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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賢奏議/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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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東賢奏議
卷二十
作者:李喜朝
1719年
卷二十一

文成公 李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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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遞富寧府使金孝元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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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有所懷,不得面對,今因拜辭,不敢不達。金孝元補外之說,非但大臣之意與臣合,實是士林間公論。自上憂六鎭委於武夫之手,欲以文士有名望者側坐彈壓,聖意所在,實非偶然。若使孝元康強無疾,則因此報恩,誠得其時。第孝元身氣偏虛,疾病深重,自去年以來,不能齒於平人,有時臥不省事者累月,盛夏尙不能脫襦衣。將此筋力,受任於塞北,顚頓霜雪之中,則緩死爲幸。安能有所籌畫,以爲固邊之計乎?然則富寧一邑,實同無宰,禦侮之虞,將畀何人乎?

且大臣之意只以孝元沈義謙曾相疵議,跡似懷嫌,因此人言紛紜,恐啓不靖之端。故欲以兩人暫補外職,以爲裁製鎭定之策而已,非以孝元爲有罪而欲放逐之也。聖慈亦欲以此人爲重於北陲,非以爲可惡而比於貶竄也。病之輕重,自上豈能詳知乎?

《禮》曰:「弊帷不棄,爲埋馬也;弊蓋不棄,爲埋狗也。」狗馬微勞,尙獲帷蓋之報。況孝元曾作侍從,出入經幄,豈無狗馬之勞乎?北邊決非養病之地。頃日武夫之有病者,尙以臺論得遞。而言官明知孝元必不能堪,而以出於特命,故不敢啓遞耳。臣言輕淺,難以取信於上。如以臣言下詢大臣,擇可堪鎭邊者授富寧,而以內地殘僻之郡授孝元,使之蘇撫疲氓,兼養疾病,內全君臣之義,外固邊圉之備,則聖德益厚,士林感動矣。臣不勝惶恐,敢啓。

臣按:此卽乙亥冬啓辭也。是時沈義謙金孝元有角立之事,朝著頗不靖。李珥深以爲憂,嘗見大臣盧守愼,曰:「兩人當出於外,以定浮議。」守愼白上,欲出之。宣廟以特旨授孝元慶興府使,義謙開城留守,俄又以慶興富寧李珥乞暇出外,因拜辭陳此啓,蓋恐處分偏重也。其必欲鎭定保合者,實出於爲國家之公心,而終不能得力焉,豈不可恨哉?伏乞聖照。

戊寅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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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祗受有旨書狀,聖批有曰:「爾有所懷,可實封以聞。」臣伏讀再三,精爽飛越。夫以臣之受恩感激,常懷以身循國之志,苟磬愚衷,有可以裨補萬一,則鼎鑊斧鉞,臣亦不避。況聖度優容,使之進言者乎?臣今披肝瀝膽,不恤觸忤。伏惟聖明試求諸道焉。

嗚呼!今玆乾道失常,七政乖度,妖星蔽天,白虹貫陽,風雹妄作,水旱極備,沴氣塞空,釀成癘疫者,殿下旣已仰觀矣。坤軸失寧,震動不時,大川中竭,名山牛吼,禽獸騁怪,木石呈異,土氣散漫,五穀不成者,殿下亦已俯察矣。士習偸卑,泄泄沓沓,後義先利,瘠公肥私,汚濁日盛,忠讜日孤,紀綱紊舛,庶績咸隳者,殿下旣已見而知之矣。民生塗炭,秉彝都喪,父子相戕,兄弟相害,綱常泯絶,盜賊興行,災慘洪水,俗甚蠻貊者,殿下亦旣聞而知之矣。天怒民窮,國勢岌岌者,皆殿下之所自知也。臣何敢縷縷瀆陳乎?臣請以反本爲說焉。

臣聞天下之事有本有末,理其本則末無不治,後本先末,徒勞無益。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一正君而國定矣。」朱子於《詩傳》贊文王之德曰:「文王化之入人者深矣,澤之及物者廣矣。蓋意誠、心正之功不息而久,則其薰蒸透徹,融液周遍,自有不能已者,非智力之私所能及也。」在《易ㆍ觀》之九五曰:「觀我生,君子無咎。」象曰:「觀我生,觀民也。」程子作《傳》曰:「九五居人君之位,時之治亂,俗之美惡,係乎己而已。若天下之俗皆君子矣,則是己之所爲政化善也,乃無咎矣。若天下之俗未合君子之道,則是己之所爲政化未善,不能免於咎也。我生出於己者,人君欲觀己之施爲善否,當觀於民也。」由是觀之,人君是一國之本,而治亂係焉。君得其道而國不能治者,必無之理也。今日之人心、世道,一至於此,則殿下之政化,無乃未善乎?政化係於君心,則無乃殿下於反身之學,誠正之功,有所未盡乎?殿下其亦反諸本而思之乎?嗚呼!道之不明不行也久矣。聖經、賢傳只資美談,求名者,藉此得譽;求祿者,階此得官;能踐其言,能致其身者,寥寥甚鮮。苟非豪傑之才,則孰能奮起百世之下,以洗一時之陋習乎?

嗚呼!殿下英資睿質,出類絶群,旣有命世之才,作君作師,臨御區宇,又有治世之勢。而至今不成允德,不能善治者,其故何歟?自古人臣鮮能爲善者,常人之情大抵好利,而衰世未蒙爲善之利。身正則衆忌,道直則官躓,職治則妬興,言忠則恩替。是故苟非志道爲己之士,則不能爲善而多汩於流俗焉。人君不然,道自我行,治自我出,作善降祥,作惡降殃,撫我爲後,虐我爲讎,天意、民心較然可觀。人君非不知此,而鮮能爲善者,欲錮而見蔽故也。蓋喜聲色,則樂於荒淫而不見其鴆毒;好貨財,則務於聚斂而不見其民散;好逸遊,則流連無度而不見廢政之害;好用兵,則黷武不戢而不見殃民之禍。人君之失道,大槪不出此四者。今殿下受氣明粹,持身淸約,寧有好色、好貨之病乎?臨御一紀,未嘗遊觀,則其無盤樂之病可知,只修武備,不妄出師,則亦無好勇之病矣。殿下以何病而不能典學誠身乎?道非高遠,只在日用,而或意其至難,或憂其力弱,莫敢下功焉。無乃殿下亦以爲至難而力不及耶?殿下旣無奮發作聖之志,故群臣皆見其然,以正心誠意爲厭聞之陳言,以責難陳善爲愚儒之迂策,經席之上,只以解釋文字,塞啓沃之責。殿下亦反覆咨問字訓、文意,而未嘗下詢切實踐履之功。夫讀書而只求文義,不反之身者,乃科業之士所以求名、求祿者也。俗士以此發身,名顯祿厚,固遂所願矣。今殿下之所願,在於其身,其民,則豈可求其華而不求其實乎?此一事也。

