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雜俎/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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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公筆銘》云:「毫毛茂茂,陷水可脫,陷文不活。」則周初已有筆矣。《衛詩》稱:「彤管有煒。」援《神契》:「孔子作《孝經》,簪縹筆,又絕筆於獲麟。」《莊子》:「畫者吮筆和墨。」則謂筆始蒙恬,非也。崔豹《古今註》:「謂恬始作秦筆,以枯木為管。」鹿毛為柱,羊毛為被。所謂蒼毫,非兔毫竹管也。」果爾,則退之《毛穎傳》謂中山人蒙恬賜以湯沐者,亦誤矣。
古人書鳥文小篆,似不用筆,亦可自真草八分興而筆之,權逾重矣。鐘繇、張芝、王右軍皆用鼠須。歐陽通用貍毛為心。蕭祭酒用胎發為柱。張華用鹿毛。嶺南郡牧用人須。陶景行用羊須。鄭虔謂:「麝毛一管,可書四十張;貍毛八十張。」又有用豐狐、向蛉、龍筋、虎仆及猩猩毛、狼毫、鴨毛、雀雉毛者,恐皆好奇之過。要其純正得宜,剛柔相濟,終不及中山之兔,下此則羊毫耳,然羊毫柔而無鋒,終非上乘。
王右軍嘗嘆江東下濕,兔毛不及中山;然唐、宋推宣城,自元以來,造筆之工即屬吳興,北地作者不敢望也。吳興自兔毫外,有鼠毫、羊毫二種,近乃以兔毫為柱,羊毫輔之,剛柔適宜,名曰巨細,其價直百錢。然行書可用,楷非所宜。
草書筆須柔,然過柔無鋒,近墨豬矣。皇象謂「草書欲得精毫煢筆,委曲宛轉不叛散者」,非神手不能道此筆中事也。
巨細,筆直柔耳,若要楷書正鋒,須是純毫。大約鋒欲其長,管欲其小,頭欲其牢,柱欲其細。吳興作家多不辦此也。
南北異宜,兔毫入北地,一經霜風即脆,故長安多用水筆,然不過宜於庸胥輩耳。今書家賣字為活者,大率羊毫,不但柔便耐書,亦賤而易置耳。古人退筆成冢,倘有百錢之直,貧士安所辦此?
漢揚子雲把三寸弱翰,賚白素三尺,《問異》語,弱翰柔毛筆也。故今人相沿動稱柔翰,然則筆之尚柔,其來久矣。
相傳宣州陳氏,世能作筆,有右軍與其祖求筆帖藏於家。至唐柳公權求筆,老工先與二管,語其子曰:「柳學士如能書,當留此筆;若退還,可以常筆與之。」既進,柳果以為不堪用,遂與常筆,乃大稱佳。陳退嘆曰:「古今人不相及,信遠矣!」余謂柳書與王所以異者,剛柔之分耳。右軍用鼠須筆,想當苦勁,非神手不能用也。歐、虞尚用剛筆,蘭臺漸失故步,至魯公誠懸,雖有筋肉之別,其取態一也,宜其不能用右軍之筆耳。公權又有《謝筆帖》云:「蒙寄筆,出鋒太短,傷於勁硬。所要優柔,出鋒須長,擇毫須細。管不在大,副切須齊。副齊則波撇有憑,管小則運動省力。毛細則點畫無失,鋒長則洪闊圓潤。」即此數語,公權之用筆可知矣!
筆之所貴者,毫中用耳,然古今談詠多及鏤飾。劉婕好折琉璃筆管。晉武賜張茂先麟角為管。袁彖贈庾廣象牙筆管。南朝筆工鐵頭者,能瑩管如玉。湘州守贈李德裕斑竹管。段成式寄溫飛卿葫蘆筆管。《西京雜記》:「天子筆管,以錯寶為跗,雜寶為匣,廁以玉璧翠羽。漢末一筆之匣,雕以黃金,飾以和璧,綴以隋珠,文以翡翠。湘東王筆有三等:金玉為上,銀竹次之,至於王使君,以鼠牙刻筆管,作《從軍行》,人馬毛發,屋宇山川,無不畢具。」噫!精則極矣,於筆何與?譬之擇姝者,不觀其貌,而惟衣飾之是尚也,惑亦甚矣。
歐陽通,能書者也,猶以象牙、犀角為筆管,況庸人乎?右軍謂:「人有以琉璃、象牙為筆管者,麗飾則有之,然筆須輕便,重則躓矣;惟有綠沈,漆竹及鏤管可愛。」余謂筆茍中書,則綠沈、漆鏤,亦不必可也。
蔡君謨云:「宣州諸葛高造鼠須及長心筆絕佳。常州許ν所造二品,亦不減之。」則君謨尚用鼠須筆也。今吳興作者,間用鼠、狼毫,臧晉叔以貂鼠令工制之,曾寄余數枝,圓勁殊甚,然稍覺肥笨,用之亦苦不能自由,政不知右軍端明所用,法度若何耳。
鼠須苦勁,何以中書?陸佃《埤雅》云:「栗鼠蒼黑而小,取其毫於尾,可以制筆,世所謂鼠須栗尾者也。其鋒乃健於兔。」然則實尾而名以須耳。栗鼠,若今竹<鼠留>之類,亦非家鼠也。
偽唐宜王從謙喜用宣城諸葛氏筆,名為翹軒寶帚。君謨所謂諸葛高者,想其子孫也。吳興元時憑應科筆,至與子昂、舜舉,擅名三絕,可謂幸矣!今之工者,急於射利,而不顧敗名;上之取者,虧其價值,而不擇好醜。故湖筆雖滿天下,而真足當臨池之用者,千百中一二也。
硯則端石尚矣,不但質潤發墨,即其體裁,渾素大雅,亦與文館相宜。無論琉璃金玉,靡俗可憎,即龍尾紅絲見之,亦當爽然自夫。正似邢夫人衣,故衣時能令尹夫人自痛不如也。
