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六十九
| 牧齋初學集 卷第六十九 清 錢謙益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崇禎癸未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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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齋初學集卷第六十九
塔銘二
華山雪浪大師塔銘
昔梁肅之論荊溪以爲明道若昧渙然中興聖
入不作其閒必有命世者出焉我明正嘉之際
講肆獨盛於北方無極和尚起自淮隂傳法於
通泰二公具得賢首慈恩性相宗㫖歸而演法
南都而其門有雪浪恩公憨山淸公出焉一車
兩輪掖無極之道以濟度羣有而法道煥然中
興向非命世而出則何以臻此謹按憨師所撰
雪浪大師傳而序之曰師諱洪恩姓黃氏金陵
民家子爲兒時雖隨戲弄遇佛禮足塾師以句
讀課之頷之而巳極師講法華規矩於報恩寺
師年十三從父往聽傾耳會心畱旬日不肯去
母使父𧼈歸師袖剪刀禮玄奘大師髪塔自剪
頂髪手提向父曰以此遺母父慟哭師瞪視而
巳爲小沙彌頎然具大人相一日設齋往踞第
一座首座呵之師曰此座誰坐得座曰通佛法
者坐得師曰如是則我當坐座曰汝通何佛法
師曰請問座舉座上講語師信口肆應無不了
了一衆驚異曰此郞再來人也憨師少師一歲
竝得度於西林長老同叅極師比肩握手如連
珠珏玉見者以爲無着天親也師年十八分座
副講佛法淹通乃畱心義學聽極師演華嚴大
疏五地聖人於後得智中起世俗念學世閒技
萟渉俗利生嘗言不讀萬卷書不知佛法博綜
外典旁及唐詩晉字研朱益丹帷燈畫被不知
者以爲滯
世諦中也憨師從雲谷和尚縛禪
天界寺師見其祜坐呵以聽講曰用如三家邨
土地作麽憨曰古德有言自性宗通囘觀文字
如開門落臼耳師曰果如此則我兄也憨師苦
南方軟暖決計北游師苦畱之憨詒師入城辦
嚴冒大雪擕一瓢長往師還寺痛哭久之游嵩
少入伏牛抵京師上五臺覔憨師於冰雪堆中
腰包罨飯誓共生死憨語之曰人各有志亦各
有緣兄之緣在弘法以續慧命不當終老枯寂
江南法道久湮當上承本師法席荷擔囑累爲
人天眼目庶不負出世因緣也師然之相與鄭
重而別極師弘法以來三演大疏七講玄談師
盡得華嚴法界圓融無礙之㫖本師遷化次補
其處游泳藏海囊括川注單提本文盡埽訓詁
稱性而談標指言外恆敎學人以理觀爲入法
之門先是講肆糾纆敎義如抱樁搖櫓略無超
脫及師出世炤遮雙顯總別交光摩尼四現一
雨普霑學者耳目錯互心志移奪如法雷之破
蟄如東風之泮涷說法三十年黑白衆日以萬
計閒游杖錫四衆圍繞徧山水爲妙聲化樹林
爲寶網東南法席未有盛於此者也嘉靖四十
五年報恩燬於雷火師與憨師三日哭誓以興
復相肩荷憨雖在臺山東海未嘗頃刻忘報恩
也憨罹難赴南海師見浮圖露槃欹傾沿門持
鉢行乞都市高門縣薄金錢雲委凡三年而竣
事塔高二百五十尺安三輪處高七十尺架半
倍之樞木從空而下如芥投針不差絫黍當塔
心未下師嘔血數升塊然𧼈定風鈴彫角如有
神䕶持萬衆驚歎咸以爲願力㝠感也晚年
接海衆於望亭草菴日則齋飯晚則澡浴夜則
說法二利竝施四衆歙集未幾示微疾集衆告
別弟子乞師垂示師曰中空如花本無所有說
箇甚麽問滅後用龕用棺師曰坐死龕子臥死
棺材相錫打甁且莫安排沐浴更衣端坐而逝
萬曆戊申十一月十五日也俗壽六十四法臘
五十一弟子奉全身還葬於雪浪山師高顙朗
目方頣大口肌理如玉講演撤座方丈單床默
修壁觀嘗於長城山中正定二日林木屋宇皆
爲震動心下如地坦無丘陵不立崖厈不避譏
嫌論詩度曲見聞隨喜鮮衣美食取次供養巳
而飯惟羮豆臥則蒭稈捨茶則擔水出汲飯僧
