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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黎文鈔/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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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錄於:《唐宋八大家文鈔

卷十·辯、解、說、頌、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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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是也。《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 「雨」,「邱」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機」也。惟宦者宮妾,乃不敢言「諭」及 「機」,以為觸犯。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耶,為不可耶?

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者宮妾:則是宦者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耶?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凶邪,登崇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抵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奇而法,《》正而葩。下逮《》《》,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劄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相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已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於《詩》,書於《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然麟之為物,不畜於家,不恆有於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鬛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雖然,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也。聖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火泄於密,而為用且大,能不違於道,可燔可炙,可鎔可甄,以利乎生物;及其放而不禁,反為災矣。水發於深,而為用且遠,能不違於道,可浮可載,可飲可灌,以濟乎生物;及其導而不防,反為患矣。言起於微,而為用且博,能不違於道,可化可令,可告可訓,以推於生物;及其縱而不慎,反為禍矣。火既我災,有水而可伏其焰,能使不陷於灰燼矣;水既我患,有土而可遏其流,能使不仆於波濤矣;言既我禍,即無以掩其辭,能不罹於過者亦鮮矣。所以知理者,又焉得不擇其言歟?其為慎而甚於水火。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龍噓氣成雲,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元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雲亦靈怪矣哉!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雲從龍。」既曰龍,雲從之矣。

善醫者,不視人之瘠肥,察其脈之病否而已矣;善計天下者,不視天下之安危,察其紀綱之理亂而已矣。天下者,人也;安危者,肥瘠也;紀綱者,脈也。脈不病,雖瘠不害;脈病而肥者,死矣。通於此說者,其知所以為天下乎!夏殷周之衰也,諸侯作而戰伐日行矣。傳數十王而天下不傾者,紀綱存焉耳。秦之王天下也,無分勢於諸侯,聚兵而焚之,傳二世而天下傾者,紀綱亡焉耳。是故四支雖無故,不足恃也,脈而已矣;四海雖無事,不足矜也,紀綱而已矣。憂其所可恃,懼其所可矜,善醫善計者,謂之天扶與之。《易》曰:「視履考祥。」善醫、善計者為之。

談生之為《崔山君傳》,稱鶴言者,豈不怪哉!然吾觀於人,其能盡吾性而不類於禽獸異物者希矣。將憤世嫉邪,長往而不來者之所為乎?昔之聖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鳥者,其貌有若蒙倛者: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謂之非人耶?即有平脅曼膚,顏如渥丹,美而很者,貌則人,其心則禽獸,又惡可謂之人耶?然則觀貌之是非,不若論其心與其行事之可否為不失也。怪神之事,孔子之徒不言。余將特取其憤債世嫉邪而作之,故題之雲爾。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耶?其真不知馬也!

我思古人,伊鄭之僑。以禮相國,人未安其教。遊於鄉之校,眾口囂囂。或謂子產,毀鄉校則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豈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維善維否,我於此視。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聾,邦其傾矣。」既鄉校不毀,而鄭國以理。在周之興,養老乞言;及其已衰,謗者使監。成敗之跡,昭哉可觀。維是子產,執政之式,維其不遇,化止一國。誠率是道,相天下君。交暢旁達,施及無垠。於乎!四海所以不理,有君無臣。誰其嗣之?我思古人。

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聖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繇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餘;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夫聖人乃萬世之標準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處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耶?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贏之餘,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于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餘,鬚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巡怒,鬚髯輒張。及城陷,賊縳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雲。

始吾讀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以為孔子之徒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尊信孟氏,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者亦聖人之徒與。聖人之道不傳於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說干時君,紛紛籍籍相亂,六經與百家之說錯雜,然老師大儒猶在,火於秦,黃老於漢,其存而醇者,孟軻氏而止耳,揚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書,於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辭,時若不粹,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矣,抑猶在軻雄之間乎。孔子刪詩書,筆削春秋,合於道者著之,離於道者黜去之,故詩書春秋無疵,余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於聖人之籍,亦孔子之志與,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

余嘗苦《儀禮》難讀,又行於今者蓋寡,沿襲不同,復之無由,考於今誠無所用之;然文王、周公之法制,粗在於是,孔子曰:「吾從周」,謂其文章之盛也。古書之存者希矣,百氏雜,尚有可取,況聖人之制度邪?於是掇其大要奇辭奧旨著於篇,學者可觀焉。惜乎!吾不及其時,進退揖讓於其間。嗚呼!盛哉!

