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文集/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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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編輯]昔蘇軾不及見范文正公為終身憾，枚猶得見鄂文端公。公方頤廣顙，鬚髯若神，色溫而語莊，面兼春秋二氣。自命過高，常卑視古人，氣出其上。然於近今人才，一善一技不肯忘。以為坐政事堂批敕尾非宰相事也，宰相事在進賢退不肖而已。賢不肖不可卒知，則姑就其文章之表著者考之。故每一鄉會試，必采訪如饑渴。胸中有某某，皆非素相知及溫卷者。己未禮闈撤，公立宮門向閣學蔣公曰：「爾泰今年愧死。闈後閱人文，所卜悉不讎，惟袁枚一人驗耳。聞出君門下，非君誰光我顏者？」蔣故公年家子，聞甚喜，而此科大總裁趙相國等相顧愕然。枚聞雖感公，竟不知公從何處見枚文也。以公位尊，亦不敢一謁謝。壬戌，試翰林翻譯，枚最下等，公所定也。啟糊名，大恨。召枚往，賜飯，與深語且曰：「觀汝狀貌，天子必用汝。汝為外吏必職辦，或憂汝能文不任吏事，非知汝者。」嗚呼，公之知枚如是！枚既早退，不獲有所建白以彰公知人之明。意欲報公以文章，而公之行事，又無從搜輯，屢呼負負。今年秋，公長子容安來督兩江，將趨庭時所腹存手集者，命枚具筆牘受辭，乃得粗舉梗概，以備國史之遺。
謹按：公諱爾泰，字毅庵，滿洲鑲藍旗人。西林者，其舊居部落也。高祖屯太率汪領七村人投太祖高皇帝。曾祖圖捫襲佐領，從征張理陣亡。父拜官國子監祭酒。公以舉人侍衛，從聖祖獵，和詩稱旨，授內務府郎中。郡王某，至暴抗也。屬公事不應，召公，將杖之。公袖匕首見曰：「士可殺，義不辱。」王敬其強直，謝之。
雍正元年，典雲南鄉試還，授江蘇布政使。康熙末年，縉紳橫甚，抗稅旅距小民，公用能吏趙向奎等一大創之。設春風亭招致文士。大將軍年羹堯勢方張，遣奴至蘇。撫軍耰中門迎奴，奴來見公，公高坐召入，問：「爾主安否？」奴見公甚莊嚴，不得已屈膝出，年亦無如何。
巡撫雲南。先是，雲南、貴州、廣西三省苗，屢撫屢反。公奏欲百年無事，非改土歸流不可；欲改土為流，非大用兵不可。宜悉令獻土納貢，違者剿。疏上，盈廷失色，世宗大悅曰：「卿，朕奇臣也。此天以卿賜朕也。」命公進呈生年日月，與怡賢親王赴養心殿，手鑄三省總督印付公。
公知人善任，賞罰明肅，一時麾下文武，張廣泗、張允隨、元展成、哈元生、韓勳、董芳等，各以平苗立功，致身通顯。然土官自漢、唐世襲二千餘年，雄富敵國，一旦入版圖，受官吏約束，心終不甘。諸漢奸又陰嗾之，改歸後反者歲數起。蜀之烏蒙、窩泥，滇、黔之泗城、長寨、車擺夷，粵之西隆州，相繼驛騷。鎮沅苗縛知府劉宏度於柱，裸淫其女，而頭曳之，然後剖心祭旗。公慚怒次骨，奏請褫職討賊贖罪。世宗以為多一次變動，加一次平定，優詔不許。公感上恩益奮，督軍鏖戰，所獲苗皆刳腸截脰，分掛崖樹幾滿，見者膽裂。繳上苗寨弓刀槍炮軍器無萬數。丙午用兵，至庚戌功成，乃造橋雲、貴交界處，號庚戌橋，開通黔、滇路八百餘里。
