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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黎文鈔/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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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錄於:《唐宋八大家文鈔

卷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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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不肖,行能誠無可取,行已頗僻,與時俗異態,抱愚守迷,固不識仕進之門。乃與群士爭名競得失,行人之所甚鄙,求人之所甚利,其為不可,雖童昏實知之。如執事者,不以是為念,援之幽窮之中,推之高顯之上。是知其人之或可,而不知其人之莫可也;知其人之或可,而不知其時之莫可也。既以自咎,又歎執事者所守異於人人,廢耳任目,華實不兼,故有所進,故有所退。且執事始考文之明日,浮囂之徒已相與稱曰:「某得矣,某得矣。」問其所從來,必言其有自一日之間,九變其說。凡進士之應此選者,三十有二人,其所不言者,數人而已,而愈在焉。及執事既上名之後,三人之中,其二人者,固所傳聞矣。華實兼者也,果竟得之,而又升焉。其一人者,則莫之聞矣。實與華違,行與時乖,果竟退之。如是則可見時之所與者,時之所不與者之相遠矣。然愚之所守,竟非偶然,故不可變。凡在京師,八九年矣,足不跡公卿之門,名不譽於大夫士之口。始者謬為今相國所第,此時惟念以為得失固有天命,不在趨時,而偃仰一室,嘯歌古人。今則復疑矣。未知夫天竟如何,命竟如何?由人乎哉,不由人乎哉?欲事干謁,則患不能小書,困於投刺;欲學為佞,則患言訥詞直,卒事不成,徒使其躬儳焉而不終日。是以勞思長懷,中夜起坐,度時揣己,廢然而返。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又常念古之人日已進,今之人日已退。夫古之人四十而仕,其行道為學,既已大成,而又之死不倦,故其事業功德,老而益光。故《詩》曰:「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言老成之可尚也。又曰:「樂隻君子,德音不已。」謂死而不亡也。夫今之人,務利而遺道,其學其問,以之取名致官而已。得一名,獲一位,則棄其業而役役於持權者之門,故其事業功德日以忘,月以削,老而益昏,死而遂亡。愈今二十有六矣,距古人始仕之年尚十四年,豈為晚哉?行之以不息,要之以至死,不有得於今,必有得於古;不有得於身,必有得於後。用此自遣,且以為知己者之報,執事以為何如哉?其信然否也?今所病者,在於窮約,無僦屋賃僕之資,無縕袍糲食之給。驅馬出門,不知所之,斯道未喪,天命不欺,豈遂殆哉,豈遂困哉?

竊惟執事之於愈也,無師友之交,無久故之事,無顏色言語之情。卒然振而發之者,必有以見知爾。故盡暴其所誌,不敢以默。又懼執事多在省,非公事不敢以至,是則拜見之不可期,獲侍之無時也。是以進其說如此。庶執事察之也。

愈白:行官自南回,過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書數番,忻悚兼至,未審入秋來眠食何似,伏惟萬福!

來示云: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因與來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某之禱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聖賢事業,具在方策,可效可師。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積惡,殃慶自各以其類至。何有去聖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詩》不云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傳》又曰:「不為威惕,不為利疚。」假如釋氏能與人為禍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懼也,況萬萬無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類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禍於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靈。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於其間哉?進退無所據,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釋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說。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斁,禮樂崩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為禽獸也!」故曰:「能言距楊墨者,皆聖人之徒也。」揚子雲云:「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於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遂大亂。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為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聖人之道,於是大壞。後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於今泯泯也,其禍出於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嚐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

漢氏以來,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發引千鈞,綿綿延延,浸以微滅。於是時也,而倡釋老於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毀其道,以從於邪也!