嗚呼!殿下以經世之才,受付託之重,始初淸明,豈無平治邦域,高出百王之志乎?只緣群臣少有承當者,訏謨失宜,試可弗績,議論多岐,實德不著。朝紳之間,言語可觀,而闕門之外,惠澤不流,於是聖心悵然,始有不可治之嘆,以沮大有爲之志矣。聖志旣沮,不復圖治。故群臣亦見其然,心緩體弛,哺啜是事,爲人擇官,優游度日,久於一官,則引疾遷就,只糜廩祿,百務不理。間有奉公盡職者,則衆心指目,或譏以愚妄,或刺以釣名。惟是怠事徇俗者,乃能上不批逆,下不喪朋,外無人謗,內無親譴,美食安坐,榮身潤屋。今世之士不職其職者,非其本心也,以容身保位之術,在於從衆故也。嗚呼!人情孰不欲利於己乎?惟守道之君子,乃能重義而輕利焉。今日重義而輕利者,有幾人乎?徇俗而求位,則身可貴也;徇俗而求財,則家可富也,莫不遂其欲利之志矣。惟有殿下了無所利,但見時事日非,不可收拾而已。二百年社稷阽於危亡之域,而殿下之明無不洞知,殿下之力可以振起,何爲至今不下手一救乎?昔者春秋之時,世衰道微,諸侯擅制,大夫專政,天下淆亂極矣。而孔子以匹夫之力,猶且欲救一世,轍環四國,而其言曰:「天下有道,不與易也。」蓋聖人之心,不以無道必天下而棄之也。今日世道之降,雖下於春秋之時,無列國戰爭之患,而殿下居得治之位,非孔子匹夫之比,欲治則可治矣。殿下豈可以無道必一國而棄之耶?此二事也。

嗚呼!殿下聰明絶人,氣馭一世,而聖學未進,聖量未弘,故未免有輕士之意,不信其人,不用其言。今者上自大臣,下至庶官,近自侍從,外至嶽牧,殿下心所信重而用其謨猷者,不知爲誰乎。至於已死之賢,雖一世所宗仰者,殿下尙無推重之意,況今時之士乎?士之有才可試者,則殿下必憂其喜事;直言廷諍者,則殿下必厭其違拂;欲制儒行者,則殿下必疑其矯飾。未知學何道、陳何策,然後乃合聖衷,而得所倚信乎?衰世喜同惡異,故儒者見嫉,而流俗得志。殿下豈可不念此弊乎?夫以世俗常情言之,則儒者固可惡也。論治則遠引,諫君則責以難事,縻之不留,寵之不樂,惟在於欲行其志焉。固是難用,而其間或有過激者,或有迂闊者,亦有好名者或廁乎其列,豈非世主之所可惡者乎?流俗之士,順時同衆,無所忤逆,熟於事君,惟命是從,安於習非,不事矯激。是固人君之所親信也。雖然,儒者好義,流俗好利,未有好利而愛其君者,未有好義而忘其君者。一朝禍亂之作,挺身救君,取義捨生者,必出於儒者,決不出於流俗矣。嗚呼!好義者爲國,好利者爲家,爲國爲家,辨之不難。廷臣之碌碌,隨波無所建白,君有過失,不敢繩糾者,大抵是爲家者,恐失其利也。若其謇諤正色,無所回撓,有懷必陳,有才必盡者,大抵是爲國者,恐失其義也。惟是人君辨之不明,而讒諛善乘其隙,故爲家者多被寵擢,爲國者多陷刑辟,誠可悲也。只有好名之士,似是而難辨,若人君理明義精,則虛僞者亦不能遁其情矣。但不可嫉人之好名,而遂疑實德之士也。己卯年間,中廟求治甚銳,而群賢彙進,其間豈無好名者哉?大槪多是爲國者,而讒人罔極,巧成貝錦,遂以一網打盡。趙光祖臨死有詩曰:「愛君如愛父,天日照丹衷。」臣每讀此句,未嘗不流涕也。今以殿下之明,必不被奸人之所罔,則決無己卯之禍矣。但群下之所望於殿下者,豈止於不生士林之禍而已哉?以殿下之高亢明爽,無人得被信重,無策得被採用,故大小之官循默成風,苟且居位。賢者不敢輔以德,能者不敢助以才,智者無所獻其謀,勇者無所用其斷。忠臣竊嘆,鄙夫馳騁,殿下之國事,更無可爲之勢:此三事也。

嗚呼!殿下於世務非不留心也,於民瘼非不惻念也。至今一政之弊未革,一民之苦未解者,以殿下固守前規,不思變通故也。自古帝王創業定法,雖是盡善盡美,而時移事變,法久弊生,則後嗣之善繼、善述者,必隨宜更化,不膠於舊。故眞西山論《中庸》繼述之義曰:「當持守而持守者,固繼述也;當變通而變通者,亦繼述也。」此言眞知治體者也。我朝太祖大王開基立經,大綱雖擧,節目未備。列聖承繼,隨時創法,不拘一規,代有新制,各適其宜。故《大典》頒降之時,其法旋有一二不能行者矣。燕山之朝,祖宗典刑蕩然顚覆,中廟反正,可以改紀,而朝臣鮮識時務,議不及此。加以士林禍作,萬事瓦裂,祖宗良法美意多廢不行,而權臣、幹吏隨事用智,添設科條,以爲聚斂病民之制者。則行之旣久,遂爲成法,擬以金石之典,莫敢出更張之計。今之所謂「持守」者,於祖宗成憲,則守空名而無實;於近代弊法,則務因循而不改。政治之不興,生民之困瘁,職此之由。今殿下誠欲有爲,則雖祖宗舊典,尙有量宜變通者矣。況權奸所設病民之法,則改之當如救焚拯溺矣。何苦而遵守,自底危亡乎?今之議者多曰:「緣法爲治,則可以無患。若欲改法,非命世之才,則不可能也。」此言似矣而實不然。夫所謂「緣法爲治」者,法之可治者耳。今守病民之法,而求以治民,則反不若緣木求魚之無後災矣。且如燕山所定貢案,則不過是任士洪輩所設耳。任士洪輩所造弊法,必待命世之才,乃可改定者,此何說歟?若使今日不改謬轍,則雖聖主憂勤於上,賢相盡瘁於下,亦無救於民之糜爛,終亦必亡而已矣。譬如人家子孫守先人大屋,久不重修,梁棟腐朽,瓦甎破缺,支撐不密,勢將覆壓,則豈可以拱手坐視者爲能繼述,而反以改瓦易材者爲不能持守也哉?古人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人不敢妄言。」愚臣每進更張之說,殿下深所厭聞也。請以其事驗之。殿下之循塗守轍,今過十年。若是治道之當然,則宜乎功成制定,上安下順。而持之愈久,百弊愈生,政事日紊,紀綱日頹,民生日苦,風俗日敗。擧國糜潰,決若江河,莫敢隄防,其故何歟?殿下亦知其然矣,何不反而思之乎?此四事也。