先是孟養苗與老撾國相連。明正德間作亂，兵部尚書王驥率兵十二萬平之，立石金沙江，群夷驚，從古未有。然歸後又叛，至公而安營設汛如內地矣。常親巡三省窮邊六千餘里，沿路諸頭目金環花衣，焚香俯伏。{犭怒}子、莽子、南詔諸國，遣使上表，獻絯錢鏔布金盤銅蟒等物，皆離中原萬里者也。新開古州丹江禾長八尺，穗雙歧，豆如栗子大。世宗批劄云：「朕實感謝矣，不知如何待卿而後心安。」封襄勤伯，授武英殿大學士，入都。
會準噶爾未平，命公為西路經略，賜金甲上方劍，出巡阿爾蘇。歸奏西夷未可卒滅，擾敝中華無益。果親王從西藏歸，與公言同。世宗竟罷兵，與天下休息。
公受世宗非常之知，入朝盡三鼓方出，語秘外莫能知。每具一疏，雖請安慶賀，極尋常劄子，上必嘉獎忠誠，頒示天下。嘗云：「朕有時自信，不如信鄂爾泰之專。」事無小大，必命鄂爾泰平章以聞。以故公所到處，巡撫以下，出境千里拜謁，虔若天人。從雲、貴入相，八總兵跪送，泣曰：「公行矣，某等無以報，願舁公須臾望見顏色。」公未及答。八人者素拳勇，直前擊去。輿夫蟒服珊瑚冠，肩公而行。數里外一總兵忽亡去，七人喪耦，不得已皆散。行百里外，見草中孔雀翎，彪彪然膝行奔前，抱公靴大慟，聲盡咯血，則前亡去總兵狼山鎮某也。公亦潸然淚承睫下。入朝首薦之，遷松江提督。公以身殉國，知無不為，一切嫌疑形跡無所避。門庭洞開，賓客車馬麻集，漏盡乃已。督三省時，疏一切水道，滇之昆明、海口，黔之磁硐、八達，粵之楊林諸河，俱宣流貫行，商貨麕至。貴州布政使申大成請軍田加稅，將軍鄂彌達請丈欺隱田，部議允行。公惡其言利，皆奏阻之。尤護持善類，前滇督高其倬、楊名時俱獲罪。楊待鞫而高修城，公每見此二人，談移日，從者放儀仗鼾睡，或四散。新撫朱綱欲入楊罪，呼三木以待，軍民洶洶欲為變。公力護持乃免。楊夜夢群蜂攢齧，一神人以袖揮之散。及見公，如夢中貌。貴州巡撫何世芭以名儒為糧道李日更所劾，公昭雪之。經略歸，世宗命戶部尚書海望為治第。凡什物棜禁、盤匜楲窬之屬必具，已報齊矣。命舁堂上几視之，以為窳敗，大怒，召海切責。海叩頭請易乃已。及公入朝，奏事畢，曰：「卿勿還舊居，可赴新居。」手書「公忠弼亮」四字賜之，侍衛十人捧而隨公。公入，宸翰亦入。聞府中無園圃，命以藩邸小紅橋園賜公，而中分其半為軍機房。
公弟爾奇提督九門兼兵部尚書，公力爭不可。世宗笑曰：「卿慮而弟反耶？」公曰：「兵權歸一，不可，啟後世以漸。」過爾奇書齋，甫掀簾，不入而還。爾奇急詣兄問故，公庭立責之曰：「汝記我兄弟無屋居祠堂時耶？今甫得志，而侈陳若此，吾知禍不旋踵矣。」爾奇跪泣請改，乃已。嗣後伺公往，先藏器飾乃敢見。然卒為李衛劾奏以侈敗，方服公先見也。
公性方嚴，面折廷爭，老而彌甚。然待下亦能受直言。雲南司、道賀慶雲見，大理令劉某獨曰：「某眼眯，實不見慶雲。」公嘿然，心嘉其直，薦之。枚初見公，便問：「張奐稱羌夷一氣所生，公報虐以威，虔劉太重。」公笑曰：「五十年後，自有定論也。」
世宗晚年召公宿禁中，逾月不出。人皆不測上意，公亦自危。八月二十三日夜，世宗升遐，召受顧命者，惟公一人。公慟哭捧遺詔，從圓明園入禁城，深夜無馬，騎煤騾而奔，擁今上登極，宿禁中七晝夜始出。人驚公左褲紅濕，就視之，髀血涔涔下，方知倉卒時為騾傷，紅潰未已，公竟不知也。
