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學集/110
卷一百九 ◄ | 初學集 卷一百十 《讀杜二箋》下 |
► |
卷一百十
[編輯]讀杜二箋(下)
[編輯]收京
[編輯]仙仗離丹極,妖星照玉除。須為下殿走,不可好樓居。蹔屈汾陽駕,聊飛燕將書。依然七廟略,更與萬方初。
此詩蓋深惜玄宗西幸,不意有靈武之事,遂失大柄,而婉詞以傷之也。「須為下殿走,不可好樓居。」言玄宗之西巡避難,出於不得已,而非有失國之罪,致其子之代立也。「蹔屈汾陽駕」,言西幸之為壯觶不應遂然喪其天下也。「聊飛燕將書」,言祿山使哥舒招諸將,而諸將不從,知祿山之無能為也。「依然七廟略,更與萬方初」,言玄宗當歸奉七廟,與萬方更始。肅宗乃汲汲御丹鳳樓下制冊稱上皇,玄宗自此絕臨御之望矣。故次章有忽聞沾灑之痛焉。
汗馬收宮闕,春城鏟賊壕。賞應歌《大杜》,歸及薦櫻桃。雜虜橫戈數,功臣甲第高。萬方頻送喜,無乃聖躬勞?
玄宗以至德二載十二月至自蜀郡,公望其復登大位,奉事七廟。而肅宗不循子道,明年親享太廟,玄宗退居興慶宮久矣。故曰「歸及薦櫻桃」,蓋傷之也。是時加封元從功臣,皆不出於上皇,故曰「賞應歌《大杜》」,亦微詞也。「甲第」論功,「萬方」送喜,此收京之盛事,豈知公獨有一人向隅之感乎?楊盈川曰:「匈奴未滅,甲第何高?」此語於功臣亦有諷也。
詠懷古跡
[編輯]伯仲之間見伊呂,指麾若定失蕭曹。
張輔《樂葛優劣論》:孔明包文武之德,文以寧內,武以折衝。殆將與伊、呂爭儔,豈徒樂毅為伍哉!崔浩與毛循之論曰:「亮之相劉備,當九州鼎沸之會,英雄奮發之時,君臣相得,魚水為喻,而不能與曹氏爭天下,委棄荊州,退入巴、蜀,誘奪劉璋,偽連孫氏,守窮崎嶇之地,僭號邊夷之間,此策之下者,可與趙佗為偶,而以為蕭、曹亞匹,不亦過乎?」謂壽貶亮,非為失實。此詩二語,括張、崔二氏之論而折衷之,所以伸輔之公言,而抑浩之黨陳壽也。公詩每希風孔明,其托寄遠矣。
自平
[編輯]自平宮中呂太一,收珠南海千餘日。近供生犀翡翠稀,復恐征戍干戈密。蠻溪豪族小動搖,世封刺史非時朝。蓬萊殿前諸主將,才如伏波不得驕。
此詩言唐盛時處置蠻夷之法,而戒中官之生事也。太宗時,溪洞蠻夷來歸順者,皆授以刺史,不以時朝,比於內諸侯,姑務羈縻而已。「蠻夷豪族小動搖」,言其小小蠢動,朝廷置之不問也。「世封刺史非時朝」,不責以時朝歲貢之禮也。如此則蠻夷率俾,雖有伏波之將,不得生事於外夷也。「蓬萊殿前諸主將」,指中官掌禁軍者而言。是時宦官呂太一大掠廣州,以收珠阻亂。《諸將》詩云:「南海明珠久寂寥。」亦謂此也。
狂夫
[編輯]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北山移文》李善注,引梁簡文帝《草堂傳》曰:汝南周耄昔經在蜀,以蜀草堂寺林壑可懷,乃於鐘山雷次宗學館立寺,因名草堂,亦號山茨,所謂草堂之靈也。李德裕《益州五長史真記》曰:益州草堂寺列畫前史一十四人。注引《成都記》云:在府西七里,去浣花亭三里,草堂寺自梁有之,故德裕記又云:精舍甚古,貌像將傾。甫卜居浣花里,近草堂寺,因名草堂。志云:寺枕浣花溪,接杜工部舊居草堂,俗呼為草堂寺。此大誤也。本傳云:於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結廬枕江。《卜居》詩:「浣花流水水西頭。」《狂夫》詩:「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堂成》云:「背郭堂成蔭白茅。」《西郊》詩:「時出碧雞坊,西郊向草堂。」《懷錦水居止》詩:「萬里橋南宅,百花潭北莊。」然則草堂背成都郭,在西郊碧雞坊外,萬里橋南,百花潭北,浣花水西,歷歷可考。陸放翁云:「少陵有二草堂,一在萬里橋西,一在浣花。」萬里橋蹤跡不可見,放翁在蜀久,無容有誤。然少陵在成都,實無二草堂也。