惟此四事爲今日痼疾之深源。上之使殿下退托自小,安常習故,無奮厲振拔、修己治人之志;次之使廷臣瞻前顧後,患得患失,無委質許國、盡忠補過之心;下之使斯民流離失所,如彼棲苴,無安生樂業、仰事俯育之資。上下四方蹙蹙靡騁。嗚呼苦哉!若此四病不除,則雖使陳謨於內,宣政於外,終無一分之益。況以廷臣之齪齪者,左右聖朝者乎?

自古忠臣之進言者,必以治世爲亂。故人君逆料曰:「斯世也,奚至此極?」進言之道當如此耳。今殿下亦料臣言乎?今日果是治世,而愚臣過言乎?以今日之國勢民情,平居無事,固已奄奄如病革之人,形骸僅存,而氣息就盡。若或不幸,內有小人,嫁禍士林;外有兵戈,匪茹不恭,則是國家運盡之秋也。小人之禍,則聖明在上,可無虞矣。若兵戈之難,則安保其必無哉?

竊聞去年朝廷有量田之擧,以閑散朝士充敬差官,三令五申,竟無起應者。量田非死地也,朝士非頑民也。欲使有識之人就不死之地,而尙不可得,則紀綱可知,人心可知。以此紀綱,以此人心,儻遇外寇,則能有親上死長者乎?昔者前朝恭愍王時,紅巾賊十四萬騎氷渡鴨綠江,東人無禦之者,直擣松京。王避走安東,收合國兵二十萬,僅能克之。此時兵力,猶勝於今日也。若今日則外寇雖不滿萬騎,人誰敢禦之乎?不特外寇可憂也。民窮財盡,勢必爲賊。嶺南結陣之卒,是叛國之兆也。一處結陣而復散,則殿下得以誅之矣;若處處結陣而不散,則殿下將何以處之乎?臣言皆據事實,果是過言乎?

嗚呼!殿下若無美質,不可有爲,則臣雖懇懇,亦復何望?今臣之仰首哀鳴,披露赤心,累牘連章,旣退而猶不能止者,只以殿下資質可以入道,今日不能覺悟,則明日必能悔過故也。嗚呼!臣計誠不自量,而臣情誠可悲也。雖然,若不遇聖主之涵育,則臣何能至此乎?

臣聞時有否泰,事有幾會,時否而有治之幾,時泰而有亂之幾,在人主審察而善乘之耳。殿下卽祚之初,仁聞廣被,一國人士擧首引領,顒望至治。此正可治之幾,而當時大臣無經邦遠猷,不能引翼睿旨,反迪上以尋常塗轍,遂失其幾焉。及乎乙亥之歲,聖躬遭憂,喪制盡禮,親近儒臣,講求治道,人心翕然,更望德化。此亦可治之幾,而適憲吏誤觸宮禁,臺臣對不以實,遂激上怒,由此聖心改圖,反厭儒者,遂失其幾焉。當此之時,譬如春陽盎然,草木萌動,而嚴霜忽零,生意頓喪。至今追思,心寒腸結,不能自遣也。去年之冬,殿下明燭元兇之秘術,恭承仁聖之懿旨,命削僞勳,以定國是,根本、枝葉一切剗鋤。斷自聖衷,超出群臣意慮之外,使三十年神、人之憤,一朝快洩,無少餘憾,國人相慶,跛躄亦忭。因此正名之擧,復起有爲之望,此亦可治之幾也。殿下前日旣已再失其幾矣。今者豈忍三失乎?

嗚呼!殿下之不能修己治人者,不爲也,非不能也。殿下若知四病之爲害,則今日當務之道,豈不在於汲汲力去四病乎?殿下誠能一日慨然發憤曰:「人性皆善,我獨不可爲歟?道無古今,我獨不能興至治歟?祖宗付畀之業,豈可忍壞於吾身歟?祖宗直道之民,豈可忍棄於吾時歟?才不借於異代,我國豈盡無人乎?法因時而通變,舊規豈盡可守乎?」旣發此心以立基本,而深陳旣往之悔,手下哀痛之敎,以至誠招賢,以至誠求言,脫去前日循常之習,聳動一國臣民之望。賢士旣至,群策旣集,則又須屈意咨詢,虛懷樂聞,忠言必聽,善謀必取,以之修身,以之爲政。則賢者求行其道,能者求售其才,必有輕千里而至焉者矣。帝王之先務,莫急於得人;得人之術,又在於修身。身不修則心不正,心不正則智不明,智不明則忠邪不能分,臧否不能辨,安能得人?是故孔子曰:「爲政在於得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今殿下掃去舊習,誠心向道,則必勉強修身,以身取人,而修身之道,聖賢之言備矣。臣於前日撰進《聖學輯要》,此非臣言也,乃聖賢格言也。未知殿下留心記憶否?修身大要不出此書,臣不復贅達於今日矣。

第念修身實功在於矯治氣質而察病加藥。今殿下之志不立、身不修、政不治者,有何病根而然歟?此在殿下反而求之耳。愚臣竊見聖明重於自信,而短於從人。夫自信有二焉。擇賢執中而自信,則固可以有恆而成德矣。然不可專於自信,而必資於取善。況權衡未得其正而自信,則不幾於惟其言而莫予違乎?古之帝王,莫不以虛心從善爲進德之本。故《仲虺之誥》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今以殿下之聖智,宜乎無善不從,而尙不免於偏係好勝之病,其故何歟?無乃殿下自謂聖學已成,無所資於他人乎?抑以爲世無賢士,無可取信者乎?抑心主他事,而不暇及於爲善歟?抑聖心漠然,其於是非善惡,都無所管念乎?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殿下其亦權度之哉?若殿下自謂聖學已成,無所資於他人,則有不然者。古人稱曰「舍己從人」,稱曰「樂取諸人,以爲善」,稱曰「拜昌言」,稱曰「從諫,弗咈」。德已至矣,治已極矣,猶且虛心從善,如恐不及。況今殿下德不及四聖,治不及三代,而其可忽於人言,不以誠求乎?若以爲世無賢士,無可取信,則亦不然。古語曰:「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故狂夫之言,聖人擇焉。」古之帝王詢於芻蕘者,用是道也。顔淵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蓋不知有餘在己,不足在人也。況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千里之國,豈無可信之士乎?若以爲殿下心主他事,而不暇及於爲善,則人君之病,不出於前所陳好色、好貨、好遊畋、好用兵,而今殿下宜無此病,則豈主於他事乎?若以爲聖心漠然,其於是非善惡,都無所管念,則此乃叔季昏庸之主,委靡頹墮,安其危、利其災之氣像也。豈以殿下之英明超卓,乃有此病乎?反覆思之,終未能仰曉聖心之所在,此臣所以惶惑而罔測者也。殿下何不反諸心而深思其所以然乎?