皇象論草書宜得精毫煢筆,委曲婉轉不叛散者;紙欲滑密,不沾汙者,墨欲多膠紺黝者,梁竟陵云:「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仲英之筆,窮神盡意。」獨於硯無稱焉。蓋硯視三者,稍可緩耳。今人知寶數十百金之硯,而不知精擇紙筆,以觀美則可耳,非求實用者也。(子邑左伯,字仲英,當作伯英。張芝字考章,誕奏魏公書可見。)
柳公權論硯,以青州為第一,絳州次之,殊不及端。今青州所出石即紅絲硯也。唐彥猷亦謂紅絲石為天下第一,蔡君謨問其故,曰:「墨,黑物也,施於紫石則曖昧不明,在紅黃則色自現,一也;斫墨如漆,石有脂脈,能助墨光,二也。」其言甚辨,然余習於用端,有解有未解耳。
唐李咸用端溪硯詩有:「著指痕猶濕,經旬水未低。鵒眼工諳謬,羊肝土乍利。捧受同交印,矜持過秉珪」等語。劉夢得《謝人惠端州石硯》詩:「端州石硯人間重。」李賀《青花石硯歌》云:「端州匠者巧如神,露天磨劍割紫雲。」則知唐人原重端硯。朱新仲《猗覺寮雜記》又載柳公權論硯云:「端溪石為硯,至妙,益墨。青紫色者,可直千金。」則非不知貴也,難得故耳。
蔡君謨云:「東州可謂多奇石。自紅絲出後,有鵲金黑玉研,最為佳物。新得黃玉硯,正如蒸栗續。又有紫金妍,又得褐石黑角石,尤精。向者,但知有端巖、龍尾,求之不已,遂極品類。」余之所好,有異於人乎?近代莆田參知蔡一槐酷好研石,足跡半天下,凡遇片石佳者,必收行囊中,常有數十百枚。蔡氏可謂世有研癖矣。
端研雖有活眼死眼之別,然石之有眼猶人之有斑痣,其貴原不在此。但端石多有眼,以此別其為端耳。宋高宗謂端研如一段紫玉,瑩潤無瑕乃佳,不必以眼為貴。余謂石誠佳,即新者自可,亦不以以舊為貴也。
今之端研,池皆如線,無受水處,亦無蓄墨瀋處,其傍必置筆池。若大書,必置碗盛墨,亦頗不便。間有鬥槽者,便為減價。此但論工拙耳,非擇硯者也。餘蓄研多,擇有池者,吾取其適用耳,豈以賣研為事哉?及考宋晁以道藏研,必取玉鬥樣,每曰:「硯石無池受墨,但可作枕耳。」乃知千古之上,亦有與余同好者。
宋時供禦大內,無非端石。航海之難,舟覆於莆之涵頭,禁中之硯,盡落民間,然其始,人尚未知貴重。其後吳人有知之者,微行以賤直購之,久而漸覺,價遂騰湧,高者直百金,低亦不下一二十金。而莆人耳目既熟,轉市新石,妙加鐫琢,視之宋硯,毫髮不殊,散之四方,於是吳人轉為所欺矣。
銅雀瓦雖奇品,然終燥烈易乾,乃其發墨,倍於端矣。洮河綠石,貞潤堅致,其價在端上,以不易得也。江南李氏有澄泥硯,堅膩如石,其實陶也。有方者,六角者,旁刻花鳥甚精,四周有羅箋紋,較之銅雀,又為良矣。
馬肝、龍卵,色之正也;月暈、星涵,姿之奇也;魚躍、雲興,石之怪也;結鄰、壁友,名之佳也;稠桑、栗岡,地之僻也;金月、雲峰,制之巧也;芝生、虹飲,器之瑞也;青鐵、浮楂,質之詭也;頗黎、玉函,用之靡也;磨穴、腹窪,業之篤也;盧擲、陶碎,道之窮也。
楊雄、桑維翰皆用鐵硯。東魏孝靜帝用銅硯。景龍文館用銀硯。今天下官署皆用錫硯,俗陋甚矣。
一日呵得一擔水,才直二錢,廉者之言也,然亦殺風景矣。質潤生水,自是硯之上乘,譬之禾生合穎,夢秀兩岐,可謂多得一石谷,才直二百錢乎?蕭穎士謂石有三災,當並此為四也。
韓退之《毛穎傳》,名硯為陶泓。鄭畋盧攜擲硯相詬。王鐸嘆曰:「不意中書有瓦解之事。」則唐人硯尚多用瓦也。
袁彖贈庾翼以奉硯,蔣道支取水上浮查為硯,則硯之不用石,蓋多矣。
古人書之用墨,不過欲其黑而已,故凡煙煤,皆可為也。後世欲其發光,欲其香,又欲其堅,故造作百端,淫巧還出。價侔金玉,所謂趨其末而忘其本者也。
三代之墨,其法似不可知,然《周書》有涅墨之刑,晉襄有墨之制;又古人灼龜,先以墨畫龜,則謂古人皆以漆書者,亦不然也。又云:「古有黑石,可磨汁而書。」然黑石僅出延安。晉陸雲與兄書,謂三臺上有藏者,則亦稀奇之物,安得人人而用之?況墨之為字,從黑從土,其為煤土所制無疑,但世遠不可考耳。至漢始有隃麋之名,至唐始有松煙之制。然三國時,皇象論墨,已有「多膠黝黑」之說,則謂魏、晉以前皆用漆而不用膠者亦誤也。至於用珠,則自李廷珪始;用腦麝、金箔,則自宋張遇始。自此而競為淫巧矣。(按太白詩有「蘭麝疑珍墨」之語,則唐墨已用麝。)
李廷珪,唐僖宗時人。其墨,在宋時,如王平甫、石昌言、秦少遊、蔡君謨輩,皆有藏者。國朝《馬愈日抄》言:「在英國府中,曾一見之。」今又百五十年矣,大內不可知,人間恐不可復得。即張遇、陳朗、潘谷皆無存者。以今之墨,不下往昔故也。
廷珪自易徙歙,遂為歙人,則歙墨源流,其來久矣。廷珪弟廷寬,寬子承宴,宴子文用,皆世其業,而漸不逮。又有柴珣朱君德小墨,皆唐末三代知名者,張遇、王迪、葉茂實、潘谷、陳朗、陳惟達、李仲宣,宋墨之良者也。元有朱萬初,純用松煙。
