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
頃得書,以回鑾半年,皇上不得復辟,西後、榮祿仍柄大權,內地紛紛加稅,民不聊生,以賠榮祿通拳匪圍使館之款,廣西變起,眾情積憤,怒不可遏。恐皇上長為榮祿所挾,永賣中國。且吾會備極忠義以保皇,而政府反以為逆黨,反以為匪會,捕逮家屬,死者數人,監者累年。以竭忠為逆,以保皇為匪,今雖再竭忠義,亦恐徒然耳。事勢如此,不如以鐵血行之,效華盛頓革命自立,或可以保國民。覽書惶駭,何乃至此?想諸君熱心太盛,以為回鑾之後,西後必歸政,榮祿必逐故也。一旦失望,憤怒交並,憂國誠切,迫而出此。近者天下紛紛怨怒,皆在此事,豈獨諸君哉!夫以榮祿為通拳匪、圍使館之罪魁,而能欺弄八國,不獨不殺,且柄政如故,此由各國公使因其曾饋瓜果所致。榮祿巧營二面,一面命董福祥圍使館,一面饋使館瓜果;於事成則受其功,若事敗時則不受其過。今竟得售其奸,脫然事外,挾權加稅以虐吾同胞,偽為變法以欺各外國。今則並不變法,逍遙高臥而執政權。諸君之憤之怒之,宜也。然憤激之餘,遽欲為革命自立,獨不念捨身救民之聖主乎?不獨與保皇會宗旨相悖,且考時度勢,則僕竊以為不可。蓋有數說焉,惟仁人志士察之。
今歐美各國所以致強,人民所以得自主,窮其治法,不過行立憲法、定君民之權而止,為治法之極則矣。其先起者莫如強英,自崇禎十五年爭亂,至康熙二十七年始立議院、予民權,凡四十八年而後定,然尚未有選官之權。至道光十二年、二十八年,倫敦民黨大變兩次,大將軍威靈頓調兵二十萬,僅而獲成。故英國之民權,二百年而後得。中間雖殺一君,流血無數,然不過求民權、定立憲,英君主之世守如故,未嘗革命也。奧國自道光二十年禁報紙、禁私會,不予民權,民黨大起,求議政權,逐奧王,圍奧相;又遇普、法侵割。乃始予民議政權,至同治十年,凡二十三年而大定。然雖逐王,奧君之世守如故,亦未嘗革命也。法國則自巴喳利亞國民逐其宰相羅拉蒙退絲而求權,普魯士則自道光二十八年民求變法,大亂作,既得議政權而止;然畢士墨克尚以伸王權、開尊王會,而合二十五邦為一霸國,強於大地,未嘗革命也。意國則自嘉慶時拿破崙予民權後,複遭維也納約之壓制;民黨積數十年,凡七十萬人,乃起大變。薩諦尼王獨主張民權,大為民所歸,於是合十數小國而成意國,且立帝權,更未革命矣。西班牙自嘉慶二十三四年民變求權,至今君主之世守如故,亦未嘗言革命也。他若葡萄牙國、璉國、荷蘭國、瑞典國,皆累經民變,皆得議政自由之權,而君主皆世守如故。日本雖曰言民權自由,而君主世守如故,亦未嘗有革命者。統計歐洲十六國,除法國一國為多革命,實與俄之一國為專制者同,皆歐洲特別之情。其餘十餘國,無非定憲法者,無有行革命者。然法倡革命,大亂八十年,流血數百萬,而所言革命、民權之人,旋即藉以自為君主而行其壓制,如拿破崙者,凡兩世矣。然使法國之制獨善,法國之力獨強,法民之樂更甚,由之可也;今各國之憲法,以法國為最不善,國既民主亦不能強,能革其君而不能革其世爵之官,其官之貪酷壓民甚至,民之樂利反不能如歐洲各國。此則近百年來,歐洲言革命不革命之明效大驗矣。然各國民黨之起,皆在其京師,故能迫其君相而成大事;其間有自邊省起者,亦皆去京師不遠,然皆少為勢援,大要不在是也。若不在京師起者,則調大兵立平之,未見一國民權黨能在邊省成功者。此不可不取以為鑒也。
若夫民主大國,惟美與法。美為新造之邦,當時人民僅四百萬,與歐洲隔絕,風氣皆新,無一切舊制舊俗之拘牽。其後渡海赴之者,皆厭故國,樂自由,故大更大變,事皆極易;故法革命而無效,美自立而見功。若我中國萬里地方之大,四萬萬人民之眾,五千年國俗之舊,不獨與美迥絕不同,即較之法亦過之絕遠。以中國之政俗人心,一旦乃欲超躍而直人民主之世界,如台高三丈,不假梯級而欲登之;河廣十尋,不假舟筏而欲跳渡之,其必不成而墮溺,乃必然也。
夫孔子刪《書》,稱堯、舜以立民主;刪《詩》,首文王以立君主;系《易》,稱見群龍無首,天下治也,則平等無主。其為《春秋》,分據亂、昇平、太平三世。據亂則內其國,君主專制世也;昇平則立憲法,定君民之權之世也;太平則民主,平等大同之世也。孔子豈不欲直至太平大同哉?時未可則亂反甚也。今日為據亂之世,內其國則不能一超直至世界之大同也;為君主專制之舊風,亦不能一超至民主之世也。不然,國者民之所積者也,國者民之公產也;孔子言天下為公,選賢與能,固公理也。歐洲十餘國,萬戰流血力爭而得民權者,何不皆如法之革命,而必皆仍立君主乎?必聽君主之世守乎?甚且無君主則迎之異國乎?此非其力之不能也,有不得已之勢存焉。故禮時為大,勢為大,時勢之所在,即理之所在,公理常與時勢相濟而後可行;若必即行公理,則必即日至大同無國界、無家界然後可,必婦女盡為官吏而後可,禽獸之肉皆不食而後可,而今必不能行也。
僕在中國實首創言公理、首創言民權者,然民權則至在必行,公理則今日萬不能盡行也。蓋今日由小康而大同,由君主而至民主,正當過渡之世,孔子所謂昇平之世也,萬無一躍超飛之理。凡君主專制、立憲、民主三法,必當一一循序行之;若紊其序,則必大亂,法國其已然者矣。既當過渡之時,只得行過渡之事,雖有仁人志士欲速之而徒生禍亂,必無成功,則亦可不必矣。不然,以歐洲十餘國之志士才人萬億千計,累更百年,何以皆至君主立憲法而即止,不復更進至民主大革命哉?乃者英君後之喪,民戴之如此;英新皇之加冕,民尊之如彼;凡有禮會,必免冠起立,同頌祝其君。彼歐人之明智,豈偽為如是哉?誠以審時勢而為義理,不可不如是也。若使百年來歐洲十餘國之億兆志士才人皆愚冥也,則是不足稱也;如使積百年歐洲十餘國之億兆志士才人稍有知也,然而彼十餘國不為革命而國日強,但求立憲而民日樂,則是豈可不深長思也。故百年來歐洲十餘強國,億兆才人志士,但求立憲法,定君民之權耳。雖別稱君主之國,其為立憲民權無異,但得自由自主之樂,斯已矣。君主民主皆虛位耳,民之實權不可失,故必求之;君主民主之虛位,無關要事,則可聽之。實考歐美治強之故,人民之權利若此。若未嘗深思其故,反復其勢,繹按其時,徒見美國獨立之盛,但聞法國革命之風而慕之行之,妄言輕舉,徒致敗亂,此僕之所未敢從也。
