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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倉山房文集/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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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九 小倉山房文集
卷二十
卷二十一 

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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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生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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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問:「公生明」,荀子之言,非歟?庸醫之治人也,覃精竭思,公矣,而人不治;庸相之治國也,引經法古,公矣,而國不治。以是觀之,公安能生明歟?

袁子曰:子亦知夫荀子之所謂公,非今之所謂公乎?夫公者,對乎私而言之也。必先知何者謂之私,然後知何者謂之公。所謂私者,非貨利而已也。自賢自智,強不知以為知,私矣;矯俗矜廉,避嫌好勝,私矣;喜功名之己出,懼他人之我先,私矣;氣質之粗,學術之偏,私矣。私即不公,不公則不明。貨利之私,知其不可而犯之者也,其害於明也淺;意見之私,不知其不可而犯之者也,其害於明也深。彼無私者,非聖人耶?然而聖人不自知其無私,故邇言必察,昌言則拜,捨己從人,以求其明。其求明之心,即公也。既公矣,焉得不明?彼有私者,非庸人耶?然而庸人不自知其有私,故不諮於人,不詢於眾,悻悻然惟所欲為。其自以為無私之心,即私也。既私矣,又焉得明?

天下林林而生,總總而群。先王所以設君相而治焉者,慮其父子不相親,兄弟不相愛故也。他人之父子兄弟,私也,與先王何與?而為之立政設教,以求其親愛,則先王之公也。《周官》論刑曰:議親議貴。孔子於賢曰「舉爾所知」,於親曰「父為子隱」。《詩》曰「遷其私人」,曰「言私其?」。古之聖人不自諱其私,又惴惴焉若懼人之忘其私,而為之代遂其私。嗚呼,何其公也!惟其無有己之見存,而萬事萬物無不文理密察,以措之於至當。公之所至,明自生焉。

或曰:子之言公,是矣。今之明者,多流於刻,何歟?曰:刻,非明也,即昏也。夫明者,明乎其所當明也;刻者,明乎其所不當明也。當明與不當明,亦瞭然易曉矣。而尚且懵焉,非昏而何?「日月之明,容光必照」。然容其光則照,不容其光則不照也。若夫螢火鬼磷、糞溷中猶營營然照之爾。《大學》曰:「在止於至善。」明乎所當止之處,故曰明。彼貿貿然抉摘不已者,是不如止於丘隅之黃鳥也。固禽獸之不若也,而得謂之明乎?

人不小慧者,不大愚;不小忠者,不大詐。故憒憒之昏淺,而察察之昏深。見於一偏之明小,而攬其全局之明大。仁而不明者有矣,未有明而不仁者也。可以寬,可以嚴,可以生,可以殺,惟其當耳。當,斯公矣。然則謂「明生公」也可。

佛者九流之一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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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子闢佛太迂,白傅佞佛大愚。折衷者,其北朝高謙之乎?謙之之言曰:「佛者九流之一家耳。」夫九流者,君子之所不得已而存焉者也。三代下,四民不足以盡天下之民,於是陰陽、星巫、佛老諸家興焉。如人身之有胼指贅疣,如人家之有羸仆、有惰遊子弟,亦皆不得已而存焉者也。倘必欲灸除而攻去之,奚能哉,奚必哉?

然予以為佛之非,佛自知之,不待人攻也。惟其自知,故所以備攻者無所不至,而所以自衛與誘人者,亦無所不周。天下有非其力而可以美食者乎?佛知之,故茹素;有非其財而可以厚葬者乎?佛知之,故火化;有僇民而可以留種者乎?佛知之,故不娶。此皆佛之本意也。然其說則托之於慈悲矣,示寂矣,不淫矣。且慮其坐而食則病,乃禮拜以勞之;死而焚則熄,乃塔廟以神之;無子孫則絕,乃招徒眾以續之;取於人而自利則術破,乃為祈為禱,以利益之;城市居則褻,乃踞名山勝境以崇耀之。曼衍其書,一波窮一波又起,故聰明者悅焉;含宏其教,元惡大憝,立可懺免,故下愚者悅焉。嘻!使佛而果自信其說,則飲食男女可也,旌別淑慝可也,直指其理以示人可也,又何必左支右絀,廣招濫受,而為是汶汶者哉?