國朝方正、羅小華、邵格之皆擅名一時。近代方於魯始臻其妙。其三十前所作九玄三極,前無古人。最後程君房與為仇敵,制玄元靈氣以壓之,二家各爭其價,紛拿不定。然君房大駔,亡命不齒倫輩,故士論迄歸方焉。
李廷珪墨,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堅如金石。羅小華墨亦用黃金、珍珠雜搗之,水浸數宿不能壞也。羅墨,今尚有存者,亦將與金同價矣。宋徽宗以蘇合油搜煙為墨,雜以百寶,至金章宗購之,每兩直黃金一斤。夫墨茍適用,藉金珠何為?淫巧侈靡,此為甚矣。今方、程二家墨,上者亦須白金一斤,易墨三斤,聞亦有珍珠麝香雲。余同年方承郁為歙令,自造青麟髓,價又倍之。近日潘方凱造開天容墨,又倍之,蓋復用黃金矣。然以為觀美,則外視未必佳;以為適用,則亦無以甚異也。此又余之所不解也。
墨太陳,則膠氣盡,而字不發光;太新,則膠氣重,而筆多纏滯,惟三五十年後,最宜合用。方正墨,今用之,已作煤土色矣。不知仲將何以一點如漆?或曰:「古墨用漆,故堅而亮;今只用膠,故數經黴濕,則敗矣。」余家藏歙墨之極佳者,攜至京師,冬月皆碎裂如礫,而廷珪當時正在易水得名,恐用漆之說不誣耳。
徐常侍得李超墨一挺,長近尺餘,兄弟日書五千字,凡用十年乃盡。宋元嘉墨,每丸作二十萬字。乃知昔墨不獨堅而耐磨,亦挺質長大。羅小華墨雖貴重,每挺皆二兩余,規者五兩余,近來方、程墨苦於太小,大僅如指,用之易盡,而青麟髓開天容尤小,家居無事,每遇乞書,狼藉時,不一月輒盡,且亦不便於磨也。
方於魯有《墨譜》,其紋式精巧,細入毫髮,一時傳誦,紙為踴貴。程君房作墨苑以勝之,其末繪《中山狼傳》以詆方之負義。蓋方微時,曾受造墨法於程,迨其後也,有出藍之譽,而君房坐殺人擬大辟,疑方所為,故恨之入骨。二家各求海內詞林縉紳為之遊揚,軒輊不一。然論墨品、人品,恐程終不勝方耳。
於魯近來所造墨亦不逮前。萬曆戊戌秋,余親至於魯家,令制長大挺,每一挺四兩者。然求昔年九玄三極料已不可得。又十年,於魯死,子孫急於取售,其所制益復不逮矣。大率上人之求取無厭,而市者之賞鑒難得,自非巨富而護名,何苦而居難售之貨?此亦天下之通弊也。
唐陶雅為歙州刺史,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為?」噫!今之守令取墨,豈直數百挺而已耶。
古人養墨,以豹皮囊,欲遠其濕。又云:宜以漆匣密藏之,欲滋其潤。
今人謂紙始造於蔡倫,非也。西漢《趙飛燕傳》:「篋中有赫蹄書。」應邵云:「薄小紙也。」孟康曰:「染紙令赤而書,若今黃紙也。」則當時已有紙矣。但倫始煮穀皮、麻頭及敝布、魚網,搗以成紙,故紙始多耳。
澄心堂紙,今尚有存者,然余見之不多,未敢辨其真偽也,宋箋差可辨耳。陳後山云:「澄心堂乃南唐烈祖節度金陵之燕居也,世以為元宗書殿,誤矣。」蔡端明云:「其物出江南池、歙二郡,今世不復作。蜀箋不耐久,其餘皆非佳品。宋時去南唐不遠,此紙散落人間尚多,今則絕無而僅有。」梅聖俞有詩謝歐公送澄心堂紙云:「江南李氏有國日,百金不許市一枚。當時國破何所有?帑藏空竭生莓苔。但存圖書及此紙,棄置大屋墻角堆。幅狹不堪作詔令,聊備粗使供鸞臺。」可見宋時此紙之多。宋子京作《唐書》,皆以澄心堂紙起草。歐公作《五代史》亦然。而今五百年間,貴如金玉,可為短氣。
今世苦無佳紙,東帖腐爛不必言,綿料白紙頗耐,然澀而滯筆。古人箋多砑光,取其不留也。華亭粉箋,歲久模糊,愈不可堪。蜀薛濤箋亦澀,然著墨即乾,但價太高,尋常豈能多得耶?高麗繭紙,膩粉可喜,差易購於薛濤,然歲久則蛀。自此而下,灰者竹者,非胥曹之羔雉,即剞劂之芻狗耳。不意剡溪子孫,不振乃爾。
宋之諸帝,留心翰墨,故文房所制,率皆精品。澄心堂紙之外,蜀有玉版,有貢余,有經屑,有表光。歙有墨光,有冰翼,有白滑,有凝光。又越中有竹紙,江南有楮皮紙,溫州有蠲紙,廣都有竹絲紙,循州有藤紙,常州有雲母紙。又有香皮紙、苔紙、桑皮紙、芨皮紙。蔡君謨言:「績溪、烏田、古田、由拳、惠州紙皆知名。」今試觀宋人書畫紙,無一不佳者,可知其製造之工且多也。
蔡君謨嘗禁所部不得用竹紙,蓋有獄訟未決,而案牘已零落者。至於今時,有剛連連、七毛邊之目,尤極腐爛,入手即碎。而人喜用之者,價直輕爾。毛邊之用,上自奏牘,下至柬帖短劄,遍於天下,稍濕即腐,稍藏即蠹,紙中第一劣品,而世用之不改者,光滑便於書也。
印書紙有太史、老連之目,薄而不蛀,然皆竹料也。若印好板書,須用綿料白紙無灰者。閩、浙皆有之,而楚、蜀、滇中,綿紙瑩薄,尤宜於收藏也。
作字,高麗、薛濤不可常得矣。綿紙砑光,差宜於筆墨。余在山東,為魯藩作書,內中有香箋數幅,甚貴重之,然亦是毛邊之極厚者,加以香料,而打極緊滑。書不留手,甚覺可喜,但未知耐藏否耳。初書行草二幅,俱不當意,最後書《赤壁賦》,計格截然,上下整齊,乃大稱善,尤可笑也。
