮之术；今效之铸铜炮，即精善，亦是其徒，徒岂能胜师乎？”阁下叹为至论。又九月初八日申刻，得裕大臣徇难之报，而酉刻协署传班演堂戏，班头与之百钱云：“江西不演堂戏已三年，况裕总督尽忠之信才到，闻者莫不惊悼，岂有演戏作乐之理？”来差怒掷百钱于地而去。少顷印票来发戏箱。次早，司道各营毕集，唯抚军不到耳。而司道各署继之，八日夜乃罢。是识机宜者在厮养，讲理者在犹狙也。扬威果能与豫章踞床诸公异趣乎？

唯以阁下既发大愿，仆亦不敢竟隐所知耳。粤东集兵五万，一鼓而散，江西兵至逃回本营，后知不加追问，乃返粤归伍。今调集浙江者，半系粤中逃兵，焉能使之并命矢石间耶？为扬威计，必当出于募勇。江南之怀远，最精火器，其抬枪以一人负而入之，前装药，后夹火，左右俯仰，无不如志，约有二三百人。江浙之交，地名黑风泾，附近水贼约有数百人。仆能以肚皮贴船腹，手持斧凿攻船底。咸水或非所习，夷船若入江河，则无不可制其死命者。仆前过杭州，见出温将军会，刚行有大炉十数，重各千斤，一人负以行，百馀步乃迭更之，约其侪亦可百馀。杭州与夫，扛小竹轿舆，内坐一人，后置大包箱一、行李一，复有搭轿人坐包箱上，重以四百斤为度，行走如飞，士人呼为萧山牛，约可二千人。能招此三数千人，精授技仗而厚结之，则何求不成乎？怀远炮手，在洪湖打生，不闻有头目。黑风泾则小白龙与其子黑二为魁。小白龙久死，黑二亦近六十，存亡不可知，然必有继为渠率者，吴江、嘉兴快手皆知之。抗炉人询之将军庙祝，自得主名。而仆所深忧者，夷人既睫血宁波，殆必垂涎乍浦、上海，以入浪山至瓜洲截运道。长江唯丹徒之圌山为要害，仆前曾以切告裕大臣，阁下若必发书，以上数事，或可助高深之百一，但不可及仆一字。仆唯待结报到司，即归老白门，无意更为人擦鼻涕已。蜀门在粤，近有家信来否？念念。稍晴即奉过面悉。不具。

辛丑十月朔，世臣顿首。

答傅蜀门夔书

蜀门足下：接手书，知粤中官绅钦服伟抱，谆请练训健勇局壮义三千人，已稍习部勒，进止有法度，闻声欣慰。

近日之兵难言矣。望贼辄奔溃，而抢掠齐民，使齐民亲贼而仇兵；主兵者复与兵朋比以仇民，有司莫可谁何。乡勇之为民害也，向甚于兵，足下又以布衣为督统，有事权而无刑罚，为日稍久，犷悍必生，若不摄以微权，断难相安无事。盖以下令召募，来者辄受，勇怯不齐，分例无别。夫人负异常之材，莫不自异，而不得见异于人，则常怀觖望，滋生事端。法宜俟部分稍定，与首事密商，简其形貌魁杰、膂力殊众，或精通技艺、或谙习水性者，别为亲军。优其日给，使倍差于侪辈，彼自异而我能异之，心必归我。人数无多，易为亲厚；侪辈无魁然者为之倡，则可无意外之虞。设有不逞，亲军为之箝制，亦不致成大患。迨至用之有事，自必争先恐后，强弱并能奏效。若置之一概，是正兵法所谓“兵无选锋曰北”者也。凡大帅督师，必在数万以上，须于各营中精拣百分之二三为亲军；其裨将领兵千人以上者，挑百分之五六为亲军；即哨弁亦必有此，方能同患难，应缓急。至练兵，必先教以拳勇，上者习软功，次者练硬劲，使之力长身轻，乃可分授营械。若如现行营例，昕夕操练，徒费火药、绝生计，终其身不成技艺也。足下承庭训久，当能深喻此旨。