杜鵑
[編輯]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
《東坡外集》載《辨王誼伯論杜鵑》云:子美蓋譏當時之刺史,有不禽鳥若也。嚴武在蜀,雖橫斂刻薄,而實資中原,是「西川有杜鵑」。其不虔王命,擅軍旅,絕貢賦以自固,如杜克遜在梓州,是「東川無杜鵑耳」。涪、萬、雲安刺史,微不可考。其尊君者為有,懷貳者為無,不在夫杜鵑真有無也。案杜克遜事,《新舊》兩書俱無可考。嚴武在東川之後,節制東川者,李奐、張獻誠也。其以梓州反者,段子璋也。梓州刺史見杜集者,有李梓州、楊梓州、章梓州,未聞有杜也。既曰譏當時刺史,不應以嚴武並列也。逆節之臣,前有段子璋,後有崔旰、楊子琳,不當舍之而刺涪、萬之刺史微不可考者也。所謂杜克遜者,既不見史傳,則亦子虛亡是之流,出後人偽撰耳,其文義舛錯鄙倍,必非東坡之言。世所傳《志林》諸書,多出妄庸人假託,如偽蘇注之類,而無識者誤編之集中也。黃鶴本載舊本題注云:上皇幸蜀還,肅宗用李輔國謀,遷之西內,上皇悒悒而崩。此詩感是而作。詳味此詩,仍以舊注為是。
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
[編輯]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
鮑欽止注引《傳燈錄》云:北宗神秀禪師,其門人普寂立其師為六祖,而自稱七祖。李華《大德云禪師碑》:自菩提達摩降及大鵝師,七葉相承,謂之七祖。心法傳示,為最上乘。又《中嶽越禪師記》:摩訶達摩七葉至大鵝師。按《舊書》神秀弟子普寂,號大鵝師,則所謂七祖者大兌病6此詩之意不然。自南北分宗,荷澤會序宗派,從如來下西域震旦凡六祖。房幼鰲讀葉圖序》,於是曹溪之禪法大行。北宗門人,遂立其師為六祖,以攘曹溪之統。大兌災凶謚僕成襉惴ㄖ塚都城傳教,二十餘年。如盧奕者,咸附寂以排會,故有七祖之稱,而識者或未之許也。公蓋與房次律輩咸歸心於南宗者,故曰「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身之所許者如此,心之所求者如此,其歸心於曹溪可知矣。大鑒之門,付囑最親,稱孔門之顏子者,無如荷澤。法嗣最廣,稱曹溪之塚子者,無如南嶽,皆不稱七祖。曹溪之後,南嶽、青原,是分五家,斥荷澤為知解宗徒,亦不稱七祖。獨孤及《三祖碑》云:能公退老於曹溪,其嗣無聞。秀公傳普寂,門徒萬,升堂者六十三。蓋大鑒之後,衣止不傳,亦不立七祖,其師門之規矩如此,所以息鬥諍於北宗,定師傳於五葉也。故曰「門求七祖禪」,又曰余亦師粲、可。公之為法門眼目者微矣。
贈左僕射鄭國公嚴公武
[編輯]四登會府地,三掌華陽兵。
按:《舊書 嚴武傳》:武初以御史中丞出為綿州刺史,遷東川節度使,再拜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劍南節度使,三遷黃門侍郎,拜成都尹,充劍南節度等使。杜詩所謂三掌華陽兵,主恩前後三持節者是也。惟史於武傳不記其遷拜出鎮之歲月,而兩川之分合,《新》《舊》書志、表與諸書互異,莫能歸一。余詳考之,兩川之分也,《舊書 地理志》云:至德二載十月,玄宗駕回西京,改蜀郡為都府,長史為尹,又分劍南西川、東川各置節度使。《新書 方鎮表》亦同。而《唐會要》則云:上元元年二月,分為兩川。《會要》誤也。先是稱劍南節度,至是更號西川節度兼成都尹。乾元二年,以裴冕為之令。兩川分於上元,則裴冕何得先兼成都尹乎?武傳載上皇誥合劍兩川為一道。余謂合兩川非上皇誥,而分兩川乃上皇誥。蓋西內之後,上皇之誥不行久矣。此史誤也。《圖經》云:至德二載,明皇幸蜀,始分劍南為東西二川,西川治益州,東川治梓州。此其証也。