歐陽率便不擇紙筆,無不如意,而蔡中郎非紈素不下筆。然既能書,亦須自愛重。魏、晉人墨跡,類是第一等褚先生,即宋、元猶然。今人不擇紙而書者多矣,亦由請乞太濫,粗惡競進,卻之則重拂其意,易之則責人以難,故往往以了酬應耳。
饒州有鄱陽白,長如一匹絹。元李氏藏古紙,長二丈餘。今世有一種碧紙,亦長丈餘,不知何處所造甚為鉅麗,但爛澀不中書耳。
紙須白而厚,堅而滑;筆須健而圓,長而輕;墨須黑而有光;硯須寬而發墨。置之明窗凈幾,時書一二段《文選》、小說,亦人間至樂也。
昔人書字多用箋素,書於扇者蓋少,故右將軍書六角扇,老嫗為之不悻。即宋、元人書畫,見便面者,不一二也。今則以扇乞書者,多於紙矣。然元以前,多用團扇,絹素為之,未有折者。元初東南夷使者持聚頭扇,人共笑之。國朝始用摺扇,出入懷袖殊便。然漢張敞以便面拊馬,則又似今之摺扇也。
古人多用羽毛之屬為扇,故扇字從羽。漢時乘輿用雉尾扇,周昭王時聚鵲翅為扇,諸葛武侯、吳猛皆執白羽扇,庾翼上晉武帝毛扇。今世輒以毛扇為賤品,上自宮禁,下至士庶,惟吳、蜀二種扇最盛行。蜀扇每歲進禦,饋遺不下百餘萬,上及中宮所用,每柄率值黃金一兩,下者數銖而已。吳中泥金,最宜書畫,不脛而走四方,差與蜀Ψ埒矣。大內歲時每發千餘,令中書官書詩以賜宮人者,皆吳扇也。
蜀扇,譬之內酒,非富人笥中,則婦女手中耳。吳扇,初以重金妝飾其面為貴,近乃井其骨,制之極精。有柳玉臺者,白竹為骨,厚薄輕重稱量,無毫髮差爽,光滑可鑒,每柄值白金半兩,斯亦淫巧無用者矣。
扇之有墜,唐前未聞。宋高宗宴大臣,見張循王扇,有玉孩兒墜子,則當時有之矣。蓋起於宮中,不時呼喚,便於掛衣帶間。今則天下通用,而京師合香為之者,暑月以辟臭穢,尤不可須臾去身也。
唐以前皆於揚州貢鏡,以五月五日,取揚子江心水鑄之。凡鏡無它,但水清冽則佳矣。今之鏡,北推易水,南數吳興,亦以其水也,然易鏡不迨湖鏡還甚。
秦鏡背無花紋。漢有四釘、海馬、蒲桃。唐制鼻紐頗大,及六角菱花。宋以後不足貴矣。凡鏡逾古逾佳,非獨取其款識,斑色之美,亦可辟邪魅,禳火災,故君子貴之。
今山東、河南、關中掘地得古冢,常獲鏡無數,它器物不及也,雲古人新死,未斂,親識來吊,率以鏡護其體雲,以防屍氣變動;及殯,則內之棺中。有一冢中鏡數百者,歲久為屍血肉所蝕,又為苔土所沁成紅、綠二色,如硃砂、鷓鴣、碧鈿諸寶相,斯為貴矣。其傳世者,光黑如添,不能成紅、綠也。然臨淄人偽為之者最多。
洛陽人取古冢中鏡破碎不全者,截令方,四片合成,加以柱而成爐焉,謂之鏡爐。制則新也,而質實舊物,置之案頭,猶勝饞鼎。
周火齊鏡,暗中視物如晝;秦方鏡,照人心膽;漢史良娣身毒鏡,照見妖魅;隋王度鏡,能卻百病;唐葉法善鐵鏡,鑒物如水;長安任仲宣鏡,水府至寶,為龍所奪;秦淮漁人鏡,洞見五腑六臟;王宗壽鏡,照見樓上青衣小兒。宋呂蒙正時,朝士有古鏡,能照二百里;安陸石巖村鏡,何楚言河朔鏡,皆照十數里。徐鉉鏡,只見一眼。李士寧斬轅山鏡,洞見遠近。嘉祐中,吳僧鏡,照見前途吉凶;孟蜀軍校張敵鏡,光照一室,不假燈燭。慶歷中,宦者鏡,背鑄兔形,影在鑒中;盧彥緒鏡,背有金花,承日如輪。近時金陵軍人,耕田得鏡半面,能照地中物,持之發冢掘藏,大有所得。又大中橋民陳某脩宅,垣中得長柄小鏡,照之則頭痛;持與人照,無不痛者。《庚巳編》載:「吳縣陳氏祖傳古鏡,患瘧者照之,見背上一物驚去,病即瘥。」余戊子歲在彭城,見賣鏡者,其面如常,其背,照之則人影俱倒,斯亦異矣。
修養家謂梳為木齒丹,云:「每日清晨梳千下,則固發去風,容顏悅澤。」夫人一日之功全在於晨,晏眠早起,欲及時也,頭梳千下,廢時失事甚矣,縱能固發悅顏,何益?
笄,不獨女子之飾,古男子皆戴之。《三禮圖》:「笄士以骨,大夫以象。」蓋即今之簪耳。範武子怒,文子擊之以杖,折其委笄,蓋童子未冠時也。
漢惠帝時,黃門侍中皆傳脂粉。順帝時,梁冀奏李固胡粉飾貌,搔頭弄姿,曹子建以粉自傳,何晏動靜自喜,粉白不去手。蓋魏、晉以前,習俗如此。夫婦人之美者,猶不假粉黛,況男子乎?
以丹註面曰的,古天子諸侯媵妾以次進禦,有月事者,難以口說,故註此於面以為識,如射之有的也,其後遂以為兩腮之飾。王粲《神女賦》曰:「施華的,結羽釵。」傳玄《鏡賦》:「點雙的以發姿,非為程姬之疾明矣。」唐王建宮詞:「密奏君王知入月,喚人相伴洗裙裾。」則亦無註的事也。潘嶽《芙蓉賦》:「丹輝拂紅,飛須垂的。」王敬美《早梅詩》:「暈落朱唇微有的。」則又藉以詠花矣。
漢中山王來朝,成帝賜食,及起而襪系解,成帝以為不能也。於是定陶王得立。然文王伐崇,至鳳凰之墟,而襪系解;武王伐紂,行至商山,而襪系解;晉文公與楚戰,至黃鳳之陵,而履系解;古之聖王,霸主皆有然者,何獨中山王耶?