儒譏墨以尚同、兼愛、尚賢、明鬼。而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譏專臣,不尚同哉?孔子汎愛親仁,以博施濟眾為聖,不兼愛哉?孔子賢賢,以四科進褒弟子,疾歿世而名不稱,不尚賢哉?孔子祭如在,譏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則受福」,不明鬼哉?儒墨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奚不相悅如是哉?余以為辯生於未學,各務售其師之說,非二師之道本然也。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1]結柳作車,縛草為船,載糗輿粻,[2]牛系軛下,引帆上檣,[3]三揖窮鬼而告之曰:「聞子行有日矣,[4]鄙人不敢問所途。竊具船與車,備載糗粻。[5]日吉時良,利行四方。子飯一盂,子啜一觴。攜朋挈儔,去故就新。駕塵彍風,[6]與電爭先。子無底滯之尤,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於行乎?」

屏息潛聽,如聞音聲,若嘯若啼,砉欻嗄嚶。[7]毛發盡豎,竦肩縮頸,疑有而無,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與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學子耕,求官與名,惟子是從,不變於初。門神戶靈,我叱我呵,包羞詭隨,誌不在他。子遷南荒,熱爍濕蒸,我非其鄉,百鬼欺陵。太學四年,朝齏暮鹽,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終,未始背汝,心無異謀,口絕行語。於何聽聞,雲我當去?是必夫子信讒,有間於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車船?鼻齅臭香,[8]糗粻可捐。單獨一身,誰為朋儔?子茍備知,可數已不?[9]子能盡言,可謂聖智,情狀既露,敢不迴避?」[10]

主人應之曰:「子以吾為真不知也邪?子之朋儔,非六非四,[11]在十去五,滿七除二。各有主張,私立名字。捩手覆羹,[12]轉喉觸諱。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13]語言無味者,皆子之誌也。其名曰智窮:[14]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害傷。其次名曰學窮:傲數與名,摘抉杳微,[15]高挹群言,執神之機。又其次曰文窮:[16]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窮:影與形殊,面醜心妍,利居眾後,責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窮: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凡此五鬼,為吾五患。饑我寒我,興訛造訕。能使我迷,人莫能間。朝悔其行,暮已復然。蠅營狗茍,驅去復還。」

言未畢,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頓腳,失笑相顧。徐謂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為。驅我令去,小黠大癡。[17]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時,[18]乃與天通。攜持琬琰,易一羊皮。飫於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誰過於予?雖遭斥逐,不忍子疏。謂予不信,請質《詩》、《書》。」

主人於是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19]