乾隆元年，每行一政，下一詔，海內喁喁，拜泣歌舞，以為堯、舜復出。有歸美於公者，公悚然曰：「天生聖人，社稷之福也。老臣何力之有焉？」年六十九薨。天子親奠，配享太廟，諡文端。有《奏疏》《詩集》各若干卷。子某某。
公姓沈，諱起元，字子大，世居太倉。父宏受，號白漊先生，與相國王公掞為布衣交，高隱不仕，著述千萬言。生先生，愛其穎悟，曰：「此兒須我自教也。」辭千金館偲，閉門督課。以康熙庚子舉人、辛丑進士，入翰林，改吏部員外。世宗登極，嚴六部缺主之禁，不自首者死。直隸學政缺主事發，公爭曰：「此與六部缺主不同，學政衡文，缺主不能為弊，宜減死為流。」世宗嘉公有識，召見，授興化府知府。
當是時，世宗風聞閩中倉穀多虧，命內大臣伊拉齊等率謁選州縣六十餘員按覆之。諸員爭得缺，盤斛苛煩。仙遊令某受代，不收碎米。公怒曰：「穀以備賑也，碎米亦可療饑。斗升既足，何事紛紜？」諸大府無以難，一時撟虔之風，為之稍戢。
總督高文良公奏開南洋，已帖黃曉示矣。有旨禁內地商羈留外國，高公猶豫，命商人戚里具原船往回結狀，方許放行。公諫曰：「此法立，將一船不得行。」高問故。曰：「出洋者，生死疾病無常數，貨物利鈍無常期。此豈內地戚里所能逆料而為之具結者乎？且公無開洋之示，商無怨也。今商既得此好消息，造船者費若干，製貨者費若干，忽以結狀相嬲，是明誘之而暗苦之也，商必怨。且走南洋者需北風，今立春已半月，倘結狀來，北風不來，彼失業商聚集廈門，或為盜賊，害將何已！」言未竟，高色變，曰：「君欲云何？」曰：「據起元意，但令出洋商自具狀，以三年為期。如過期者，不聽回籍。即以此狀諮部足矣。」故事：驗放官興泉道及泉防同知也。洋船水手多寡，視梁頭大小。民懼納稅，大輒報小。及出口，船不得行，乃求增水手。同知張某馳啟督撫，公攝道篆後到，曰：「此啟誤矣。水手定額，工部所頒，督撫不能增，勢必諮請部示。從此駁詰不已，奈何？」俄而眾商具牒，願自掉船，免增水手。張不可。公夜叩張門曰：「南風起矣，眾商懼不得行，故為此請。君再固執，必生他變。」張不得已，驗船放行。船中商果已集無賴，袖瓦石，將堵張門。當是時，微公幾不測。初，兩院閱張牒，方仰天愕眙，計無所出。及此信聞，乃大喜，嘉獎者再。而海口商民變詛為祝，歡舞者數萬人。遷台灣道。
台田以甲論，每甲十畝有奇。國初以鄭氏稅簿為額，較內地賦加重，幸欺隱者多，民不為困。雍正五年，丈量法行，民多棄產逃。公請於高公曰：「人謂欺隱清可歲增漕十萬，此妄說也。第恐科則不定，或比舊額轉少，必幹部駁。為今計，宜令舊甲悉依舊數，而丈出新田照同安下則起科。俟欺隱盡情之後，再將舊甲舊賦通勻於新田輕賦之上，則國課民生兩無所病。」高從之，至今台灣民安其居。
國安縣民辛氏與顏氏有仇，自殺其弟婦誣顏。按察使潘體豐不能察，具獄上總督，命公覆訊。公平反之。潘怒以他事中公，落職家居。今上元年，起用為江西驛鹽巡道，尋遷河南按察使、直隸布政使，內遷光祿寺正卿，以老乞歸，年七十六卒。