古人以跣為敬,故非大功臣,不得劍履上殿。褚師聲子襪而登席,而衛侯怒。至於見長者必脫履於戶外。曹公令曰:「議者以祠廟當解履。」則漢末猶然矣。
漢王喬為葉縣令,每朝會,雙鳧飛來,網之得雙鳥。盧耽為州治,中元會不及朝,化為白鵠,乃翔威儀,以帚擲之,得雙履。南海太守鮑靚嘗夜訪葛洪,達旦乃去。人訝其往來之頻,而不見車騎,密伺見雙燕飛來,網之,得雙履。此三事絕相類,而人但知雙鳧事也。
漢時著屐尚少,至東京末年始盛。應劭《風俗通》載:「延嘉中,京師好著木履。婦人始嫁,作漆畫屐,五色采為系。後黨事起,以為不祥。至晉而始通用。阮孚至自蠟之。謝靈運登山陟嶺,未嘗須曳離也。」想即以此當履耳。《晉書·五行志》云:「初作屐者,婦人頭圓,男子頭方。至大康初,婦人屐乃頭方,與男無別。」此亦古婦人不纏足之一證。今世吾閩興化、漳、泉三郡,以屐當趿,洗足竟,即跣而著之,不論貴賤男女皆然,蓋其地婦人多不纏足也。女屐加以彩畫,時作龍頭,終日行屋中,閣閣然,想似西子響さ廊時也,可發一笑。
相手板法,出於蕭何。或曰:「四皓後,東方朔見而善之。」天下事之不經,莫此為甚。宋庾道湣相山陽王休祐板,以為多忤,後密易褚彥回者。不數日,彥回對帝誤稱下官,大被譴訶。夫明帝猜忌忍虐之主,故休祐見疑,若遇平世明主,此笏能令人忤乎?唐李參軍善相笏,休咎皆驗。又有龍復本者,無目,凡象簡、竹笏,以手撚之,必知官祿年壽。宋初聶長史者,相丘巒三笏異用,而皆如其言也。然則《紀傳》所載,不足徵耶?曰:精卜筮術,數者,藉物以起數,如管輅、郭璞之流耳,非專相笏也。使笏易地易人,則數又隨之變矣。
董偃臥琉璃帳,張易之為母制七寶帳,王作翠羽帳,元載寵姬處金絲帳,唐武宗玳瑁帳,同昌公主設連珠帳,又大秦國金織成五色帳,有明月夜珠帳,斯條王國作白珠交結帳,侈靡極矣。然琉璃、玳瑁、玉石之屬,豈堪作帳?當是鄣字之誤耳。
孟光舉案齊眉,解者紛然,亦大可笑事。古人席地而坐,疾則憑幾,食及觀書,則皆用案幾,即今之桌子。案似食格之類,豈可便以幾為案乎?漢王賜淮陰玉案之食,玉女賜沈義金案玉杯,石季龍以玉案行文書,古詩「何以報之青玉案。」漢武帝為雜寶案。貴重若此,必非巨物。楊用修以為碗,亦非也。且漢時皇后,五日一朝皇太后,親奉案上食,高祖過趙,趙王敖自持案,進食甚恭,則古人之舉案為常事,何獨孟光哉?
古人以几杖為優老之禮。康王疾大漸,憑玉幾,孫翊謂任元褒吏憑幾對客為非禮,魏文帝賜楊彪延年杖及憑幾。今之憑幾對客者眾矣。
漢文帝時,魯少年拄金杖。武帝有玉箱杖。嘉平中,袁逢作二公賜玉杖。晉佛圖澄金杖、銀缽。劉向別傳有麒麟角杖。曹操賜楊彪銀角桃杖。今人但用竹杖耳。漢昌邑王至榮陽,買積竹刺杖。龔遂諫曰:「積竹刺杖,少年驕蹇杖也。」今武陵有方竹為杖,甚佳。及蜀卯州杖,巨節如雞骨然。夫杖,扶老登山,取其輕便為貴,金玉徒為觀美,未必當於用也。
皮日休有天臺杖,色黯而力遒,謂之華頂杖。有龜頭山疊石硯高不二寸,其仞數百,謂之太湖硯。有桐廬養和一具,怪形拳,坐若變去,謂之烏龍養和,養和者,隱囊之屬也。按李泌以松膠枝隱背,謂之養和,後得如龍形者獻帝,四方爭效之。今吳中以枯木根作禪椅,蓋本於此。
陶器,柴窯最古。今人得其碎片,亦與金翠同價矣。蓋色既鮮碧,而質復瑩薄。可以妝飾玩具而成器者,杳不可復見矣。世傳柴世宗時燒造,所司請其色,禦批云:「雨過青天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然唐時已有秘色。陸龜蒙詩:「九天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秘色來。」惜今人無見之耳。余謂洛中人有掘得漢、唐時墓者,其中多有陶器,色但凈白,而形質甚粗,蓋至宋而後,其制始精也。
柴窯之外,有定、汝、官、哥四種,皆宋器也。流傳至今者,惟哥窯稍易得,蓋其質厚,頗耐藏耳。定、汝白如玉,難於完璧。而宋時宮中所用,率銅鈴其口,其是損價。
今龍泉窯,世不復重,惟饒州景德鎮所造,遍行天下。每歲內府頒一式度,紀年號於下。然惟宣德款制最精,距迄百五十年,其價幾與宋器埒矣。嘉靖次之。成化又次之。世宗末年所造金,大醮壇用者,又其次也。
宣窯不獨款式端正,色澤細潤,即其字畫亦皆精絕。余見御用一茶盞,乃畫「輕羅小扇撲流螢」者,其人物毫髮具備,儼然一幅李思訓畫也。外一皮函,亦作盞樣盛之。小銅屈戍,小鎖尤精,蓋人間所藏宣窯又不及也。
蔡君謨云:「茶色白,故宜於黑盞,以建安所造者為上。」此說,余殊不解。茶色自宜帶綠,豈有純白者?即以白茶註之黑盞,亦渾然一色耳,何由辨其濃淡?今景德鎮所造小壇盞,仿大醮壇為之者,白而堅厚,最宜註茶。建安黑窯,間有藏者,時作紅碧色,但免俗爾,未當於用也。
今俗語,窯器謂之磁器者,蓋河南磁州窯最多,故相沿名之。如銀稱朱提,墨稱隃糜之類也。
景德鎮所造,常有窯變雲,不依造式,忽為變成,或現魚形,或浮果影。傳聞初開窯時,必用童男女各一人,活取其血祭之,故精氣所結,凝為怪耳。近來禁不用人祭,故無復窯變。一云:「恐禁中得知,不時宣索,人多碎之。
茶註,君謨欲以黃金為之,此為進禦言耳。人間文房中,即銀者亦覺俗,且誨盜矣。嶺南錫至佳,而制多不典。吳中造者,紫檀為柄,圓玉為紐,置几案間,足稱大雅。宜興時,大彬所制瓦瓶,一時傳尚,價遂踴貴,吾亦不知其解也。
範蜀公與溫公遊嵩山,以黑木合盛茶。溫公見之,驚曰:「景仁乃有茶具耶?」夫一木合盛茶,何損清介?而至驚駭?宋人腐爛乃爾。
昔人云:「凡銅物,入土千年而青,入水千年而綠。在人間者,紫褐而朱斑其色,有蠟茶者,有漆黑者。」然古墓中鏡,硃砂青綠皆有,不必入水也。古人棺內多灌水銀,遂有「水銀古」者,然亦視其款制何如耳,未必古者盡佳也。
古玉器物,亦有紅如血者,謂之「血古」,又謂之「屍古」,蓋冢中為血肉所蝕也。又有「黑漆古」,有「渠古」,有「甄古」。然古人比德於玉,但取其溫潤色澤及當於用耳,今乃必以古色為佳,此俗見之不可解者也。
玉惟黃、紅二色難得,其餘世間皆有之,即羊脂玉亦常見也。
唐太宗賜房玄齡黃銀帶,欲賜如晦,時如晦已死。帝泣曰:「世傳黃銀,鬼神畏之。」更取金帶送其家,則黃銀非金明矣。漢武帝紀收銀錫造白金,則白金非銀亦明矣。
龍珠在頷,鮫珠在皮,蛇珠在口,鱉珠在足,魚珠在目,蚌珠在腹。又蜘蛛、蜈蚣,極大者,皆有珠,故多為雷震者,龍取其珠也。幾珠,龍為上,蚌次之。今海南所出者,皆蚌珠也。海中諸物,蜃、蛤、蜆、蠣之屬,皆有珠,但不恆有耳。萬曆初,吾郡連江人剖蛤得珠,不識也。烹之,珠在釜中跳躍不定,火光燭天。鄰裏驚而救之,問知其故,啟視已半枯矣,徑一寸許。此真夜光明月之質也,而厄於俗子,悲夫!
