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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文鈔/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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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東坡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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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所深譏、聖人之所哀傷而不忍言者三;晉趙鞅帥師納衛世子蒯聵於戚,齊國夏、衛石曼姑帥師圍戚,而父子之恩絕;公與夫人姜氏遂如齊,而夫婦之道喪;鄭伯克段於鄢,而兄弟之義亡。 此三者,天下之大戚也。 夫子傷之,而思其所以至此之由,故其言尤為深且遠也。

且夫蒯聵之得罪於靈公,逐之可也,逐之而立其子,是召亂之道也。 使輒上之不得從王父之言,下之不得從父之令者,靈公也。 故書曰:「晉趙鞅帥師納衛世子蒯聵於戚。」 蒯聵之不去世子者,是靈公不得乎逐之之道。 靈公何以不得乎逐之之道?逐之而立其子也。 魯桓公千乘之君,而陷於一婦人之手,夫子以為文姜之不足譏,而傷乎桓公制之不以漸也,故書曰:「公與夫人姜氏遂如齊」,言其禍自公作也。 段之禍生於愛。 鄭莊公之愛其弟也,足以殺之耳。 孟子曰:「舜封象於有庳,使之源源而來,不及以政。 」孰知夫舜之受其弟之深,而鄭莊公賊之也。 當太叔之據京城,取廩延以為己邑,雖舜復生,不能全兄弟之好,故書曰「鄭伯克段於鄢」,而不曰「鄭伯殺其弟段」。 以為當斯時,雖聖人亦殺之而已矣。 夫婦、父子、兄弟之親,天下之至情也,而相殘之禍至如此,夫豈一日之故哉!

《穀梁》曰:「克,能也,能殺也。 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 段不稱弟,不稱公子,賤段而甚鄭伯也。 於鄢,遠也。 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雲爾。 甚之也。 然則為鄭伯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 嗚呼!以兄弟之親,至交兵而戰,固親親之道絕已久矣。 雖緩追逸賊,而其存者幾何,故曰於斯時也,雖聖人亦殺之而已矣。 然而聖人固不使至此也。 《公羊傳》曰:「母欲立之,己殺之,如勿與而已矣。」 而又區區於當國內外之言,是何思之不遠也。 《左氏》以為段不弟,故不稱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求聖人之意,若《左氏》可以有取焉。

先儒之論,或曰魯郊僭也,《春秋》譏焉,非也。
魯郊僭也,而《春秋》之所譏者,當其罪也。
賜魯以天子之禮樂者,成王也。
受天子之禮樂者,伯禽也。
《春秋》之譏魯郊也,上則譏成王,次則譏伯禽。
成王、伯禽不見於《春秋》,而夫子無所致其譏也。
無所致其譏而不譏焉,《春秋》之所以求信天下也。
夫以魯而僭天子之郊,其罪惡如此之著也。
夫子以為無所致其譏而不譏焉,則其譏之者,固天下之所用而信之也。

郊之書於《春秋》者,其類有三。
書卜郊不從乃免牲者,譏卜常祀而不譏郊也。
鼷鼠食郊牛角,郊牛之口傷改卜牛者,譏養牲之不謹而不譏郊也。
書四月、五月、九月郊者,譏郊之不時而不譏郊也。
非卜常祀、非養牲之不謹、非郊之不時則不書,不書則不譏也。
禘於太廟者,為致夫人而書也。
有事於太廟者,為仲遂卒而書也。
《春秋》之書郊者,猶此而已。
故曰不譏郊也。

郊祀者,先王之大典,而夫子不得見之於周也。
故因魯之所有天子之禮樂,而記郊之變焉耳。
《成·十七年》:「九月辛丑,用郊。」
《公羊傳》曰:「用者,不宜用者也,九月非所用郊也。」
《穀梁傳》曰:「夏之始,猶可以承春。以秋之末,承春之始,蓋不可矣。」
且夫郊未有至九月者也。曰「用」者,著其不時之甚也。
杜預以為用郊從史文,或說用然後郊者,皆無取焉。