武以乾元元年六月貶州刺史,未久而節度東川。上元二年,段子璋反,東川節度使李奐敗奔成都。武自東川入朝,當在奐前。然則武之初鎮,蓋在乾元、上元之間也。兩川之合也,《舊書》志以為廣德元年,《新書》表以為廣德二年,《唐會要》則以廣德二年正月八日。蓋皆在武三鎮之時。《舊書》武傳云:上皇誥以劍兩川合為一道,拜武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劍南節度使。則合兩川在武再鎮之日。余謂《舊書》武傳是,而志表諸書皆非也。案《高麼》:劍南自玄宗還京後,於綿、益二州各置一節度。靡虺鑫魃健度城置戍論》之疏奏,不納。後綿州副使段子璋反,崔光遠不能戢軍,以麼光遠為成都尹、劍南西川使。以麼考之。寐郯瘴鞔ń詼齲乃在子璋未反之前。及子璋反,李奐敗,而光遠不能兼制東川,故朝廷用們奧郟合兩川為一而罷東川也。光遠之罷也,武實代之。武召入,以麼。檬西山三州,又以武代。檬蕩武,而武又代茫謂麼光遠者誤也。趙ⅰ隊窶菁恰吩唬荷顯二年,東劍段子璋反,李奐走成都,崔光遠命花驚定平之,縱兵剽掠士女,至斷腕取金,監軍按其罪。冬十月恚死。其月,廷命嚴武。此武代光遠之証。寶應元年,杜有《嚴中丞見過》詩曰:「川合東西瞻使節。」系曰:自東川除西川,敕令兩川都節制。此武再鎮時合兩川之証也。李奐雖重有節度,亦不能久於東川,何自奐後直至張獻誠,無一人除東川者乎?故曰《舊書》武傳是而他皆非也。若大歷初復分兩川,《舊書》云:在崔寧鎮蜀之後。而《方鎮表》以為元年。《會要》及盧求《成都記序》以為二年正月。按元年杜鴻漸表張獻誠以山南西道兼領東川,至二年而始定。此又當以《舊書》《會要》為是也。《舊書》既失之不詳,多所牴牾,而《通鑒》則尤為舂駁,武之初鎮,《通鑒》既失載,而再鎮則載於寶應元年六月,是年四月,召武入朝二聖山陵,為修道使。卻云六月出鎮,七月徐知道反,以守劍閣,武九月尚未出巴。故杜有何路出巴山之句。而云知道守要害拒武,武不得進。何背繆之甚也?胡三省泥於《通鑒》,乃云武只再鎮劍南。《唐書》蓋因杜詩,致有此誤。則紕繆更不可言矣。謹書之以俟博聞者。
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編輯]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魯訔黃鶴輩敘《杜詩年譜》,並云開元二十五年後客游齊、趙,從李白、高適過汴州,登吹台,而引《壯游》《昔游》《遣懷》三詩為証。余考之非也。以杜集考之,《贈李十二》詩云:「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則李之遇杜,在天寶三年乞歸之後,然後同為梁園、泗水之游也。東都《贈李》詩云:「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李陽冰《草堂集序》云: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賜金歸之。遂就從祖陳留採訪大使彥允,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磧諂脛葑霞宮。曾鞏序云:白,蜀郡人,初隱岷山,出居湖、漢之間,南遊江、淮,至楚,留雲夢者三年,去之齊、魯,居徂來山竹溪,入吳。至長安,明皇召見,以為翰林供奉。頃之,不合去。北抵趙、魏、燕、晉,西陟埂⑨,歷商於至洛陽,游梁最久。復之齊、魯,南浮淮、泗,再入吳,轉涉金陵,上秋浦,抵潯陽。記白游梁、宋、齊、魯在罷翰林之後,並與杜詩合。《魯城北同尋范十隱居》詩:「不願論簪笏,悠悠滄海情。」亦李去官後作也。