今日天下滔滔,志士發憤,或捨棄身命而為之,豈非欲中國變法自強、不受分割哉?豈非欲吾旅外同胞不受欺辱、獨立不羈哉?豈非欲吾國民自由、有立憲法、有議政權哉?凡此皆天下之公理,萬國之大效,而僕生平之素論定志,捨身為之,與天下志士有同心者也。故僕昔在京師,曾合各直省舉人與京師士夫開強學會、保國會爭民權矣,蓋不得於上,則欲爭於下也。然前言英、法變爭百數十年,流血數百萬而後得之,其餘各國雖不至是,然皆幾經爭變流血而後得。惟戊戌之年,皇上赫然變法,百日維新;薄海額手而望自強,萬國變容而為起敬。已然之效,天下所知,非同虛想也。皇上既雲一夫失職,自以為罪,亟亟欲與民議政之權、自由之樂,亟亟欲開議院,使國民咸操選舉之權,以公天下。滿學士闊普通武,新學愛民者也,首請開議院予民權自由,上即擢為侍郎,主令開院。大學士孫家鼐諫曰:「若開議院,則民有權而君無權矣。」上曰:「吾但欲救中國民耳,君權有無,何與焉!」張之洞力言未可,乃少待而後行,然已令天下上書,官吏有格不上者,諭旨稱必革懲之。禮部尚書懷塔布六堂官,卒以格上書獲罪,上亦因是幽廢。
夫上不顧己之害,不待民之請,又非鑒萬國之變,而以救民之故,亟亟予民權自由。其心至仁如天,其公如地,其公天下而無少私,視天位如敝屣,此歐洲各國所未有,中國數千年所未聞也。夫萬國力爭流血所不得者,而皇上一旦以與民;我四萬萬不待流血、不待力爭,而一旦得歐洲各國民自由民權之大利,此何如其大德哉!有君如此,豈忍負之?皇上以救民變法,不幸被廢,事競不行。然以尋常言之,人以救我而至大禍,我乃不能救之,於報施之理已為不公;況因恩人不幸在禍,被縛於賊之時,而反戈攻之,曰革命,曰撲滿,是以怨報德、以仇報恩也。吾國人豈可出此!夫皇上有虛位而無實權者也。今之割臺灣、旅順者,非皇上也,乃西後、榮祿也;推翻新政以虐我民者,非皇上也,乃西後、榮祿也;通拳亂國,賠款加稅,以虐民者,非皇上也,乃西後、榮祿也。吾國人之恨政府賣我、辱我、奴隸我、剝削我,而仇而怨之宜也。然今之政府,是皆幽廢皇上之賊也。吾國人惡賊、逐賊、殺賊可也,是則宜勤王敵愾而討賊者也。奈之何不辨皂白,不擇人類,因惡西後、榮祿之故,而概攻之曰滿清政府,是豈非並捨身救民之皇上而攻之乎?因惡西後、榮祿之故,而慨言革命,是豈非並捨身救民之皇上而並革之乎?人有惡鼠之窟其室而自焚其屋,惡賊之質其子而並殺其子,尚為不智;何有於惡虐我之賊,而牽及救我之恩人哉?西後、榮祿滿人也,皇上亦滿人也。湯、武之革命,乃誅無道之桀、紂耳,非誅有道之夏啟、武丁也。以一二人之罪而惡及一國,乃並其愛我恩我之人並除之,此豈為公理乎?故僕實不欲聞革命撲滿之言,非徒為感皇上之知遇也,非為曾仕國朝也,實以公理不安,不忍聞也。又假皇上既不幸遇變,吾民絕望於自強自由,則不能不思所以自救,則不能不思所以自立,則援湯、武誅暴之義,用歐美求權之爭,由之可也。
今皇上雖尚無權,然數年以來,經歷萬劫,履險如夷,至今無恙;溥儁立而複見廢,舊黨亂而幾盡亡,不可謂非天命矣。始則囚於瀛台,郊廟、朝覲皆不得預;今則複能郊廟、朝覲,比之向者,已有進矣。凡此弒而未成,幽而複出者,皆天命也。吾保皇會諸公心力之為之也。內地四萬萬人,莫不同戴。而或者謂天命不存,人心盡去,足證其謬矣。太后、榮祿年六十餘,危於朝露;皇上年僅三十,春秋鼎盛,相較顯然。一旦有變,皇上可復辟,一也。榮祿自知通拳匪圍使館為罪魁之罪魁,得罪各國,岌岌不保,雖用詭謀,假於瓜果饋公使,僅以自免。然其部將董福祥猶在,榮祿督董圍使館,乃董革而榮存,董甚怨之。若各國詰問之,實情終露,奸雄詐術豈能久存?不久當敗露。榮若敗露,上即復辟,二也。又各國咸知皇上聖明,今惑於榮黨之言,以為皇上複能朝覲,已複權矣,故各報紛紛言上複權,久之知上並未複權,太后仍複專政,必請歸政矣,皇上即可復辟,三也。即不然,而各國咸認皇上、敬皇上,諸賊亦必不敢複行廢弒,是皇上尚可從容而待復辟,四也。皇上一復辟,可立行變法自強,立與民權議政,立與國民自主。諸君何不少俟之!與其忍公理、肆自屠求革命而必不能成,甚者且以資敵,何如仍誓保皇,發憤敵愾,以冀皇上之復辟,而民權自由為必可得耶?
夫革命非一國之吉祥善事也。就使革命而獲成矣,為李自成之人燕京矣,為黃巢之破長安矣,且為劉、項之入關中矣。然以中國土地之大,人民之眾,各省各府語言不相通,各省各府私會不相通,各懷私心,各私鄉土;其未大成也,必州縣各起,省府各立,莫肯相下,互相攻擊,各自統領,各相併吞,各相屠滅,血流成河,死人如麻,秦、隋、唐、元之末季,必複見於今日。加以槍炮之烈,非如古者刀矛也,是使四萬萬之同胞死其半也。董卓既除宦官,則呂布殺卓,郭傕、樊稠、張濟更迭相爭相殺,曹操、袁紹、袁術、公孫瓚、孫權、劉備更迭並爭,或如晉八王之互攻。而五胡亂華,中國偏安者三百年。或如爾朱亂魏,而高歡、宇文更迭競爭,名分不定,則逐鹿並起,爭殺無已,血流如糜。以中國今日之人心,公理未明,舊俗俱在,何能如歐洲民變之公。勢必大者王,小者侯,如恆河沙,自攻自殘,日尋干戈,偷生不暇。何能變法救民?何能整頓內治?夫歐美一切之美政、美學、美術,皆承平暇豫,而後能為之。豈有國內亂據倉皇,民不聊生,工商俱廢,奔走不暇,而能興內治乎?法國之地與民,不得中國十分之一,而革命一倡,亂八十年。第一次亂,巴黎城死者百廿九萬。中國十倍其地,十倍其民,萬倍於巴黎,而又語言不通,山川隔絕,以二十餘省之大,二百餘府之多,三千餘縣之眾,必不能合一矣。若有大亂,以法亂之例推之,必將數百年而複定,否亦須過百年而後定。方列強競爭,虎視逐逐,今方一統,猶危殆岌岌,若吾同胞相殘毀,其能待我數百年平定而後興起內治乎?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必先為外人有矣,若印度是也。誰生厲階,演此慘劇?夫今志士仁人之發憤捨身命而倡大變者,其初豈非為救國民哉?乃必自殺數萬萬人,去中國人類之半而救之,孟子言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況於屠戮同種數萬萬人哉?且殺子而救其孫,既不為智,況並孫而不能救,終於相持而贈他人。試問中國同胞何仇於彼,而造此無量之苦海惡孽乎?莊子言:作始也簡,將畢也巨。能發之者,誰能收之?若火之一發既燎於原,不可撲滅,有救民之聖主在,乃不少待而妄發此巨焰,焚人以自焚,且焚及其同胞數萬萬人。焉有仁人志士而如此乎?孟子曰:賊人者謂之賊。托於救國者,豈願為民賊乎?夫始為變法自強而來,終為內亂自亡而去;始為救國保種而來,終為鬻民滅國而去。在妄發者,豈料其末禍至是!然放火之人,無能知火之所止者,彼放小火耳。風之所來,誰能定之?測火風猶若是,而況倡革命者?放大火、燎炸藥以燒中國,又當四鄰窺伺之時,彼雖號為智者,能料其所終乎?即智者妄謂能料之,其可信乎?方印度諸自立國,倡言背蒙古朝時,豈料不數十年國種全滅而隸英哉?言革命者,必謂非經大殺戮,不能得大安樂,故殺人數萬萬,乃其本懷,原不足動其心。然使殺之而必能救中國,猶可也;然自相屠殺.剪其種族數萬萬,而必至鷸蚌相持,漁人得利也。志士仁人,何忍出此!