元和元年六月十日,愈自江陵法曹詔拜國子博土,始進見今相國鄭公。公賜之坐,且曰:「吾見子某詩,吾時在翰林,職親而地禁,不敢相聞。今為我寫子詩書為一通以來。」愈再拜謝,退錄詩書若干篇,擇日時以獻。於後之數月,有來謂愈者曰:「子獻相國詩書乎?」曰:「然。」曰:「有為讒於相國之座者曰: 『韓愈曰:相國征餘文,餘不敢匿,相國豈知我哉!』子其慎之!」愈應之曰:「愈為御史,得罪德宗朝,同遷於南者凡三人,獨愈為先收用,相國之賜大矣;百官之進見相國者,或立語以退,而愈辱賜坐語,相國之禮過矣;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以下,欲以其業徹相國左右者多矣,皆憚而莫之敢,獨愈辱先索,相國之知至矣。賜之大,禮之過,知之至,是三者於敵以下受之,宜以何報?況在天子之宰乎!人莫不自知,凡適於用之謂才,堪其事之謂力,愈於二者,雖日勉焉而不近。束帶執笏,立士大夫之行,不見斥以不肖,幸矣,其何敢敖於言乎?夫敖雖凶德,必有恃而敢行。愈之族親鮮少,無扳聯之勢於今;不善交人,無相先相死之友於朝;無宿資蓄貨以釣聲勢;弱於才而腐於力,不能奔走乘機抵巇以要權利。夫何恃而敖?若夫狂惑喪心之人,蹈河而入火,妄言而罵詈者,則有之矣,而愈人知其無是疾也。雖有讒者百人,相國將不信之矣,愈何懼而慎歟?」

既累月,又有來謂愈曰:「有讒子於翰林舍人李公與裴公者,子其慎歟!」愈曰:「二公者,吾君朝夕訪焉,以為政於天下,而階太平之治。居則與天子為心膂,出則與天子為股肱。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以下,其孰不願忠而望賜?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風而妄罵,不當有如讒者之說也。雖有讒者百人,二公將不信之矣。愈何懼而慎?」既以語應客,夜歸,私自尤曰:咄!市有虎,而曾參殺人,讒者之效也。《詩》曰:「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傷於讒,疾而甚之之辭也。又曰:「亂之初生,僭始既涵。亂之又生,君子信讒。」始疑而終信之之謂也。孔子曰:「遠佞人。」夫佞人不能遠,則有時而信之矣。今我恃直而不戒,禍其至哉!徐又自解之曰:市有虎,聽者庸也;曾參殺人,以愛惑聰也;《巷伯》之傷,亂世是逢也。今三賢方與天子謀所以施政於天下。而階太平之治,聽聰而視明,公正而敦大。夫聰明則聽視不惑,公正則不邇讒邪,敦大則有以容而思。彼讒人者,孰敢進而為讒哉?雖進而為之,亦莫之聽矣!我何懼而慎?

既累月,上命李公相,客謂愈曰:「子前被言於一相,今李公又相,子其危哉!」愈曰:「前之謗我於宰相者,翰林不知也;後之謗我於翰林者,宰相不知也。今二公合處而會言,若及愈,必曰:『韓愈亦人耳,彼敖宰相,又敖翰林,其將何求?必不然!』吾乃今知免矣。」既而讒言果不行。

司徒北平王家,貓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死焉。有二子飲於死母,母且死,其鳴咿咿。其一方乳其子,若聞之,起而若聽之,走而若救之,銜其一置於其棲,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其子然。噫,亦異之大者也!夫貓,人畜也,非性於仁義者也,其感於所畜者乎哉!北平王牧人以康,伐罪以平,理陰陽以得其宜。國事既畢,家道乃行,父父子子,兄兄弟弟,雍雍如也,愉愉如也,視外猶視中,一家猶一人。夫如是,其所感應召致,其亦可知矣。《易》曰「信及豚魚」,非此類也夫!愈時獲幸於北平王,客有問王之德者,愈以是對。客曰:「夫祿位貴富人之所大欲也。得之之難,未若持之之難也。得之於功,或失於德;得之於身,或失於子孫。今夫功德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敘之為《貓相乳》說雲。

《詩》曰「大邦維翰」,《書》曰「以藩王室」,諸侯之於天子,不惟守土地奉職貢而已,固將有以翰藩之也。今人有宅於山者,知猛獸之為害,則必高其柴楥而外施陷阱以待之;宅於都者,知穿窬之為盜,則必峻其垣牆而內固扃鐍以防之。此野人鄙夫之所及,非有過人之智而後能也。今之通都大邑,介於倔強之間,而不知為之備,噫,亦惑矣!