魏惠王徑寸之珠,前後照車各十二乘者十枚。隋煬帝殿內房中不燃膏火,懸太珠一百二十以照之。江南寵姬,宮中每夜綴大珠十數,照耀如同白日。張說賂九公主夜明簾。古人不貴異物,而珍寶充刃若此。今時隋珠、趙璧,毋論民間,即天府亦不可多得也。蓋經一番兵火。便消耗一番,而金、元之變,中國之物,輦入夷狄者,又不知其數也。漢梁孝王薨,庫中黃金至四十萬斤,今之禁中有是乎?糜竺助先主黃金十萬斤,今之富室有是乎?
今世之所寶者,有貓兒眼、祖母綠、顛不刺、蜜臘、金鴉、鶻石、蠟子等類,然皆鑲嵌首飾之用,惟琥珀、瑪瑙,盛行於時,皆滇中產也。犀則多矣,而通天、臥魚、辟水、駭雞,皆未之見也。祖母綠,雲是金翅鳥所成,出回回國,有紅刺一顆,重一兩以上,即值錢千緡,然亦不可多得。滇中又有緬鈴,大如龍眼核,得熱氣則自動不休。緬甸男子嵌之於勢,以佐房中之術。惟殺緬夷時,活取之者良。其市之中國者,皆偽也。彼中名曰「太極丸」。官屬饋遺,公然見之箋牒矣。
昔人謂松脂墜地,千年為琥珀。又雲是楓木之精液,多年所化。恐皆未必然。中國松、楓二木不乏,何處得有琥珀?而夷中產琥珀者,豈皆松嶺楓林之下乎?此自是天地所生一種珍寶。即他物所變化,孰得而見之?又如水晶,雲千年老冰所化;果爾,則宜出於北方冱寒之地?而南方無冰,卻有水精。可知其說之無稽矣。琥珀,血珀為上,金珀次之,蠟珀最下,人以拾芥辯其真偽,非也。偽者傳之以藥,其拾更捷。
唐魏生於虔州砂磧中拾得片瓦,後以示胡人,驚異頂禮,謂為寶母,價至千萬,云:「每月望日,設壇上致祭,一夕,百寶皆聚。」則天時,西國獻青泥珠,後不知貴,以施西明寺金剛額後,胡人以十萬貫求買之,曰:「但投泥中,泥悉成水,可以覓眾珍寶。」李林甫生日,沙門極贊功德,冀得厚襯,及畢,乃以紅帕藉一物如朽釘者施之,僧大失望,後有波斯以數十萬市之,曰:「此寶骨也。」睿宗施安國寺寶珠,云:「直億萬。」僧不知貴,貨之,亦無酬者。月餘,有西域胡人見而大喜,以四千萬貫市之,云:「此水珠也。行軍時掘地埋之,水自湧出。」咸陽嶽寺有周武帝綴冠。珠,為一士人所取,至陳留,諸胡合五萬緡市之;至東海,重湯煎燎,月餘,有龍女二人投入瓶中,合而成膏,塗足,步行水上而去,不知所之。吳越孫妃以物施龍興寺,形如朽木箸,寺僧不知寶此。有胡人曰:「此日本龍蕊簪也。」以萬二千緡買之。此數者,信天下之奇寶也,然不遇識者,則與瓦礫不殊。夫夜光之璧,暗投不免,況耳目所未聞見者乎?
唐時揚州常有波斯胡店,《太平廣記》往往稱之,想不妄也。今時俗相傳回回人善別寶,時遊閩、廣、金陵間。有應主簿者,持祖母綠一顆,富商以五百金購之,不售也。有回回求見之,持玩少頃,即吞入腹中。應欲訟之,既無證佐,又懼纏累,一慟而已。又有富家老妾沈氏所戴簪頭,乃貓兒眼。回回窺見,遂賃屋與鄰,時以酒食奉之,歲餘,乃求市焉。沈感其意,只求二金。回回得之甚喜,因石稍枯,市羊脂裹之,暴烈日中,坐守稍怠,瞥有饑鷹掠之而去,大為市人揶揄,歸家怨恨而死。此二事皆近代金陵人言,與異苑所載,胡人索市王曠井石事相類,皆可笑也。
《清波雜志》載:「成都市中有聚香鼎,以數爐焚香環於外,則煙皆聚其中。」又巴東寺僧得青磁碗,投米其中,一夕,滿盆皆米,投以金銀皆然,謂之聚寶碗。國朝沈萬三富甲天下,人言其家有聚寶盆,戲說耳。不知此物世間未嘗無也。
今天下交易所通行者,錢與銀耳。用錢便於貧民。然所聚之處,人多以賭廢業。京師水衡日鑄十餘萬錢,所行不過北至盧龍,南至德州,方二千餘里耳。而錢下加多,何也?山東銀錢雜用,其錢皆用宋年號者,每二可當新錢之一,而新錢廢不用。然宋錢無鑄者,多從土中掘出之,所得幾何?終歲用之,而錢亦不加少,又何也?南都雖鑄錢而不甚多,其錢差薄於京師者,而民間或有私鑄之盜。閩、廣絕不用錢,而用銀低假,市肆作奸,尤可恨也。
滇人以貝代錢,每十貝當一錢,貧民誠便。然白銀一兩,當得貝一萬枚,攜者不亦難乎?且易破碎,非如錢之可復鑄也。宋、元用鈔,尤極不便:雨鼠嚙,即成為烏有;懷中橐底,皆致磨滅;人惟日日作守鈔奴耳。夫銀錢之所以便者,水火不毀,蟲鼠不侵,流轉萬端,復歸本質。蓋百貨交易,低昂淆亂,必得一至無用者,衡於其間,而後流通不息。此聖人操世之大術也。
今人,銀概謂之朱提。按《漢書·地裏註》:「朱提出銀。」《食貨志》:「朱提銀八兩為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它銀一流直一千。」則朱提,地名,既不可名銀,而朱提之銀又非凡銀比也。漢銀八兩直錢一千,可見當時銀錢而賤貴。今時銀一兩即值千錢矣。朱音殊,提音匙。
鞂鞨本蠻夷國名,其地產寶石,中國謂之鞂鞨,其色殷紅,大者如栗。《太平廣記》載:「李章武所得,狀如槲葉,紺碧而冷。」今中國買肆中者,皆如瓦礫耳。