《遣懷》云:「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昔游》云:「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台。」《壯游》則云:「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台上,冬獵青丘旁。蘇侯據鞍喜,忽如攜葛強。」在齊、趙則云蘇侯,在梁、宋則云高、李,其朋游固區以別矣。蘇侯注云:監門胄曹蘇預,即源明也。開元中,源明客居徐、兗,天寶初舉進士,詩獨舉蘇侯,知杜之游齊、趙在開元時,而高、李不與也。以李集考之,《書情》則曰:「一朝去京國,十載游梁園。」《梁園吟》則曰:「我浮黃雲去京關,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台間。」此去官後游梁、宋之証,與杜詩合也。《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則云:「長安宮闕九天上,此地曾經為近臣。屈平憔悴滯江潭,亭伯流離放遼海。」《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則曰:「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台。何言石門路,重有金樽開?」此知李游單父後,於魯郡石門與杜別也。單父至兗州二百七十里,蓋公輩游梁、宋後,復至魯郡,始言別也。以高集考之,《東征賦》曰:「歲在甲申,秋窮季月。高子游梁既久,方貿以超忽。望君門之悠哉,微先容以效拙。姑不隱而不仕,宜其漂淪而播越。」甲申為天寶三載,蓋媒夥查鷂局後,仍游梁、宋,亦即李去翰林之年也。《登子賤琴堂賦詩序》曰:「甲申歲,玫恰蹲蛹琴堂》。」即杜詩所謂晚登單父台也。以其時考之,天寶三載,杜在東都,四載在齊州,斯其與高、李游之日乎?李、杜二公先後游跡如此。年譜紕繆,不可以不正。段柯古《酉陽雜俎》載堯祠別杜補闕之詩,以謂別甫,則宋人已知其誤矣。
聶耒陽以僕阻水書致酒肉療飢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
[編輯]《舊書》本傳,甫游衡山,寓居耒陽,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於耒陽。元稹《墓誌》:「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公卒於耒陽,殯於岳陽,史、志皆可考據。自呂汲公《詩譜》不明旅殯之義,以謂是年夏還襄、漢,卒於岳陽。於是王得臣、魯啤⒒坪字徒,紛紛聚訟,謂子美未嘗卒於耒陽,又牽引回棹等詩,以為是夏還襄、漢之証。案史,崔寧殺郭英攏楊子琳攻西川,蜀中大亂,甫以其家避亂荊楚,扁舟下峽,此大歷三年也。是年至江陵,移居公安,歲暮之岳陽,明年之潭州,此於詩可考也。大歷五年夏,避臧沃亂入衡州。史云:溯沿湘流、衡山,寓居耒陽以卒。《明皇雜錄》亦與史合,安得反據《詩譜》而疑之?其所引《登舟》《歸秦》諸詩,皆四年秋冬潭州詩也,斷不在耒陽之後。《回棹》詩有「衡岳蒸池」之句,蓋五年夏入衡,苦其炎椋思回棹為襄、漢之游而不果也。此詩在耒陽之前明矣,安可據為北還之証乎?以詩考之,大歷四年,公終歲居潭。而諸譜皆云是年春入潭,旋之衡,夏畏熱,復還潭,則又誤認《回棹》詩為是年作也。作年譜者臆見揣度,遂奮筆而書之,其不可為典要如此。吾斷以史志為正,曰:子美三年下峽,由江陵、公安之岳,四年之潭,五年之衡,卒於耒陽,殯於岳陽。其他支離傅會,盡削不載可也。當逆旅憔悴之日,涉旬不食,一飽無時,牛肉白酒,何足以為詬病,而雜然起為公諱?若夫劉斧之《摭遺》小說,韓退之、李元賓之偽詩,三尺童子皆知笑之。而諸人互相駁正,以為能事,何足道哉!