彼九流者,其誕與佛同,而不自知其非,故且肉食矣,婚葬矣,取人之財以自奉矣。宜其教之行於世者,不如佛也。然不如佛而能與佛常存者,何也?則以無業之民,非此不養,與佛同故也。且以吉凶禍福之說動人,亦與佛同故也。夫吉凶禍福,無人而不動心者也。因人所易動者動之,乘其虛,丐其餘,裒多益寡,以暗輔井田封建之窮,以補《周官》閑民之職,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周、孔復生,必不信九流,而何肯信佛?必不去九流,而何獨去佛?

若夫吉凶禍福,命也;不因吉凶禍福而為善者,知命者也。孔子知命,自言年且五十矣。孟子「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之說,是何造詣,而謂常人能之乎?韓子以知命之君子望天下之常人,而白傅又甘以常人自待,吾以為所見皆出高謙之下矣。

劉後主可比齊桓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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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謂後主可比齊桓,人疑其阿舊君。余謂非阿也。人君之道無他,用人而已;用人之道無他,勿疑而已。孔明之賢足用,後主之用孔明不疑。然則用伊尹即為湯,用太公即為文王矣,何區區之齊桓而震之?先主歿後,不聞後主下一詔行一事,一則曰「丞相」,再則曰「丞相」。以為形跡無可疑乎?則全蜀之兵,孔明主之;在朝之臣,孔明黜陟之。鞅鞅非少主臣,漢宣之芒刺,此其時也。以為時事不足疑乎?則街亭一敗,陳倉再遁,魏之君臣,豈無反間之縱,廉頗之失亡,此其時也。居可疑之時,操獨信之識,雖先主家法,孔明忠誠,有以致之,而要非後主之賢不及此。

且吾以為後主不特比齊桓,且勝齊桓。齊桓多內寵,管仲不能裁;後主妃嬪之數,董允能裁之。管仲死,勸除易牙、豎刁、開方,桓公不能從;孔明死,勸用蔣琬、費、董允,後主能從之。其不顛覆典刑也,賢於太甲;其不惑流言也,賢於成王;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也,賢同孟莊子。嗚呼!使後主生守文之世,臣如孔明者輔之,致太平,興禮樂,未可量也。丞相先亡,而諸賢短命,獨勸降之譙周老而不死,豈非天哉!

且世之稱孔明者,亦非知孔明者也。稱孔明者疑若聰強廉悍,目無朋輩者矣;不知孔明之賢,即後主之賢也。其賢奈何?曰用人而已。其用人奈何?曰勿疑而已。夫馬謖一用而敗,似乎孔明非能用人者。不知此正孔明之能用人也。帝堯不以一鯀之故而疑舜、禹,孔明不以一謖之故而疑諸賢。觀其推雲長,獎馬超,拜許靖之虛名,用秦宓之利口,恕簡雍之倨床,聽子龍之還絹,縱法正之報恩怨,泣楊顒之諫辛勤,交元直而求啟誨,平交州而問得失,勤勤懇懇,樂取於人。孟子所謂「好善優於天下」者是也,《秦誓》所謂「斷斷猗無他技」者是也。後之人誤褒孔明而妄譏後主,宜其不知為政歟!

荊軻書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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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目》荊軻書盜,仿《春秋》之書齊豹也,誤矣。豹為衛司寇,艱難其身,以險危大人,故曰盜。荊軻非秦臣也,為天下除虎狼,其見大處,遠過豫讓,非豹比也。

夫周之亡天下,非若桀、紂之亡天下也。亡桀、紂,亡獨夫也。為獨夫報仇者,頑民也。周積德累仁,千有餘年,子孫衰弱,無暴虐之跡,不過尾大不掉,以亡於強秦。而秦反有桀、紂之暴,以滅文王、周公、召公之社稷。以大義論之,凡為周之臣民者,復仇而義;為六國之臣民者,復仇而義。彼荊軻者,獨非周之遺民乎?雖無燕太子,軻誠勇士,亦宜行也。嗚呼!

