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 (四庫全書本)/卷08
大學衍義 卷八 |
欽定四庫全書
大學衍義卷八
宋 眞徳秀 撰
格物致知之要一
明道術
天理人倫之正〈長幼之序〉
孟子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完治也捐階謂去其梯〉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揜葢也〉象曰謨葢都君咸我績〈史記曰使舜上塗廩瞽瞍從下縱火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後又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舜旣入深瞽瞍與象下土實井舜從匿空出去謨謀也葢葢井也舜所居三年成都故謂之都君咸皆也績功也象不知舜已出故欲以殺舜為己功也〉牛羊父母倉廩父母〈以此歸之父母也〉干戈朕〈朕我也古者君臣通稱〉琴朕弤朕〈弤雕弓也〉二嫂使治朕棲〈二嫂堯二女也棲床也〉象往入舜宮舜在牀琴象曰鬰陶思君爾忸怩〈鬰陶猶菀結也忸怩慙色也〉舜曰惟茲臣庻汝其於予治〈臣庻謂其百官也舜喜其來見故云〉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已與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此孟子言〉曰然則舜僞喜者與〈此萬章言〉曰否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此孟子言〉
臣按象欲殺舜之跡明甚舜豈不知之然見其憂則憂見其喜則喜略無一毫芥𦷾於其中後世骨肉之間小有疑隙則猜防萬端惟恐發之不蚤除之不亟至此然後知聖人之心與天同量也世儒以帝堯在上二女嬪虞象無殺舜之理故以孟子為疑不知孟子特論大舜之心使其有是處之不過如此豈必眞有是哉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放猶置也猶今言安置〉萬章曰舜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兠於崇山殺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國名〉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以下孟子言〉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藏匿其怒〉不宿怨焉〈宿蓄其怨〉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爲天子弟爲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此萬章言〉曰象不得有為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庳此之謂也〈此孟子言〉
臣按聖人不以公義廢私恩故不以象之惡而不與之以富貴亦不以私恩廢公義故使之不得有為於其國以暴其民舜之於象仁之至義之盡也
詩皇矣之三章〈大雅篇名〉維此王季因心則友則友其兄〈兄謂㤗伯以國讓王季者也〉則篤其慶〈篤也〉厚載錫之光〈錫予也〉受祿無䘮〈喪亡也〉奄有四方〈奄大也㤗伯見王季之生文王知天命之必在王季故去而適呉太王沒而不返而後國傳於王季周道大興〉
臣按王季之友㤗伯也葢其因心之本然非以其讓已而後友之也昆弟至情出於天性豈有所為而為之乎使㤗伯未嘗有讓國之事王季之所以友之者亦若是而也夫王季之友不過盡其事兄之道耳豈有心於求福哉閨門之內敬順休洽固產祥隤祉之基也故厚其慶而錫之光受天之祿而有天下天之報施其亦明矣後世如漢顯宗以東海王彊遜已而友之唐明皇以宋王成器遜已而友之其友雖同而所以友之則異葢王季之心無所爲而然者也顯宗明皇之心有所爲而然者也此天理人慾之分而漢唐之治所以不若周之盛與
