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李覯的學說(一個不曾得君行道的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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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李覯的學說(一個不曾得君行道的王安石)
作者:胡適

  讀《直講李先生集》(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用明成化刊本景印,凡《年譜》一卷,《文集》三十七卷,《外集》三卷。共八冊。)

  李覯是北宋的一個大思想家。他的大膽,他的見識,他的條理,在北宋的學者之中,幾乎沒有一個對手!然而《宋元學案》裡竟不給他立學案,只附在范仲淹的學案內,全祖望本想為他立「盱江學案」,後來不知怎樣,終於把他附在「高平學案」內。這幾百年來,大家竟不知道有李覯這一位大學者了!我從前讀北宋和尚契嵩的文集,見他特別注意李覯的言論,當時我就很想研究他的著作。近來讀他的全集,才知道他是江西學派的一個極重要的代表,是王安石的先導,是兩宋哲學的一個開山大師。因此,我現在熱心的介紹他給國中研究思想史的人們。

(一)事跡[編輯]

  李覯,字泰伯,建昌軍南城人。生於大中祥符二年(1009),死於嘉祐四年(1059),年五十一。

  十三歲(1021),是年王安石生。

  二十三歲(1031),作《潛書》十五篇。

  二十四歲(1032),作《禮論》七篇。

  二十八歲(1036),作《明堂定製圖》並序、《平土書》。是年入京。

  二十九歲(1037),往鄱陽謁范仲淹。

  三十歲(1038),作《廣潛書》十五篇。

  三十一歲(1039),作《富國強兵安民》三十策。

  三十三歲(1041),應制科試入京。明年試不第。歸。

  三十五歲(1043),作《慶曆民言》三十篇,《周禮致太平論》三十篇。是年集《退居類稿》十二卷。在南城主郡學,學者來者數百人。

  三十七歲(1045),余靖薦先生於朝,略雲,「李覯博學通識,包括古今;潛心著書,研極治亂。江南儒士,共所師法。」

  三十九歲(1047),作《禮論後語》,《刪定劉牧易圖序》。

  按《序》雲「嘗作《易論》十三篇」,是《易論》作於此年之前。

  四十一歲(1049),范仲淹薦於朝,略雲,「李覯著書立言,有孟軻、揚雄之風義,……斯人之才之學,非常儒也。」

  四十二歲(1050),范仲淹再薦於朝,旨授將仕郎,太學助教。

  四十四歲(1052),范仲淹卒。是年王安石三十一歲。

  集《皇祐續稿》八卷。刊行《周禮致太平論》十卷。

  四十五歲(1053),著《常語》三卷。明年作《常語後序》。

  四十九歲(1057),國子監奏乞差李覯充太學說書。

  五十歲(1058),除通州海門主簿,太學說書。

  五十一歲(1059),權同管勾太學;因胡瑗病,故有是命。是年胡瑗卒;八月,先生亦卒。

  集後附《門人錄》,可考者三十八人。門人陳次公作墓誌,言門人登錄者千有餘人。此蓋併合太學生徒而言耳。

(二)學說[編輯]

  李覯是一個實用主義家。他很光明昭著的提倡樂利主義。所以他的《原文》篇說: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為不可言?言而不以禮,是貪與淫,罪矣。不貪不淫,而曰不可言,無乃賊人之生,反人之情?世俗之不熹儒,以此。

  孟子謂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義而不利者乎?……孔子七十所欲不逾矩,非無欲也。於《詩》則道男女之時,容貌之美,悲感念望,以見一國之風,其順人也至矣。

  因為他注重在功利,故他大膽的提倡霸國與強國。他《寄上范參政書》有云:

  儒生之論但恨不及王道耳。而不知霸也,強國也,豈易可及哉?管仲之相齊桓公,是霸也,外攘戎狄,內尊京師。較之於今何如?商鞅之相秦孝公,是強國也,明法術耕戰,國以富而兵以強。較之於今何如?