籍、湜輩雖屢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獲承命,惟增慚懼,死罪死罪!愈再拜。

愈再拜: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於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業顯著,不借譽於布衣之士,則無以廣其名,是故布衣之士雖甚賤而不諂,王公大人雖甚貴而不驕,其事勢相須,其先後相資也。今閣下為王爪牙,為國藩垣,威行如秋,仁行如春,戎狄棄甲而遠遁,朝廷高枕而不虞。是豈負大丈夫生平之誌願哉?豈負明天子非常之顧遇哉?赫赫乎,洸洸乎,功業逐日以新,名聲隨風而流。宜乎讙呼海隅高談之士,奔走天下慕義之八,使或願馳一傳,或願操一戈,納君於唐虞,收地於河湟。然而未至乎是者,蓋亦有說云:豈非待士之道未甚厚,遇士之禮未甚優?請粗言其事,閣下試詳而聽之:

夫士之來也,必有求於閣下,夫以貧賤而求於富貴,正其宜也。閣下之財不可以遍施於天下,在擇其人之賢愚而厚薄等級之可也。假如賢者至,閣下乃一見之;愚者至,不得見焉:則賢者莫不至,而愚者日遠矣。假如愚者至,閣下以千金與之;賢者至,亦以千金與之:則愚者莫不至,而賢者日遠矣。欲求得士之道,盡於此而已;欲求士之賢愚,在於精鑒博採之而已。精鑒於己,固已得其十七八矣;又博採於人,百無一二遺者焉。若果能是道,愈見天下之竹帛,不足書閣下之功德,天下之金石,不足頌閣下之形容矣!

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歲而讀書,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於春官,以文名於四方。前古之興亡,未嚐不經於心也,當世之得失,未嚐不留於意也。嚐以天下之安危在邊,故六月於邁,來觀其師。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者,誠說閣下之義,願少立於階墀之際,望見君子之威儀也。居十日而不敢進者,誠以左右無先為容,懼閣下以眾人視之,則殺身不足以滅恥,徒悔恨於無窮。故先此書序其所以來之意,閣下其無以為狂而以禮進退之,幸甚,幸甚!愈再拜。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俛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愈再拜: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於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後,閣下位益尊,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去年春,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於人。其後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並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於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干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於人。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耶?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耶?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愈雖不才,其自處不敢後於恆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僕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觀覽,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懼再拜。

執事好賢樂善,孜孜以薦進良士、明白是非為己任,方今天下,一人而已。愈之獲幸於左右,其足跡接於門牆之間,升乎堂而望乎室者,亦將一年於今矣。念慮所及,輒欲不自疑外,竭其愚而道其誌,況在執事之所孜孜為己任者,得不少助而張之乎?誠不自識其言之可采與否,其事則小人之事君子盡心之道也。天下之事,不可遽數,又執事之誌,或有待而為,未敢一二言也。今但言其最近而切者爾:

執事之與司貢士者相知誠深矣;彼之所望於執事,執事之所以待乎彼者,可謂至而無間疑矣。彼之職在乎得人,執事之誌在乎進賢,如得其人而授之,所謂兩得其求,順乎其必從也。執事之知人,其亦博矣,夫子之言曰「舉爾所知」,然則愈之知者,亦可言已。文章之尤者,有侯喜者、侯雲長者。喜之家,在開元中,衣冠而朝者,兄弟五六人,及喜之父仕不達,棄官而歸。喜率兄弟操耒耜而耕於野,地薄而賦多,不足以養其親,則以其耕之暇讀書而為文,以幹於有位者,而取足焉。喜之文章,學西京而為也,舉進士十五六年矣。雲長之文,執事所自知。其為人淳重方實,可任以事,其文與喜相上下。有劉述古者,其文長於為詩,文麗而思深,當今舉於禮部者,其詩無與為比,而又工於應主司之試。其為人溫良誠信,無邪佞詐妄之心,強誌而婉容,和平而有立。其趨事靜以敏,著美名而負屈稱者,其日已久矣。有韋群玉者,京兆之從子,其文有可取者,其進而未止者也,其為人賢而有才,誌剛而氣和,樂於薦賢為善。其在家無子弟之過,居京兆之側,遇事輒爭,不從其令而從其義,求子弟之賢而能業其家者,群玉是也。凡此四子,皆可以當執事首薦而極論者。主司疑焉,則以辯之;問焉,則以告之;未知焉,則殷勤而語之。期乎有成而後止可也。有沈杞者、張{艸宏}者、尉遲汾者、李紳者、張後餘者、李翊者,或文或行,皆出群之才也。凡此數子,與之足以收人望、得才實,主司疑焉則與解之,問焉則以對之,廣求焉則以告之可也。