嗚呼!一人之聰明有限,天下之道理無窮,故雖聖人,不敢自恃其聰明。而必以衆人之耳爲我耳,必以衆人之目爲我目,然後聰無不聞,明無不見,而智無不周,德無不備焉。殿下誠能以帝舜之明四目達四聰爲法,使一國之善言無不輻輳,而聖心權度精明不差,執其兩端而用其中,則典學誠身本諸此,敬天勤民本諸此矣。何德之不進,何業之不修,何天災之不可弭,何民隱之不可解乎?嗚呼!人君是一國之本,而虛心從善,又是君人進德修業之本,則天下之德,孰有加於此乎?人臣之告君者,多以舍己從人爲說,故此言無異老儒常談矣。今臣則非泛言也,竊敢以殿下切己之病,竭誠盡言。伏望殿下勿視以恆言,更加深念焉。東方否泰之幾,宗社存亡之幾,天命人心去就離合之幾,決於殿下從善與否而已。

嗚呼!殿下旣以修身爲出治之本,而又須知人善任,然後可以成政。譬如人家梓人造屋,陶人造器,奴主耕耘,婢主織紝,鷄能司晨,犬能吠盜,各有其才,各當其職。若使用違其才,而紛更不專,則必致敗績,爲國何以異此?今者誠能明明揚仄陋,盡收一時賢才,而不論新舊,不問門閥。只擇其人器相稱者,以有德量識道理者,居之廟堂;通經術善啓沃者,置之經幄。藻鑑公明者,任以銓衡;生財有道者,任以度支。講禮不差者,授以宗伯;知兵遠猷者,授以司馬。忠信明決者,使治刑獄;幹事無弊者,使主工役。正身糾物者,責以風憲之重;直己盡言者,委以諫諍之職;奉公愛民者,付以承流宣化之任。大小內外之官皆擇其人,任之專而持之久,期以成績,不限日月。其間才過於位者,則超陞之;才不稱意者,則左遷之;才位相當者,則雖終身一職可也。如有疾病,亦不輕遞,必如法,滿三月乃免。儻有厭居一官,託疾辭避者,則臺諫隨現論劾,必使公卿百僚恪勤守職,一心爲國。而至於弊法之當改、新制之可行者,則必須博採群議,明察精擇,或革或立,務合時宜。政疵民瘼一切掃除,必使州縣賦斂寬平,徭役輕均,吏無苛政,民有恆産。則天意可回,民心可得,而敎化可施,禮樂可興矣。豈特免危亡而已哉?殿下苟立此志,渙發德音,則善政未及施,而國人已鼓舞於千里之外矣。豈非東方億萬年無疆之休乎?伏願殿下無失幾會焉!《夏書》曰:「不見是圖。」況今危亡之象已見,而以殿下之明聖,莫之圖乎?勢迫情急,不容少緩矣。

嗚呼!能辭說者,不必有才德,故不可以人而廢言,亦不可以言而取人。今以臣身之不才,謂臣言無可取,不可也;以臣言之有理,謂臣才有可用,亦不可也。伏願殿下無以人廢言。抑又竊聞學校,風化之本也。今之學校,荒廢久矣,風化何由可興乎?內之成均,旣不足以興學,而外之鄕校,尤可寒心。近來書院之建,可養志學之士,爲益不淺。而但不設師長,故儒生相聚,放意自肆,無所矜式,不見藏修之效。國家設立本意,必不如此,故議者或詆書院以爲可罷。此則出於憤懟,非正論也。臣愚欲乞於大處書院,依中朝之制,設洞主、山長之員,薄有俸祿,如童蒙敎授之例,擇有學行可爲師表者及休官退隱之人,使居其職責以導率。則其敎育之效,必有可觀,而他日國家之得人,未必不資於此也。至於臣之無狀,於內於外,百無所用,但於章句訓詁之間,業專且久,不無管見。若於海州書院,主山長之職,敎誨童蒙,正其句讀,而勿煩下召,使安其分,則聖朝無棄物,愚臣不徒食矣。此乃《周官》鄕大夫敎民之遺法也。殿下誠以此咨詢大臣,創制行之,則亦風化之一助也。臣旣承淸問,不敢不盡其愚衷情,所發言不知裁。伏惟聖明垂仁察納焉。

臣按:李珥時在海州,除大司諫,辭召命曰:「殿下欲知臣可用與否,則當問以時事。不可用,則願勿更召。」批曰:「爾如有所懷,可實封以聞。」李珥於是極陳當世弊瘼,仍論修身任人之方,言甚剴切。上以忠讜褒之。先正臣成渾讀其藁,歎曰「眞所謂直言極諫經世之策也。此疏之用不用,實關時運,非人力可及」雲。蓋李珥每欲更張弊法以復先王之舊,上意輒難之,別無採用招致之擧,識者恨焉。伏乞聖照。

己卯辭大司諫兼陳洗滌東西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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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蟣蝨微臣,獲罪於天,痼疾在躬,自廢溝壑,惟是愛君一念,不以進退有間。頃日伏聞聖上遇災驚惕,下敎求言,深欲披肝瀝膽,更叫天閽,歷陳居圉卒荒、敵至必敗之形,兼陳養兵休民、預備不虞之策。而又伏惟念臣本淺薄,不能見信於聖明,從前連章累牘盡歸空言,喋喋無益,故悶然中止。旣而繼聞時論不靖,士類判渙,朝廷之上,和氣日消;閭巷之間,浮議雲興。臣誠痛恨,仰屋竊歎。又不敢以寸忱仰達冕旒之下,時或中夜撫枕,耿耿不寐。今玆伏承召命,責以諫長之職,感激之極,彌增惶恐。臣之才疎病深,不能前進之狀,曾悉底蘊,仰滓聖聰者,非一非再。式至於今,舊病不瘳,新知不長,揣分揆義,尙無就職之路,東望隕淚,精爽空飛。第念天恩重疊,愈久有加,臣今身旣不進,口又無言,則臣罪尤大矣。玆陳瞽說,伏祈睿採焉。