仆一切如常，尊甫日相遇从，眠食悉安适，幸勿劳念。

道光辛丑十月望，世臣顿首。

致陈军门阶平书

雨峰尊兄军门钺下：客冬奉手书，并《职思图》刻本，属为记，春初附驿奉答。未几见邸抄，以颜制军故休致回籍，是前书得达与否，盖不可知。日昨奉特旨起用，协同奕扬威筹办浙军。仰测圣意，自以钺下驻厦门时，夷匪再犯皆失利，而颜制军一遇夷匪，遂至失守，是以褫颜职而起钺下，曲直既明，向用自专，钺下发掳忠智，自此可以上报知遇、下辉竹帛矣。庆幸无量。

英夷事诚不能遥度，然兵兴已二载，其情实位俩，并可见矣。所忧者汉奸胁从已多，海壖被躏已甚，恐别生枝节耳。英夷久据宁波，渔船悉为所用，是大江之路，不可不防。况瓜州为漕运咽喉，若夷逆于来春以巨舰横截瓜仪之间，粮艘不能北达，相持数月，都下难免惶遽。此其可忧，较之直犯杭州、波及乍浦、上海，奚翅十倍！钺下生长河淮，历任江南北裨将廿年，遍署三镇，又驻节松江、统辖全省者数载，江海情形，自最熟悉。江南海防，以狼山福山对峙海口为天险，然水面宽逾百里，夷船行于中泓，两岸炮力所不及，虽近来沙涨滩多，而水泓深阔，岂有沮碍？且海船极熟沙线，能保不为之导引乎？兵法曰：“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狼山以上数百里，江面并无险隘，唯丹徒境内之圌山，四峰插云，横截江身六分之五，其小峰排过江心，距对岸沙滩不过二里，大炮火箭，力皆可及，又矶峻溜急，溯流而上，即乘风亦必迟缓，易为对准，宜于此移一重镇守之。其大峰之麓，土名大江，村落不下千户，足可设镇。唯其山系石崖，是否山足有沙脚可筑炮台不敢知。大都集巧匠或凿石开山，或用南河木龙之法，扎栅安炮，环山嘴之三面，用大、中、小炮位，分三层以当其兵船、火轮船，三板船之高下。以败船为的，日日演试，以期必中。栅外又以红船载小炮，上下巡绰数十艇，皆佐以火箭，而于对岸沙滩近三江营署前，筑炮台以资夹击。有此声威，夷匪探知，自不敢内犯；设竟冒死而来，压而焚之易易耳。闻夷船之舷受吾炮子，不过摇摆再四，而窗篷断不能如此坚实，此兵法所谓“攻瑕则坚者瑕”之术也。此举经费，岁需十万，一旦用之，则所保全者在国脉，岂有算数？即夷匪不至，正兵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古名将所以重无智名无勇功者也。愿钺下与两江牛制军、奕扬威熟商采行，是即草莽臣所以输践食之报者矣。钺下于友朋间，一言之益。终身不忘，况于君国。他不及缕述。

世臣事已毕，唯资斧未集，岁杪春初，必可归老白门。知在廑念，并以附闻。《职思图记》，恐前信或不达，再附一稿。唯为国为民，珍重千万。

道光辛丑十月望，世臣顿首。

歼夷议

太上曰：“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斯言深也。英夷犯顺，至抵江宁城下以逼和，其所诛求，前无比并。今以蕞尔之英夷，去国数万里，孤军悬天堑以恫喝全盛之中华，而所欲无不遂，所请无不得，英夷之福，中华之祸，盖俱极于此矣！英夷自粤而闽而浙而吴，皆恃习海，近竟鼓浪入江，越狼山，窥圌山，而大吏修书遣弁，款之数百里外，江宁巨绅又大具牛酒，随犒其师。洎抵城下，小吏末衿，又各焉私馈，并献歌颂，或希酬答之利，或乞齿牙之馀，岂真兵势孱弱、人情携贰至于斯极耶？其远款也，殆欲诱之深入也；其近款也，殆欲诱之弛备也。而小民又担负米薪食用物，日数百辈上其舶与为市，英夷复出所掠箱笼及带来烟土，减价招匪人。其藐中华而不备不虞也如是。始有和议，夷酋即饮大吏于其船，耀示兵威，招岸上士民上船，纵观其楼橹炮械。然犹遣其党累日掠城外，备极惨毒。登埤者多忿怒欲发，而奉令不得以一矢相加。是以日昨四大酋携仆从三十馀人入城赴宴，马上四顾，全无惕息之意，骄横至无可加。是殆天欲灭其丑类，故使之就死地而不自觉耳。