則斧薪執具人以爲閟現少異而不知其行巳
有嘗也嘗駐嘉興楞嚴寺愛其池木淸嘉作精
三楹經營浹月手自塗墍落成三日飄然而
去終身不再至焉其逍搖擺落皆此𩔖也紫栢
可公精持毗尼心頗易師憨師以出家因緣告
之可公悚然曰殆窺基後身也余自毀齒卽𫉬
侍甁錫丁未偕李長蘅扣師望亭瞻嚮之餘心
骨淸
始悔嚮者知師之淺也傳法弟子耶法
明宗三明歸空格空瑞林先逝覺法終隱匡山
歿後講演者巢松浸一雨潤在三吳藴璞愚在
都下若昧智在江西碧空湛在建業心光敏在
淮南南北法席師匠皆出師門信乎中興之盛
也蒼雪法師徹公潤公之法子闡法吳下者也
追惟祖德請余爲塔上之文余何敢辭繫之銘
曰
法道下衰如世中否誰其振之命世蔚起極師
南來記莂儼然賢首慈恩二燈竝傳有兩駒齒
化爲龍馬拏攫碧落蹴踏天下憨往曹溪經星
南流浪駐江表斗柄斯昭智炬高明德甁雲偫
經江論海逢原會委帝網金相剎海鑑光華嚴
法界涌現堵墻講樹敷花談叢落實舍利腹貯
狻猊口出以其緒餘莊嚴相輪雀離浮圖示見
矗雲歌樓酒坊禪燈法席三車一乘鴻爪牛跡
大布而衣一床而居霜降水落白月空虛禪律
對待經論繁興密師四戰人無得名法幢巋然
義天嘗朗窺基非來雪浪不往
一雨法師墖銘
師名通潤字一雨姓鄭氏蘇之西洞庭山人兒
時晝夜啼哭抱入寺見佛或出門見僧卽止嬉
戲大樹下累塼成墖指𤓰禮拜稍長辭家入長
壽寺去氏削髪究心大乗經論旁通義學宵禮
大士額墳起不休寺長老源公從雪浪大師講
楞嚴於無錫以書招師師曰此經奧義十師盡
之買菜求益復何爲乎源怒移書譙責乃往與
雪山杲公巢松浸公同叅於華藏寺南北講肆
楞嚴則會法華則要如老塾師墨守兔園冊口
耳之閒傳遽而巳浪師埽除註腳敷演妙義嚬
呻咳唾光明熾然聞之如檣馬奔馳風濤回駭
破除宿物得未曾有合掌涕洟向源首座懴悔
向者得少爲足以大海納牛跡中也浪師法道
烜赫學人慕羶因熱輒思炷香分席爲榮名利
養之計師與雪巢矢心執侍金陵之花山京口
之焦山江山高秀雲水孤淸侍浪師往來棲息
歷十餘夏相依如形影憨老聞而歎曰好學人
吾兄一網打盡矣大師遷化雪公亦沒師友淪
亡灰心埋炤以傳燈續命爲計置鉢於虞山北
秋水菴將終老焉巳而應天界之請休夏於斷
臂厓睡覺聞遠寺鐘聲如殷勤啓請賦詩曰豈
謂帝城虛講席卻將脣舌累知音自此遂
然
出世與浸公分路揚鑣大弘雪浪之道諸方皆
曰巢師講雨師注又曰巢雨二法師雪浪之分
身也師每法相一宗玄奘傳之西域自賢首
淸涼唱華嚴人皆畏數逃玄習者益少本師唱
演華嚴實發因於唯識龍藏具在敎海方新時
節因緣某在斯乎先有此論標義藏弆篋衍王
翰林宇泰求之靳而弗與翰林購得副本箋爲
旁註如西明圓測隱形盜聽以敵窺基其爲法
長苦矣師乃復殫精搜緝作爲集解積十年而
削藁首披宗鏡斬關抽鑰徧
楞伽𭰹密等經
瑜伽顯揚廣百雜集俱舍因明等論及大經疏
鈔與此論相應者靡不疏通證明昔者纂鈔盛
行輩流首伏以謂基師正炤太陽忠也旁銜龍
燭求之今日慈恩中興庶幾當之矣師嗣雪浪
出世說法利生者十有六年講法華楞嚴楞伽
華嚴玄談唯識者十二座初從浪師於金山衣
不掩骭履不納足臨江喚渡囊無一錢自視泊
如也卜居鐡山爲璦禪師故菴靣太湖負西蹟
眠雲臥月絶影人閒者五載除夕自斧枯樹𦋐
火煨芋高足弟子夾坐賦詩雪消門啓人徑宛
然則發春巳十餘日矣日過經二十紙上首白
請少減師呵之曰汝㸔我甕中米多少其精嚴
孤詣皆此𩔖也師狀貌古樸風規閒雅方內名
士如程孟陽李長蘅邵茂齊鍾伯敬文文起趙
凡夫朱白民撫塵希風樂與游處嘗自誓生生
世世居學地與士大夫相見人言師有三有一
無三能耐一不能耐有德有言有情理然無因
緣耐學耐窮耐交遊然不耐俗此可以知師矣
師自稱二楞主人改鐵山爲二楞庵於此疏嚴
伽二經故移住花山又移中峯浹辰出一紙示
衆皆囑累語遂以是日示寂天啓四年九月十
八日也世壽六十僧臘四十六崇禎元年葬全
身於中峯者法子明河讀徹也註經二十餘種
約法性則有法華大窽楞嚴楞伽合轍圓覺近