今之時事,可言者多矣,姑先以最切而急者論之。臣聞自古國家之所恃而維持者,士林也。士林者,有國之元氣也。士林盛而和,則其國治;士林激而分,則其國亂;士林敗而盡,則其國亡。已然之跡,昭在簡策。昔者帝舜命九官十二牧,而濟濟相讓,周武之臣三千,同心同德,此則士林之盛而和者也。李德裕牛僧孺,分朋結黨,相傾相軋;之群賢,以類相從,論議不協,遂有黨、黨、黨之名,此則士林之激而分者也。東漢黨錮之禍,忠賢殆無孑遺;白馬之慘,淸流悉葬魚腹;前宋之徒,悉逐元祐諸賢,而至立姦黨之碑,此則士林之敗而盡者也。其治亂興亡,莫不由之,此理勢之必至者也。今之士林,可謂和乎?臣未能知也。但聞東西之說爲今大祟,此臣之所深憂也。臣請循本而言之。

沈義謙出於戚畹之中,稍有向善之心。癸亥年間,李樑方禍士林,而義謙有救護之力。故士林許其爲人,許義謙者,是前輩士類也。金孝元少時雖無檢束,而後乃改行爲善。及其從仕也,律身淸苦,不畏強禦,且喜汲引名流。故士林多推重焉,許孝元者,是後輩士類也。前後輩皆是士類也,若使不相疑阻,同心戮力,以奬王室,則不亦善乎?只緣義謙不忘孝元少時之愆,屢遏淸選之望,而孝元聲名日盛,竟不得抑。及孝元得路之後,又議義謙之失,以爲戇且氣粗,不可柄用。夫義謙之短孝元,初非有夙怨可銜也,只執嫉惡之心,而不知變通耳;孝元之疵義謙,亦非必欲復其私憾也,適其所見如此耳。於是傍觀者不能深究其實,而泛說二人交惡,加以不佞之徒交搆兩間,顯有分黨之漸。

乙亥年間,臣在玉堂,目見其然,深知異日醞釀成禍。乃見大臣盧守愼,曰:「兩人皆士類,非有黑白邪正之可辨,亦非眞成嫌隙,必欲相害也。只是流言交亂,使朝著不靖。若此不已,恐成大患,不若姑出兩人於外,而消融彼此以鎭之也。」守愼之意適與臣合,達於經席。兩出之後,意謂庶幾帖息。而臣以病退,時事之誤,末如之何,而議者始以出孝元爲臣之咎矣。於是喜事造言者,做出東西之說,勿論公私得失,而只以許義謙者,謂之西人;以許孝元者,謂之東人。朝臣苟非庸碌闒茸,則皆入東西指目之中。嗟呼!前輩士類非盡趨附於義謙也,亦多有以淸望自樹立者。只是義謙自附士類,而乃以前輩皆諉之義謙門客,則爲前輩者,不亦辱乎?後輩士類亦非盡服孝元而推爲領首也,亦多有以學問名世,得孝元之嚮慕者,而乃以後輩擧諉之孝元門客,則爲後輩者,不亦羞乎?東西之名一出,而朝著無全人,其亦可謂士林之厄會歟!乙亥之所謂「西人」者,旣失人心,而厥後所謂「東人」者,漸主淸論,不待相角,而勝負已決矣。

去年金誠一於經席言及貪汚行賂,而被殿下猝問其名,乃不敢隱,直啓所聞。展轉發露,爰及受者,臺諫不得已,始劾三。當初非必有心於排擊三也,偶發之言,馴至於此。但東西立名,爲日已久,而受賂之家,適指三,故傍觀者,皆以爲有意於攻西而不主於按贓也。其時諫長金繼輝受暇在鄕,不能深察曲折,只聽道路之言,且以東人攻西爲不韙。故馳來獨啓,言甚失中,過不知裁,惹起士類之憤激,遂致大擾。臣於平日嘗以繼輝爲解事可仗,而一朝疎脫至此,眞是咄咄怪事矣。旣然之後,若有心公見明者,鎭定兩間,和平其議,則庶或可以安靖。而大臣僅能自守,而力不能鎭物,其餘卿大夫緘默容身,苟避鋒鋩,一任後輩之所爲。於是群憾蝟起,衆怒如火,議論日激,無所裁製。譬如萬斛之船,泛於風濤,無一人操柁,而人競擊楫,罔有攸屆。臣未知厥終之如何也。日者憲府之疏,始敢顯斥西人爲邪黨,以義謙爲小人,議論之激,極於此矣。

孝元,臣所知也;義謙,亦臣所知也。論其人則皆可用也,語其失則可謂兩非也。若必以一人爲君子,一人爲小人,則臣未之信也。何謂兩非?自古外戚之預政,鮮有不敗者,雖以竇武長孫無忌之忠賢,尙且膏身砧斧。義謙何人,敢以外戚欲預政事乎?此則義謙之非也。自古君子鮮不避嫌,苽田納履,李下整冠,古人所戒也。只有聖人、大賢能不避嫌焉。孝元何人,乃不避嫌而直詆義謙,自取報怨之名,以來交搆之舌乎?此則孝元之非也。臣爲是論,故今之議者,皆譏臣以爲含糊兩可,是非不明,曰:「天下安有兩是兩非乎?」臣謹應之曰:「天下之爭是非者,亦有兩是焉,武王伯夷叩馬,此乃兩是也。亦有兩非焉,戰國諸侯之兵爭,此乃兩非也。」若使義謙誤國而東人攻之,則是非不喩而自定矣。何費辭說之有?今則不然,國家治亂,生民休戚,不係於義謙之進退,而明目張膽,必欲置之於小人之域者,果何見歟?竊觀時輩之意不過欲防義謙再入之路,只加以小人之名,然後乃以和平處之。故其言曰:「是非不可不明白,處置不可不和平。」此言似矣而實無要領。何以言之?