  又《常語》上云:

  或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吾子何為?」曰,「衣裳之會十有一,《春秋》也,非仲尼修乎?《木瓜》,《衛風》也,非仲尼刪乎?正而不譎,《魯論語》也,非仲尼言乎?仲尼亟言之,其徒雖不道,無歉也。嗚呼,霸者豈易與哉。使齊桓能有終,管仲能不侈,則文王太公何恧焉?《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蓋聖人之意也。」

  又《常語》下云:

  或問「自漢迄唐,孰王孰霸?」曰,「天子也,安得霸哉?皇帝王霸者,其人之號,非其道之目也。自王以上,天子號也。……霸,諸侯號也。霸之為言伯也,所以長諸侯也。……道有粹有駁,其人之號,不可以易之也。……人固有父為士子為農者矣。謂天下之士者曰行父道,謂天下之農者曰行子道,可乎?」

  這一段駁向來區別王霸的謬論,非常明白痛快。他的結論是:

  所謂王道,……安天下也。所謂霸道,……尊京師也。非粹與駁之謂也。

  這是說:天子安天下,便是王道;諸侯擁護中央政府而安天下,便是霸道。真的區別只是立功的人的地位不同,並不是義與利的分別,也不是純粹與駁雜的區別。

  因為他注重富國利民,故他有《富國強兵安民》三十策,有《平土書》,有《周禮致太平論》五十一篇。

  他的《富國策》開端的幾句話可以引來作他的理財論的引子:

  愚竊觀儒者之論,鮮不貴義而賤利,其言非道德教化則不出諸口矣。然《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是則治國之實,必本於財用。蓋城郭宮室非財不完,羞服車馬非財不具,百官群吏非財不養,軍旅征戍非財不給,郊社宗廟非財不事,……諸侯四夷朝覲聘問非財不接.矜寡孤獨凶荒札瘥非財不恤。禮以是舉,政以是成,愛以是立,威以是行。舍是而克為治者,未之有也。是故賢聖之君,經濟之士,必先富其國焉。

  這是他的根本主張,也就是王安石新法的根本主張,故最可注意。

  他的《周禮致太平論》把一部《周禮》的材料,整理出來,分作《內治》,《國用》,《軍衛》,《刑禁》,《官人》,《教道》六類。這樣分類,頗有點像近人做的《周禮政要》一類的書,雖是講《周禮》,其實是談當時的政治。這六類之中,《國用》十六篇最為重要,因為他的許多主張都是和王安石一致的。我們可以說,李覯是熙寧元豐新法的哲學家,他的政治哲學是新法的學理的背景。我且舉他的重要主張如下:

  (1)國用出入須有定製:「一谷之稅,一錢之賦,給公上者,各有定製。」「凡其一賦之出,則給一事之費。費之多少,一以式法。」(《國用》一)

  (2)天子無私財:「蓋王者無外,以天下為家。尺地莫非其田,一民莫非其子。財物之在海內,如在橐中,況於貢賦之入,何彼我之雲哉?歷觀書傳,自《禹貢》以來,未聞天子有私財者,……故雖天子器用財賄燕私之物,受貢獻,備賞賜之職,皆屬於大府。屬於大府,則日有成,月有要,歲有會;職內之入,職歲之出;司書之要貳,司會之鈎考,廢置誅賞之典存焉。」(《國用》二)

  (3)「人各有事,事各有功」:「天之生民,未有無能者也。能其事而後可以食。無事而食,是眾之殃,政之害也。是故聖人制天下之民各從其能以服於事;取有利於國家,然後可也。……昔胥臣對晉文公,謂『戚施植鎛,蘧除蒙璆,侏儒扶廬,矇瞍修聲,聾聵司火』。《王制》:『喑聾跛躄斷者侏儒,各以其器食之。』古者廢疾之人猶有所役。」這個「不作工不配吃飯」的主義原來不是俄國的波雪維克的新發明!(《國用》三。參看七)