釋維摩
疏思益梵天疏金剛經心經解梵
網經初釋起信續疏璢璃品駮杜妄說辯謬若
干卷約法相則有唯識集解十卷所緣緣論論
釋發硎因明集釋三支比量釋六離合釋釋若
干卷師沒後河徹二公繼師之席弘法吳中而
繼師主中峯者徹公也實來請銘銘曰
師之說法弘演三車金山粥鼓金陵雨花秋水
鐵山師之幻住古木千章梅花萬樹花山別院
中峯古墳經傳雪浪論續
恩如吳含桃舍利
二七毫端塜中涌現則一
汰如法師塔銘
賢首之宗弘於雪浪其後爲巢雨爲蒼汰皆於
吳中次補說法甁錫所至在花山中峯兩山雲
嵐交接梵唄相聞四公法門
嫡如兩鼻孔同
出一氣但有左右耳巢雨遷謝蒼汰與余法乳
之契益𭰹而汰復以崇禎十三年十二月四日
順世而去於是蒼雪徹公作爲行略而請余銘
其塔曰汰如法師明河號高松道者揚之通州
人姓陳氏母夢道人手法華經一卷來乞食而
生師年十餘歲善病父母送州之東寺依一天
長老剃度寺習瑜伽師究心大乗方等諸經兼
工詞翰年十九腰包行腳徧參諸方見一雨潤
公如子得母不復捨離隨師住鐵山繼師住中
峯旣而說法於杭之臯亭吳之花山白門之長
干寺藏海演迤詞峯逈秀遮炤圓融道俗交攝
識者以爲眞雪浪之元孫也從上諸師未講大
鈔蒼汰二師有互宣之約師首唱一期羣鶴遶
空飛鳴圍繞訂來春爲三期與蒼踐更未幾示
疾怡然化去惟自念言心不知法法不知心誰
爲作者亦誰受者知譚倦欲眠聲息旋微耳
世壽五十二僧臘三十餘夏遺言建塔於中峯
所著有華嚴十門眼法華楞伽圓𮗜解續高僧
傳若干卷徹公之論曰舉世求一悟人不可得
其惟解人乎悟解之在人如水之於味響之於
聲解豈有乎悟豈無乎舍甲認乙遂有多名廻
靣一呼應聲立至解有先乎悟有後乎師嘗雲
念佛人一意西向叅禪人只顧南詢置東北兩
方於無用之地又自言不通禪不習敎無位於
法門亦不知無位眞人爲何義解乎悟乎吾安
識其庭宇之所際哉又曰師事業福緣未能如
古人亦未可與今之不敎不禪欺世盜名者比
嗚呼知汰者莫如蒼信法門之益友矣銘曰
雪浪如龍蟠挐敎宗支分蜿蜒化爲高松孤塔
亭亭坐斷中峯剎海渉入帝網重重然則師之
說法固未嘗止而大鈔之講肆其可以爲未終
乎
竺璠禪師塔銘
師諱圓淨蘇之長洲人姓陸氏九歲出家居瑞
光寺師曰寶月祖曰藍園十八歲落髪爲僧卒
於崇禎己卯之八月年五十二爲僧四十一期
歸骨於寺之西偏師爲兒時樂易順祥遲重不
戲稍長知衲衣下事壞衣揣食發憤叅究腰包
行腳徧扣諸方瑞光頽圯百年幾爲廢寺師然
香佛前捨身修復日則呼囂唱緣夕則閔默跪
禱歷江潮窮寒暑專勤精一人葉從天啓甲
子建七佛閣崇禎巳巳修天寧浮圖閣成建法
華梁皇懺期講演摩訶止觀法席雲委延頂月
禪師住持不以私其仵先後建立感塔光天眼
之異癸酉修浮圖露盤市木歸遇風於荊江巨
木離筏矗立𧈅𧈅有聲師呵之曰汝材中塔心
他日應人天瞻禮何爲興妖作怪耶言訖若有
物繂之下者明年塔工成師病日劇三年遂不
可爲亦所謂以死勤事者也卒之日與其徒侶
問訊以宗語相提唱蓋其平生得力如此餘年
十六寓瑞光後院師少於餘六歲短小𩔖侏儒
余狎之墨其靣以爲戲巳而拉之游寺經行廢
塔破壁瓴甓圬墁兀臲壓人相與狂奔而返崇
禎初聞瑞光之修復訪問所謂竺璠和尚者追
省兒童時事相見一笑爲刻記於石余有急徴
之難師結壇以禳長跪右遶涕淚悲泣迨余歸
而後解余歸未一年而師順世此其徒所以謁
銘於余也嗚呼師戒法精嚴慈悲攝受刳心盡
智專精道塲曰未嘗有取拔毛布髪崇搆塔廟
曰未嘗有作招提闤闠總是禪關錢刀土木誰
非般若世之盲師瞽說互相鼓唱不曰授某師
話頭則曰經某老印可始而問影鏤空旣而中
風狂走師方悲愍之不暇而顧欲希風逐𦤀尤
而效之不亦愚乎不亦誣乎余故歷舉其行履
而於其徒所載叅訪發悟之語皆削而不書銘
曰
善易不易會禪不禪塔廟樓閣說法熾然我作
塔銘糞掃藤葛瑞光西墳狐縣缺月
牧齋初學集卷第六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