何謂中國革命?內亂相殘,必至令外人得利也。聞今之言革命者,動引法軍助美國自立之例,或言托外人運械,或言請外人練軍,或言與外國立約,或言與外國借兵,蓋無不操是說。然吾閱歷已久,測驗已多矣。夫欲假外援,亦必己能自立,人乃援之。今聞請外人運械者,則外人據其資;請外人練軍者,則言語不通;土地無所,而糜費已巨矣。若請外國借兵,與外人立約,則試問洪秀全之時,英國之戈登助誰乎?波蘭欲自立,無助之者;埃及以藩鎮自立,英、俄、法、普、德且助土耳其而攻埃。必將如俄人之據伊犂、據東三省,藉口保護其商人,藉口定亂,因而據之耳。國朝人關,平李自成而取明鼎,亦用此法,此實為中外古今公理定例矣。各國皆堂堂大國,可取之則取之,誰肯與亂黨結盟哉?何必待與亂黨結盟哉?以臺灣觀之,當時欲以與英、法,尚不肯取,此最近事矣。又呂宋之阿坤鴉度,始與美國立約相助,乃發兵稱自立,以拒西班牙;及阿坤鴉度既背西班牙,美即背約而取阿坤鴉度矣。夫阿坤鴉度之至誠得民,才略絕眾,苦戰累年,其精誠才志,真可傾服者矣。然究其成就,不過代呂宋人作中人賣與美國耳,於美誠有功矣;雖能脫西班牙之軛,而終不過塗炭其種類,以賣呂宋之土地人民與美國耳。究何益乎?此乃最近而可鑒者也。又近者波亞欲脫英國之軛,立國既固,苦戰累年,德皇嘗致電賀勝,荷蘭益以同種而哀之,法總統首見其統領古魯家矣;而前後數年,各國未聞一兵之助,卒以致滅。近觀呂、波,遠觀埃、蘭,可為殷鑒矣。吾審查各國之情已熟,公法具在,國交甚嚴,必無立約借兵者;若其有之,則如美之與呂宋耳。況革命之軍動者必於江海之間,各國通商之地,或在某範圍之域,即軍令甚嚴,而西商之未易保,及教堂之必易擾,此實將兵者必無暇保全之也。外人必以保護商旅為名,教士必以教堂被擾為名,警報一動,兵船紛至,即以定亂為名而據之也。既無英、法之相忘,豈肯聽吾人從容自定之乎?故今之言革命撲滿者,其極不過如菲律賓之阿坤鴉度、波亞之古魯家而止。頃德國以俄學生之在德謀亂俄也,且逐其黨十人。近者廣西之變,法人已告外務部,謂於其安南商務有礙,如六月不平,必遣兵代平之,而西撫丁振鐸已電告法馬兵闖入龍州。而革命自立者,猶望外人之助,豈不哀哉!故無論革命者能假外國之力與否,要終於自鬻國民,以速其割亡而已。以救國之故,而終至鬻國,又豈仁人志士而甘出此乎?
且倡革命者,必以民權自立為說,公舉民主官吏為言,近引法、美,切乎時勢,合乎人心;當水深火熱之餘,莫不信之望之。夫民權自由之與革命,分為二者也。歐洲十餘國,皆有民權,皆能自由者,除法國革命外,余皆有君主。然則必欲予民權自由,何必定出於革命乎?革命未成,而國大塗炭,則民權自由且不可得也。是故真有救國之心、愛民之誠,但言民權自由可矣,不必談革命也。然則革命者之言民權自立,不過因人心之所樂而因以餌之,以鼓動大眾,樹立徒黨耳。假令革命果成,則其魁長且自為君主,而改行壓制之術矣。不見法之拿破崙乎?始則專倡民權,每破一國,輒令民背其主,既為民主,事事皆俯順民情,而挾其兵力以行之,於是複自為君主矣。又不見拿破崙第三乎?始為議員,則事事必言利民,新為民主,則誓守舊章,三年之先,凡衛民、厚民、保民之事,無不力行,且補舊章之不及,以買人心。已而夜宴,一夕伏兵擒議員百數,民黨頭目及知名士千數,盡置於獄,流於而美嵌監絕地中,擁兵五十萬而稱帝矣。蓋能以革命成大事之人,其智術必絕倫,又必久擁兵權者。
中國梟雄積於心腦者,人人有漢高、明太之心,吾見亦多矣。古今天下,安得遇堯、舜、華盛頓?法國累更革命,積化百年,定章極嚴,而拿破崙第三猶如此,況中國向來本無議論,更無立憲定章。彼梟雄能指揮十八省者,其擁兵權何止五十萬,如此則何為不可!夫華盛頓之時,美國人僅四百萬,中國乃百倍之,其人之才能控制十八省四萬萬人、破萬里之全國者,非有秦政、劉邦、曹操、劉裕、朱元璋之梟雄術略,好殺自私,必不能也。夫秦政、劉邦、曹操、劉裕、朱元璋再出,方出新法,以大肆屠戮而行其壓制,而立其君權,其先言民權者,亦不過為拿破崙第三之買民心耳。今所見革命之人,挾權任術,爭錙銖小利而決裂者,不可勝數。如此之人,使其有天下而望其行堯、舜、華盛頓之事,是望盜蹠之讓國也。故即有華盛頓之仁,蓋其人亦只能撫四百萬人,而必不能定四萬萬人。蓋以人心未化之國,非極梟雄術略之人,肆其殺戮專制之權,必不能定之也。故今日中國,必無驟出華盛頓之理,不必為此妄想也。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故子噲之禪讓,豈非絕世高義哉?而孟子日稱堯、舜而不許子噲者,以人心未至,時候未及,徒釀篡奪之禍也。故堯、舜之為民主、大同之公天下,孔子倡之,而不能即行之。今民主之法、大同之道,乃公理之至義,亦將來必行者也。而今中國,實未能行民主也,世界實未能大同也。譬人方嬰孩,將來必至壯老。然方當嬰孩之時,當有父母抱育之、師長教督之,實未能待以壯老之禮也。今中國新論甫萌芽,乃當童年就傅之時,尚非七十老傅之日。一二文學好異求速之人,曰讀法、美之書,而不審中國之勢,妄為此說,此以四萬萬之人命為戲場也。餘人不深審本末,但樂聞其民主自立之說、改革新政之言,而嫉於西後、榮祿之割地,暴民遂發憤而從之,徒棄身命、沉宗族而自鬻其宗邦。即幸於萬一,必無而僅有之事;至於有成,亦不過助秦政、劉邦、曹操、朱元璋之帝業,然則豈其本心哉!
善乎滿人瓜爾佳之言也。瓜爾佳曰:民主者,天下公理也。能愛民變法,天下莫如皇上;若舉民主,莫如皇上也。吾以為今之言革命民主者,糜爛四萬萬之人,大戰數十百年,而必不能成革命,必不能保中國。假而有成,而得一秦政、劉邦、曹操、朱元璋、拿破崙為民主,則益水深火熱矣。即不可謂薄待天下人,或冀幸於萬一,而有華盛頓者出;然與其望之空虛必無有、未可信、未出現、未著效之華盛頓,何如望之已有、已現、已效之皇上乎?皇上天生仁聖之美質,愛民如子;又有變法之大力,推破舊習;少即帝位,與人間絕,翁師傅教之數十年,無絲毫滿人議論在其胸,且深惡滿人之守舊不通;而又身歷艱難,視天位如敝屣;久習富貴,則忘而生厭,故有天下而不與。不如起自由舍者,有豔大位之心。劉邦曰:今日乃知天子之貴。曹丕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楊再思曰:但得一日為天子,死亦無憾。今士人為諸生時,動談高義,克己厲行;及一登第筮仕,即盡變面目,只談宦達,不言學行。吾自田間至立朝,閱人多矣。其有窮達一節,不變塞焉,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孔子亦稱:隱居求志,行義達道,吾聞其語,未見其人。區區科第微末官位,猶足變易志士之素志,況於統一天下、手定山河者乎?曹操自稱身死之後,墓文為漢故將軍;而贊大業之苟文若,則以爭受九錫賜死矣。此與議員之朝擁戴拿破崙第三,而夕則下獄遠流,正同矣。言革命者乎,果能翊贊成功乎?不為鬥鵪鶉者之互相鬥死,即為勾踐、劉邦、曹操、朱元璋之誅戮功臣而死耳。故望之必無之華盛頓之民主,不如望之已效之華盛頓之皇上也。
以皇上之仁聖英武,通於外事,足以變法而強中國;以皇上之久曆艱難,能公天下,足以立憲而與民權。天生皇上之聖仁,令其閱歷變難,正所以救中國生民者也。夫使眾議紛紜,革命大亂而後能變法,則待之數百年而後成。夫中國為黃種之獨國,與法、美迥異;方今外人侵壓之力,豈能從容以百年之亂待之乎?若欲速變,非君主之權不能也。即如八股之案,建自王安石,行之千年;漕運之案,始自蕭何,行之二千年。若非以君主行之,豈能一朝而掃除之哉!吾昔游英京倫敦,未到則極慕之,及遊其中,則尚未有電燈、電車也。蓋以眾議辦事之難也。若以君權變法,則舉歐美至美之政器藝術,可數年而盡舉之。故吾嘗妄謂中國強猶反掌也,三年而規模立,十年而治化成,實藉數千年君權之力而行之。戊戌之時,上未有權,而百日維新成效如此。此僕親辦之事,天下公認之效,非以美言欺人者也。加以是時太后本不願變法,有事必待臣下陳奏而後請於後而裁之,皇上不能自出一新意。吾所請開之十二局,四下軍機、外部議而皆駁之,故制度局、律例局皆未立。剛毅曰挾太后之力,以尼新法;榮祿曰造謠言,以聳人心;各督撫累經嚴旨,皆觀望而不辦。皇上乃無逐軍機、督撫之權,一革禮部六堂而帝位即廢。以此無權,尚能轉移浩大如此;若使皇上有全權以行之,法例先草定全體而後頒行,誅竄一二守舊之大臣以聳其餘,則令下如山,風偃如草,不期月而舉國上下皆變矣。故論政法之理,莫不善於君主;開明專制,莫善於民權公議。而當中國沉屙深重之時、望黃種獨立之日,上適有捨身救民之聖主,則莫善於用君主開明專制之權以變之,如雷霆霹靂,天地昭蘇。藥莫善於參術,莫毒於天雄;然起沉屙而瀉積疾,則天雄、大黃乃為最效。及既瀉之後,乃以參術補之。今有聖主而用專制之權以變法,乃今最適時之靈藥、曾效之驗方,吾親服之而致效。今德國驟強,亦天下所共見也。亦願抄此驗方,與諸君共服之。故為保皇之會,所以保國保民也。皇上既早欲開議院、與民權矣,先以專制之君權變法,徐以公議之民權守成,不待革命糜爛之爭,而可安享民權自由、變法自強之樂。吾為中國計,為四萬萬之同胞計,妄謂莫善於此!