注杜詩略例
[編輯]呂汲公大防作《杜詩年譜》,以謂次第其出處之歲月,略見其為文之時,得以考其辭力少而銳,壯而肆,老而嚴者如此。汲公之意善矣,亦約略言之耳。後之為年譜者,紀年系事,互相排纘,梁權道、黃鶴、魯髦徒,用以編次後先,年經月緯,若親與子美游從,而藉記其筆札者。其無可援據,則穿鑿其詩之片言隻字,而曲為之說,其亦近於愚矣。今據吳若本識其大略,某卷為天寶未亂作,某卷為居秦州、居成都、居夔州作。某紊亂失次者,略為詮訂。而諸家曲說,一切削去。
子美集皆天寶以後之作,而編詩者系某詩某詩於開元,仍《年譜》之訛也。子美與高、李游梁、宋、齊、魯在天寶初太白放還之後,而《譜》系於開元二十五年,故諸家因之耳。舊史載高適代崔光遠為成都尹,《譜》以為攝也,遂大書於上元一年曰:十月,以蜀州刺史高適攝成都。唐制,節度使闕,以行軍司馬攝知軍府事,未聞以刺史也。元微之《墓誌》載嗣子宗武,《譜》以宗文為早世也,遂大書於大歷四年曰:夏,復回潭州,宗文夭。按樊晃《小集序》,子美歿後,宗文尚漂寓江陵也。若此之類,則愚而近於妄矣。
杜詩昔號千家注,今雖不可盡見,亦略具於諸本中。大抵蕪穢舛陋,如出一轍。其彼善於此者三家。趙次公以箋釋文句為事,邊幅單窘,少所發明,其失也短。蔡夢弼以捃摭子傳為博,泛濫舂駁,昧於持擇,其失也雜。黃鶴以考訂史鑒為功,支離割剝,罔識指要,其失也愚。余於三家,截長補短,略存什一而已。
注家錯繆,不可悉數,略舉數端,以資隅反:
一曰:偽托古人。世所傳偽蘇注,即宋人《東坡事實》。朱文公云:閩中鄭昂偽為之也。宋人注太白詩即引偽杜注以注李,而類書多誤引為故實。如《贈李白》詩:何當拾瑤草?注載東方朔《與友人書》。元人編《真仙通鑒》,本朝人編《赤牘書記》並載入矣。洪容齋謂疑誤後生者,此也。又注家所引《唐史拾遺》,唐無此書,亦出諸人偽撰。
一曰:偽造故事。本無是事,反用杜詩見句增減為文,傅以前人之事,如偽蘇注碧山學士之為張褒,一錢看囊之為阮孚,昏黑上頭之為嘗琮是也。蜀人師古注尤可恨,王翰卜鄰,則造杜華母命華與翰卜鄰之事;焦遂五斗,則造焦遂口吃醉後雄譚之事。流俗互相引據,疑誤弘多。
一曰:傅會前史。注家引用前史,真偽雜互。如王羲之未嘗守永嘉,而曰庭列五馬;向秀在朝本不任職,而曰繼杜預鎮荊。此類如盲人瞽說,不知何所來自,而注家猶傳之。
一曰:偽撰人名。有本無其名,而偽撰以實之者。如衛八處士之為衛賓,惠、荀之為惠昭、荀玨,向鄉之為向詢是也。有本非其人而妄引以當之者,如韋使君之為韋宙,馬將軍之為馬,顧文學之為顧況,蕭丞相之為蕭華,己公之為齊己是也。至前年渝州殺刺史一首,注家妄撰渝、遂刺史及叛賊之名,而單復《讀杜愚得》,遂系之於譜,尤為可笑。
一曰:改竄古書。有引用古文而添改者,如慕容寶樗蒲得盧,添「袒跣大叫」四字,《赭白馬賦》用「品囅縑淞蔽句,而《蜀都賦》觴以縹青,一醉累月,斷裂上下文,以就「蜀酒」之句也。有引用古詩而竄易者,如「庾信蒲城桑葉落」,改為「蒲城桑落酒」,陸機「佳人眇天末」,改為「涼風起天末」也。此類文義違反,大誤後學,然而為之者亦愚且陋矣。