軻之刺秦王,豈真以燕太子飲食供奉之美,而遽以身試哉?軻雖下愚,自待如螻蟻,亦不應以區區之恩為之死也。蓋天下之苦秦久矣,其憐六國而思周也更久矣。如姬之嬖,侯生之老,仲連之達,張良之智,田光之深沉,樊將軍之慷慨,高漸離之窮且瞽,皆不能一日忘秦者也。彼俱欲刺秦王,蹈東海而甘心者也。軻與田光、樊將軍、高漸離交最善,其畜此志也久矣,不過少督亢圖與匕首耳。

彼太子者,亦人豪也。刺亦亡,不刺亦亡。與其坐而待亡,不如刺之,所謂順正以行其義也。當六國盡亡,秦兵旦暮渡易水之時,而責以行仁義,張三軍,此凶年勸食肉糜之說也。假使藥囊不至,武陽不驚,殿柱不中,刺死秦王,軻一身當之。扶蘇尚幼,秦大將擅兵於外,其時張良、田橫、魏豹之徒,必有環視而起者。秦、燕之存亡,未可知也。天之曆數必歸於秦,而召公之血食終於就斬,豈軻與丹之心哉?

且軻固非暴虎馮河者也。待客與俱,何嘗非「臨事而懼」之意?而丹臨孤城待盡之時,勞心焦思,皇皇促行者,亦人情也。國勢倉皇,既少同心,又懼漏泄,故軻不能將己意達之於丹,丹又危且怯,計無再復,而遂為白衣冠之送。君臣上下,出萬死不顧生之計,圖存社稷。君子讀史至此,將涕泣哀傷之不暇,而反加以「盜賊」之名,此又丹與軻所不料於千秋萬世之後者也。

或曰:然則張良之擊,與軻同乎?曰:張良之擊,報於事後也;軻之刺,救於事前也。軻事成而燕且不亡,是軻更賢於良也。宋儒以良遇高祖,義而尊之;見軻敗丹斬,賤而貶之。論成敗不論是非,穴扞不見,可謂之《春秋》法耶?

駁侯朝宗《于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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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氏曰:于謙非社稷臣也,故不諫易儲。袁子曰:于謙社稷臣也,故不諫易儲。侯氏欲論于謙,先讀《孟子》。《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曰:「大臣者,以安社稷為容悅者也。」宣宗以社稷人民付正統,正統不能守;付景泰,景泰能守之。然則彼正統者,固得罪於社稷人民,而孟子之所謂甚輕者也。其君輕,則君之子更輕。當其時,正統既棄其天子之位而北狩矣。譬如吏棄城,將棄軍,遺敵之擒,而僥幸返國,幸矣。復欲償其官,蔭其子孫,此何理也?

晉惠公曰:「孤雖歸,辱社稷矣。」光武曰:「使成帝復生,天下不可復得。」唐肅宗即位靈武,明皇西歸,唐賢如顏平原、郭汾陽無請上皇復位者。何也?至尊之位,非如弈棋,可朝暮易也。若論太子之當廢不當廢,先當論景泰之當讓不當讓。景泰不當讓,則太子非天子之子,廢可也;景泰當讓,則群臣當爭之於上皇返蹕之年,不當爭之於景泰易儲之日。景泰,非周公比也。周公抱成王,未嘗踐天子位,而景泰固已建元改號矣。就使衛叔武有迎兄之美,宋穆公有立兄子之文,《春秋》責備賢者,以之責景泰可也,責於謙不可也。

夫謙固社稷臣也。「以安社稷為容悅者也」。但願其君有治世之大功,不願其君有謙讓之小節。金英,婦寺之忠,爭太子生日。景泰默然,知其譎諫,亦不加罪。在謙,固聞之矣。就使博一諫名,未必遽干帝怒。謙誠迂儒,宜諫;謙誠巧士,亦宜諫。以謙之才,卒不出此者,其所見者大,而用心純故也。謙見殺時,徐?等誣其迎立襄王世子。王文力爭,謙不辨。人以為於公必無此事,故笑而不辨。予謂尤不足以知公之心也。景泰廢太子見深,立太子見濟,未逾年,見濟亦亡。當是時,儲位未定,上躬不豫,外寇猶存。謙之心,又恐社稷之危也。必有密啟景泰為社稷計者:或仍迎上皇,或仍立上皇之子,或擇藩王之賢者而立之。君臣魚水,所論事秘,外人不得知也。故景泰聞鍾鼓聲,疑曰:「是於謙耶?」以謙之忠,帝豈疑其篡哉?帝必深知謙之心,惓惓於社稷之不可無人,故疑其有所迎立耳。然則景泰無子,襄王世子果賢於上皇,果賢於上皇之子,則迎立之謀,並不必為謙諱也。謙但知有社稷而已,遑知其他!