  (4)「人無遺力,地無遺利」:他根據《周禮》(大司徒,遂人)主張「余夫,致仕者,仕者,賈人,庶人在官者,畜牧者之家皆受田,則是人無不耕;無不耕則力豈有遺哉?一易,再易,萊(萊謂休不耕者),皆頒之。則是地無不稼;無不稼,則利豈有遺哉?自阡陌之制行,兼併之禍起,貧者欲耕而或無地,富者有地而或乏人,野夫猶作惰游,況邑居乎?沃壤猶為蕪穢,況瘠土乎?饑饉所以不支,貢賦所以日削。孟子曰,『仁政必自經界始』,師丹言宜略為限。不可察也。」(《國用》四。參看七)

  (5)應調查民財:《周禮》司書「三歲則大計群吏之治,以知民之財器械之數,以知田野夫家六蓄之數,以知山林川澤之數,以逆群吏之政令」(逆謂鈎考)。「恐其群吏濫稅斂萬民,故知此本數,乃鈎考其政令也。」(《國用》八)

  (6)平準(此即後來王安石所謂「均輸」):《周禮》有「制其貢各以其所有」,及「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詔地求」二事。他因主張仿桑弘羊的辦法,「令遠方各以其物,如異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置平準於京師,都受天下委輸;大農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躍。故抑天下之物,名曰平準。」他的理由是:「地所有而官不用,則物必賤;地所無而反求之,則價必貴,……買賤賣貴,乘人之急,必劫倍蓰之利者,大賈蓄家之幸也。為民父母,奈何不計本末,罔農夫以附商賈?」(《國用》九)

  (7)泉府之制:此即王安石「青苗錢」所本,故我詳引李覯的議論於此。《周禮》本文云:

  泉府掌以市之徵布。斂市之不售貨之滯於民用者,以其賈買之,物揭而書之,以待不時而買者。買者各從其抵。都鄙從其主,國人郊人從其有司,然後予之。凡賒者,祭祀無過旬日,喪紀無過三月。凡民之貸者,與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國服為之息。

  鄭司農說,「抵,故賈也」。鄭玄說,「抵實柢字;柢,本也;本謂所屬吏,主有司是」。此處當從鄭司農說。因為從原價,不取利,故須保證,不願買者拿去牟利。國服二字亦有兩說:鄭司農說,「貸者,謂從官借本賈也。故有息,使民弗利,以其所賈之國所出為息也。假令其國出絲絮,則以絲絮償;其國出絺葛,則以絺葛償」。鄭玄說,「以國服為之息,以其於國服事之稅為息也。於國事受園廛之田而貸萬泉者,則期出息五百。王莽時,民貸以治產業者,但計贏所得受息,無過歲什一」。李覯與王安石皆從鄭玄說。李覯說:

  天之生物而不自用,用之者人。人之有財而不自治,治之者君。《繫辭》曰,「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是也。君不理則權在商賈。商賈操市井之權,斷民物之命。緩急,人之所時有也。雖賤,不得不賣,裁其價太半,可矣。雖貴,不得不買,倍其本什百,可矣。如此,蚩蚩之氓何以能育?是故不售之貨則斂之,不時而買則與之;物揭而書,使知其價;而況賒物以備禮,貸本以治生,皆所以紓貧窶而鉗併兼,養民之政,不亦善乎?管仲通輕重而桓公以霸,李悝平糶而魏國富強,耿壽昌築常平而民便之,師古之效也。宜其流風遂及於今。必也,事責其實,官得其人,亦何愧彼哉?(《國用》十一)