一曰:顛倒事實。有以前事為後事者,如《白絲行》以為刺竇懷貞,蕭京兆以為哀蕭至忠是也。有以後事為前事者,如《悲青阪》而以為鄴城之役,雍王節制而以為朱滔、李懷仙之屬是也。
一曰:強釋文義。如「掖垣竹埤梧十尋」,解之曰:垣之竹,埤之梧,長皆十尋。有此句法乎?如「九重春色醉仙桃」,解之曰:入朝飲酒,其色如春。有此文理乎?此類皆足以疑誤末學,削之不可勝削者也。
一曰:錯亂地里。如注龍門則旁引《禹貢》之龍門,不辨其在雒陽也。注土門、杏園,則概舉長安之土門、杏園,不辯其在河南也。注馬邑,則概舉雁門之馬邑,不辨其在成州也。諸家惟黃鶴頗知援據,惜其不曉抉擇耳。
一曰:妄系譜牒。按唐《宰相世系表》,杜預四子,錫、躋、耽、尹。襄陽杜氏出自預少子尹。元稹《墓誌》云:晉當陽侯下十世而生依蓻,甫祭遠祖《當陽君文》,稱十三葉孫甫。甫為預之後,未知預四子誰為甫之祖。而舊譜以甫為尹之後,此何據也?唐《舊書 杜易簡傳》:易簡,襄州襄陽人。周硤州刺史叔毗曾孫。易簡從祖弟審言。易簡、審言,同出叔毗下,獲嘉為甫高祖,即硤州之子也。《周書 杜叔毗傳》:其先京兆杜陵人也。徙居襄陽。祖乾光,齊司徒右長史。父漸,梁邊城太守。此世系之較然可考者也。以《世系表》推之,尹下六代為襲池陽侯洪泰,與乾光為行,洪泰生二子,祖悅、耄與漸為行。耄生三子,景仲、景秀、景恭,與叔毗為行。叔毗、景恭皆仕周,其子皆仕隋。叔毗之子為廉卿,則未知其為易簡之祖歟?審言之祖歟?舊譜以叔毗為胱櫻景仲、叔毗並系胂攏紕繆極矣。此不可不正也。顏魯公撰《杜濟神道碑》,為征南十四代孫。甫有《示從孫濟》詩,斯為合矣。《世系表》濟與位同出景秀下,並征南十四代,而詩稱從弟位,抑又何歟?宋人謂《新唐宰相世系表》承用逐家譜牒,多所繆誤。歐陽公略不筆削,恐未可以表為據也。姑書之以俟博聞者。
宋人解杜詩,一字一句,皆有比托。若偽蘇注之解屋上三重茅,師古之解筍根稚子,尤為可笑者也。黃魯直解《春日憶李白》詩曰:庾信止於清新,鮑照止於俊逸,二家不能互兼所長。渭北地寒,故樹有花少實;江東水鄉,多蜃氣,故云色駁雜。文體亦然。欲與白細論此耳。洪駒父《詩話》:一老書生注杜詩云:儒冠上服,本乎天者親上,以譬君子。紈褲下服,本乎地者親下,以譬小人。魯直之論,何以異於此乎?而老書生獨以見笑,何哉?
杜集之傳於世者,惟吳若本最為近古,它本不及也。題下及行間細字,諸本所謂公自注者多在焉。而別注亦錯出其間,余稍以意為區別,其類於自注者,用朱字,別注則用白字,從《本草》之例。若其字句異同,則壹以吳本為主,間用它本參伍焉。
宋人詞話以蜀人《將進酒》為少陵作者。蔡夢弼詩注載王維畫《子美騎驢醉圖》,並子美斷句詩。至於鄭虔愈瘧之說,宗文斧臂之戲,李觀墳土之辯,韓愈摭遺之詩,皆委巷小人流傳之語,君子所不道也。飯顆山頭一詩,雖出於孟《本事》,而以謂譏其拘束,非通人之譚也,吾亦無取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