公長身廣顙，白鬚偉然。待後進諸生，慊慊如不及，而於權貴處，屹不可動。在閩時，巡撫常安屬司海關。吏白故事：司關者到必先以名紙謁巡撫家奴。公大駭不可，一切驗放，南面指揮，諸奴悚息，垂手唯唯。及常去，後撫朱定元向公問常奴贓狀，公不對。朱強之，曰：「起元但知常公在關，革除浮稅四千金，此外非所知也。」戶部尚書海望奏清理直隸旗地，有司違限，奉旨嚴斥。總督高公命公劾數州縣以自解。公不可，曰：「旗地非旦夕可清，州縣方災，何暇了此？公必劾官，當自藩司始。」十二年，直隸旱，駕幸東魯。高公以迎鑾事重，命檢戶口，十一月開賑。公力陳民困甚，慮不及待。高慍曰：「必若此，君自具奏。」公嘿然出，苦言於清河道方公觀承，求通其意甚婉。高亦悟，卒從公言。
公性儉，自奉一簋之外，無他過菜，口不言生產事。歷任脂膏，而蕭然四壁。於官爵黜陟，視若浮雲。初署台灣知府，到官日，生番越獄。前守劉某曰：「獄匙未交，是我責也。」公曰：「守印已受，是我責也。」爭開失察職名，大府嘉其有讓，遂兩免之。
所著《學古錄》四卷，古文八卷，詩四卷。子某。
東粵近海南諸夷，中國兩戒之守以廣州虎門為限。乾隆八年，紅毛國伐呂宋勝之，俘五百人。午，其眾順帆泊虎門，粵東大駭。總督策楞召布政使托公曰：「外夷交攻，揚兵我境，剿之乎，聽之乎？於國體奚宜？」公曰：「當使進表稱貢，獻所俘五百人，請公處分。」策笑，有慍色，唶曰：「君直戲耳！紅毛雖夷，非癡人，其肯以萬里全勝之師，受驅使耶？君言之，君能之乎？」公曰：「不能，固不敢言。」策愈慍，曰：「君果能，恣君所請。」公笑曰：「無多請也。請飭印知縣、楊參將聽指揮，六日內復命。」印令者，才而敏；楊參將者，修幹偉髯，有將貌者也。策許之。公出，召印令曰：「我欲使汝教紅毛國進表稱貢，獻所俘五百人，請制府處分。」印令驚，如策所云。公曰：「汝直未思耳。紅毛伐呂宋，涉大海數千里，糧能足乎？船漂浪擊風必損壞，不於此修篷櫓，其能歸乎？此如嬰兒寄食於人，小加裁禁，立可餓殺，何說之不能從？制軍易吾言，不問，吾故未以此意曉之。」印令大喜，奮曰：「如公言，足以辦矣！」與參將楊領百人，短後衣，持彈，據獅子洋而營焉。密令米商閉戶遏糶。紅毛人來，探告之曰：「中國無他意，慮奸民欺汝外夷，以行濫物誘汝錢，故來相護耳。」紅毛人不解意去，然望其炊煙，漸縷縷希矣。居亡何，紅毛總兵求見，坐定未言，印令嗬之曰：「中國久以虎門為限，條禁森嚴。汝兩國交鬨，不偃旗疾過，乃揚兵於此，大悖。我制府性暴，好用兵，我等未敢遽白。所以守此者，欲斷汝糧，餓死汝，然後白制軍。」紅毛總兵意大沮，目參將。參將禁聲，鬚髯怒張，叱嗟而已。總兵愈恐，伏地請曰：「誠然糧盡，然終非有心犯天朝也。公幸赦之，且教之。」令微露其意，紅毛人泣曰：「若然，誠天幸也。請代申此言。」令曰：「不可。吾為汝告方伯大人，方伯大人為汝告制軍，階級尚多，通達尚難。汝一旦失信，則我等先為汝獲罪，故不敢也。」曰：「紅毛自具牒申請何如？」令為不得已而強應曰：「可。」紅毛人抱弩負，手加額，匍伏進表，貢所俘五百人，乞制府處分。策公大悅，竟以五百人仍還呂宋，而賞賜紅毛，聽其還國。越一年，呂宋修怨於紅毛，遣兵數千駐澳門，揚言待紅毛來戰。總督又詢公。公曰：「此可一罵遣之也。紅毛國小而強，屢勝；呂宋國大而弱，屢敗。以大國敗於小國，慮四鄰輕之，欲灑削其恥，又不敢從海直下，挑戰紅毛，故逗遛我地，自張虛聲。公前將紅毛所俘五百人送還伊國，恩甚大。可仍命印令往道破彼情，歸曲責直。彼雖夷，必無辭而退。」如公言，呂宋兵船即日搖櫓去。