是宜因其藐中华而益骄之以尽隳其防，明谕常川夷船之员弁，侦各小酋主名，与船只大小之确数，间日辄分别馈遗赏犒之。密求能者，精制火药，杂用飞炸钻粘各机器，错置养火桶内，每桶以重三十馀斤为度。本城官绅兵民率善漏言，是断不可与谋，而调集城内之河南、徐州各弁兵，多健骛、尚气矜，不与本城兵民习，其将领谅不乏忠愤解事之人，可与激发众志者。夷船至坚，能御我炮，而火药得入其舱，则无不立焚。宜谕可与机密之客将，便各物色所辖，以重赏募死士，得二百人，足以集事。先使之杂担负小民，上船入舱，以悉曲折。乃订日复宴其大酋于城中，而使道府副参分宴其小酋于江滨之静海寺。寺去仪凤门才数十步，去夷船不二里，夷人所常至，既便此之入城，又绝彼之疑虑。各伏健者以伺便，约定时刻，死士藏药桶于薪菜担内，上船即发火，健者骤起缚其酋。船无主令，人莫自保，起碇逃避，装炮迸命，皆仓猝无可措手。临江埤上，各乘高开炮以助势，出劲卒于太平神策二门，以兜剿蟠龙山卖糕桥白土山各陆寨之贼。先期飞谘扬威将军，率兵由无锡出孟河，参赞率兵由丹扬出操瓢港会于圌山。檄运司在仙女庙木棚扎小筏数十，载生芦覆以沙，截圌山隘口，断其走路。谘安徽巡抚率兵由芜湖下压，杜其窜扰，必使万逆同歼，片帆不返矣。乃捞积尸以筑京观，俘汇酋以献成功，此真转祸为福、振威雪耻、不可必得之大机会也。夷船悉焚，所掠银数千万沈江中者，召水手摸之，尚可得十七八，以偿三年军费，较之拨帑集捐，功效相百。军国安危，争此呼吸，唯望有心国是者，断而行之而已。

道光廿二年七月廿四日，江东布衣谨议。

英夷内犯，沿海卖土，薪蔬淡水，势不能不资内地；至猖獗入江，则尤不能不与内民为市，此策乃百发而百中者。骄志隳防，为白门城中，一无防御之具，故须绶兵十日，方能募死士制奇器耳。若平日有备，不必更为此委曲也。自记。

致祁大臣书

春圃先生大司农枢密阁下：六月杪，白门定计和夷，急报到都下，独阁下伏青蒲哭排其议，天下传诵，伟矣！所知与有光荣已。

夫夷匪滋扰海疆，疾比癣疥，而调兵亿计，率望风溃走，纵其猖獗。然广州之山原里义民，被毒不甘，集乡人歼其渠魁，有司反为逆夷乞命，致留遗孽。嵊县之沈山头义民，愤切同仇，再破其火轮兵船，夷匪不敢言复仇。即江宁人最荏弱，六月中夷船初到，汉奸结盐徒二千馀，肆掠各乡，花山住持率两寮二百僧众，拒之山下，立毙四五百人。馀匪逃窜，而四十八社村民追杀之殆尽。是月杪，夷船大集，分遣陆路贼掠神策太平两门外村庄，据卖糕桥为屯。贼屯去嘉善寺不二里，避难妇孺千馀匿寺中。夷匪踪迹至，而其住持只身持械迎敌于山门外，马步贼惊退，阅五十日，不敢再至寺前。是草泽中固大有人在。五月初，吴淞接仗，陈军门授命，牛督统河南徐州江宁兵二千，不战而走。夷匪舍舟登海塘追牛督，河南游击陈平川，率两外委三马兵断后，开放虎蹲百子小炮五门，击毙塘上贼百馀。贼下塘避炮，牛督乃得脱。时各营军械皆弃，唯陈君所部无遗失。牛督跳回江宁，急调陈君入卫。陈君驻江宁城内月馀，见夷船有机可乘，力请一战，不可得，气忿成疾。调治痊复，乃领众回营。是军官中亦未尝无人也。患在封圻节钺，不知既不求，知者复不用，甚且扼塞其志意，沮遏其忠愤，以馁吾士气而张贼威耳。

