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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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平日喜歡做歷史的研究,所以今天講演的題目,是《中國哲學的線索》。這個線索可分兩層講。一時代政治社會狀態變遷之後,發生了種種弊端,則哲學思想也就自然發生,自然變遷,以求改良社會上、政治上種種弊端。所謂時勢生思潮,這是外的線索。外的線索是很不容易找出來的。內的線索,是一種方法——哲學方法,外國名叫邏輯Logic(吾國原把邏輯翻作論理學或名學。邏輯原意不是名學和論理學所能包含的,故不如直譯原字的音為邏輯)。外的線索只管變,而內的線索變來變去,終是逃不出一定的徑路的。今天要講的,就專在這內的方法。

  中國哲學到了老子和孔子時候,才可當得「哲學」兩個字。老子以前,不是沒有思想,沒有系統的思想;大概多是對於社會上不安寧的情形,發些牢騷語罷了。如《詩經》上說:「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這種語是表示對於時勢不滿意的意思。到了西曆前第六世紀時,思想家才對於社會上和政治上,求根本弊端所在。而他的的學說議論終是帶有破壞的、批評的、革命的性質。老子根本上不滿意當時的社會、政治、倫理、道德。原來人人多信「天」是仁的,而他偏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是沒有意思的,不為人類做好事的。他又主張廢棄仁義,入於「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這種極破壞的思想,自然要引起許多反抗。孔子是老子的門徒或是朋友。他雖不滿意於當時風俗制度以及事事物物,可是不取破壞的手段,不主張革命。他對於第一派是調和的、修正的、保守的。老子一派對於社會上無論什麼政治、法律、宗教、道德,都不要了,都要推翻他,取消他。孔子一派和平一點,只求修正當時的制度。中國哲學的起點,有了這兩個系統出來之後,內的線索——就是方法——繼續變遷,卻逃不出這兩種。

  老子的方法是無名的方法。《老子》第一句話就說:「名可名,非常名;道可道,非常道。」他知道「名」的重要,亦知道「名」的壞處,所以主張「無名」。名實二字在東西各國哲學史上都很重要。「名」是共相(Universal),亦就是普通性。「實」是「自相」,亦就是個性。名實兩觀念代表兩大問題。從思想上研究社會的人,一定研究先從社會下手呢,還從個人下手?換句話講,是先決個性,還是先決普遍之問題?「名」的重要可以舉例明之。譬如諸君現在聽講,忽然門房跑來說——張先生,你的哥哥來了。這些代表思想的語言文字就是「名」。——倘使沒有這些「名」,他不能傳達他的意思,諸君也無從領會他的意思,彼此就很覺困難了。簡單的知識,非「名」無從表他,複雜的格外要借「名」來表示他。「名」是知識上的問題,沒有「名」便沒有「共相」。而老子反時知識,便反對「名」,反對言語文字,都要一個個的毀滅他。毀滅之後,一切人都無知無識,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則沒有欲望。沒欲望,則不「為非作惡」,返於太古時代渾樸狀態了。這第一派的思想,注重個性而毀棄普遍。所以他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美和不美都是相對的,有了這個,便有那個。這個那個都不要,都取消,便是最好。這叫做「無名」的方法。

  孔子出世之後,亦看得「名」很重要。不過他以為與其「無名」,不如「正名」。《論語·子路》篇說: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