野人鄙夫能之,而王公大人反不能焉,豈材力為有不足歟?蓋以謂不足為而不為耳!天下之禍,莫大於不足為,材力不足者次之。不足為者,敵至而不知,材力不足者,先事而思,則其於禍也有間矣。彼之倔強者,帶甲荷戈,不知其多少,其綿地則千里,而與我壤地相錯,無有丘陵、江河、洞庭、孟門之關其間,又自知其不得與天下齒,朝夕舉踵引頸,冀天下之有事,以乘吾之便。此其暴於猛獸穿窬也甚矣。嗚呼,胡知而不為之備乎哉!賁育之不戒,童子之不抗;魯雞之不期,蜀雞之不支。今夫鹿之於豹,非不巍然大矣,然而卒為之禽者,爪牙之材不同,猛怯之資殊也。曰:然則如之何而備之?曰:在得人。

或問曰:「堯舜傳諸賢,禹傳諸子,信乎?」曰「然。」「然則禹之賢,不及於堯與舜也歟?」曰:「不然。堯舜之傳賢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傳子也,憂後世爭之之亂也。堯舜之利民也大,禹之慮民也深。」曰:「然則堯舜何以不憂後世?」曰:「舜如堯,堯傳之;禹如舜,舜傳之。得其人而傳之,堯舜也;無其人,慮其患而不傳者,禹也。舜不能以傳禹,堯為不知人;禹不能以傳子,舜為不知人。堯以傳舜為憂後世,禹以傳子為慮後世。」曰:「禹之慮也則深矣,傳之子而當不淑,則奈何?」曰:「時益以難理,傳之人則爭,未前定也;傳之子則不爭,前定也。前定雖不當賢,猶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賢,則爭且亂。天之生大聖也不數,其生大惡也亦不數。傳諸人,得大聖,然後人莫敢爭;傳諸子,得大惡,然後人受其亂。禹之後四百年,然後得桀;亦四百年,然後得湯與伊尹。湯與伊尹不可待而傳也。與其傳不得聖人而爭且亂,孰若傳諸子,雖不得賢,猶可守法。」曰:「孟子之所謂『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者,何也?」曰: 「孟子之心,以為聖人不苟私於其子以害天下。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今之人以一善為行而恥為之,慕達節而稱夫通才者多矣,然而脂韋汨沒,以至於老死者相繼,亦未見他之稱:其豈非亂教賊名之術歟!

且五常之教,與天地皆生;然而天下之人,不得其師,終不能自知而行之矣。故堯之前千萬年,天下之人促促然不知其讓之為美也;於是許由哀天下之愚,且以爭為能,乃脫屣其九州,高揖而辭堯。由是後之人竦然則言曰:「雖天下,猶有薄而不售者,況其小者乎?」故讓之教行於天下,許由為之師也。自桀之前千萬年,天下之人循循然不知忠易其死也。故龍逢哀天下之不仁,睹君父百姓入水火而不救,於是進盡其言,退就割烹。故後之臣竦然而言曰:「雖萬死,猶有忠而不懼者,況其小者乎?」故忠之教行於天下,由龍逢為之師也。自周之前千萬年,渾渾然不知義之可以換其生也。故伯夷哀天下之偷且以強,則服食其葛薇,逃山而死。故後之人竦然而言曰:「雖餓死,猶有義而不懼者,況其小者乎?」故義之教行於天下,由伯夷為之師也。是三人俱以一身立教,而為師於百千萬年間;其身亡而其教存,扶持天地,功亦厚矣。向令三師恥獨行,慕通達,則堯之日,必曰得位而濟道,安用讓為?夏之日,必曰長進而否退,安用死為?周之日,必曰和光而同塵,安用餓為?若然者,天下之人,促促然而爭,循循然而佞,渾渾然而偷,其何懼而不為哉!是則三師生於今,必謂偏而不通者矣,其可不謂之大賢人者哉?嗚呼,今之人其慕通達之為弊也!