蓋因水陸而行舟車,視病情而施醫藥;地各有宜,物各有適;有宜於彼而不宜於此者,有適於前而不適於後者。今革命民主之方,適與中國時地未宜,可為理想之空言,不能為施行之實事也。不然,中國之人,創言民權者僕也,創言公理者僕也,創言大同者僕也,創言平等者僕也;然皆僕講學著書之時,預立至仁之理,以待後世之行耳,非謂今日即可全行也。僕生平言世界大同,而今日列強交爭,僕必自愛其國,此《春秋》據亂世所以內其國而外諸夏也。僕生平言天下為公,不可有家界,而今日人各自私,僕必自親其親、自私其子,此雖孔子,亦養開官夫人伯魚,而不能養路人也。僕言眾生皆本於天,皆為兄弟,皆為平等,而今當才智競爭之時,未能止殺人,何能戒殺獸?故僕仍日忍心害理,而食鳥獸之肉、衣鳥獸之皮,雖時時動心,曾齋一月而終不戒。此阿難戒佛飲水,而佛言不見即可飲,孔子所以僅遠皰廚也。僕生平言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政事同權,而今日女學未至、女教未成,僕亦不遽言以女子為官吏也。僕生平言民權、言公議,言國為民公共之產,而君為民所請代理之人,而不願革命民主之事,以時地相反,妄易之則生大害,故孔子所以有三世三統之異也。醫生之治病,不能持獨步單方以行之;志士之治國,亦豈可以革命民主之單方行之乎? <中庸》曰: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故孔子既廣張三世以待後人之審擇而用之,僕亦兼學多方而細審病情而發之,盡備冬夏裘葛之衣,以順時令而服之,非稱狐貉之美而五月尚必披裘、稱締絡之美而九月尚必衣葛也。故審時者,無皇上之聖仁而絕望於西後、榮祿,言革命可也;有皇上之聖仁,則不必言也。有皇上之聖仁而已遭毒弒之大變,而絕望於高丘之無女者,言革命猶可也;有皇上聖仁而歷劫不壞,則猶有可望中國自強、生民自由之日,則不可言也。
談革命者,知大事之本難,則又言割據自立。夫觀於臺灣割與他人也,旅順、大連灣、膠州、廣州灣之割與他人也。夫國者民之國也,地者民之公地也。朝廷不能保,則民自保之。即在朝廷,與其饋之外人,豈若還之吾民乎?故言自立者,義較可行。諸君之所居在美,其所感觸亦在美,以屬地成自立者,惟美一國最著也。然考其事勢,與中國大相反者有三焉。第一則遷美之民,本由不樂故國政府,好行自由而遷新地,已有與本國反對之心。是時英重稅既苛,壓制既甚,而十三州本有議院,事可自立;故一日獨立,合十三州而公佈之,即成敵國之體。若中國人服從政教、結合為一已二百年,除一二秘會外,內地官民皆戴服朝廷,間無異志;各省郡縣,皆無議院。言自立者,蓋無尺土一民,與作亂者無異,從何佈告?從何對抗?此地勢、人心、政體之殊也。第二則法深怨英,與美結盟,遣兵贈械,以抗英軍,而拉法伊脫之徒,仗義助戰;西班牙、俄、丹、瑞、蘭、普、奧、葡,皆為美結同盟而助之;故華盛頓得以成功。試問中國邊方自立,無地無械,安得有此眾大國遣兵助械、皆結同盟乎?第三則美洲遠隔英倫,重洋萬里,當華盛頓時未有輪船,英國僅帆船為渡,調兵運餉,事勢甚難。中國則十八省皆為內地,江海相通,輪船飛渡,一處有警,旬日即調兵到;其與美國時勢地勢至相反者也。
且假令華盛頓生美國今日而稱兵,事亦難成。不觀於非洲之波亞乎?力戰四年,流血千里,而今卒亡。不觀於菲律賓乎?力戰四年,流血千里,而今卒亡。夫以波亞之古魯家、菲律賓之阿坤鴉度,其人可謂忠義誠勇、才略絕人矣。而華盛頓之功效如彼,古魯家、阿坤鴉度之敗亡如此,非必其才有高下也,時勢之殊故也。又更觀歐美各國自立之情,皆與中國相反者也。葡萄牙、西班牙、璉、荷蘭各國,皆立於拿破崙既流之後。此則見滅數年,各複故國,不與中國同。若道光十年比利時之自立,因與荷蘭教不同、權不等之故。荷蘭立國僅十餘年,其基極淺,其地四五百方裡,地又極小。歐洲各國視之本甚平等,法方逐君,未暇兼顧,故一動而英、法、俄、奧、普皆認之,故獨立得成。今滿之與漢,故同教也。自沈文定、李文忠、曾文正、左文襄、翁常熟、孫毓汶以來,漢人常秉政權;同治時疆臣幾盡漢人,無幾微之芥蒂也。立國二百餘年,結合為一,地廣萬里,豈與荷蘭比哉?自立者若起,英、法、俄、奧、德其肯認之乎?此又不能引比利時為例也。希臘之能自立也,以歐人成為文明之始基故也,既咸饋軍資,而俄方欲挫土耳其之勢,與英、法同盟,以兵船助之,俄軍深入土境,於是三國立王而認之。若中國與歐人異種,言語文字不通,有何感動而助軍資?又安得三大國遣兵船相助?若果得此,事固可成,然必不可得也。
南美秘魯、墨西哥等各國之自立也,則以西班牙、葡萄牙既滅於拿破崙,殖民不服,各自立國。拿破崙既不能越數萬裏海島而征之,立國既定,及西、葡複立,亦不服從,乃其自然之勢,非別謀自立者也。近者羅馬尼亞、門的內哥、布加利牙之自立,則以耶、回之教不同,而耶教被殺,俄、英、奧、法、德、意六大國以同教而助之,故能有成。若今言自立,必無督撫之自起,又無同教之六大國相助,更安得成乎?埃及之自立,緣藩鎮因戰功擁大兵而後成之,此與吳三桂無異矣;其力能連破土耳其,至於土國乞兵諸大,英、俄、奧、普且助土而攻埃及矣。今欲自立,既無藩鎮,然其成也,且猶有英、俄、奧、普之攻。然則以白徒倡義,安可得成?匈牙利雖自立矣,然奧合俄而攻之,不及數月卒敗。
又至近者波亞欲自立也,蓄力十餘年,密購槍彈埋地如山,其同種人亦暗助之。吾見一英官自非洲戰還者,稱波亞人之蓄積堅忍、苦力苦戰,以散隊避炮彈,英兵出則沒,英兵去則出,地險而多山谷林箐,人自小兒皆習槍法,善能命中,憤不畏死,真不可及也,故能以小國抗英累年。然德皇雖嘗發電賀之,荷蘭雖暗哀之,法總統雖嘗見之,然何嘗能出一兵救助也哉?彼有同種者猶若是,況中國黃種自鬥,異種之人正可坐視之而取漁人之利,其何助乎?又若呂宋之阿坤鴉度之脫西班牙而自立也,精誠果毅,苦戰累年,而卒見賣於美,降為隸屬,徒死國民百數十萬而已。波蘭自有議院,民多秘會,新被滅於俄,因法之變,舉國上下發憤同心,然累起累敗。印度當蒙古末造之時,亦嘗各省自立,不數十年而盡屬英人。今英守其孟邁、加拉吉打、密者拉士三大鎮之海,嚴禁槍械。印人二萬萬帖然受治,無複能為。臺灣自唐薇卿謀自立矣,民心新滅,其熱心至甚,更及簡大獅之徒累起,皆自檜以下,無庸議也。
夫以遠之波蘭、匈牙利之熱心而不能成,近之波亞、呂宋之已成國體、蓄力苦戰而不能成;若印度之背蒙古莫臥爾朝而各省自立,適以召英人而自滅耳。至考之歐美之能自立有成者,則與中國無一而相類。其地勢既非航海之絕域,其植基又無藩鎮之厚力,三百餘年人心未變,團合久一;有所動作,內外皆視為亂民。今人之開口輒慕美洲言自立自立,而考之各國情勢,無一似者,何其謬耶!此豈兒戲乎?且能起者必在南方通商之地,有兵事必擾西商及教堂,雖極力保護,而亂事既起,必不能保。西商豈肯為一日之虧?教堂豈肯聽風火之驚哉?若其起事之難,黨爭之情,軍械之乏,兵隊之散,亦如上所言矣。以區區之地,而敵萬里全國,其力必不逮;既亂通商之地,外人必不肯認,當必仍借定亂以取之。狡焉思啟,何國蔑有?故起難,成尤難,事即成矣,亦徒資敵國,如印度而已。