春秋之時,忠信之道缺,大國無厭而小國屢叛,朝戰而夕會,夫子蓋厭之矣。
觀周之盛時,大宗伯所制朝覲、會同之禮,各有遠近之差,遠不至於疏而相忘,近不至於數而相瀆。
春秋之際,何其亂也,故曰春秋之盟,無信盟也,春秋之會,無義會也。
雖然,紛紛者,天下皆是也。
夫子將譏之,而以為不可以勝譏之也,故擇其甚者而譏焉。
桓二年會於稷,以成宋亂。
襄三十年會於澶淵,宋災故。
皆以深譏而切責之也。

《春秋》之書會多矣,書其所會而不書其所以會。
書其所以會,桓之稷、襄之澶淵而已矣。
宋督之亂,諸侯將討之,桓公平之,不義孰甚焉?宋之災,諸侯之大夫會,以謀歸其財,既而無歸,不信孰甚焉?非不義不信之甚,《春秋》之譏不至於此也。
《左氏》之論,得其正矣。

皆諸侯之大夫,而書曰某人某人會於澶淵,宋災故,尤之也。
不書魯大夫,諱之也。
且夫見鄰國之災,匍匐而救之者,仁人君子之心也。
既言而忘之,既約而背之,委巷小人之事也。
故書其始之為君子仁人之心,而後可以見後之為委巷小人之事。
《春秋》之意,蓋明白如此。
而《公羊傳》曰:「會未有言其所為者,此言其所為何?錄伯姬也。」
且《春秋》為女子之不得其所而死,區區焉為人之死錄之,是何夫子之志不廣也!
《穀梁》曰:「不言災故,則無以見其為善;澶淵之會,中國不侵夷狄,夷狄不入中國,無侵伐八年,善之也,晉趙武、楚建之力也。」
如《穀梁》之說,宋之盟可謂善矣,其不曰息兵故,何也?嗚呼!《左氏》得其正矣。

諸侯之義,守先君之封土,而不敢有失也,守天子之疆界,而不敢有過也。
故夫以力而相守,以兵而相侵者,《春秋》之所謂暴君也。
侵之雖不以兵,奪之雖不以力,而得之不義者,《春秋》之所謂汙君也,鄭伯以璧假許田,晉侯使韓穿來言汶陽之田歸之於齊,此諸侯之以不義而取魯田者也。
邾庶其以漆閭丘來奔,莒牟夷以防茲來奔,黑肱以濫來奔,此魯之以不義而取諸侯之田者也。
諸侯以不義而取魯田,魯以不義而取侯之田,皆不容於《春秋》者也。

夫子之於庶其、牟夷、黑肱也責之薄,而於魯也罪之深。
彼其竊邑叛君為穿窬之事,市人屠沽且羞言之,而安足以重辱君子之譏哉?夫魯,周公之後,守天子之東藩,招聚小國叛亡之臣,與之為盜竊之事,孔子非傷而悼痛之,故於三叛之人,具文直書而無隱諱之詞,蓋其罪魯之深也。
先儒之說,區區於叛人之過惡,其論固已狹矣。
且夫《春秋》豈為穿窬竊盜之人而作哉?使天下之諸侯,皆莫肯容夫如此之人,而穿窬盜竊之事,將不禁而自絕,此《春秋》之所以用意於其本也。
《左氏》曰:「或求名而不得,或欲蓋而名彰。書齊豹盜,三叛人名。」
而《公羊》之說,最為疏謬,以為叔術之後而通濫於天下,故不系黑肱於邾。
嗚呼,誰謂孔子而賢叔術耶?

蓋嘗論之。
黑肱之不系邾也,意其若欒盈於之不系於晉歟?欒盈既奔齊,而還入曲沃以叛,故書曰「欒盈入於晉」。
黑肱或者既絕於邾,而歸竊其邑以叛歟?當時之簡牘既亡,其詳不可得而聞矣。
然以類而求之,或亦然歟?《穀梁》曰:「不言邾,別乎邾也;不言濫子,非天子之所封也。」此尤迂闊而不可用矣。