夫所謂「調劑」者,兩皆士類,故可以相和矣。若是一爲君子,一爲小人,則水火不同器,薰蕕非一叢。自古及今,安有君子小人同調共劑,而能保其國者乎?是故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郭公之所以亡也。《傳》曰:「見不賢而不能遠,過也。惟仁人,放流之,逬諸四裔,不與同中國。」古之君子待小人,若是其嚴者,何也?小人在朝,必能禍人國家故也。今之言者,若以義謙爲小人,則當盡言不諱,列數過惡,亟加以流放竄殛之典可也,今乃隱忍容護,是事殿下不以直也。若以義謙爲非小人,則啓達之辭不可不愼,而無故加人以惡名,不度虛實,惟快於意,是事殿下不以誠也。言者進退無據,必居一於是矣。義謙則已矣,收司之律,延及善士。至如鄭澈忠淸剛介,一心憂國,雖量狹見偏,病於執滯,而論其氣節,則實是一鶚之比。而乃加以黨邪之名,使不能接跡於朝列焉。金繼輝淸白自守,明練典故,雖不重不威,病於輕率,而論其才器,則求之列卿,未見其比。而亦加以簧鼓之誚,使之退遯於荒野焉。韓脩恬靖老成,好善愛士,雖才智學識有所未裕,而論其心行,則實是一國之良士也。而一言見忤,毀謗沓至,使之杜門不出焉。不論餘事,只此三人之退,已爲可惜。況其吹毛覓疵,使受汚名者,不止於此乎?時輩之議,亦非欲盡斥西人也。只欲強定國是,必使一時之人皆曰「東正西邪」,然後乃收而爵之,使不抗己。此其素計也。雖然,一簞食、一豆羹,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安有名爲士類,而甘受惡名,俯就羈紲者乎?待之不以士類,而乃以退去爲彼之過,則是閉之門而使之入也。乙亥西人固失於前,而今者東人之失,殆過於乙亥。尤而效之,不亦已甚乎?

噫!朝廷者,殿下之朝廷也;官爵者,國家之公器也,當以公論盡用一時之人才。義謙孝元兩人是非之辨,有何大關,而乃以此定其擧錯乎?況國是之定,尤不可以口舌爭也。人心之所同然者,謂之公論;公論之所在,謂之國是。國是者,一國之人不謀而同是者也,非誘以利,非怵以威,而三尺童子亦知其是者。此乃國是也。今之所謂「國是」,則異於此。只是主論者,自以爲是,而聞之者,或從或違,至於愚夫愚婦,亦皆半是半非,終無歸一之期,豈可家喩戶說而強定之乎?不過益人之疑而反生厲階耳。作此論者,非士類之意盡然也。其間非無深識遠慮之士,而迫於衆議,不能自主張焉。士論之橫潰,何時可定乎?

嗚呼!才難之嘆,三代猶然。矧今衰世人物眇然,屈指無幾,雖使一時士類不問前後,同寅協恭,共濟國事,惟恐時危力綿,不克有成。況復限以東西,甄別流品,必欲捨彼取此者乎?一自蚌鷸相持之後,前瞻後顧,左牽右掣,猶恐彼之圖我,故更無餘力可及他務。夫是之故,仕路混濁,紀綱日頹,生民日殘,而莫之匡救。假使東得君子之名,西得小人之名,其亦何補於四方之蹙蹙乎?臣之所憂,不止於此。自古士類多敗少成,雖使持論粹然,一出於正,尙彼小人加以朋黨之名,誅竄相繼。況今士類處事失中,讒間易乘,安知後日之禍不兆於今日之擧乎?若有小人窺伺機會,巧生網打之計,則臣恐激而分者,變爲敗而盡,而國隨而亡也。乙巳小尹之分黨,初不與於士林,而尙被小人之嫁禍。況今士林相激,而寧免士林之禍乎?幸今聖明當寧,洞燭情狀,而且無小人可乘之機,故雖致紛拏,而不生大禍,此則聖主之惠也。雖然,及今聖明之朝,不施解紛之策,而任其傾軋,無有了期,則後日潰癰之痛,必甚於今日,而非所以貽厥燕翼之謀也。殿下其不欲朝廷安靖,國論歸一乎?

夫朝廷之靖,國論之一,亦有二道焉:君子得君,諫行言聽,百僚奉職,莫有異論,則是以善歸一者也。小人得君,謀行計遂,箝制人口,道路以目,則是以不善歸一者也。當今聖明,如日中天,固無小人售奸者矣,又不聞君子之行道者也。小人旣不售奸,君子又不行道,則宜乎人各有言,囂囂不定也。近來國家,無世不被小人之禍,以不善歸一者,則聞見已熟矣。殿下何不一使君子得志,使斯世得見以善歸一之盛事乎?伏願殿下以臣此疏,下於公卿大臣,使之商議,如以臣言爲是,則下敎朝紳,使之洗滌東西,不復甄別。惟賢惟才則用之,不賢不才則舍之。同朝之士,擧皆一心徇國,無復疑阻,激濁揚淸,整肅朝綱。而其或偏主己見,不從公議者,則裁而抑之;或有必欲交搆,造言生事者,則斥而遠之。夫如是則士林之幸,可勝道哉?如以臣言爲非,則亦須顯加庇惡之罪,永不收敘,亦定國是之一助也。臣非不知臣疏朝上,醜詆之口,夕集臣身,而不容自已者,伏念愚臣受國厚恩,仰報無路。假使磨頂放踵,苟利國家,臣亦不辭,豈敢只欲保全虛名,而不盡忠言,以負殿下乎?

臣言略盡。而又念國家自韓明澮以來,外戚多執權柄,蠹國病民,爲世大患,甚者至於魚肉士林。故「外戚」二字,士類視之,有同豺虎鬼蜮,蹙頞相對者,有年數矣。如義謙者,別無罪惡,而一遭指玷,年少士類,望風排擯,猶恐不及者,豈盡希旨附會者乎?良由名爲外戚,故不復舒究,而一槪非之耳。由是觀之,則雖洗滌東西,悉加器使,而若義謙則只當保其爵祿,不可更居要地也。因此垂訓後世,使之永勿授外戚以權柄,則亦聖明裕後之一道也。嗚呼!今日可言者,豈止於此乎?若其養兵休民預備不虞之策,則臣雖在野,爲國焦思,或有愚見,而決知迂疎之計不合時用,故不敢瀆陳矣。恭惟殿下每下召命者,此豈哀臣之窮而欲祿之乎?必念愚臣之言,或有可採故也。臣雖病不能進,而言則已達矣。儻蒙用臣之言,遞臣之職,而許臣閑退,使得優游養痾,耕鑿任意,則天地父母之恩,臣尤不知所報。伏惟聖明垂諒焉。臣無任感激戰慄之至,謹昧死以聞。

臣按:沈義謙金孝元雖曾兩出,而角立之議終不能鎭定,以扶義謙者,謂之西人;扶孝元者,謂之東人。東西之目旣定,擧一世無人得脫彼此,轉激至是尤甚。李珥以爲當今大患無過於此,遂極言竭論,從頭劈破,必欲解紛釋難,歸於和平。其至公血誠可質神祗,而猶不能得力主,東者以其不助己,怨嫉尤甚,兩司、玉堂紛紜駁論,豈不痛哉?伏乞聖照。