又今真能自立,則必各省相爭;即令不爭,而十八省分為十八國。此日本人之所常言,而旅日者之所深惑者也。然使果分十八國,則國勢不過為埃及、高麗而已,更受大國之控制奴隸而已,如印度之各省自立而授之外人而已。比為今日大中國之民猶有所望者,其相去亦遠矣。夫今地球競爭,為何時乎?自吾身所見.弱小之邦,歲月被滅,不可勝數。若琉球之滅於日本,若安南、突尼斯、馬達加斯加之滅於法,若緬甸、波亞之滅於英,若阿霸科爾、土爾尼特之滅於俄,若古巴、檀香山、小呂宋之並於美,皆近二十年間事。非洲既全分矣。二十年中,變滅之急如此。自爾之後,霸國之義大倡,日人稱為帝國主義者也,小國必為大國所並,殆於必然。觀春秋時二百餘國,至戰國所余僅七國耳;雖有魯、衛、中山,不過如安南之隸人藩屬。蓋自今以後,第二等國以下,亦必不能存。弱肉強食,鯨之吞鯢,乃理勢之自然也。計百數年後,所存必僅數大國,自英、美、俄、德、法五國外,其餘皆不可知者矣。我中國人民之眾,居地球三分之一,土地等於歐洲,物產豐於全美,民智等於白種,蓋具地球第一等大國資格,可以稱雄於大地,可以自保其種者也。吾同胞何幸生於此文明之大國,當如何自喜、自奮、自合、自保,以不至儕於高麗、暹羅之列,而為印度、安南、緬甸之續乎!凡物合則大,分則小;合則強,分則弱,物之理也。畢士墨克生當歐洲盛言革命之後,近對法國盛行革命之事,豈不知民立獨立之義哉?而在普國獨伸王權,開尊王會,卒能合日爾曼二十五邦而挫法,合為德國,稱霸大地。嘉富洱乃力倡民權者,而必立薩諦尼為共主,備力設法,而合十一邦以為意國,故能列於眾大,為歐洲之強國。使二子者但言革命民主,則日爾曼、羅馬紛亂數十年,必永為法、奧、俄所分割隸屬而已,豈能為強霸之國哉!夫普、意本以小國,而畢士墨克、嘉富洱則苦心極力,合眾小為大,以致強霸。吾中國本為極大國,而革命諸人號稱救國者,乃必欲分現成之大國,而為數十小國,以力追印度、求致弱亡,何其反也!使畢士墨克而絕無知識也則可;使畢士墨克之合眾小而得霸而為有識也,則革命者力為分裂,其愚何可及也!使印度各省自立而能保全也,則可法也;印度不數十年而全滅,則是豈不可鑒也?人不分割我,而我自分割之;天不弱亡我,而我自弱亡之。奈之何號稱志士救國者,而出此下策哉?幸於一時之自立,而忘同種之分崩;顧於目前之苟安,而不計百年之必滅,何其無遠慮也!寧攻數百年一體忘懷之滿洲,以糜爛其同胞,而甘分一統大同之中國,以待滅於強國;若此之謀,一何與畢士墨克、嘉富洱相去遠也!發憤捨身不為大中國,而為小埃及、布加利牙乎?以僕之愚,竊愛大中國、愛一統;若其如印度焉,分為眾小以待滅,此則僕之愚所不敢知、不敢從也。與強國合者昌,與亡國合者亡,僕甯從畢士墨克之後耳,安能法印度乎?
且假如自立乎,亦必當四境沸騰之時,而後為割據之事,又必當外敵未侵之日,而預為風雨綢繆之謀,然後可也。未有四境無虞而喧然唱此,百事未備而逕欲舉行,此無論理勢之何如,而僕之愚又不敢聞也。諸志士而果憂外國之來分割,恐臨時之政府不能保也,實情理之至也。當為波國之預蓄遠謀,預籌大款,預辦軍械,以十年之力,密密謀之,舍家為之,待時乃動,乃為成事之人。豈有如此大言高唱、無端舉行,少有所捐即日望辦事,日責成效而能成大事乎?此又僕所不敢附和者也。
談革命者,又謂中國積弊既深,習俗既久,靜性既甚,守舊實深,雖皇上復辟,亦難大變之;非大震雷霆,大鼓風雨,以洗蕩掃除其舊人舊性,如法之大舉革命然,必不能真變也。故不望其成,但欲其大動大變以警醒之,甘為大火,甘為炸藥,甘為大疫,寧殺三分有二之人,以望將來之大樂。若其築室以庇之,行醫以藥之,則將來自有其人,今不暇計也。遠引法、美之效,近法歐洲之風,謂變法自強,必無安然可致之理;-統大同,不如鼎峙競爭之各出智力、各出議論。此其決裂破壞,無所顧慮,但求欲速以成功名,可謂勇銳殘忍以圖事者矣。僕以為易動而難靜者,民之性也,豈中國人獨不然哉?方當地球大通、東西互遇、文明交易、新舊相搏之時,在天運為窮變之日,在大地為進化之秋。變亦變,不變亦變;順變亦變,逆變亦變;上變亦變,下變亦變;內之自變亦變,外之迫變亦變。時機既動,人心已遷,無論如何權力,必不能以遏天機、逆時運,如轉石於高山之上,經危崖蹂林曲,或小停移縮,要之必至麓而後止焉。如沸泉於星宿之源,為涓流,為小川,為伏流,為倒流,要之必人海而後止焉。
近觀數年之變,自甲午敗後,變法議倡,積極而有戊戌維新之事;其反潮則翻新政、廢君上、誅黨人,而積極成庚子拳匪之禍。及都邑破、乘輿出、鉅款賠,積極而複有近者勉強變法之詔。然而學堂既開,報館既出,譯書既盛,遊學既眾,民智日開,新說日出,即如戊戌之春,湖南已發自立易種之論,幸而皇上赫然維新,故異說稍釋。及己、庚之間,溥儁立,京城失,人心騷動,革命之說複起。及去年舊黨漸誅,回鑾日聞,天下人人側望,咸以為皇上立即復辟,異說漸靜。及回鑾後,不聞復辟,至今半年,天下複囂然憤然而談革命自立矣,廣西之亂又起矣。頃聞撤簾有信,而賊臣阻之。嗚呼!此皆李蓮英、榮祿二人並力以亡國也。各宗室大臣、各疆臣環視而不動,是助榮祿、李蓮英以亡之也。
夫人心之變,豈有極哉?民主之制,出自公舉,可謂公之至矣;美國之治效,可謂盛矣,麥堅尼之為總統東定古巴,西收菲律賓,可謂殊勳矣,而尚有無君黨以刺之。近年工黨之變日起,均產之論日多。夫論轉石流川之勢,則千數百年後,必至太平大同之世、群龍無首之時、公產平均之日;若在今日,則無君、均產之事,中國固未萌芽,而歐美亦豈能行哉?夫美之不能遽行無君、均產,猶中國之未可行革命、民主也。歐洲須由立憲君主,乃可漸致立憲民主;中國則由君主專制,必須曆立憲君主,乃可至革命民主也。自夏徂冬者,必曆秋之涼和,乃可由盛暑而至嚴冬,豈有一日能成者哉!若夫異說之倡、新說之出,則四萬萬人之眾困於八股則已耳;既浸以歐美之說,導以自由之路,則為人心之趨,好異厭常,人之情也。聰俊特達之士,魁奇跅弛之人,既樂脫範圍,又喜樹名譽,其必好奇語怪,標新領異,無所不至,乃必然也。苟卿純儒者也,而其弟子李斯乃至焚詩書、坑儒士,韓非乃至以孝弟、貞廉、誠信為虱;吳起,曾子弟子也,殺妻以求將。好奇立功名之士,亦何所不為?不待十五年之內,極奇之異論必橫出無數,可逆料也。深識之士,當反復其利害,比較其得失,斟酌而維持之,變則當變,新則當新,保全國粹,扶翼大教,養育公德。豈如淺夫一得自矜,一切不顧,維新是求,維異是尚哉?是鄉人初遊五都之市,矜詫異聞而侈談之耳!今之極新極異之說,吾廿年前皆已窮思之,然而不敢張言之者,誠以不必教猱升木也;又未至其時,言亦無益,徒生大害也。
且既動之後,不能複靜,變亂滋生,不可複止。不觀於法國乎?法之初革命也。廢尊稱,更新曆,起尊崇道理之教,舉舊政舊俗掃棄而盡改之,舉國若狂,言愈發而愈激,愈激而愈偏。限行政之權,至於事不能舉;行空想之論,使人皆無產,獻工金之半於政府;既無名分以統一之,於是諸黨爭權而相殺,各省稱兵而反鬥。其革命裁判所,自王后以下,乃至殺戮名士貴爵數千人;遍派偵探,疑似輒殺,人人疑懼。此則秦始皇之坑儒、桓靈之鉤黨、魏忠賢之誅東林,凡帝國專制之酷政,無此慘矣。已而異黨複起,輾轉相功,黨魁數百,皆被誅戮,凡各黨之爭,甚類晉八王故事,死者百廿九萬人。名為公議,而其專制過於無道之帝政;欲求治安,而其毒亂過於列國之互攻。蓋革命之餘,必至如此。諸黨大亂之後,懲艾其亂,則厭民主之說,於是拿破崙複立為君。拿破崙既逐,布林奔繼立,法議員則公議嚴刑,以罰民主之說。既而有七月二日兩大革命,連逐兩君,複思拿破崙而立其後。及拿破崙第三見擒於德,亂民爭位之時,前後三次,巴黎擾亂,死亡載道,貿易皆無,工賈俱絕,謀食無所;其幸生者,或貧窮而無歸,或積鬱而致亂。於是相與為亂,劫掠官民,盤踞宮殿,流血成渠,積骸成山。故民黨之意,雖曰倡自主平等同胞,終無濟而益亂矣。英國鑒之,故寧遲遲變法,而力戒革命民主之說,果得漸進之益。
夫以區區之法、區區之巴黎,一唱革命,變亂無厭已如此;況於十倍法國、萬倍巴黎之中國者哉!其慘狀變態,益難思議矣。且謂中國安然變法亦非也,戊戌篡廢之舉,庚子拳匪之禍,皆始自京師,已從流血百萬而來矣。各國皆變自京師,豈必邊省並變哉!若暹邏以君權變法,則未聞有一人流血之事,又豈必引法事為變法鐵案乎?吾則恐大動之後,湍流直奔,大火延燒,不知幾百年而無以善其後也,況敢作俑乎?