  (8)均役使:《周禮》役民之法甚平均,免役只限於「國中貴者,賢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李覯說,「君子之於人,裁其勞逸而用之,可不謂義乎?世有仕學之鄉,或舍役者半。農其間者,不亦難乎?而上弗之恤,悖矣。貴者有爵命,服公事者有功勞,誠不可役。然復其身而已。世有一戶皆免之。若是:則老者疾者亦可以闔門不使耶?」(《國用》十五)王安石後來行的「免役錢」,亦是這個道理。宋代「差役」之法,當時人大都知其不便。故雖反對王安石最力的人,如蘇軾、范純仁等,皆反對司馬光推翻此法。

  李覯不但把一部《周禮》做成一部有系統的政治學說,他還把一部《周易》也做成一部實用的學說。他的《易論》十三篇,「援輔嗣之注以解義,蓋急乎天下國家之用」。(《刪定易圖序論》)第一篇論《易》的為君之道,第二篇論任官,第三篇論為臣之道,第四篇論治身之道及治家之道,第五篇論遇人,第六篇論動而無悔之道,第七篇論應變,第八篇論常與權,第九篇論慎禍福,……

  他在《易論》第一篇里說:

  聖人作《易》,本以教人,而世之鄙儒忽其常道,競習異端。有曰,我明其象,則卜筮之書未為泥也。有曰,我通其意,則釋老之學未為荒也。晝讀夜思,疲心於無用之說,其以惑也,不亦宜乎?包羲畫八卦而重之,文王、周公、孔子系之辭,輔嗣之賢從而為之注。炳如秋陽,坦如大逵;君得之以為君,臣得之以為臣:萬事之理,猶輻之於輪,靡不在其中矣。

  他最恨那些「晝讀夜思,疲心於無用之說」的《易》學,故他對於當時最風行的劉牧的《易圖》(牧字長民,是范仲淹、孫復的門人,受《易》於范諤昌,范受之於許堅,許受之於种放。)極不滿意。牧有五十五圖,李覯刪存三圖——河圖,洛書,八卦。他保留這三圖,固是不能十分徹底。但他的《刪定易圖序論》確然有許多很有價值的議論。其第六篇尤為有精采,今錄其末段:

  或曰,吾子之言性命,何其異也?

  曰,吾之言也,折諸聖,宜乎其異矣。命者,天之所以使民為善也。性者,人之所以明於善也,觀其善,則見人之性。見其性,則知天之命。

  這幾句話不甚明白,須看下文始知他的用意只是要人注意性命的外面的表現——「善」。他不要我們空談那不可捉摸的性命。他下文說:

  董仲舒曰,「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疆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生五穀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之,服牛乘馬,圈豹檻虎,是其得天之靈貴於物也。然則本乎天謂之命,在乎人謂之性。非聖人則命不行。非教化則性不成。是以制民之法,足民之用,而命行矣。導民以學,節民以禮,而性成矣。則是聖人為天之所為也。

  此論極重要。他所說的「命」只是一種「本來應該如此」的道理。但這種命須要有聖人「制民之法,足民之用」,然後可以表現出來,故說「非聖人則命不行」。他所說的「性」只有一塊「可以如此,可以如彼」的質料。但這種質料須要有教育禮法的制裁,然後可為成材。性命都是天然的,但都全靠人力,方能有成,聖人只是那些用人力做到天然的可能性的人,故說「聖人為天之所為」。他下文說:

  吉凶由人,乃《易》之教也。「黃帝、堯、舜(所謂聖人)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若夫釋人事而責天道,斯孔子所罕言。古之龜筮雖質諸神明,必參以行事。南蒯將亂而得黃裳元吉,穆姜棄位而遇元亨利正。德之不稱,知其無益。後之儒生,非史非巫,而言稱運命,矯舉經籍以緣飾邪說,謂存亡得喪一出自然。其聽之者,亦已荒矣。《王制》曰,「執左道以亂政,殺。假於鬼神時曰卜筮以疑眾,殺」。為人上者,必以「王制」從事,則《易》道明而君道成矣。

  這種完全注重人事的哲學,真是李覯的特色!當時的思想界幾乎全是一個道士的世界。天書的笑柄還在當時人的心目中,陳摶、种放的高徒正在得意的時候。孫復為北方大儒,范仲淹為南方大師,而他們的弟子中乃有劉牧、周敦頤一流的道士!只有江西一派,完全是「非道士派」:歐陽修大膽疑古於前;李覯大膽主張功利,主張人事,比歐陽修更進一步;後來王安石的「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乃是江西派的具體的表現了!