常棣燕兄弟也〈小雅篇名〉閔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管叔蔡叔皆文王子管叔周公兄也蔡叔周公弟也武王封武庚為殷後使管叔蔡叔監之武王崩管叔挾武庚以叛周公相成王誅之〉其一章曰常棣之華卾不韡韡〈常棣棣也今郁李花鄂相承甚力故以喻兄弟韡韡光明貌〉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二章曰死喪之威兄弟孔懷三章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難〈脊令雝渠也飛則鳴行則揺首尾相應喻兄弟相救於急難其相應如是也〉四章曰兄弟鬩於牆外禦其務〈鬩狠也禦禁務侮也兄弟雖內鬩而外禦〉
臣按周公使二叔監殷二叔以殷畔公旣奉行天討矣使他人處此必且疾視同姓惟恐疎棄之不亟而公作此詩以燕兄弟方綢繆反復謂如常棣華鄂之相依脊令首尾之相應雖忿鬩於門牆之內至有外侮則同力以禦之愴然閔惻之至情溫然篤敘之深恩溢於言外其後有周世頼宗強之助王室之勢安於磐石雖厯變故而根本不搖襄王怒鄭欲以狄師伐之其臣富辰諫曰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今天子不忍小忿以棄鄭親其若之何襄王不從果召狄難嗚呼後世王者欲知兄弟相須之切其於是詩可不深味之乎
行葦忠厚也〈大雅篇名〉其一章曰敦〈音團〉彼行葦〈敦聚貌行道也葦蘆類〉牛羊勿踐履方苞方體〈苞籜也體成形也〉維葉泥泥〈葉初生柔澤貌〉戚戚兄弟〈戚戚內相親也〉莫逺具爾〈莫無也具俱也〉
臣按先儒呂祖謙曰彼行葦之方苞方體其葉泥泥然其可使牛羊踐履之乎戚戚兄弟其可疎逺而不親近乎忠厚之意藹然見於言語之外毛氏以戚戚為內相親唯體之深者為能識之臣謂祖謙之説善矣使人主能深體此章之指則雖一草一木且不敢輕於摧折也況骨肉之戚而縱尋斧乎此詩二章以下皆言燕樂兄弟之事然必有此心為之本然後燕樂不為虛文不然非所知也
角弓父兄刺幽王也〈小雅篇名〉不親九族而好讒佞骨肉相怨故作是詩也〈骨肉謂族親也以其父祖上世同稟血氣而生如骨肉之相附〉騂騂角弓〈騂騂調和也〉翩其反矣〈翩反貌〉兄弟婚姻無胥逺矣〈逺疎逺也〉爾之逺矣民胥然矣爾之教矣民胥俲矣〈胥皆也俲倣也〉此令兄弟綽綽有裕〈令善也綽寛也裕饒也〉不令兄弟交相爲瘉〈不令不善瘉病也〉民之無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讓至於已斯亡
臣按先儒之論以爲弓之為物其體往來張之則內嚮而來弛之則外反而去骨肉之親親之則附疎之則離亦如角弓翩然而反也然則兄弟婚姻其可使相疎逺乎夫人君風化之本爾逺其親則民亦皆然矣爾之教如此則民亦皆傚之矣爾指幽王而言也人之性固有篤於善而不爲風化所移者然不移者寡而移之者多故必令善兄弟而後能寛裕而不變若不善之兄弟本自薄惡上又教之則交相爲病當愈甚矣於是民之失其良心者雖細微之故亦相怨憾一方猶一事也專利慾得其受爵者無復推遜之意至爭奪以取亡皆由上之化故也後世人主誠懲角弓之刺則於兄弟之親可不厚其恩意乎
葛藟〈詩王風篇名〉王族刺平王也〈平王周東遷之君〉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其一章曰緜緜葛藟在河之滸〈緜緜延長貌葛藟二物生山谷間今在河滸非其性也〉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二章曰終逺兄弟謂他人母三章曰終逺兄弟謂他人昆〈昆兄也〉
杕杜〈詩晉風篇名〉刺時也〈刺晉昭公〉君不能親其宗族骨肉離散獨居而無兄弟將爲沃所並爾〈沃曲沃也〉有杕之杜〈杕特生貌杜赤棠也〉其葉湑湑〈湑胥上聲言潤澤也〉獨行踽踽〈踽巨上聲言無所親也〉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比親也〉人無兄弟胡不佽焉〈佽音次助也〉二章曰豈無他人不如我同姓〈其後昭公果為晉人所弒而曲沃武公據晉而為諸侯〉
臣按角弓葛藟杕杜三詩正常棣行葦之反也周幽王不親九族民亦尤而效之所謂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故詩人刺之曰爾若是則民將爭奪而致亂亡矣平王疎逺其兄弟而以他人爲父兄所謂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也故詩人曉之曰爾疎其所親親其所疎人亦將莫我顧矣晉昭公獨居而無兄弟所謂寡助之至親戚畔之也故言人無兄弟何不與行道之人相親附乎何不求他人相佽助乎以此三詩與常棣行葦叅玩則成周之所以興幽平之所以壞晉昭之所以滅亡皆灼然可見矣