  孔子以為「名」——語言文字——是不可少的,只要把一切文字、制度,都回復到他本來的理想標準,例如:「政者,正也。」「仁者,人也。」他的理想的社會,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父親的要做到父親的理想標準,做兒子的亦要做到兒子的理想標準。社會上事事物物,都要做到這一步境地。倘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則君、臣、父、子都失掉本來的意義了。怎樣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呢?「言」是「名」組成的,名字的意義,沒有正當的標準,便連話都說不通了。孔子說:「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是有角的形,故有角的酒器,叫做「觚」。後來把觚字用泛了,沒有角的酒器亦叫做「觚」。所以孔子說:「現在觚沒有角了,這還是觚嗎?這還是觚嗎?」不是觚的都叫做觚,這就是「言不順」。現在通用的小洋角子,明明是圓的,偏叫他「角」,也是同樣的道理。語言文字(名)是代表思想的符號。語吉文字沒有正確的意義,便沒有公認的是非真假的標準。要建設一種公認的是非真假的標準,所以他主張「正名」。老子主「無名」,孔子主「正名」。此後思想,凡屬老子一派的,便要推翻一切制度,便要講究制度文物,壓抑個人。

  第三派的墨子,見於前兩派太趨於極端了,一個注重「名」,一個不注重「名」,都在「名」上面用功夫。「名」是實用的,不是空虛的,口頭的。他說:

  今瞽者曰:「巨者,白也。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者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取」就是實際上的去取,辨別。瞎子雖不曾見過白黑,亦會說白黑的界限。要到了實際上應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界說,是沒有用的。許多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分別義利,辨入毫末,及事到臨頭,則便手足無措。所以墨子不主張空虛的「名」,而注重實際的應用。墨子這一派,不久就滅了。而他的思想和主義則影響及於各家。遺存下來的,卻算孔子一派是正宗。老子一派亦是繼續不斷。如楊朱有「名無實,實無名。名者偽而已」等話,亦很重要。到了三國魏晉時代,便有嵇康那一般人,提倡個人,推翻禮法。宋明陸象山和王陽明那班人,無形中都要取消「名」。就是清朝的譚嗣同等思想,亦是這樣,亦都有無名的趨向。正統派的孔子重「名」,重禮制,所以後來的孟子、荀子和董仲舒這一班人,亦是要講禮法、制度。內部的線索有這兩大系統。

  還有一派近代的思想。九百多年前,宋朝的儒家,想把歷代的儒家相傳的學說加上了佛家、禪宗和道家的思想,另成一種哲學。他們表面上要掛孔子的招牌,不得不在儒家的書裡頭找些方法出來。他們就找出來一本《大學》。《大學》是本簡單的書,但講的是方法。他上面說:「致知在格物」。格物二字就變為中國近世思想的大問題。程朱一派解「格物」是到物上去研究物理。物必有理,要明物理,須得親自到物的本身上去研究。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今天格一事,明天格一事,天下的事物,都要一個個的去格他。等到後來,知識多了,物的理積得多了,便一旦豁然貫通。陸象山一派反對這種辦法,以為這種辦法很笨。只要把自己弄好了,就是「格物」。所以他主張:「吾心即是萬物,萬物即是吾心。」物的理都在吾的心中,能明吾心,就是明萬物。吾心是萬物的權衡,不必要像朱子那麼樣支支離離的格物。這種重視個性自我發展的思想,到了王陽明格外的明了。陽明說:他自己本來信格物是到物上去格的。他有一位朋友去格一枝竹,格了五天,病起來了。他就對這位朋友講:你不能格,我自己去格。格了七天,也病了。因此,他不信格物是到物上去格。物的理在心中,所以他特別地揭出「良知」二字來教人。把良知弄好了,弄明白了,善的就是善,惡的就是惡,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天下事物都自然明白了。程朱和陸王這兩派支配九百餘年的思想,中間「格物」的解說有七八十種;而實際上還是「名」和「實」的嫡派,不過改變他們的方向罷了——格物還是從內起呢,還是從外起?

  思想必依環境而發生,環境變遷了,思想一定亦要變遷。無論什麼方法,倘不能適應新的要求,便有一種新方法發生,或是調和以前的種種方法,來適應新的要求。找出方法的變遷,則可得思想的線索。思想是承前啟後,有一定線索,不是東奔西走,全無紀律的。

(王伯明記錄,原載1921年10月17日《時事新報·學燈》,又載1921年11月20日《教育雜誌》第13卷第1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