古者,婦人皆著襪穿履,與男子原無分別也。唐李郢詩:「高歌一曲劉郎醉,脫取明金壓繡鞋。」則當時始有繡者。至纏足之制興,而男女之履,始迥別矣。今之婦女亦罕有著襪者,楊用修以屨人掌後之服屨為周公病,蓋未之深思也。
側註,儒冠也。鶡,武冠也。,侍中冠也,豸,惠文法冠也,遠遊、博山,太子冠也。翼善、平天、通天、高山,天子冠也。卻敵,衛士冠也。貂蟬,功臣冠也。卻非,僕射冠也。巧士,黃門從官冠也。進賢,群臣冠也。毋追收,夏冠也。章甫尋,殷冠也。委貌,周冠也。華山,宋釒開冠也。鹿皮,張欣泰冠也。桑葉,原憲冠也。竹皮,漢高帝亭長冠也。獺皮,陳伯之冠也。交讓,公孫述冠也。步搖,江充及慕容跋冠也。進德,唐太宗賜貴臣冠也。玉葉,太平公主冠也。方山,舞人冠也。九星、靈芝、夜光,上元夫人冠也。晨嬰,西王母冠也。芙蓉,衛叔卿冠也。骨蘇,高麗冠也。無頭,宋康王冠也。鷸冠,鄭子臧冠也。貊冠,屈到冠也。豹冠,範獻子冠也。北斗,道冠也。虎皮,胡冠也。
今內監帽樣,高麗王冠制也。國初高麗未服,太祖密遣人瞰其冠,命諸內豎皆冠之,及其使至,指示之曰:「此皆汝主等輩也,皆已服役,汝主尚不降耶?」使者歸言之,遂奉正朔。
古婦人亦著帽。漢薄太后以冒絮提文帝,註:「帽也。」趙昭儀上飛燕金花紫綸帽。又賀德基於白馬寺逢一婦人,脫白綸巾以贈之。諸葛武侯遺司馬懿巾幗婦人之服。則古婦人亦有巾也。
古人幘之上加巾冠,想亦因發不齊之故。今之網巾,是其遺意。但幘以布絹為之,又加屋其上,故亦可以代冠。如董偃綠幘、孫堅赤{剡}幘之類,即今俗名腦包者也。網巾以馬鬃或線為之,功雖省,而巾冠不可無矣。北地苦寒,亦有以絹布為網巾者,然無屋終不可見人。
童子幘無屋者,示不成人也。近時三五十年前,總角者猶系一網巾邊,是其遺制。既雲童子幘無屋,明丈夫幘皆有屋矣。又雲王莽以頂禿加屋,何耶?董偃,武帝時人,以綠幘見天子,必非無屋者,幘本賤者之服。綠幘,又其賤者,近代樂工著綠頭巾,亦此意也。
紂衣寶玉自焚。漢上官太后服珠襦。霍光、耿秉薨,皆賜玉衣。太始元年,頻斯國人來朝,以五色玉為衣。近代豪富之家,有衣珍珠半臂者,而玉衣未有聞矣。
三代之為信者,符節而已,未有璽也。《周禮》九節璽居一焉。璽亦所以為節。鄭康成謂止用之貨賄,蓋亦用以鈐封,恐人之偽易也。秦得和氏之璧,令李斯篆之,為傳國璽,故天子始稱璽書;諸侯而下,稱印而已。然考印藪所載,漢時印大小不同,文亦殊絕,蓋或制於官,或私刻之,固自不同。而公卿列侯,卒於位者,皆以印綬賜葬,致仕策免者,始上印綬,則一人一印,非若今之為官物也。古者,百官之印,皆組穿之,而佩於腰,或令吏人系之於臂。至宋而後,印大而重,系之不便。楊虞卿為吏部,始置匱以鎖之,而綬系於鑰。今之有印,則有綬是也。至今日則綬亦不以系鑰,而虛佩之矣。國家之制,天子玉璽,侯王大將軍皆金印,二品以銀,三品之下以銅。其非掌印而給者,謂之關防。印方而關防長,以此為別耳。其實出欽給者,亦概得謂之印也。
唐時文武官,三品以上,金玉帶;四品、五品並金帶;六品、七品並銀帶;八品、九品並俞石帶;庶人,銅鐵帶。五品以上皆賜魚袋,飾以銀。三品以上,賜金裝刀子、礪石一具。其衣,紫為上,緋次之,綠為下。綬則紫為上,艾墨次之,黃為下。至於天子之服色尚黃。則自漢以來然矣。
唐時百官,隨身魚符,左一右一;左者進內,右者隨身,皆盛以袋,則似今京官之牙牌耳。宋賜命帶者,例不佩魚,惟兩府賜佩,謂之重金。今之牙牌,自宰輔至小官,任京師者俱有之,蓋以須若印綬然。其官職皆鐫牌上,拜官則於尚寶司領出,出京及遷轉則繳還,蓋祖制也。
國朝服色以補為別,皆用鳥獸,蓋取古人以鳥紀官之意。文官惟法官服豸,其餘皆鳥,武官皆獸。至於帶,則以犀居金之上,皆有不可曉者。
國朝服色之最濫者,內臣與武臣也。內官衣蟒腰玉者,禁中殆萬人,而武臣萬戶以上即腰金,計亦不下萬人。至於邊師緹騎,冒功邀賞,腰玉者又不知其幾也。
《說文》曰:「帶,紳也。男子鞶帶,婦人絲帶。」古人之帶,多用韋布之屬,取其下垂。《詩》云:「容兮遂兮,垂帶悸兮。匪伊垂之,帶則有餘。」似今衣之有大帶耳。至魯仲連謂田單曰:「將軍黃金橫帶,騁於臨淄之間。」則金帶之制興矣。
古人仕者,有帶,有綬,又有囊。囊綬皆綴於帶者。八座尚書荷紫,以生紫為袷囊,綴之服外,加於右肩。傳云:「周王負成王制。」此服,唐時亦以為朝服。或云:「漢世用盛奏事,負之以行。」未詳也。至宋有金魚袋,國朝俱無之。
《晉書·輿服志》云:「漢世著鞶囊者,側在腰間,謂之傍囊,或謂之綬囊。」然則以囊盛綬耳。
三代聖人,治定功成,然後制禮作樂,以為翊贊太平之具,故其精蘊足以節宣陰陽,感動天地,非聖人不能作也。而後世之治,其最失聖人意者,無如禮、樂二端。蓋自漢之初,叔孫之所謂禮者,已不過綿蕞拜跽之儀,而賈生之所陳,文帝之所謙讓未遑者,亦不過易正朔,改車服,定律呂而已。此果三代之所謂禮、樂乎?噫!何易言之也!然以此數者。為足以盡禮、樂,則亦何必聖人而後製作?以此數者為不足以盡禮、樂,則又未見聖人於數者之外,而別有所經營籌度也?抑其所謂無體之禮,無聲之樂者,皆在治定功成之先,而特藉此以為潤色之具耶?不然,則其不可傳者,與其人皆已朽,而所傳於後世者,皆其芻狗糟粕而不足憑耶?自漢以下,一代各有一代之禮、樂,非無之也,而禮止於度數已耳,樂止於節奏已耳,與三代聖人之所言者,固判乎其不相蒙也。而樂之失,視禮尤甚,何者?禮之節度,尚可繹思,而樂之旨趣,茫無著落也。