談革命者,開口必攻滿洲,此為大怪不可解之事。夫以開闢蒙古、新疆、西藏、東三省之大中國,二百年一體相安之政府,無端妄引法、美以生內訌,發攘夷別種之論以創大難,是豈不可已乎?夫革命之義,出於孔子之稱湯、武,而孟子以誅紂為誅賊,不謂之弒君;此法之殺路易,英之殺查理士,號稱國之公敵者也。故君而無道虐民,雖在漢人乎?逐周厲王於彘而立共和、誅紂於太白而封亳社可也。英之查理士,法之路易,豈非英、法之人乎?若其有道?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入主中國,古今稱之。《史記》稱「匈奴之先祖田淳維,夏后氏之苗裔」。張晏注曰:淳維以殷時奔北邊,逐水草,隨蓄移徙,故中國謂之匈奴。然則北方之人,皆吾同種。若泰伯為周文王之子,以居吳斷髮文身,則不以為諸夏耳。楚之先鬻熊為文王師,以在楚百蠻之中,蓽路籃縷以啟山林,故亦不以為諸夏耳。其實春秋之所謂夷,皆五帝三王之裔也。及戰國時,無以楚為夷者。漢高祖亦楚人也,而亡秦為帝,天下古今,無斥其為夷狄異種者,蓋楚行華夏之禮久矣。然則滿洲、蒙古,皆吾同種,何從別而異之?其辮發、衣服之不同,猶泰伯斷髮文身耳。且中國昔經晉時,氏、羌、鮮卑入主中夏,及魏文帝改九十六大姓,其子孫遍佈中土,多以千億。今中土之姓劉、姓石、姓符、姓高、姓姚、姓容、姓楊、姓段,乃若侯莫陳崇分為陳姓、侯姓、莫性,紇狄於之分為狄姓、於姓,庫連之為連姓,若此之姓,不可勝數。又大江以南,五溪蠻及駱越、閩、廣,皆中夏之人,與諸蠻相雜,今無可辨。當時中國民數,僅二三千萬,計今四萬萬人中,各種幾半,姓同中土,孰能辨其真為夷裔夏裔乎?若必並此而攘之,恐無從檢姓譜而行之也。若如此,則莽操革命,可攻漢高為楚夷;而北省引義,可鄙江、浙、荊、廣之人為蠻種矣。
夫夷夏之別,出於春秋。然孔子《春秋》之義,中國而為夷狄則夷之,夷而有禮義則中國之。故晉伐鮮虞,惡其伐同姓則夷晉矣;鄭伐許,惡其伐喪則夷鄭矣;魯伐邾,惡其淩諸夏之小國則並夷魯矣;楚莊王入鄭不取,邲之戰,則夷晉而中國楚矣。春秋當此之時,惟德是親。然則孔子之所謂中國、夷狄之別,猶今所謂文明、野蠻耳。故中國、夷狄無常辭,從變而移。當其有德,則夷狄謂之中國;當其無道,則中國亦謂之夷。狄將為進化計,非為人種計也。楚先稱荊而後稱楚。定、哀之世,吳子爵而不殊。蓋據亂之世,內其國而外諸夏;昇平之世,內諸夏而外夷狄;至於太平之世,內外大小若一。故曰王者愛及四夷,又曰王者無外,又曰遠方之夷,內而不外也。國朝入關二百餘年,合為一國,團為一體。除近榮祿、剛毅挑出此義,已相忘久矣。所謂滿、漢者,不過如土籍、客籍,籍貫之異耳。其教化文義,皆從周公、孔子;其禮樂典章,皆用漢、唐、宋、明,與元時不用中國之教化文字迥異。蓋化為一國,無複有幾微之別久矣。若衣服辮發,則漢人化而同之,雖複改為宋、明之服,反覺其不安。又歷朝皆少失德,無有漢桓、靈,唐高、玄,宋徽、光,明武、熹之昏淫者。若夫政治專制之不善,則全由漢、唐、宋、明之舊,而非滿洲特製也。然且舉明世廷杖鎮監大戶加稅礦政之酷政而盡除之。聖祖仁皇帝定一條鞭法,納丁於地,使舉國數萬萬人,數百年子子孫孫,永除差徭,無複有車轔馬簫,弓箭在腰,爺娘妻子走送,哭聲直上幹霄之苦。此則唐、虞至明之所無,大地各國所未有也。亦可謂古今最仁之政矣。
夫所謂奴隸者,若波蘭之屬於俄,印度之屬於英,南洋之屬於荷,呂宋之屬於西班牙,人民但供租稅,絕無政權,不得為高官長吏,國民一切不得平等者耳。否亦如元朝之置南人於色目漢人之下,元謂契丹為漢人、宋為南人。賤其品流,不得為宰相,不用中國文字,是則不能不憤而求自立耳。若國朝之制,滿漢平等,漢人有才者,匹夫可為宰相。自同治年來,沈文定、李文正、翁常熟迭相柄政,曾文正、左文襄、李文忠則為外相,倚畀極重。而若孫毓汶之奸邪,獨當國十餘年,滿人側目,無可如何。除近年榮祿以預廢君之謀,獨專大政外,舉國四十年政權,皆在漢人之手。恭、醇二邸,位雖最高,但拱手待成耳。即今除榮祿、慶邸外,何一非漢人為政乎?軍械除榮祿外,王文韶、鹿傅霖、瞿鴻禨三相,皆漢人也。若袁世凱、劉坤一、張之洞三督之權,至於朝廷不敢去之。若將兵之權,尤國所倚,則袁世凱、馬玉崑、宋慶、蘇元春、張春發,何一非漢人乎?滿人無一統大兵者,即為總督者,僅一崧蕃耳。其極邊將軍大臣之用滿人,則以用滿、蒙文字,為漢人不識之故,而將來亦必改之,觀新疆改省可見。即今步軍員警改用漢人,東三省亦擬改行省矣。故除京官滿、漢並設,滿籍人少,遷移較易,似為占優,然當時分設滿、漢者,已自有故。乾隆時,舒赫德曾請刪除滿、漢,謂開國時聖祖本欲刪除,後恐滿大臣權大,至使漢人無官,有若元時,故特分滿、漢之缺。然則所以分之之故,蓋專為漢人計也。且江蘇、廣東人才相等,而廣東進士額少至數十,天下事原不能極平,豈廣東可以此攻江蘇歟?若外官則惟才是視,絕無滿、漢之分。至海關、織造等官,明世原用閹人,而士人不屑為之,今滿籍之貪橫,尚不如明世宦官之甚也。然若東三省、新疆、西藏、蒙古為本朝開闢之地,而漢人今得官其間,此宋、明漢之所無,亦足以少相補矣。此外惟八旗兵餉數百萬,獨為虛糜,然自滿大學士舒赫德、松筠等,皆嘗欲改為屯田以養之,袁太常昶亦嘗言之。昔盛祭酒伯熙與吾言,滿兵挾弓箭坐食,日益窮,不如改業農工商賈,反足自謀。除選練精強,仍充兵籍,餘聽為民籍謀生。其滿籍人亦知其弊,以為宜改矣。僕昔亦嘗言之,皇上然之,則此事之改必矣。皇上復辟,必妥籌良法安置而改之。然則國朝之開滿洲、回疆、蒙古、青海、藏衛萬里之地,乃中國擴大之圖,以逾唐、漢而軼宋、明,教化既益廣被,種族更增雄厚。俄羅斯所以為大國者,豈不以旁納諸種之故?然則滿洲之合於漢者,乃大有益於中國者也。苟未至民主之時,帝室統系必有一家,終非人人所能為,亦不過如前朝之漢劉、唐李、宋趙、明朱耳。且惟滿、蒙乃稱奴才,漢人則與宗室並稱臣,皆比肩事主,無所屈下。今微論聖主變法自強,能公天下,即使西後、榮祿或後之當國者,更肆專橫,亦豈能禁四萬萬人而不聽其開議院參政權哉!以戊戌推翻新政,而辛丑已複行之,近且有滿、漢通婚之諭,然則大勢所趨,即頑錮權強,亦不能不俯首而移變。然則吾四萬萬人之必有政權自由,必可不待革命而得之,可斷言也。夫以平等權利如此,英、普、奧、意、荷、璉、班、葡、日本人自為國政,不過如是,但不如法、美人之得為大統領耳。是豈可以奴隸言之哉?