  李覯的功利主義和人事主義並不是要反乎自然,其實還是要根據自然。禮製法度都是人為的謀樂利的工具,但不是違背人情的天然趨勢的。人事的制度乃是謀天然的本能的正當發展的唯一法門。禮制若違反人情,就不能存在了。上文說「聖人為天之所為」,即是此意。他很反對當時儒者的反人情論。例如胡瑗作《原禮篇》有云:

  民之於禮也,如獸之於囿也,禽之於紲也,魚之於沼也,豈其所樂哉?勉強而制爾。民之於侈縱奔放也,如獸之於山藪也,禽之於飛翔也,魚之於江湖也,豈有所使哉?情之自然爾。

  李覯駁他道:

  覯不敏,大懼此說之行則先王之道不得復用;天下之人將以聖君賢師為仇敵,寧肯俛首而從之哉?民之於禮既非所樂,則勉強而制者,何歟?君與師之教也。去自然之情而就勉強,人之所難也。而君欲以為功,師欲以為名,命之日讎敵,不妄也。且製作之意,本不如此。惟禮為能順人情,豈嘗勉強之哉?

  人之生也,莫不愛其親,然後為父子之禮;莫不畏其長,然後為兄弟之禮;少則欲色,長則謀嗣,然後為夫婦之禮;爭則思決,患則待救,然後為君臣之禮。……凡此之類,難以遽數,皆因人之情而把持之。使有所成就耳。

  有是情而無是禮,則過惡襲之。情雖善,末如之何。故父子之禮廢則子將失其孝,……君臣之禮廢則臣將失其忠。一失之則為罪辜,為離散。向之所謂情者,雖積於中,安得復施設哉?故曰,因人之情而把持之,使有所成就者也。

  然則有禮者得遂其情,以孝,以弟,以忠,以義,身尊名榮,罔有後患,是謂獸之於山藪,鳥之於飛翔,魚之於江湖也。無禮者不得遂其情,為罪辜,為離散,窮苦怨悔,弗可振起,是謂獸之於囿,鳥之於紲,魚之於沼也。而先生倒之,何謂也。若以人之情皆不善,須禮以變化之,則先生之視天下,不啻如蛇豕,如蟲蛆,何不恭之甚也!(《與胡先生書》)

  他的《禮論》說的更詳細。《禮論》一說:

  夫禮之初,順人之性慾而為之節文者也。人之始生,饑渴存乎內,寒暑交乎外。饑渴寒暑,生民之大患也。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茹其毛而飲其血,不足以養口腹也。被發衣皮,不足以稱肌體也。聖王有作,於是因土地之宜以殖百穀,因水火之利以為炮燔烹炙,治其犬豕牛羊及醬酒醴酏,以為飲食,藝麻為布,繰絲為帛,以為衣服。夏居橧巢則有顛墜之憂,冬入營窟則有陰寒重膇之疾,於是為之棟宇,取材於山,取土於地,以為宮室。手足不能以獨成事也,飲食不可以措諸地也,於是範金斫木,或為陶瓦脂膠丹漆,以為器皿。夫婦不正則男女無別,父子不親則人無所本,長幼不分則強弱相犯;於是為之婚姻以正夫婦,為之左右奉養以親父子,為之伯仲叔季以分長幼。君臣不辨則事無統,上下不列則群黨爭;於是為之朝覲會同以辨君臣,為之公卿大夫士庶人以列上下。人之心不學則懵也,於是為之庠序講習以立師友。人之道不接則離也,於是為之宴享苞苴以交賓客。死者,人之終也,不可以不厚也,於是為之衣衾棺槨衰麻哭踴以奉死喪。神者,人之本也,不可以不事也,於是為之禘嘗郊社山川中霤以修祭祀。豐殺有等,疏數有度,貴有常奉,賤有常守,賢者不敢過,不肖者不敢不及:此禮之大本也。