春秋傳隱元年初鄭武公〈鄭國名武諡也〉娶於申〈國名〉曰武姜〈武諡姜姓〉生莊公及共叔段〈共邑叔字段名〉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寤寐中生因以為名〉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及莊公卽位爲之請制〈姜為之請也制邑名〉公曰制巖邑也〈巖險也〉虢叔死焉〈虢叔舊虢君制乃虢之邑虢叔恃險而亡〉他邑唯命請京〈京亦邑名〉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祭仲〈鄭大夫〉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古者謂封子弟之邑曰都城方丈曰堵三堵曰雉一雉之墻長三丈髙一丈〉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三分國城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不合法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爲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斃隕也〉子姑待之旣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鄙鄭邉邑貳謂兩屬〉公子呂〈鄭大夫〉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言國邑不可以兩屬也〉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言叔久不除則國人生他心〉公曰無庸將自及〈言無用除禍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爲己邑〈前兩屬邑今皆取以為己邑〉至於廩延〈邑名言侵地益多也〉子封曰厚將得衆〈子封公子呂字厚謂土地廣大〉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不義於君不親於兄非衆所附雖厚必傾暱親也〉大叔完聚〈完城郭聚人民〉繕甲兵具卒乗〈歩曰卒軍曰乗〉將襲鄭〈襲掩其不備也〉夫人將啓之〈啓開也言開導其來〉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乗以伐京〈古者兵車一乗甲士三人歩卒七十二人〉京叛大叔段〈京邑人叛之也〉段入於鄢〈亦邑名〉公伐諸鄢大叔出奔共〈共亦邑名〉書曰鄭伯克段於鄢〈謂孔子書於春秋也〉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穀梁傳曰段弟也而弗謂弟公子也而弗謂公子貶之曰段失子弟之道矣賤段而甚鄭伯也何甚乎鄭伯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於殺也
先儒胡安國曰用兵大事也必君臣合謀而後動則當稱國命公子呂為主帥則當稱將出車二百乗則當稱師三者咸無稱焉而專目鄭伯是罪之在伯也夫君親無將段將以弟簒兄以臣伐君必誅之罪也而莊公特不勝其母焉爾曷為縱釋叔段移於莊公舉法若是失輕重哉曰姜氏當武公之時嘗欲立段矣及公旣沒姜以國君嫡母主乎內段以寵弟多才居乎外國人又悅而歸之恐其終將軋已為後患也故授之大邑而不為之所縱使失道以致於亂然後以叛逆討之則國人不敢從姜氏不敢主而大叔屬籍當絶不可復居父母之邦此鄭伯之志也王政以善養人推其所為使百姓興於仁而不偷也況以惡養天倫使陷於罪因以翦之乎春秋推見至隱首誅其意以正人心示天下為公不可以私亂也其後公沒未幾而嫡奔庻立公子互爭兵革不息其禍憯矣亂之初生也起於一念之不善有國者所以必循天理而不可以私慾滅之也