吾又嘗讀《宋史》而歎明之不亡,非謙之賢,實景泰之賢也。宋南渡時,有相如李綱,將如宗、岳而不能用,終於二聖不歸。景泰用一於謙,遂使社稷人民危而復安,而上皇亦得生入國門。及再竊大位,而反戮其勳臣,革其年號,嗚呼冤矣!然而公論卒難泯沒,故成化為上皇之子,而特旨褒公之忠。王?州亦當時臣子,而深不以易儲為非。侯朝宗隔二百年始生異議,魏叔子從而附和之,此非持論之苛,由其學識之小故歟!

書後

或難曰:「子以社稷為重,然則死建文者非與?」曰:一則社稷有人而奪之,篡也;一則社稷無人而守之,禮也。景泰得國,豈永樂比哉?本朝王山史、方望溪俱謂公之不諫,以身握兵權,恐諫則景泰將忌公而轉戕太子故也。所見亦高,然鄙意以為委曲以取大臣之心,不如直捷以論大臣之道。

魏徵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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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徵者,才智士也,非賢臣也。徵以諫得名,而所諫不得與古諫臣比。古之諫臣,婉諫與直諫不同,受賞與受誅又不同,要在問其心而已。其心純,雖好貨好色,孟子親勸其君,而為君子。其心雜,雖攻擊上身,谷永日諫其君,而為小人。魏徵之諫,魏徵之心何如乎?

太宗銳意太平,頗事粉飾。名言讜論,史不絕書。縱囚吞蝗之事,靡所不為。其不肯殺諫臣以自累也明矣。當其諫也,太宗有故縱魏徵之心,魏徵有挾制太宗之意。太宗示其意以引誘徵,而博納諫之名。徵反其跡以迎合太宗,而彰能諫之直。是君臣之交相籠絡以成名也,曷足貴也?使太宗有納諫之實,徵有忠諫之心,則太宗不應貳過,徵諫而不聽亦當去矣。何君臣之喋喋不憚煩乎?徵臨卒以諫草付史官,太宗大怒,踣其碑,停其子之尚主。蓋至此而君臣爭名之心,彼此露矣。不然,諫草何與乎史官?而付諫草,又何損於太宗哉?太宗退朝怒甚,曰:「會須殺此田舍翁。」長孫皇后具簪珥以賀,乃免。夫太宗者,英主也。果欲殺徵,殺可也,何必退而詛咒,如兒女子然?蓋不如此,不足以彰皇后之賢。此太宗詐魏徵以取名也。太宗引徵望昭陵,曰:「臣以為獻陵耳」。太宗臂鷂,徵奏事故遲,鷂死懷中。夫魏徵者,直臣也,果人主不當念亡後、玩禽鳥,諫可也,何必佯為不知,而刻薄其趣?不可施於友者,而竟施於君。以為不如此,不足以動人之傳聞。此魏徵詐太宗以取名也。太宗納元吉妃,殺張蘊古、盧祖尚,較望陵、臂鷂二事,過孰重焉?而徵既無諫章,又不去位。其故何哉?蓋徵固才智士也,知其說之可以行,即不行亦無害,則諫;知其說之必不能行,而又犯上之所忌,則不諫。其事太子建成時,屢勸殺太宗,建成不能用。夫高祖之天下,太宗之天下也。以徵之才智,豈不知以吳泰伯勸建成,亦豈不知以修身睦弟勸建成?而忍為此羽父、華督之計者,徵蓋深知建成昏暴,不可以正言諫故也。其諫太宗之心,即其諫建成之心而已矣。

徵曾為李密官,為竇建德官,再為建成官,終乃為太宗官。女之四醮,而以克家稱者也,諡之曰「貞」,愧矣!