司諫院第一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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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殿下以睿知之資,守盈成之業,內無聲色之蠱,外絶遊畋之荒,尊崇道學,禮敬大臣,好士以誠,視民如傷。宜乎政擧民安,風淳俗美,天心悅豫,瑞應畢至。而臨御以來,十有五年之間,治效蔑聞,世道日敗,三光失常,水旱極備,變異之作,式月斯興,方此惕念勵精之日。又睹白虹貫日之慘,臣民驚懼,罔保朝夕。妖不自作,孽由人興。殿下亦嘗慨然傷歎,深究厥由乎?臣等晝嗟夜唏,磬竭愚衷,敢獻一得。伏惟舒察邇言焉。

自古人君之善治者,規模節目雖或不同,而其大要不過修身致賢,舍己從人,擇能授職,委任責成,擧直錯枉,信賞必罰,如斯而已。此數句者,語其狀,則陳人腐儒之所能言;求其實,則英君碩輔之所難行。今殿下修身之實,則臣等未敢窺測,請以朝政言之。今日三公固皆人望,士林期以霖雨者亦在其間,而迄未聞建明施設,致君澤民,大副一時顒若之情,則他尙何責焉?大官練於涉世,泄泄保位;小官習於應俗,嬉嬉度日,以數遷避事爲良謀,以謹身奉公爲愚計。內而百司,曠廢職務,權委胥吏;外而列邑,罔念撫字,惟思誅求。積弊沈痼,淸議痞塞,馴致紀綱頹弛,人心渙發,飢饉荐臻,四方蹙蹙。食無年歲之蓄,兵無緩急之備,風俗薄惡,彝倫斁喪。人事如此,上天安得而不怒哉?此非臣等之言,乃國人之言也,非但國人知之,殿下亦已洞照矣。

殿下歷覽千古,曾有天工瘝曠,赤子失所,四維不張,而能免危亡者乎?身逢聖明之君,目睹叔季衰亂之象,豈獨臣等太息流涕,痛哭於下乎?殿下亦必深憂永懷,浩歎於上矣。今日之勢,非一朝發憤作氣之所能矯革也。急而無漸,則人情騷動,反挑厲階;緩而後時,則怠惰因循,坐而待亡。轉移振作之機,只在殿下善推所爲緩急得中耳。殿下近日於號令之間,仁心藹然,群下咸仰,能推此心,何政不成?孟子曰:「徒善不足以爲政。」伏願殿下擴充今日之心,勿使爲徒善焉。

竊伏惟念殿下一身是宗社之主,百神、萬民之所歸也。聖躬康寧,疹疾不作,然後五廟賴以享,群情賴以定。乃者違豫,一國喪膽,而因此殿下動心忍性,有所省悟,則頃刻之災,轉作無疆之休矣,豈非宗社臣民之大幸乎?頃者下敎,欲近良醫講求藥理,臣等仰睹殿下爲宗社自愛之盛心,不勝感激欣抃之至。殿下之自保,乃所以保宗社也。嗚呼!孟子論養心曰:「莫善於寡慾。」寡慾固是養心之術,而保身亦莫善於寡慾。以殿下之淸修淵默,其於物慾固已澹然矣。但血氣或虛,聖賢所不免,細行不矜,大德所由累。

伏望殿下於燕閑幽獨之地,益加涵養省察之功,以爲修身基地,而嗜欲必防,飮食必節,喜怒必中,言語必愼,動止有方,視聽有則。欲旣寡矣,又閑以禮,寡焉以至於無,使殿下本原之地極乎誠正明通之境,則德何以不及三五壽,何以不到期頤乎?旣勉自修之功,而因以申警大臣,使之董統百僚,奮煕事功,旁招俊乂,與共天職。在朝之臣,量才授官;在野之士,盡誠加禮,必使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及今閑暇,修明刑政,則天意可回,民生可保矣。古人有言曰:「應天以實不以文。」古今遇災者,孰不曰恐懼修省?而能應以實者,千載罕覿。夫所謂恐懼修省者,非閉門扃戶,拱手默坐而已。必有改過遷善之實,見諸政事之間,然後可謂應天以實矣。

嗚呼!不慮胡獲?不謀胡成?今殿下已發求治之志矣,必須收合群策,擇善用中,以成一代之政,不可恬常守故,架漏苟安,使二百年社稷日趨危亡而莫之救也。近緣寒冱,恐傷玉體,久廢視事,臣隣阻隔,思慕日切。伏望每於稍溫之日,不必進講,而只接大臣、臺諫、近侍於便殿,與之講論修己治人之方,挽回世道之策,不滯近規,恢弘遠圖,則安知非今日之災異反爲億萬年太平之休徵乎?若論積弊當祛,則雖不可猝然遽革,亦當量時度力,漸磨而進。一年有一年工夫,必以保民施敎移風易俗爲期,仰答仁愛之天心,俯慰願戴之民情,不勝幸甚。取進止。

臣按:是時有白虹貫日之變,宣廟且有疾,久廢視事。故李珥率同僚陳此箚,極論君德,而尤眷眷於涵養省察、保身寡慾之方。其愛君之誠,可謂深且切矣。伏乞聖照。

司諫院第二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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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等聞天下有事,則芻蕘之說,重於泰山;天下無事,則聖賢之說,輕若鴻毛。何則?當其有事也,厭亂思治,怵危求安,故人言易入,而群善畢收焉。當其無事也,狃安循常,志滿心弛,故人言難入,而衆才不售焉。無事而能知戒用賢,則古今無亂世;有事而猶昧圖無策,則古今無治日矣。嗚呼!臣等伏睹今玆上天之震怒已極,下民之生理已窮,災害竝至,飢饉荐臻,餓莩盈路,公私磬竭,宗社之危有如綴旒。脫有邊釁外作,獷民內梗,則無兵可禦,無粟可食,土崩之勢,非朝伊夕。今若付於無如之何,坐而待亡,則固無所猷爲矣。如欲死中求生,必期匡時救民,迓續天命,則有事之大者,誠莫若今日矣。臣等狂瞽之言,無乃或有格天之望耶?嗚呼!誠能於無事之時,預憂無疆之恤,則國勢豈至如今日之岌岌乎?今之濟艱,譬如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勢難猝辦。雖然,及今蓄之,則猶爲後日之用,不猶愈於束手養病者乎?臣等竊念民失所天,國無所依,則生財活民,最爲當今之急務。此二策者,不可謀利而求贏,亦不可膠舊而守弊。臣等竊獻愚策,願垂睿察焉。