夫节义本于民性，国家恩德在人。当轴诚能反其道而用之，祓濯英俊，申明法守，往者减不可谏，来者亦何事不可为乎？唯是军兴三载，经费支绌已甚，虽各省水旱间作，民生迫蹙，司利权者固无不知也。然持筹以策府库之盈虚，殆无暇更计及闾阎冻馁矣。然粤闽江浙之已事，近贼者输心导引，远贼者聚党抢夺，是伏莽莠民，未必仅在并海也。从来官民相仇，皆斥掊克，此时若更薄保障而崇茧丝，窃恐驱良民以资莠，且迫智勇之困厄者，为之谋主选锋，可不为之寒心哉？夫有馀、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自古急国多矣，然有善者则变急为纾，是必能审察轻重缓急之故，固结民心，以迓天和，而驯致此效也。

世臣归田之后，有《公书》、《告帖》刻本二纸，专恃卖文为活，其不欲更与人世事明已。侧闻阁下赤心救世，又有一日之雅，故敢悉其狂愚，唯垂裁察。丰城傅夔字蜀门，客游粤东，为官绅练健勇三千，技艺纪律，冠绝营伍，是亦草泽中之一人，其末有见者也，为友人牵率入都。附奉此缄，想有以拂拭之。诸唯为国为民，珍重千万。

道光壬寅十月十八日，江东布衣包世臣谨状。

致前四川督部苏公书

鳌石先生节使年大人阁下：前此出守吴门，世臣适旅部下，采听政声，深仰清德，徒以谨守无介之义，又不欲使云汀芝楣为先，是以迄今未得一望颜色。本年夏杪，闻阁下有海外书生之刻，上彻乙览。耆旧复起，望风欣忭。日昨晤谢果堂同年，说及吴中得谒，阁下有一轰千古之策，虽以谰言示意，足想见忠愤气填膺也，钦慕无可言似。

英夷不靖，事机早伏。戊子岁，姚亮甫先生起陈粤臬，世臣移书为言：英夷踞新埔，并召集嘉应州失职士人，必有边患，思患预防，为事尚易。姚公以呈李节相，笑为迂怯。及兵事已兆，林少穆督部佩大臣印赴粤，取道豫章，召至舟中，委问竟日。世臣大指谓止浊必澄其源，行法先治其内。林公误认“治内”为惩犯禁之官，“澄源”为绝土来之路，相持累岁，竟成边衅。次年，杨果勇佩参赞印过豫章，世臣时尚待辩，下顾荒寓。世臣意主撤关绝市，以激诸夷，使之共攻英夷自效，乃以通商减税为酬。果勇则谓通商为东南大局，然必欲为世臣筹转身。世臣心感之而非本意也。辞之力，止面授笔谈为别。及厦门失守，信到豫章，世臣测夷人必仍回定海，渐及宁波、乍浦、上海入大江以绝运道，急附递致书裕鲁山督师，讽其移重镇守圌山。信到不旬日而定海复陷，又十馀日靖节遂死事。旋闻授钺扬威，容澜止侍郎襄事，起陈雨峰军门于家。澜止都中夙好，雨峰忠赤有机略，缔交尤久。即驰书二公，谆以圌山设重守为嘱。今年春初，陈沂州晋恩奉扬威飞调，过豫章，枉顾询事，世臣为绘圌山图，贴说以防守之方甚具，而皆不报，以致夷船直抵白门。督府自吴淞跳回，急调各省兵入卫，数已逾万，分派仪凤、神策、定淮、石城、三山、太平六门，又别驻策应兵于清凉山、鼓楼两处，共八营，皆在城中。世臣遍过其营，讯问士卒，唯河南及徐州兵尚有气可鼓。而领兵官唯河南总统游击陈平川字靖宇者，老于戎行，勇而尚义，廉而轻死。因与缔结。夷船驻城外久，世臣所居左右小民，担负上船为市者，日数十百辈，言船上情形甚悉。至七月二十二日，夷酋入城赴宴，街邻往观者如堵。世臣询悉一切，私谓夷逆骄纵至是，有机可乘，连夜为《歼夷议》一篇，而无可与言者，泄之则祸及而无济于事，乃袖稿以商陈君。陈君最为督府所器，立即上谒，而不见采录。是殆气运所使，非尽人事之失也。