今者割地鬻民、賠款剝民,誠可痛恨,然此但太后、榮祿一二人之罪耳,於滿洲全籍人無與也。且捨身救民之聖主,去千數百年之敝政者,亦滿人也。其餘僕所識宗室之英、士夫之秀,通達大義、樂於維新者甚多。何為因太后、榮祿、剛毅一二人之故而盡攻之哉?文明之國,科罪不及妻孥;野蠻之刑,誅連不過十族。今革命者日言文明,何至並一國而坐罪株連之?革命者日言公理,何至並現成之國種而分別之?是豈不大悖謬哉!夫以太平之理、大同之道言之,無論黃、白、棕、黑之種,同為天生,皆為兄弟,並宜親愛之。今雖未能,然而大地既通,萬國合較,凡蒙古、回部、西藏之人,言語未通,教化未同,猶當在內其國之例,與之加親。吾遊印度北邊,遇廓爾喀、西藏、哲孟雄人,待吾加親,開室以居吾,煮麥以食吾。凡遇中國人,尊之曰叔而敬禮之。以不通言語、不同教化之人,緣念同國,且及藩屬,其敬恭親愛如此,悠然動吾內其國之想。何況滿人之合為一朝,同化中國,教化、禮樂、言語、服食無一不同者乎?故滿洲在明時則為春秋之楚,在今則為漢高之楚,純為中國矣。或者動引揚州十日之記、兩主人粵之事,皆當時之塗毒,若思複九世之讎者,此蓋古時文明未開、敵國相攻之常。項羽、白起亦中國人也,而項羽坑秦新安降卒且二十四萬,白起坑趙長平降卒且四十萬矣。故在開國之時、萬國未通之日,分別內外,猶之可也。方今大地既通,諸種並遇,若匈牙利、土耳其,說者方引而親之,以為同宗,況滿之與漢,雖非謂同母之兄弟,當亦比於同父異母之兄弟,猶為一家也。然以同父之子,乃惡異母之兄弟之襲爵,當群盜環伺之時,乃惡而欲逐之;且實因襲爵者之妾母之管家擅權,私自盜賣田舍於鄰家,乃並其襲爵之兄弟,及其異母之群季,一概欲盡誅逐之,不顧外患,惟事內訌;同室操戈,他人人室。無端生此大波、立此亂說,於倫理為悖而不順,於時勢為反而非宜,翩其反而何未思也。
夫今日中國積弱,眾強環視,苟漢之與滿,割而為臺灣,亡而為印度、波蘭,則必不得政權平等自由之利,是則可憂也。然既非其比矣,則國人今日之所當憂者,不在內訌,而在抗外也。欲抗外而自保,則必當舉國人之全力,聚精會神而注於是,或可免也。方當同舟共濟之日,若為內訌,則兄弟鬩牆,外禦其侮,恐為阿坤鴉度之能脫於西班牙,而適利美國之漁人;至時則永為奴隸,永無自立,求如今者,不可得也。乃國之志士,不能審此,而顛倒誤用之,吾恐若印度真奴之不遠矣。
昔戊戌在京時,有問政體者,吾輒以八字言之,曰「滿漢不分,君民同體」。皇上甚韙之。因言魏文改姓遷都事,皇上決將滿、漢二字刪除,凡官之分滿、漢缺者亦刪去。其任官惟才,不問何籍,各地駐防,皆附其地,聽其謀四民之業。其滿洲舊姓,皆取一字而行之,如魏故事。故只有所謂中國,無所謂滿、漢;帝統宗室,不過如漢劉、唐李、宋趙、明朱,不過一家而已。不築堤防,何有水漲?雖欲攻滿,何從攻之?近者粵督陶模,曾上滿、漢不分之折。吾今論政體,亦是滿漢不分、君民同體八字而已。故滿、漢於今日無可別言者也,實為一家者也。且即以為別種,歐洲各國且有迎君於異國者,不可勝數。蓋歐但求民權自由耳。若君則如一大席位耳,終有人領之,不必其同國也。如一省之官,不必本省紳士為之也,孟子所謂天子一位者耳,若其無道則去之。何謂並其全國一律攻詈之乎?揣革命者之必為此言,外引華盛頓、印度、波之拒英,阿坤鴉度之拒西班牙自比,以謂保全其種,不為人奴也。今上推滿洲種族,則出於夏禹;下考政教禮俗,則全化華風。帝位只如劉、李、趙、朱,滿族類於南陽、豐沛,其餘無不與漢人共之,與漢人同之。豈得以奴比之哉?漢人科第、仕宦、權任,亦與唐、宋、明同。豈若英之與印度,西班牙之與菲律賓,種族、教化、禮俗、服食、言語無一同者比哉?政權大官無一分授、權利自由無一平等者比哉?豈與美國本出各國合眾者比哉?豈與波斯已滅比哉?豈與羅馬尼亞、門的內哥、布加利牙不同國教比哉?而妄引比例,情事不同。君而無道,不能保民,欲革命則革命耳,何必攻滿、自生內亂乎?實推其意,不過為起兵動眾藉口耳。
然則革命、自立皆不可,而西後、榮祿常柄政,則吾同胞當安坐以待滅亡鬻賣乎?是又不然。試觀數年以來,推翻新政,禁報館,捕黨人,停學堂,止譯書,其暴橫之舉,與前百年歐洲諸國之壓制其民相等;今不二三年,已廢八股、弓刀、漕運,開學堂,譯西書,派遊學,滿、漢通婚矣。風潮所卷,正反相承,其後不能複止。皇上而復辟,固能維新自強,以與民權;皇上而有變,必有變亂相隨,焉有偽朝篡亂而可久者乎?況西後、榮祿,皆已老矣。昔戊戌之時,吾開保國會於京師,合京朝士夫及各省舉人為之,首言民權,以上無變政之心,則當由下變之,由下迫之。己亥上之幾廢弒也,以海內外四十餘電而不敢行矣。若能大集巨力,多開國會,多派遊士,多開報館,大啟民心,大明民權,積以月日,民必風從,盡易內地,起自京師。然後為英國五十萬人遞稟而請議政之權可也,為英、奧、意殺相逐君之例,以迫君後、定立憲法可也,為皇上復辟可也。
夫考之歐洲之事,則各國皆行立憲而國勢安固、民權自由之樂如彼;法國獨為革命,印度分省自立,而國勢陵夷、喪亂滅裂之害如此@。審之中國之故事,則必秦、隋、蒙古之無道,又無洋槍、輪船、電線之精巧,乃有匹夫革命之事。今求之時地、事勢而皆非,考之人心、義理而不協,而妄聽一二人之辯言,以構滔天之大禍,而斬削分鬻四千年一萬里之國土,毒戕塗炭四萬萬之同胞,此則仁人志士所不為,而僕萬不敢聞者也。僕已破家沉族,無所不可為,而終以為不可者,時勢、事理皆非宜也。諸君何苦沉七族、捐父母而為此鬻國害種、必不成之事乎?保皇之會,開之累年,遍乎百埠;己亥救主之電凡四十餘,賊臣因以震懾,皇上賴以保全,此亙古莫大之功也。今累塔至尖,覆山欠簣,而節變於中途,失忠於末路,舍保皇已成可望之功,而圖革命必不成之舉,甚非策也。若夫僕者,受聖主之知遇,贊百日之維新,親受衣帶之詔,躬受籌救之責,數年以來,與諸公戮力,勤王無成,罪宜萬死。夫朋友之交,猶貴久要不忘;安有君臣之際,受人之知遇,因人之危難,中道變棄,乃反戈倒攻者乎?