魯肅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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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以荊州資劉備,肅勸之;荊州不還,權深為肅病。或曰:「肅心不忘漢,故資蛟龍以雲雨。」或曰:「是肅之失計。公瑾在,必不為此。」是二說者,皆不明天下之大計而熟籌夫當日之形勢者也。

肅果忠於漢,則去孫歸劉可矣,何必懷二心以事君?若以為失計,則當日之深於為吳而得計者,莫如肅;淺於為吳而失計者,莫如呂蒙、陸遜。惜乎孫權之智短量小,而不能用也。三國時,最強者操耳。赤壁之戰,權能獨力以破曹乎?抑合力於劉以共破曹乎?荊州得矣,權能兼取蜀以立乎?抑終不免於依草附木以自立乎?孔明之謀蜀也,先結孫權而後攻魏;魯肅之謀吳也,先結劉備而後攻魏。魏可滅,操可誅,天下事未可量也。魏未可滅,操未可誅,而唇齒已固,外難不侵,大丈夫將三分鼎足,南面而稱帝耳。安肯受人封拜,屈節一朝,侷促如轅下駒哉?英雄所見,大抵同也。惟孫權見不及此,然後襲取荊州,通和於魏,而從此稱臣質子無虛日矣。亦惟昭烈見不及此,然後因荊州之故而白帝稱兵,一敗嘔血矣。

不特此也,曹操據形勝之地,擁百萬之眾,又得孫權為之外應,宜若無所卻顧者。然趙儼襄陽之役,不肯窮追關公,勸留之為權害。操深然其說。權請擒關自效,操發露其奏,射以示關而使之走。夫以操之強,猶欲學戰國兩利而俱存之說,使自樹其敵。而以區區之吳,乃欲外絕蜀援,孤軍當操,不已悖乎?力不能當操,勢不得不稱臣。既稱臣,勢不得不納貢而受封爵。心有所不甘,又不得不詭詞阿諛而陰為反覆。邢貞一匹夫耳,敢於稱詔倨傲,坐車自若,而權以江東兩世之王業,至於俯首都亭,群臣流涕。此皆伯符父子之所傷心於地下,而魯肅之所逆料者也。得十荊州,足償其辱否?

肅之言曰:「宜相輔協,與之同仇。」曰:「總括九州,先成帝業。」權雖有負此言,然黃初以後,魏好不繼,蜀使仍通,事到無可奈何,終不出肅之所料。而徒然掛叛名於魏國,竊尊號於暮年。先王之姊妹不終,合肥之號令不遠。自埋自蝵,形同狐鼠。不用良謀,只取辱焉。古者虞假道而偕虢亡,韓、魏肘而智伯滅。陳涉不聽張耳、陳餘,立六國後以敗;馬超受曹公反間,離韓遂以敗。權不能效韓、魏、張、陳之謀,而甘心於虞公、陳涉、馬超之下,誤矣!且權絕蜀好之後,其不亡於魏者,幸也。蜀修關公之怨伐吳,吳求救於魏,劉曄勸襲之,賴魏主不從以免。出兵後,魏偽助討備,仍欲襲之,賴陸遜收兵以免。及至鍾會伐蜀,吳不力救,遂致兩亡。此皆日後之明驗也。

然則知此者,孔明、子敬而外無人乎?曰:史稱曹操方作書,聞權以荊州資劉備,不覺筆落於手。夫荊州已非曹有矣,以一家物與一家,與操何與?而乃駭然震驚者,正恐魯肅之計行,兩雄相倚,而天下難爭故也。嗚呼,操之才所以終出孫、劉上哉!