今者城下之事，已成既往。追溯前此失守各处，皆以空城待贼，踩营盘、掠粮台、拆焚衙署、抢夺行道，皆非夷匪所为。民情不附如此，此其可虑，实倍蓰于夷匪寒盟也。故居今日而言补救，唯在收摄人心，物色人材而已。收摄人心者，结良以化莠，省刑薄敛，以固良民之心，则莠民无与助势；物色人材者，举强以劝弱，吊死问疾，以作强者之气，则弱者有以自立。若徒任钩距以锄莠民，恣鞭挞以迫弱兵，是速之瓦解者也。阁下再秉节钺，是指顾间事，世臣幸托同谱，故敢录议于另纸，赐览及之，知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将来大昌儒效，为国家留千里干净土，世臣或得托帡幪，为农夫以终老，是为厚幸。

世臣年几七十，壮志久隳，刚此汇致书于当路者，以食毛践土之义，不能自已。又承诸公相赏，风尘所知，不敢不尽，非以自为地者。其说皆不幸而言中，文多不及录呈。现在专以卖文售字为生，初抵白门，有《公书》、《告帖》二纸，附博一粲，亦藉明鄙意。次儿家丞，不能如世臣之守贫乐饥，以本班需次吴门。昨接来信，知以年家子晋谒，备蒙训迪，并以伸谢。即请钧安。临楮神驰，伏乞垂鉴。

道光廿有二年十一月望，世臣再拜状上。

致徐侍御松书

星伯尊兄侍御阁下：侧闻入台数日，即以封事谕夷情，虽道路莫能详所陈者，然以阁下研究阅历，自必虏在目中，竟入夷务包为可惜也。昨见董云舟给事八月初折稿，几有胡铨之风，足比金陵山川而一洒之。唯于机会决不可失一节尚为疏略，想老成硕画，必当周密无此罅漏耳。

世臣六月初抵白门时，夷船尚未至京口，而城中文武官眷早空，绅富纷纷逃窜。世臣独洒埽庭内，课诸孙诵诗，作五言十韵曰：“有戋行周道，幽草玄且黄。云何望重乔？不闻歌绣裳。陵苕叶青青，悠远信不皇。涉波白蹢豕，离毕知月行。雪消因见见，傅天鸟高翔。薪柞析其叶，谁与陟高冈？新田可采芑，美地况中乡。右有后左宜，汉监岂无光？洌泉浸获薪，讵见坟首牂？伊谁乐吾心，卷言顾隰桑。”

是月下浣，夷船大至金陵城下，而官绅以牛酒迎犒者，交午江中；小民以薪蔬刍豢上船与市者，日以千百为辈。至七月廿二日，夷酋初次入城赴宴，世臣察其机有可乘，因为《歼夷议》一首，商之忠勇有识之河南统兵官，密白当轴而竟不行。如所议不过费五六万金，必使之片帆不返，且可尽获其掳掠之赀以偿三年军费。说既不行，世臣念夷船近在肘掖，城中吏民多外向，此稿一泄，则祸必及身。及夷船退，又念夷船再入大江，事属必有存此议可为后图。是以谨藏其稿，不以示人。阁下心乎国是，故以奉告，仍不敢录稿奉质也。现虽防兵尽撤，而厝新烈火，有识共知，则莫急于训练；积贮告匮，夷欠限紧，又莫急于征敛。世臣窃谓二事固急，而尚非其至者。民情携贰，宜急所以维系之；兵气涣散，宜急所以镇一之。维系散民，在用良吏；镇一懦兵，在亲选锋。若以忧贫而勤茧丝：起弱而恣鞭挞，则委而去之，舟中皆敌国。孟吴之言，未必不验于今日也。