對:《詩》之中,唯周最備,而周之興廢,於《詩》為詳。蓋其道始於閨門父子間,而施及乎君臣之際,以被冒乎天下者,存乎《二南》。後稷、公劉、文、武創業之艱難,而幽、厲失道之漸,存乎《二雅》。成王纂承文、武之烈,而禮樂文章之備,存乎《頌》。其愈衰愈削而至夷於諸侯者,存乎《王·黍離》。蓋周道之盛衰,可以備見於此矣。《小雅》者,言王政之小,而兼陳乎其盛衰之際者也。夫幽、厲雖失道,文、武之業未墜,而宣王又從而中興之故,雖怨刺並興,而未列於《國風》者,以為猶有王政存焉。故曰:「《小雅》者,兼乎周之盛衰者也。」昔之言者,皆得其偏,而未備也。季劄觀周樂,歌《小雅》,曰:「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之衰乎?」《文中子》曰:「《小雅》烏乎衰?其周之盛乎!」劄之所謂衰者,蓋其當時親見周道之衰,而不睹乎文、武、成、康之盛也。文中子之所謂盛者,言文、武之餘烈,歷數百年而未忘,雖其子孫之微,而天下猶或宗周也。故曰:二子者,皆得其偏而未備也。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當周之衰,雖君子不能無怨,要在不至於亂而已。《文中子》以為周之全盛,不已過乎。故通乎二子之說,而《小雅》之道備矣。謹對。

對:《春秋》之書遂一也,而有善惡存焉,君子觀其當時之實而已矣。利害出於一時,而制之於千里之外,當此之時而不遂,君子以為固。上之不足以利國,下之不足以利民,可以復命而後請,當此之時而遂,君子以為專。專者,固所貶也,而固者,亦所譏也。故曰:《春秋》之書遂一也,而有善惡存焉,君子觀其當時之實而已矣。公子結媵陳人之婦於鄄,遂及齊侯、宋公盟。《公羊傳》曰:「媵不書,此何以書?以其有遂事書。大夫無遂事,此其言遂何?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則專之可也。」公子遂如周,遂如晉。《公子》亦曰:「大夫無遂事。此其言遂何?公不得為政也。」其書遂一也,而善惡如此之相遠,豈可以不察其實哉。《春秋》者,後世所以學為臣之法也。謂遂之不譏,則愚恐後之為臣者,流而為專。謂遂之皆譏,則愚恐後之為臣者,執而為固。故曰:觀乎當時之實而已矣。西漢之法,有矯詔之罪,而當時之名臣,皆引以為據。若汲黯開倉以賑饑民,陳湯發兵以誅郅支,若此者,專之可也。不然,獲罪於《春秋》矣。謹對。

對:始終授受之際,《春秋》之所甚謹也。無事而書首時,事在二月而書王二月,事在三月而書王三月者,例也。至於公之始年,雖有二月、三月之書,而又特書正月。隱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儀父盟於蔑。」莊元年:「春王正月;二月,夫人孫於齊。」所以揭天子之正朔,而正諸侯之始也。《公羊傳》曰:「緣民臣之心,不可一日無君。緣始終之義,一年不二君。不可曠年無君。」故諸侯皆逾年即位而書正月。定公元年書曰:「王三月,晉人執宋仲幾於京師。」先儒疑焉,而未得其當也。嘗試論之。《春秋》十有二公,其得終始之正而備即位之禮者四,文公、成公、襄公、哀公也。攝而立,不得備即位之禮者一,隱公也。先君不以其道終,而已不得備即位之禮者六,桓公、莊公、閔公、僖公、宣公、昭公也。先君不以其道終而又在外者二,莊公、定公也。在外逾年而後至者一,定公也。且夫先君雖在外不以其道終,然未嘗有逾年而後至者,則是二百四十二年未嘗一日無君,而定公之元年魯之統絕者自正月至於六月而後續也。正月者,正其君也。昭公未至,定公未立,季氏當國,而天子之正朔將誰正耶?此定之所以無正月也。《公羊傳》曰:「正月者,正即位也。定無正月者,即位後也。定、哀多微辭。」而何休以為昭公出奔,國當絕,定公不得繼體奉正,故諱為微詞。嗚呼!昭公絕而定公又不得立,是魯遂無君矣。《穀梁》以為昭無正終,故定無正始。觀莊公元年書正,則不言而知其妄矣。謹對。