高帝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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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天下之兵,不如用天下之鋒,鋒即兵也。合時與勢,而鋒出焉。敗國之氣,累世不復;勝國之兵,所向無敵。兵之勝敗,鋒之利鈍實使之。項羽以輕用其鋒,而計失於高祖;高祖以早藏其鋒,而計失於匈奴。均失也。人皆知項羽之失,而不知高祖之失者,誤於史稱規模宏遠,而不熟計夫當日之時勢也。

時莫利於相良、平,將彭、韓,勢莫利於誅秦滅項。平城置酒高會,自取敗耳,何至一蹶不振?祖宗弱於前,而欲子孫振於後,吾知其難也。嘗謂高祖之得天下也晚,故其為子孫謀也太早,而其除功臣也太速。「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匈奴尚在,而功臣已盡,何也?當是時,使高祖下詔曰:「朕有積怨深怒於匈奴,諸公輔朕平天下,共安輯之,與諸公約,王齊王楚,世世享之。」遣韓信數千出酒泉,彭越數千出上黨,鯨布數千出張掖。其士馬皆百練之餘,其器械皆摧堅之舊,其父老習聞兵而不為怪,其將校玩於兵而無所苦。冒頓雖強,不如項籍;其將雖強,不如龍且。諸將或分或合,或擊或守,逞其誅秦滅項之餘威,不數年而坐見匈奴之弱矣。說者謂冒頓狡獪,難與爭鋒。夫楚、漢方拒滎陽,中原無帝,彼以精騎長驅而進,誰敢禁之?徒恣睢於外地,其無能為可知。或謂匈奴地遠阨塞,非秦、項比。不知武帝時衛青、霍去病才出韓、彭下,尚能浮西河,絕大漠,封狼居胥以還。其不難深入,又可知。

且夫功臣之不善終,亦高祖有以啟之耳。諸臣既已列土為王,精兵奇策,無所復用,血氣方剛,人人皆欲帝制自為。使當日者英雄疲老消磨於沙漠之場,遣腹心如良、平者監其軍,高祖擁全兵而坐制關中,諸臣既欲立功,且釋疑懼,誰敢結黨而西向?此一役也,匈奴服而功臣亦全。即使弓以彈鳥折,狗以逐兔死,其與殺之醢之,亦迥殊矣!服強胡而開國,東夷、南越莫不震恐,稽首於漢。其為子孫計不遠且大哉!文帝之卑辭厚幣,武帝之黷武窮兵,皆高祖不用其鋒之過也。

晉郭欽請及平吳之威,徙邊郡內戎於雜地。晉主不從,啟五胡之亂。劉裕克關中,急圖篡事,旋即棄歸,致子孫受索虜之害。唐太宗定天下,擒突厥,伐高麗,厥後回紇且來助順。宋藝祖欲復幽、燕,有志未成,子孫浸弱。此皆後世開國之明驗也。

天生五材,民並用之。誰能去兵?高祖縱欲與天下休息,亦宜使猛士守邊,待其至而與之戰。何至聽齊虜之言,以女乞和!為天子不能庇一兒女,以付虎狼,又乞兒女之靈,以安天下,何其悲也!使單于據天下,豈少乃女乎?且項王得太公不能為質,匈奴應聞之矣,則又何有於公主?始則談笑而棄父於鼎鑊,終則涕泣而棄女於絕域,失天性之恩,納外夷之侮,暮氣至矣,悖莫甚焉!厥後匈奴貽書呂后,備極醜詆,蓋已視高祖為齊景公也。

然則季布諫伐之言非乎?曰:今有遠行者,足疲勿輟,數十里尚可致;息以坐,則肉騰筋顫,難舉趾矣。不於高祖用兵之日,一勞永逸,乃於惠帝息兵之日,死灰復燃。觀釁而動,布誠老將言也。唯十萬橫行之說,不斬樊噲而斬婁敬,庶可以謝天下哉!

此與《郭巨論》同作,年甫十四,受知於楊文叔先生。雖於事理未協,而筆情頗肆,存之以志今昔之感。自記。

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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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病,不病於小人,而病於君子;不病於君子之少,而病於君子之多;不病於君子之私,而病於君子之公。