漢文帝初卽位淮南王長〈髙帝少子孝文之弟〉自以為最親〈時髙帝子唯二人在〉驕蹇數不奉法上寛赦之三年入朝甚橫從上入苑獵與上同輦常謂上太兄歸國益恣不用漢法六年謀反事覺迺使使召至長安丞相張蒼等雜奏長所犯不軌當棄市臣請論如法制曰朕不忍置法於王其與列侯吏二千石議列侯吏二千石臣嬰等曰皆曰宜論如法制曰其赦長死罪廢勿王有司奏請處蜀嚴道卭郵於是盡誅所與謀者迺遣長載以輜車令縣次傳爰盎諫曰上素驕淮南王不為置嚴相傅以故至此且淮南王爲人剛今暴摧折之臣恐其逢霧露道死陛下有殺弟之名奈何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長謂侍者曰吾以驕不聞過故至此迺不食而死縣傳者不敢發車封至雍雍令發之以死聞上悲哭謂爰盎曰吾不用公言卒亡淮南王盎曰陛下遷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過有司宿衛不謹故病死於是上迺解曰將奈何曰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迺可上卽令丞相御史逮諸縣不發封餽侍者皆棄市以列侯葬淮南王於雍置守塜三十家後封長子四人爲侯民有作歌歌淮南王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上聞之曰昔堯舜放逐骨肉〈鯀及共工皆堯同姓〉周公殺管蔡天下稱聖不以私害公天下豈以爲我貪淮南地邪迺追諡為厲王置園如諸侯儀十六年上憐淮南王廢法不軌自使失國早夭立王三子王淮南故地
臣按淮南王長之死非文帝意也方丞相御史條奏其罪請論如法復下列侯二千石議又請論如法於是始不獲已廢勿王且遷之蜀欲其思過自改而已豈有意於殺之哉及其旣死哀矜愍悼旣爲誅不發封之吏又以禮塟之置守冡家盡侯其諸子其後聞布粟之謡雖自知無媿於天下然猶賜諡置園如諸侯儀帝於是可謂得親親之誼矣雖然帝於待淮南則不得為無過矣易曰童牛之牿〈音谷〉元吉言牛之童者角未能觸而制之則為力也易方長之擅殺列侯也〈三年入朝殺辟陽侯審食其〉固已桀驁難制矣帝於此時當使吏治其國而留之長安選名儒通經術有行誼者朝夕陪輔道之以先王之訓典而威之以漢家之明刑幸而有悛則復使之國否則或徙之小邦或降之通侯長必悔艾思有以自復帝旣赦而弗誅又不聞有所訓勑卽使之歸國於是益驕且橫是諂長於惡也其後不從賈生之諫而輙王其諸子則又失之葢長非無罪而死者也帝誠憐之而侯其子亦足以奉祀矣〈漢之列侯食其租稅而已其力不能為亂〉而乃瓜分淮南之壤悉王其三子〈王則地大民衆其權可以為亂〉正賈誼所謂擅仇人以危漢之資卒啓後來淮南衡山之禍是於失之中又重失焉其視舜之於象仁義兩至者為何如邪臣故謂後世不幸有處親戚之變者唯當以大舜為法
唐太宗貞觀十年諸王荊王元景等〈皆太宗弟也〉之藩上與之別曰兄弟之情豈不欲常相共處邪但以天下之重不得不爾諸子尚可復有兄弟不可復得因流涕嗚咽不能已
臣按太宗此言其殆有感於隱巢之事乎昆弟至情雖不幸怵於利害或有時而忘之然天理之眞終有不可揜者使能因此心之發而知夫天理之不可昧則見之於事必有充其實者矣惜太宗之不能也孟子謂有四端者知皆擴而充之太宗睠睠〈音眷〉於諸王之別所謂惻隱之心而不知所以充之斯其可憾者與
唐明皇帝素友愛初卽位爲長枕大被與兄弟同寢聽朝之暇多從諸王游在禁中拜跪如家人禮飲食起居相與同之於殿中設五幄與諸王更處其中謂之五王帳宋王成器尤㳟謹未嘗議及時政與人交結帝愈信重之故讒間之言無自而入〈宋王成器本明皇之兄先已立為太子明皇為臨淄王定內難成器遂力辭儲位睿宗許之立臨淄為太子〉
范祖禹曰文王孝於王季故友於兄弟睦於大姒故慈於子孫以及其家邦至於鳥獸草木無不被澤者推此心而已矣先王未有孝而不友友而不慈者也至於後世帝王或能於此則不能於彼何哉非其才不足以為聖賢不能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明皇以藩王有功成器居嫡長而能辭位以授之故明皇之心篤於兄弟葢成器之行有以養其友愛之心是以能全其天性而讒間之言無自入焉嗚呼茍能充是心則仁不可勝用也至於為人父則以讒殺其子〈開元末明皇以武惠妃之譛廢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皆為庶人尋賜死〉為人夫則以嬖黜其妻〈明皇嬖武惠妃廢王皇后〉爲人君則以非罪殄戮其臣下〈明皇殺御史周子諒〉是則不能充其類也茍不能充其類則為善豈不出於利心哉
以上論天理人倫之正四
大學衍義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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