對:先儒論書「猶」之義,可以已也。愚以為不然。《春秋》之所以書「猶」者二,曰如此而猶如此者,甚之之辭也。「公子遂如齊,至黃乃復。辛巳,有事於太廟,仲遂卒於垂。壬午,猶繹。萬入去龠」是也。曰不如此而猶如此者,幸之之辭也。「閏月不告月,猶朝於廟」、「不郊,猶三望」是也。夫子傷周道之衰,禮樂文章之壞,而莫或救之也。故區區焉掇拾其遺亡,以為其全不可得而見矣,得見一二斯可矣,故「閏月不告月猶朝於廟」者,憫其不告月而幸其猶朝於廟也。「不郊猶三望」者,傷其不郊而幸其猶三望也。夫郊祀者,先王之大典,而夫子不得親見之於周也,故因魯之所行郊祀之禮而備言之耳。《春秋》之書三望者,皆為不郊而書也。或「卜郊,不從,乃免牲,猶三望」,或「郊牛之口傷,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猶三望」,或「鼷鼠食郊牛角,改卜牛,鼷鼠又食其角,乃免牛。不郊,猶三望。」《穀梁傳》曰:「乃者,亡乎人之辭也。猶者,可以已之辭也。」且夫魯雖不郊而猶有三望者存焉,此夫子之所以存周之遺典也。若曰可以已,則是周之遺典絕矣。或曰:魯郊,僭也。而夫子何存焉!曰:魯郊,僭也。而夫子不譏。夫子之所譏者,當其罪也。賜魯以天子之禮樂者,成王也。受天子之禮樂者,伯禽也。《春秋》而譏魯郊也,上則譏成王,次則譏伯禽。成王、伯禽不見於經,而夫子何譏焉。故曰「猶三望」者,所以存周之遺典也。範寧以三望為海、岱、淮。《公羊》以為太山、河、海。而杜預之說最備,曰:分野之星,及國中山川,皆因郊而望祭之。此說宜可用。謹對。

孔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自孔安國以下,解者未有得其本指者也。《禮》曰:「與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與仁同過,然後其仁可知也。」聞之於師曰:此《論語》之義疏也。請得以論其詳。人之難知也,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險,浮雲不足以比其變。揚雄有言:「有人則作之,無人則輟之。」夫茍見其作,而不見其輟,雖盜跖為伯夷可也。然古有名知從者,其效如影響,其信如蓍龜,此何道也。故彼其觀人也,亦多術矣。委之以利,以觀其節,乘之以猝,以觀其量,伺之以獨,以觀其守,懼之以敵,以觀其氣。故晉文公以壺飧得趙衰,郭林宗以破甑得孟敏,是豈一道也哉。夫與仁同功而謂之仁,則公孫之布被與子路之縕袍何異,陳仲子之螬李與顏洲之簞瓢何辨。何則?功者人所趨也,過者人所避也。審其趨避而真偽見矣。古人有言曰:「鉏麑違命也,推其仁可以托國。」斯其為觀過知仁也歟!

君以利使臣,則其臣皆小人也。幸而得其人,亦不過健於才而薄於德者也。君以禮使臣,則其臣皆君子也。不幸而非其人,猶不失廉恥之士也。其臣皆君子,則事治而民安。士有廉恥,則臨難不失其守。小人反是。故先王謹於禮。禮以欽為主,宜若近於弱,然而服暴者,莫若禮也。禮以文為飾,宜若近於偽;然而得情者,莫若禮也。哀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不有爵祿刑罰也乎,何為其專以禮使臣也!以爵祿而至者,貪利之人也,利盡則逝矣。以刑罰而用者,畏威之人也,威之所不及,則解矣。故莫若以禮。禮者,君臣之大義也,無時而已也。漢高祖以神武取天下,其得人可謂至矣。然恣慢而侮人,洗足箕踞,溺冠跨項,可謂無禮矣。故陳平論其臣,皆嗜利無恥者,以是進取可也,至於守成,則殆矣。高帝晚節不用叔孫通、陸賈,其禍豈可勝言哉。呂后之世,平、勃背約,而王諸呂幾危劉氏,以廉恥不足故也。武帝踞廁而見衛青,不冠不見汲黯。青雖富貴,不改奴僕之姿,而黯社稷臣也,武帝能禮之而不能用,可以太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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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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