《易》曰:「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三代、漢、唐惟有君子為朋,專攻小人,常懼不勝;未有君子與君子自相攻,而置小人於度外者也。有之者,自宋始。宋君子太多,故意見雜出,而各自以為是。其自信太堅,故躬自薄而厚責於人;其居心太公,故厚於責君子而薄於責小人。夫國事叢叢然,非一人所治也;一人孑孑然,非獨力所支也。古之君子,知其如此,故「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非其類者,鋤而去之。」推其心,非以便乎己也,期有濟於吾君吾百姓,而便己之形跡,亦受之而不辭。當其時,豈無意見學術與吾為異者乎?要在審其大,略其小,降心以相從耳。又豈無仇怨之積,怙權之譏,側目於其側者乎?要在「除君之惡,惟力是視」,而不顧其後焉耳。此古大臣道也,宋之君子則不然。以相爭為公,以乞退為高,以責備賢者為《春秋》法,以釋有罪為「犯而不校」。是故歐公攻狄青,唐介攻彥博,伊川、東坡互相攻。所攻者,君子也;攻君子之人,亦君子也。王曾欲誅丁謂,楊億救之;太后欲竄蔡確,范純仁救之。所救者,小人也;救小人之人,則非小人也。嗟乎?君子小人,昭昭然判若冰炭,猶慮人主狃而不察,況自相淆混,反眼如不相識,而欲人主能識之乎?

孔子曰:「吾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蓋不於惡之之嚴,不足以見好之之切。劉向曰:「月雖暗,明於星之光;君子雖非,賢於小人之是。」宋之君子,皆汶汶而不察也。且刻核太至,必有不肖之心應之。富公欲誅高仲謀,希文曰:「恐朝廷手滑,日後吾輩亦不免。」富公自河北歸,中夜旁皇,歎曰:「希文真聖人也。」夫希文為宰相,刑賞天下,惟其當耳,不應為日後吾輩計。富公識深力定,亦不應怵於利害而悔持前日之法。當宣仁時,司馬當國,熙、豐小人,眈眈虎視,乘間欲發,形跡已露。諸君子不以此時聯《同人》之歡,行《?》之決,而乃洛、蜀互爭,代人自攻,過矣!其進調停之說者,又知調停小人,而不知調停君子,何也?今有鄉民掩廬,盜賊環伺,其家不磨刃外向,而惟聞夫妻反目,父子責善,盜賊聞之,寧不大快!

古者召公求去,周公留之;廉頗不悅,藺相如下之。蕭、曹不同道而相和,丙、魏不同術而相薦。唐玄宗將幸洛陽,太廟災,宋璟奏天災宜停巡幸。姚崇曰:「太廟乃苻堅舊材,故壞,無害於行。」璟遂無言。以璟之剛,知崇之諛而不復爭者,不肯以小妨大,而傷賢者之心,為國故也。宋則不然。臣爭於朝而洛、蜀分,儒爭於野而朱、陸分。欲國無亡,得乎?

郭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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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聞養體之謂孝,養志之謂孝,百行不虧之謂孝。巨,孝人也,即慈父也,即廉士也。兒可埋,金可取耶?不能養,何生兒?既生兒,何殺兒?以兒奪母食故埋,似母愛兒也,以愛及愛,見請所與者矣,見撫杯蒱者矣。殺所愛以食之,是以犬馬養也。母投箸泣矣,奈何?擬以埋聞,母弗禁。似母勿愛兒也,以惡名懟母,而以孝自名,大罪也。是兒者,寧非乃母之血食嗣乎?其絕之也。殺子則逆,取金則貪,以金飾名則詐,烏乎孝?

雖然,僅折其理,未發其術也。為之奈何?曰:知某所有金,偽攜兒掘,駭於眾曰:「金也,金也,天哀予孝,故餘畀雲爾。」蚩蚩者見其金則驚,臨以天則又驚,相與傳其孝不衰。不然,禁兒食可也,棄若兒可也,鬻之以濟母食可也,殺之亦無不可也。而埋則何說?

設當日者巨不生兒,無可埋;巨多兒不勝其埋,則奈何?使巨見金,揮鋤不顧,如管寧然,則奈何?或掩其處,別掘之,以卜天心,則又奈何?韓愈書《鄠人對》以其剔股欲腰諸市。若巨者,其尤出鄠人上哉!