乾隆七年，粵東旱，攘竊填衢。總督張示禁小錢，且曰：「平糶三米廠宜減一，糶者無過二升。」公聞大驚，召廣州知府曰：「民情甚迫，而糶廠轉減，汝能保十日內無事乎？」曰：「不能。」「五日何如？」曰：「不能。」公厲聲曰：「吾欲汝保十五日無事，汝不能，吾手斬汝！」知府跽而請曰：「今一日難保，而公云十五日，何也？」公曰：「固也，待吾言之。制軍所以減糶者，慮米不繼，故留餘於倉也。不知民情一變，倉之餘官能留乎？不若傾倒出之，使民知之。為今計，宜增一廠為四廠，宜不計斗石，宜兼收小錢。如制軍教，朝夕難保；如吾教，十五日可保。十五日中，倉未竭，雨必至，民將大安。第恐汝違吾言，先白制軍，致掣吾肘，則事敗矣。事敗民變，均死也，不如斬汝死，死乃有名。」知府叩頭出，如公教，民歡聲如雷。越八日，天雨，米尚餘五千石有奇。雨後大官行香謝神，將軍某謾曰：「吾欲絕公交。」公驚問，將軍曰：「當制軍令下時，民心震動，意在必亂。吾臥夜不閉目，公陰行善事消釋禍源，而不先告我以寧我，其能無絕交乎？」
公署廣東布政使，前官程公仁沂被劾待罪。廣州知府來，手一冊呈公，曰：「此程獄詞。」公問：「訊乎？」曰：「未也。」「然則何以有詞？」曰：「向例撫軍劾官，無所待訊，不過擬供狀具獄而已。」公微笑不應，取所呈冊付家僮內藏之。知府探公色甚和，必重違撫軍意而喜己署藩司之將即真也，女夾女夾然喜。公正色責之曰：「訊百姓無先擬供法。今訊藩司大員，而汝乃代為之供。藩司汝長官，撫軍亦汝長官，殺長官媚長官，於義何當？我才短，不能核人偽供，故收藏之，明日將此冊奏皇上，候聖裁。」知府陰喝汗下，長跽請曰：「某死罪，此案良不實，不圖公公正平恕，一至於此。求賜還原冊，訊明再啟。」公笑曰：「能如是，吾何求！」與冊令出，而遽呼騶從見撫軍。撫軍者，高郵王安國也。初及程事，王起立拱手曰：「微公言，吾早羞死矣！疏程陰事者，程之同鄉同年知縣某也。訪之臬司某，曰：頗聞之。訪之巡道某，佯驚曰：聞之久矣，聞制府先奏矣。予不得已奏出。今聞諸員覬覦遷缺而然，事大可疑，我悔之折骨。此段歉懷，曾告阿將軍知之。公不信，請質我於阿將軍。」公曰：「改過不吝，古大臣風也。某請案復再啟。」公甫出，而知府已赴轅跪白，程藩司事訊明全虛，惟以平餘充公未奏擬罪。公於奏程罪前十日，先奏：「司庫動用平餘，歷任官從不奏聞。臣初到，不敢蹈程某故轍，致滋重罪，仰乞睿示。」上硃批：「此等小事，任汝為之，但當慎重。倘遇別案連及，朕亦不能為汝寬也。」後程奏入，上入公先言，竟得寬減。程夫人每早起盥沐畢，嚴妝不食不言，命家人舁至公生祠內焚香膜拜，然後還家飲食笑言。