我國稅輕貢重。稅則幾於三十稅一,而近來歲比不登,災傷過半。加以里胥瞞官,守令干譽,收稅尤輕,甚於貉道。比諸祖宗朝,則不及三之一,而經費之需則一依舊規,不能量入。故一歲之入,無以支出,逐年侵用舊藏。祖宗宿儲,日漸就盡,乃以二百年積累之國倉廩,不能支一歲,誠可哀痛。今若懲此加稅,則民膏已浚,無以箕斂。必須先紓積苦,慰悅民情,然後收稅始可適宜矣。貢案之定,不度民戶殘盛,田結多寡,物産有無,而只以郡邑職秩高下爲輕重。且非土産,故不免輸價於防納之徒,以致刁蹬阻遏,徵以十倍。故利歸胥吏,而國與民俱乏矣。誠能改定貢案,以民戶田結分多寡,而必貢厥土之産,則民力寬得十之五六,如解倒懸矣。因以酌宜收稅,而量入爲出,每有餘蓄,則國用漸饒,而民勞亦歇矣。

且念生民休戚,係於守令;守令勤怠,係於監司。我國絶長補短,地方不過千數百里,而分州割邑,數過三百。或有有邑而無民者,吏員旣夥,勢難精擇,而無民之邑,役苦尤甚。倂省之策,出於聖衷,此宜汲汲奉行。而監司瓜期只限周年,故循俗者,苟經日月,盡職者,未及施,爲紛紜數遞,只煩驛路。上下不相維繫,緩急無以行令,此非細故。且如慶尙一道則郡邑太多,一人之力不能周按。今若以慶尙分爲左右道,而於各道擇其大邑設營,使監司兼宰其邑,率眷往釐,久任責成。而別擇廷臣有牧民制治之才,期以公輔者授之,則黜陟明而列邑競勸,行政熟而民庶被澤,立見功效,決非空言矣。生財活民之策,固難枚擧,而今之易行者,大略如斯矣。雖然,孔子之言曰:「爲政,在於得人。」善政良法,待人而行,有法無人,是謂徒法。若使徒法可行,則之法,豈毀於乎?

我國賢才不用,庶績咸隳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士林之氣,斬於己卯,絶於乙巳。自是以後,求仕者,斲方爲圓;守道者,韜光晦跡。父戒其子,兄勖其弟,皆以爲愼勿經營國事,以挑禍機。於是相觀而學者,只以模稜隨俗曠職哺餟爲良圖。自初筮仕至於大官,皆務肥己,而國家安危,生民利病,則視如。一有憂國忠公者,慷慨正色於其間,則群誹衆謗,必使之不容,然後乃已。以至各司小官,亦皆習爲依阿之態,上無所矯,下無所糾。慢弛者保官,擧職者必敗,以致紀綱大壞,胥徒橫恣,盜竊無禁,侵毒無防,一切之弊悉歸小民,而四境嗷嗷矣。以今人才,以今紀綱,雖得《周官》制度而一一講明,莫不爲文具,而無實效矣,豈不大可痛悶哉?

殿下如欲奮興事功以救危亡之勢,則必須登崇異材,爲官擇人,旁招俊乂,使之彙征,然後國家之事,庶幾可爲矣。雖然,賢邪之辨,係於君心之明暗。自古人君雖甚無道,豈有自求亂亡者乎?只以心術不明,無以知人。大奸似忠,大佞似智。直道不阿者,近於矯激;難進易退者,近於索價。順旨者如愛君,循俗者如淳厚。同心勠力者,似結朋黨;嫉惡斥非者,似擯異己。故或以君子爲小人,小人爲君子,擧錯失宜,人心不服,而政亂民散矣。人君誠欲得人爲政,則必須先明心術,以正權衡,而心術之明,係於學問。此所以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必自格致誠正始也。伏願殿下先務窮理正心,端本淸源,以立表準。而觀人之際,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取其心存國事忘身格君者,而舍其心營家業貪仕慕祿者。權衡不差,好惡得正,則爵賞刑罰,不必遍加於境內,而善者興起,惡者懲創,風行草偃,化成俗美矣。殿下聰明拔萃,寡慾淸修,不讓於古先哲王。今日之不治是殿下不爲也,非不能也,只在以國事加之意,明好惡愼擧錯而已。臣等管見已陳梗槪,而抑又有一說焉。

臣等聞和氣致祥,乖氣致異。此雖老儒常談,而求之今古,實不出此。今以此說觀乎時事,則無乃氣乖而不和歟?噫!士類之愛君憂國者,則遭遇聖明,志欲挽回三代,而因循退墮,政不成而時不淑,故咸懷悶悶鬱悒而不得伸焉。流俗之爵位高顯者,則不爲淸論所許,每被指玷,故雖處富貴而無芬華,咸懷憤恨疑懼而不得平焉。至如朝紳之間,所見不同,議論多岐,莫能統一,而東西之說未盡消釋,不能洞然無間,同寅協恭,而未免相顧忌焉。下至小民則飢餓顚連,老弱塡乎溝壑,壯者散之四方。愁怨之氣,上徹穹蒼,上自朝廷下及閭巷,少無歡心。如上所陳,則和氣何自而生乎?感傷天地之和,以召水旱之災者,理勢之所必至也。

殿下君臨一國,作民父母,其可視而莫之救正歟?此在殿下一轉移之間耳。殿下誠能奬拔士類,任賢使能,裁抑其過,而誘掖其不及,與之共濟艱難,陶成至治。而若夫流俗士大夫,亦非有罪惡可廢棄者也,只是循資歷階,馴至大官,而才不稱職耳。殿下亦宜待以忠厚,使保爵祿,而其間如有才能者,則可以隨其器而任使之也。若朝紳之不能協和者,則亦非有積怨相磨軋也,只是見識不高,疑萌未釋耳。只宜洗滌東西,使無毫髮痕跡,而但觀其人之才氣而用之。如是日久,則自抵和平矣。朝廷旣和,賢能任事,則政擧民安,四方和悅,而天地之和應之矣。伏惟殿下留神猛省焉。臣等備員耳目之司,當此側身之日,才疎計短,罔知攸濟,寢不帖席,食不甘味。區區貢忠,無以塞責。無任戰慄屛營之至。取進止。

臣按:此箚亦在辛巳五月,蓋以「變通弊法,改定貢案,倂省州縣,久任監司,用賢修己,去私朋和朝廷」爲請。上批以「舊法之變似難輕議,當議大臣處之」爲敎。然大臣引疾不出,故議竟不行,亦可謂時運所關矣。伏乞聖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