張巡殺妾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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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巡可謂忠矣。然括城中老幼食之,非訓也;殺妾,非訓也。孟子曰:「獸相食,且人惡之。」又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孔、孟之言,以為有民而後有社稷,民秉三綱五常之性,寧使之死而安,不使之苟免以生如禽獸也。睢陽危急,是去食時也;食去民死,率其妾而死之,禮也。縱百姓食人,已失信矣。並食其妾,是朱粲、趙思綰之為,非忠臣訓也。臣事君,猶子事父也。父餓且死,殺子孫以奉之,非孝也。

或謂巡之殺妾,激軍心也。然軍人食之,不足濟一日之窮;敵人聞之,適足為急攻之計。或謂巡之殺妾,望成功也。然巡有功則爵為上公,妾無罪而形同犬彘,於心不安。請於朝而旌之,於事無濟。樂羊食子,吳起殺妻,其所以忍者殊,而忍則一也。孟子曰:「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殺一不辜而號忠臣,君子為之乎?

然則鄧攸之抱從子而棄子,亦非歟?曰:子與侄,天性也。濟則並生,不濟則並死。廢一不可,理之經也。至於兩盡,事之窮也。吳吾粲與魏戰,遇水,人攀其船,船重將覆,船人以戈撞擊。粲止之曰:「我求生,彼亦求生;俱生不得,俱死可也。」嘻!此言也,足以證巡與攸之過矣。

殺妾饗軍,按《三國志》臧洪已為之,不自巡始也。巡得重名,故論之。後見《池北偶談》載巡妾報冤事。《撫青雜志》載巡顯靈見何兼資,解說妾係自縊非殺云云。稗史言雖不經,然足證人心之所同。自記。

徐有功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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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人,仁也;殺人,勇也。然生人之勇,甚於殺人。何哉?殺人者,侃侃類公,縱乖於理,君上無所疑焉。生人者,跡類徇私,往往人未援而己先不免。非勇過賁、育,其孰能之!余讀《唐書》至《徐有功傳》,而不覺涕之淫淫也。

當武后朝,酷吏僨興,獨有功能持平法。人皆稱有功寬厚長者,而不知非以知有功也。有功上與武后爭,下與酷吏擠,屢濱於死而不懼者,其中有所守也。所守惟何?曰:法而已矣。法者,聖人制之,祖宗定之,原非徒為天下臣民設也。誠恐後世為人君者,寬則弛,嚴則濫,惟予言而莫違,故設一定章程,以平天下之罪,以制一人之喜怒,而又付之廷尉、司寇,俾抱此以與天子爭。奈天下之為廷尉、司寇者多,而如有功者少也。則亦有法如無法而已矣。孔子曰「吾未見剛者」,曰「守死善道」,如有功者,不愧其言。

雖然,有功豈果縱朝廷法,以失出為名譽哉?昔徐邈在魏武時,人稱為通。及在涼州,人稱為介。或以問毛玠。玠曰:「當魏武時,人皆毀車服以崇儉,而徐公不改其常,故名為通。今士大夫風流相尚,而徐公不改其常,故名為介。是世人之無常,而徐公之有常也。」當武后時,賢如魏元忠、薛季厓,俱以嚴見憚,而有功獨多平反。然則史稱其多失出也,非真失出也。舉世失入,則有功以失出聞矣。猶之舉世尚通,則徐公以介稱矣。有功但知奉法而已,不知其出與入也。

且夫君子之救時也,不可守其經而不達其變也。孔明當劉璋後,治尚嚴;有功當武后時,治尚寬。此因時而變者也。崔郾治鄂則寬,治陝則嚴。此因地而變者也。古之君子以矯時救俗為達變,後之君子以隨時徇俗為達變。使有功生於梁武之朝,以面為犧牲,殺人不抵罪。吾知涕泣好生迎合上意者,周興、來俊臣輩俱能轉而為之。而此時之引律固爭必以殺人為事者,安知非有功耶?雖然,使有功稍有畏葸之見為後所挾持,必不能霽威屈己,屢躓屢起。惟其殺人不憂,赦之不喜,後雖鷙毒,天性感動而不得不重其人,不得不從其請。向之所喜酷吏,誅殺殆盡,而有功三坐大辟,卒能晏然以官壽終。其初心必不自意至此,而卒其所以至此者,其中又有天在故也。嗚呼!世之為大臣而司法律者,可以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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