乾隆四年，詔丁銀攤入地畝，永為例。海內便之。惟山西解州、安邑五州縣不肯，曰：「此地富民無田，若攤丁於地，是貧民代富民完糧也。」徵輸者以為然，竟私用舊法。七年，上風聞，命巡撫某議覆。巡撫請如新例。公為冀寧道，爭之曰：「五州縣執貧富之說，因循已久，一旦改更，民必變。此事宜三思。」巡撫忿然，召河東道某趣辦。河東道心知不可，而難於牴牾，謾與兩司議曰：「事起解州牧，今嚴牒下牧足矣。」牧懼，即製巨梃千，長枷百餘，驅迫呼號。安邑民揭竿起，罷市，燒城門，毀公署而堵焉。報急者日三四至。巡撫擾急不知所為，命公領兵往。公笑曰：「我願往，然無兵我往，有兵我不往。」巡撫問故。曰：「彼蚩氓也，雖生變，尚懷狐疑。聞有大兵則反志益決。今合山西全省兵不過數千，與我領者不過數百，其足當五州縣人無萬數乎？請單騎獨行，而暗與我調兵符，相機行事。」巡撫強應曰：「諾。」諸司、道及府、州、縣餞公於郊，酒行泣下，若永訣者然。公自省城至安邑一千二百餘里，五日而至。先張示稱：「爾曹皆國家愛養元元，急迫生變。我來非徵爾，欲平定安集之。肯自首歸誠者赦。」民未曉公意，閉堡門不出。邑令來謁。問：「誰為首？」對：「不知。」公曰：「可以知縣而不知乎？」曰：「聞某已被劾，心灰，且人眾無所於訪。」公曰：「以民變劾官，皇上必不悅。或別遣欽差訊汝。汝努力助吾，何遽不為福？」令拜謝出。獲夜行少年，訊之，手疏七十二人。喜甚，不請於公，遽往擒犯歸。半途，追者至。槍炮騰起，弓役傷，奪所拘七十二人入堡。公歎曰：「禍成矣。庸人誤乃公事，奈何？」將具牒請兵，慮不發，乃命副將率二百人傍堡而營，告之曰：「不必戰，但得堡中情狀即以聞。」如公言，堡內人椎牛而囂。公立召還，以狀白撫軍請兵。兵未至，公陰念山西兵少，且弱不可用，而安邑民可先聲奪也。乃檄取四城大炮及他兵器待用，又雜取鋤犁鉤盾，揚言將毀堡。日失，撫軍羽檄下。公發之，蹙額歎曰：「孽矣，殺一縣老弱，安用全省兵耶？」吏胥聞之震恐，轉相告語。公遣人以酒千罌、羊百控犒兵，命無進城，駐將軍廟聽召。廟離堡三十里，夜大風，蹄踵蹂踏，煙沙障天，屠羊霍霍，兵酣飲叫呼，望者聽者，人數莫辨。堡中民股弁，公笑曰：「此擒犯時也。」命知縣副將戎裝大呼堡前曰：「縛七十二人獻者，兵立罷。稍遲，天明大軍至。金鼓一震，玉石焚矣。」堡中人不得已，縛七十二人詣府受遣。次日點兵，三百人而已。遠來足皸腫，手不能弓，幸無所用，歸營偃旗。未幾，天子果以巡撫為民變劾官懦，特命大學士訥親來鞫，駐省城。訥別訪亂民五百，檄公與副將擒訊。公具牒稱七十二人尚多冤，餘眾宜可闊略。訥愈怒，文書火急，且曰：「黨惡聽參。」公不為動，抵攔者三。副將意不能無怯，來蒨公。公無言。副將曰：「公何無言？」公曰：「難言也。以為可耶，妨五百民命；以為不可耶，妨君官職。民與官孰重，君當自謀。我不敢以己律君，安得有言？」副將歎息而去。五百人聞之，泣曰：「攤丁，非托公意；擒七十二人，非托公意。我輩早從公言，自首歸誠，大家抱兒子臥矣。今又以不擒犯故累公，我山西以俠烈聞，若然，非壯士也。請與偕出。」五百人竟面縛出投公，公不受。投副將，副將受之。來謁公坐，發於面。公賀：「得大功，君何不自喜？」副將手指天歎曰：「五百人為公來乎？為我來乎？我武官也，不折一矢而冒公功，其如天何？」乃將安邑畏威歸順之意啟訥公，訥亦怒解，命且保釋。五百人父子妻女爭來迎歸，扶攜歡呶，祝延之聲，數里不絕。獄具，前七十二人者，誅三人，杖十人。
公諱庸，字師健，滿洲富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