且古聖人言通者,蓋百行眾藝備於身而行之者也;今恆人之言通者,蓋百行眾藝闕於身而求合者也。是則古之言通者,通於道義;今之言通者,通於私曲,其亦異矣。將欲齊之者,其不猶矜糞丸而擬質隨珠者乎?且令今父兄教其子弟者曰:「爾當通於行如仲尼」,雖愚者亦知其不能也;曰「爾尚力一行如古之一賢」,雖中人亦希其能矣:豈不由聖可慕而不可齊,賢可及而可齊邪?今之人行未能及乎賢,而欲齊乎聖者,亦見其病矣。

夫古人之進修,或幾乎聖人。今之人行不出乎中人,而恥乎力一行為獨行,且曰:「我通同如聖人。」彼其欺心邪?吾不知矣。彼其欺人而賊名邪?吾不知矣。余懼其說之將深,為《通解》。

或問「行孰難?」曰:「舍我之矜,從爾之稱。」「孰能之?」曰:「陸先生參何如?」曰:先生之賢聞天下,是是而非非。貞元中,自越州征拜祠部員外郎,京師之人日造焉,閉門而拒之滿街。愈嚐往閑客席,先生矜語其客曰:「某胥也,某商也,其生某任之,其死某誄之,某與某何人也,任與誄也非罪歟?」皆曰:「然。」愈曰:「某之胥,某之商,其得任與誄也,有由乎?抑有罪不足任而誄之邪?」先生曰:「否,吾惡其初。不然,任與誄也何尤?」愈曰:「苟如是,先生之言過矣!昔者管敬子取盜二人為大夫於公,趙文子舉管庫之士七十有餘家:夫惡求其初?」先生曰:「不然,彼之取者賢也。」愈曰:「先生之所謂賢者,大賢歟,抑賢於人之賢歟?齊也、晉也,且有二與七十,而可謂今之天下無其人邪?先生之選人也已詳。」先生曰:「然」。愈曰:「聖人不世出,賢人不時出,千百歲之間儻有焉,不幸而有出於胥商之族者,先生之說傳,吾不忍赤子之不得乳於其母也。先生曰:「然。」他日,又往坐焉。先生曰:「今之用人也不詳,位乎朝者,吾取某與某而已,在下者多於朝,凡吾與者若干人。」愈曰:「先生之與者,盡於此乎?其皆賢乎,抑猶有舉其多而缺其少乎?」先生曰:「固然,吾敢求其全。」愈曰:「由宰相至百執事凡幾位?由一方至一州凡幾位?先生之得者,無乃不足充其位邪!不早圖之,一朝而舉焉,今雖詳,其後用也必粗。」先生曰:「然。子之言,孟何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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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或有復出星字。
  2. 輿,或作與。糗,《爾雅》云:「麥也。」《周禮》:「糗餌粉餈。」粻,糧也。糗,去久、丘救二切。粻,之良切。
  3. 《選》:「萬里連檣,牛系軛下。」軛,乙革切。檣,音墻。
  4. 日下或無矣字。
  5. 竊或作躬。
  6. 彍,音霍,又廓、郭二音。
  7. 砉,霍虢切。欻,許勿切。
  8. 齅,許求切。
  9. 已,與以同,以,又與與同。
  10. 回,或作曲。
  11. 朋儔,或作儔朋。六,或作三,非是。
  12. 捩,力結切。
  13. 目,或作貌。
  14. 名上或有一字。
  15. 抉,於決切。
  16. 曰文上,或有名字。
  17. 《淮南子》:「人不小學不大迷,不小慧不大愚。」又《抱樸子》:「凡人多以小黠而大愚。 」洪駒父曰:小黠大癡,《三國志》自有全文。
  18. 惟,或作雖,非是,
  19. 之,或作入。公此篇終雲「延之上座」,於是段成式作《留窮詞》,近世唐子西作《留窮詩》,二者皆祖公之意而為之,然成式後又作《送窮辭》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