古先聖人,一代之樂必敘一代之治,想其音律節奏,詞語次序,皆敘開創守成之事,如所謂一成而北出,再成而伐商者,蓋紀其實也。孔子謂韶盡美,又盡善;武盡美,未盡善。夫以周公之才之美,豈不能以唐虞揖遜之音,文其放伐哉?而終不以彼易此者,非是不足以昭成功,揚丕烈,祖宗弗享也。然舜之樂,流傳至春秋,音響節奏俱在,以齊國之霸習,急功利,喜誇詐,迨其末也。田氏專政,主德日衰,縱日奏虞庭之樂,能令四方風動,鳳儀獸舞耶?故吾以為樂者,飾治之具,而非致治之本也。但不知孔子之所贊嘆忘肉,季劄之所謂如天之無不覆,如地之無不載者;將謂其聲音耶?抑因聲而想其政治耶?抑聲中之詞義深美,如所謂三口者耶?若止於聲音,則列國皆可放效,工瞽皆可傳習,何孔子不以之語太師,而必至齊始聞之耶?抑列國各有樂,不相授受,而舜之樂竟為胡公家傳之譜耶?學者徒據紙上之談,而不能深推其故,亦何益之有也。
古樂不復作矣,即知樂者,世能有幾?季劄觀樂,而知列國興衰;師曠吹口,而知南風不競;即隋唐之間亦有知官聲往而不返,為東幸不終之兆者。彼太常樂官但知較度數,考分秒,辨累黍,量尺寸而已。縱使事事合古,分毫不差,然於樂之理,毫無干涉也。蓋自宋以來,胡瑗、範景仁之徒,已不勝其聚訟,而況至於今日,上之人既不以為急務,而學士大夫亦無復有深心而精究之者。郊廟燕享之間,笙磬祝圉,徒存虛器,考擊拊搏,僅為故事,而其它之行於世者,不過篥之胡聲與淫哇之詞曲耳,以此為樂,吾所不敢知也。
識錞於阮咸者,知樂器,制未知樂音;識斷弦臥吹者知樂音,而未知樂理。李嗣真知諸王之蹂踐,王仁裕卜禁中之鬥爭,王令言知宮車之不返,劉義叟卜聖口口眩惑,庶幾季劄、師曠之亞矣,而理不可得而聞也。至於玄鶴二八,延頸哀鳴;三龍翔舟,水木震動;稱賞之詞,恐過其實。
今人間所用之樂,則篥也,笙也,蕭也,箏也,鐘鼓也。篥多南曲,而簫箏多北曲也。其它琴瑟箜篌之屬,徒自賞心,不諧眾耳矣。又有所謂三弦者,常合簫而鼓之,然多淫哇之詞,倡優之所習耳。有梅花角,聲甚淒清,然軍中之樂,世不恆用。余在濟南葛尚寶家見二胡雛,能卷樹葉作笳吹之,其音節不可曉,然亦悲酸清切。余謂主人:「昔中國吹之,能令胡騎北走;今胡兒吹之,反令我輩墮墮乎?」一笑而已。
今鼓琴者,有閩操、浙操二音,蓋亦南北曲之別也。浙操近雅,故士君子尚之,亦猶曲之有浙腔耳。莆人多善鼓琴。多操閩音;至於漳、泉,遂有鄉音詞曲,侏亻離之甚,即本郡人不能了了也。
夫子謂鄭聲淫。淫者,靡也,巧也,樂而過度也,艷而無實也。蓋鄭、衛之風俗,侈靡纖巧,故其聲音亦然。無復大雅之樂也。後人以淫為淫慾,故概以二國之詩皆為男女會合之作,失之遠矣。夫閭閻裏巷之詩,未必書入樂章,而國君郊祀朝會之樂,自胙土之初,即己有之,又安得執後代之風謠而傳會為開國之樂聲乎?聖人以其淫哇,不可用之於朝廷宗廟,故欲放之。要其亡國之本原,不在此也。招之在齊,不能救齊之亡,則鄭聲施之聖明之世,豈能便危亡哉?宋廣平之好羯鼓,寇萊公之舞柘枝,不害其為剛正也,況懸之於庭乎?但終傷綺靡,如淫詞艷曲,未免擯於聖人之世耳。
中散之琴,李謨之笛,鄒衍之管,梓慶之釒,皆冥通鬼神,功參造化,吾聞其語,未見其人也,中郎之識柯亭,嗣真之辨鐘鐸,宋沈之知編鐘,李琬之聽羯鼓,賞鑒入神,匠心獨詣,求之於今,豈復有其人乎?太常之所師,亦不過樂章之糟粕,裏巷之所傳習,率皆拍合之章程,守而勿失,便為知音矣,豈復有能新翻一曲,別造一調而葉之律呂,令人傳誦者哉?故吾謂今之最不古若者,此一途也。
京師有瞽者,善彈琵琶,能作百般聲音;嘗宴,冠裳,匿屏幃後作之,初作如媼喚伎者聲,繼作伎者稱疾不出,往復數四,誶詬勃溪,遂至擲器破缽,大小紛紜,或詈或哭,或勸或助。坐客驚駭欲散,徐撤屏風,則一瞽者,抱一琵琶而已,它無一物也。又有以一人而歌曲,擊鼓鈸,拍板。鐘、鐃合五六器者。不但手能擊,足亦能擊,此亦絕世之技。惜乎但為玩弄之具,非知音者也。
漢嫁烏孫公主,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心。後石季倫明妃詞云:「其送明君亦必爾。」已自臆度可笑。而《圖經》即謂昭君在路愁怨,遂於馬上彈琵琶以寄恨,相沿而誤愈甚矣。今人不知琵琶為烏孫事,而概用之昭君,又不知琵琶為送行之樂,而概以為昭君自彈。蓋自唐以來誤用至今而不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