往者陸相公司貢士,考文章甚詳,愈時亦幸在得中,而未知陸之得人也。其後一二年,所與及第者,皆赫然有聲,原其所以,亦由梁補闕肅、王郎中礎佐之。梁舉八人,無有失者,其餘則王皆與謀焉。陸相之考文章甚詳也,待梁與王如此不疑也,梁與王舉人如此之當也,至今以為美談。自後主司不能信人,人亦無足信者,故蔑蔑無聞。今執事之與司貢士者,有相信之資、謀行之道,惜乎其不可失也!

方今在朝廷者,多以遊宴娛樂為事,獨執事眇然高舉,有深思長慮,為國家樹根本之道。宜乎小子之以此言聞於左右也。愈恐懼再拜。

某聞木在山,馬在肆,遇之而不顧者,雖日累千萬人,未為不材與下乘也;及至匠石過之而不睨,伯樂遇之而不顧,然後知其非棟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婭之後,是生於匠石之園,長於伯樂之廄者也。於是而不得知,假有見知者,千萬人亦何足雲。今幸賴天子每歲詔公卿大夫貢士,若某等比鹹得以薦聞,是以冒進其說以累於執事,亦不自量己。然執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有鬻馬不售於市者,知伯樂之善相也,從而求之,伯樂一顧,價增三倍。某與其事頗相類,是故終始言之耳。某再拜。

月日,前某官某謹東向再拜寓書浙東觀察使中丞李公閣下:籍聞議論者皆云:方今居古方伯連帥之職,坐一方得專制於其境內者,惟閣下心事犖犖,與俗輩不同。籍固以藏之胸中矣。

近者閣下從事李協律翱到京師,籍與李君友也,不見六七年,聞其至,馳往省之,問無恙外,不暇出一言,且先賀其得賢主人。李君曰:「子豈盡知之乎?吾將盡言之。」數日,籍益聞所不聞。籍私獨喜,常以為自今以後,不復有如古人者,於今忽有之。退而自悲,不幸兩目不見物,無用於天下,胸中雖有知識,家無錢財,寸步不能自致。今去李中丞五千里,何由致其身於其人之側,開口一吐出胸中之奇乎?因飲泣不能語。既數日,復自奮曰:無所能人乃宜以盲廢,有所能人雖盲,當廢於俗輩,不當廢於行古人之道者。浙水東七州,戶不下數十萬,不盲者何限。李中丞取人,固當問其賢不賢,不當計盲與不盲也。當今盲於心者皆是,若籍自謂獨盲於目爾,其心則能別是非。若賜之坐而問之,其口固能言也。幸未死,實欲一吐出心中平生所知見,閣下能信而致之於門耶?籍又善於古詩,使其心不以憂衣食亂,閣下無事時,一致之座側,使跪進其所有,閣下憑几而聽之,未必不如聽吹竹彈絲敲金擊石也。夫盲者業專,於藝必精,故樂工皆盲,籍儻可與此輩比並乎。

使籍誠不以畜妻子憂饑寒亂心,有錢財以濟醫藥,其盲未甚,庶幾其復見天地日月,目得不廢,則自今至死之年,皆閣下之賜也。閣下濟之以已絕之年,賜之以既盲之視,其恩輕重大小,籍宜如何報也!閣下裁之度之。籍慚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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