国家爱民重士，二百年无一虐政，而士民所以为报者乃至此极，是岂畏义畏法之良，尽汩后起，练心用众之术，竟绝前识乎？亦唯在上者重气节、敦廉耻，以大示转移之机已耳。说者谓势迫载胥，而论侈上理，既迂阔而远事，更纾缓而无及。然阳格“天不旋日”之谓何？及今不为，仍前苟且，抑将伊于胡底乎？当京口初破，而桃北遂决，日前冬至之夕，自酉至亥，雷电风雨，五阵继作，有如炎暑，又物当乙丑，震动金库，真无敢戏豫、无敢驰驱之时也。

世臣自豫章返北门，有《公书》、《告帖》二纸，附呈一览，知其无意人世事，而复为此言者，实欲阁下深察情势，与同志诸公戮力不退转，世臣庶得托身农圃，以尽馀年耳。伯昂、滇生二公，皆贵而好学、心存世道之君子，不及另缄，晤时出此书同览可也。昨接卧云书，有与蜀门要缄，乞确致之。蜀门心力颇可用，其招同入都之李春台游击，亦有意兴，军官中不可多得者。诸唯为道为民，珍重千万。

道光壬寅十一月望，世伍顿首。

上安徽徐承宣书

部民包世臣谨再拜状上访岩先生大公祖方伯阁下：上年五月，晋谒薇垣，备承训迪，世臣欲为避地计，面陈李云舫太守人材可依，阁下力任汲引。至李公际会之隆，英夷扰攘之骤，则皆非所逆料，然大庇欢颜之宏愿，固无歉也。

六月望后，吴淞京口之兵，节次调集，并本城满汉士，数几二万，分为八营，而城外要隘当守之处，并无一幕。世臣青鞋布袜，遍历八营，唯河南兵有慷忾轻敌之言。各省军官，亦唯河南总统陈游击【平川】身经百战，勇而廉，能得士，义愤形于词色，因与缔结。七月望日。三大老赴夷酋召，京口被掳士人因得放还。内蒙古贡生清瑞，系旧相识，备述在夷船三十一日所见闻，始悉夷情。廿二日，夷酋入城赴第一次宴，世臣见其机决可乘，而陈君能任事，密为《歼夫议》，袖商陈君，上院转呈。而主者执和议可成，不宜失信夷人为说，陈君气忿呕血，一病几殆。八月十二日，购银全输，抽退有日，而佛郎西兵船忽至。英夷供给甚谨，邀同游眺者半月始退。佛夷犹迤后缓行，沿途登岸，至重九始尽出海。歼夷说既不行，世臣本欲毁稿，唯以英夷此役，兵半假之与国，见此弱形，难免生心，况佛夷无故远来，必怀叵测，诚恐深入长江，事或再有。夷人大舶载兵二千，粮糒即充，薪蔬必藉内地，且戒山原里沈山头两次大败于乡民，断不敢上岸肆掠。逆夷送死，终必在此。是以仍存此稿，以俟来者。

八月廿四日。三大老饯夷酋于正觉寺，璞鼎查执耆宫保手，言破吴淞后即定计至南京，先遣火轮船入探江势，上至芜湖者七次。是上江形胜，半在夷目。加以至日雷雨大作，上日大雾幂路，长星见毕参之间月许，均非吉占。故录稿呈教，或可备一朝缓急之采择也。白门城坚池广，山深林密，至易守，惟城中无七日粮不能自固。夏间迁逃十馀万户，费赀既数百万，而出城遭掠甚多，迁回无不病者，共切悔恨。又共谓夷性反侧不可恃，深忧再来。而满汉两标兵，无一可用。世臣每遇守土者及绅富，皆劝其谆谕积谷，使城内有半年食。又告当路，檄外营选身手壮健、口齿明白者百之二三，以原饷送辕为亲兵，藉访各郡县情势，以备仓卒。并饬游都以上统兵至三百人者，各挑十一存营为亲兵，使遇事右所倡劝。闻者皆以为是而莫肯采行。皖城情形，似亦有同此者，故并献其愚。

世臣自返山时，即出告帖，以卖文售字为活。属遭乱离，人鲜需此。幸无攫席之刘义，尚给𫗴粥。刻本二纸，附呈一粲，所望勋猷日茂，使故里士民，共仰生全。私心翘企，不能自已。临楮神驰，意非言悉。

道光廿有三年三月望，民世区谨再拜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