來書頻謂開保皇會、累電救上,可謂忠矣,而舉朝咸目為逆黨,指為匪會,逮捕相仍,誰能白之,雖忠無益。夫忠義者,人之自靖自獻耳,豈顧人之指目哉?且事實之真,可蔽亂於當時,未有久而不白者也。日本維新元勳,莫不數西鄉隆盛矣,而當時咸目以叛徒,今則上野公園銅像巍然。人之立志,當貫初終,豈困外之暑寒燥濕而少變之哉?某君來書,謂:「劉元德親與董承奉獻帝衣帶詔,而乃經營荊襄蜀漢,以立王業,天下不非之,蓋以存漢祚為大也;若使垂手坐望獻帝之復辟,則是終為曹操之所有,是存小忠而失漢業也。今皇上挾於西後、榮祿之手,雖回鑾而無權如故。榮祿自挾天子而令天下,於今五年矣。若如漢獻故事,是中國永割,而吾黃帝四萬萬神明之胄終亡,則是不行革命所致也。夫君與國孰重?一人與四萬萬人孰重?孟子曰:民為貴,君為輕。豈可徇小諒而忘大事哉!」是其說甚辯,而亦不然也。當獻帝時,群雄割據已成,大勢瓦解已定,獻帝必無複權之理;即使複權,而獻帝既非英主,群雄既皆立定,亦無恢復之望,故先主不得不取荊、益以圖存漢祚。若今者各省有已割據者乎?大勢有已瓦解者乎?不過六十老翁之西後、榮祿二人擅朝耳。舉國大小臣工,下及民庶,外及友邦,莫不歸心皇上。一日歸政,天子當陽,煥然維新,以上定立憲之良法,下與民權之自由,在反掌耳!皇上既非獻帝之比,今亦豈漢末之比哉?時事迥殊,亦不能附會古義也。願諸君審度時勢,力終其忠義,厚蓄其實力,姑少待之。無誤於異論,無鼓動於浮言,無惑亂於少變,堅守保皇會義,聖主必複,中國必全,幸福必至。刻心寫腹,幸察鄙言,不勝倦倦毣毣之至!
康有為既告美洲各埠,其書既布,乃書其後曰:當國之權臣,及保位之疆臣,無以吾言為喜幸也,無以革命者難舉,無所憚而益肆也。夫自割台而不能保,而人心變矣,則有發革命者;及割膠、旅也,則湖南有獨立之說。幸有聖主維新,大慰人心,天下歸之,人望自強。萬里之中國,二百年之宗社,僅賴聖主而傳一線耳。庚、辛大變,皇上無恙,人望回鑾,可以復辟。今回鑾數月,不聞復辟,薄海內外,騷然失望。即向之竭忠於本朝者,多已翻然變改矣。蓋以變法自強,非皇上復辟不能也。今政府既經半年,無復辟之事,無變法之心,向之望之復辟者,既不可得,遂絕自強之望,則不得不思變計,以謀自保也。
月來所聞,消息絕異,加以廣西、直隸之亂,人心大變,不獨四年來所無,實二百年所未有。蓋向者人猶望復辟之自強,今則別謀革命自強矣;向者不過變自小民,今則變自士夫矣。此其大變,又洪秀全之時所無也。以大變如此,而彼昏不知,一醉日富。榮祿方且以拳匪罪魁,幸八國不請殺革,受其愚弄為得計;方且以複攬國權,結姻親王,納賄賣官為得計。深官方且以息肩頤和,複能臨朝為得計;各疆臣方且以和約幸成,竭力剝民,坐保高位為得計;各宗室之英、從龍之裔方且以國家無恙,富貴可長為得計。庚子之慘僅閱彌年,而舉朝酣嬉,竟若無事。上之不聞觸聾、狄人傑之謀,下之不聞平、勃、朱虛、五王臨淄之策;遂無一人為二百年祖宗血食之謀、社稷保全之策、中國安存之計,力圖皇上復辟以維繫人心、固存宗社、莫安生民者。
夫所以為國者民也,所以扶立者人心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至於人心盡變,則有土崩瓦解之患。若法國之伏士倒戈,親臣首難,禍起蕭牆,釁啟腹心,人皆敵國,五步濺血,豈待遠邊之弄兵乎!夫以數月之不復辟,大變已如此,再遲年月,豈複可言?豈複有人能調解之乎?豈複能以兵力彈壓之乎?豈如外國有和約可訂定乎?人心已盡變,敵國已隱成,遼瀋、蒙古,皆無可歸。至時不獨太后有路易、查理士之禍,榮祿有井、伊大老之慘,各宗室之英必為法阿旁拿破崙之族,傍皇奔走,身死無所,各從龍之裔亦恐蹂躪剪絕,屠戮淨盡,各老大疆臣同歸於盡。至是乃悔,即使皇上復辟,亦無濟也。
夫民不畏死,深憤大怨之所注,豈複有成敗之計哉!以萬里四萬萬人之怨恨忿怒,同注入於京師;以四萬萬人之怨恨忿怒,同注毒於一人一族;萬弩齊發,同射一鵠,此豈複有以禦之者哉!夫外患猶可避也,內訌無可避也;邊亂猶可平也,近變不可禦也。法、奧、意之君相被逐,其前車矣。勿謂戊戌以來,四年之變之不急,而輕視之、而傲很之也。後此四年之變,乃積前四年之變而乘之,又積十年之毒而發之,其厚大急激,久經閱歷,得要以圖,真不可量也。勿恃重刑嚴兵,可以恐之而絕之也,則法王路易罅禮、奧王飛蝶南、奧相沒透泥,所以嚴兵重刑者至矣,而適足以殺其身、亡其國而已。
嗚呼!吾甚痛列祖列宗艱難締構之業,而頃刻亡於此一二賊臣之手也;吾尤痛千萬億宗室之英、從龍之彥,為屈忍於一二人之權力之故,而甘賣祖宗之大業,自剪其數百萬之種族,自殺其身,自禍其家以從之也。是以庚子慘禍為未足,而必求國亡種絕而後已也。即為太后計,與其久不歸政,而致殺身亡國,是以熱河、陝西之幸為未足,而更求漸台之慘也;孰若歸政皇上,猶得保全暮年,而見中國之自強、陵廟之血食也。即為榮祿計,彼固甘心亡國而不顧矣,然固憂其身,故騎虎難下也;與其久竊一日之柄,而身家必不能保,孰若早歸大權,遠遊外國,猶可自免也。寢薪火之上而自以為安,無一日之謀而偷以為樂。噫嘻!安有為國為身而如此者乎?
要而言之,及今速請皇上復辟,以強中國。則國朝二百年之社稷,猶得與英、日帝統而並存;從龍數百萬之裔胄,猶得列華族之富貴;中國四萬萬人,猶得以安存;萬里之土地,猶可以自保也。再過一二年乎,則人心盡變,神州陸沉,天地慘黷,雖有聖者,無如之何。是則榮祿首其禍階,而同時宗室之英、從龍之彥、封疆之臣,所共甘心發憤以贊助亡國滅種者乎?在諸人之心,或謂吾年已老,可幸苟免也,而禍患之來,速於風火。李文忠七十難免甲午之辱,徐桐八十難免庚子之慘,蘇威遭王世充之廷辱,王衍遭石勒之排牆。嗚呼!願我王大臣無忘庚子京師之禍,無忘元世庚甲之變,無忘明世甲申之劇也。嗚呼!願臨朝執政者,讀英國殺其王查理士,法殺其王路易,逐其王罅禮布林奔,奧逐其王飛蝶南之書也;摩娑壇廟之鼎鐘,披視開國之牒記。其存乎、其亡乎,皆視一二歲之復辟否乎。光緒戊子之冬,吾上書言日本朝鮮事,舉朝笑之,及甲午乃不幸而言中。今吾複言此,若又不信,大禍複見,重不可救。獨痛捨身救民變法自強之聖主,而無權無力,坐觀亡國之慘。此則誰之罪夫,其惟奉詔孤臣死罪死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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