  最可注意的是他講禮的範圍極大,包括樂刑政及仁義智信七項。他說:

  曰樂,曰政,曰刑,禮之支也。……曰仁,曰義,曰智,曰信,禮之別名也,是七者蓋皆禮矣。

  他說明這一層如下:

  「禮既備」而天下大和矣。人之和必有發也,於是因其發而節之;和久必怠也,於是率其怠而行之:率之不從也,於是罰其不從以威之。是三者,禮之大用也,同出於禮而輔於禮者也。不別不異,不足以大行於世。是故節其和者,命之曰樂;行其怠者,命之曰政;威其不從者,命之曰刑。此禮之三支也。

  在禮之中,有溫厚而廣愛者,有斷決而從宜者,有疏達而能謀者,有固守而不變者。是四者,禮之大旨也,同出於禮而不可缺者也。於是乎又別而異之:溫厚而廣愛者,命之曰仁;斷決而從宜者,命之曰義;疏達而能謀者,命之曰智;固守而不變者,命之曰信。此禮之四名也。……言乎人,則手足筋骸之類在其中矣。言乎禮,則樂刑政仁義智信在其中矣。故曰,夫禮,人道之准,世教之主也。聖人之所以治天下國家修身正心,無他,一於禮而已矣。

  他這種分類法,頗有一種很正當的見解。古人把仁義禮智信看作五件平等的東西,如漢人把木金火水土分配五常,是很沒有道理的。禮是很具體的東西,如何能與那四個抽象名詞並列?故李覯說:

  夫仁義智信,豈有其物哉?總乎禮樂刑政而命之,則是仁義智信矣。故止謂之別名也。有仁義智信然後有法制。法制者,禮樂刑政也。

  有法制然後有其物。無其物則不得以見法制,無法制則不得以見仁義智信,備其物,正其法,而後仁義智信炳然而章矣。(《禮論》五)

  李覯的大貢獻是把五常之中最具體的一項提出來,特別注重。他說的禮不是那懸空闊大的虛談,乃是那根據於人的性慾上的法制。他說,「禮者,先王之法制也」。用「法制」來解釋「禮」,有兩層好處:第一,法制是應用的;第二,法制是在外面的,是具體的制度。這樣一來,可以掃除許多無稽的玄談。故他設為問答的話,說明這一點:

  曰,古之言禮樂者,必窮乎天地陰陽。今吾子之論,何其小也?

  曰,天地陰陽者,禮樂之象也;人事者,禮樂之實也。言其象,止於尊大其教;言其實,足以軌範於人。前世之言教道者,眾矣。例多闊大其意,汪洋其文,以舊說為陳熟,以虛辭為微妙,出入混沌,上下鬼神,使學者觀之耳目驚眩,不知其所取。是亦教人者之罪也。(《禮論》六)

  這種議論自然引起當時人的反動,他的《禮論》成書後十五年,有章望之(名表民)作文駁他道:

  率天下之人為禮,不求諸內而競諸外。人之內不充而惟外之飾焉,終亦必亂而已矣。亦猶老子之言「禮者,忠信之薄」。蓋不知禮之本,徒以其節制文章獻酬揖讓登降俯仰之繁而罪之也。(《禮論》後語引)

  這個駁議最可指出李覯的思想的特點。他的特點就在這個「外」字上。他說,「無法制則不得以見仁義智信」。單有內而沒有外面的表現,是沒有用的。故他的答覆是:

  夫章子以「仁義禮智信為內,猶飢而求食,渴而求飲,飲食非自外來也,發於吾心而已矣;禮樂刑政為外,猶冠弁之存首,衣裳之在身,必使正之耳,衣冠非自內出也。」嗚呼,章子之惑甚矣!夫有諸內者,必出諸外;有諸外者,必由於內。孰謂禮樂刑政之大,不發於心而偽飾云乎?且謂衣冠非自內出,則寒而被之葛,熱而被之裘,可乎?夏則求輕,冬則求暖,固出於吾心,與饑渴之求飲食,一也。而章子異之,不已惑乎?故天下之善,無非內者也。(《禮論》後語)

  他不承認內外的區別,故說,連衣冠也都是根據於人的性慾的需要的,故是「內」的。他又說「天下之善,無非內者」。這句話便是打破一切重內輕外的成見。因為一切善都是內的,故他明白主張法制的重要。他說,「有諸內者,必出諸外」。單注重內而不注重外面表現的制度,不是儒家的性理空談,便是禪家與道士的「內功」了。他在《禮論》四中說,「性畜於內,法行於外」。這是李覯的一大主張。後來王安石的新法便是想從外面的制度上做一番救世的工夫。後來王安石一系與司馬光程頤一系的勢不兩立的競爭,從哲學史上看來,仍舊是一個主外與主內之爭。王安石一系究竟失敗了,故這八百年的思想史仍舊是主內派的勝利史。

  李覯是一個排佛教最力的人,他的極力提倡禮制,也是想用儒家的禮教來代替佛道的儀式。他說:

  民之欲善,蓋其天性。古之儒者用於世,必有以教導之,民之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有所主,其於異端,何暇及哉?後之儒者用於世,則無以教導之。民之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無所主;將舍浮屠何適哉。漢傑(姓黃)兩執親喪矣,亦嘗禮佛飯僧矣。如使《周禮》尚行,……日月時歲皆有禮以行之,……衷情有所泄,則漢傑必不暇曰七七,曰百日,曰周年,曰三年齋也。吾故曰,「儒失其守,教化墜於地,凡所以修身正心養生送死,舉無其柄。天下之人若饑渴之於飲食,苟得而已。當是時也,釋之徒以其道鼓行之,焉往而不利!」(《答黃漢傑書》,書中所引乃《景德寺重修大殿記》)

  這是當時少數學者公認的論調。如歐陽修《本論》中下兩篇(著作的時代與李覯的《景德寺記》相近。)即是這個意思。歐陽修說:

  禮義者,勝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禮義者,尚能不為之屈,使天下皆知禮義,則勝之矣。此自然之勢也。(《本論》中)

  又說:

  今堯舜三代之政,其說尚傳,其具皆在。誠能講而修之,行之以勤而浸之以漸,使民皆樂而趨焉,則充行乎天下,而佛無所施矣。(《本論》下)

  李覯的主張完全與此相同,故他極力說明禮制是順於人情的,是適用的。他要使儒家相傳的禮教,——「凡所以修身正心養生送死」——一一回復他們舊有的勢力,範圍社會的一切生活,滿足「民之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的需要。這是中國近世哲學的中心問題。李覯說:

  儒者詬釋氏,為其籠於世也,而不解其所以然,釋之徒善自大其法,內雖不韙,而外強焉。童而老,約而泰,無日不在於佛。民用是信,事用是立。

  儒者則不然。其未得之,借儒以幹上。既得之,則謂政事與文學異,孳孳唯府史之師,顧其舊如蟬蛻。及其困於淫僻,恤乎罪戾,欲問性命之趣,不知吾儒自有至要,反從釋氏而求之!吾游江淮而南,不一日;有庠序者,不一邦。踵其地而問之:棟宇修歟?或曰,為去官之舍館矣。委積完歟?曰,充郡府之庖廚矣。刺史在歟?曰,某院參禪,某院聽講矣。噫!釋之行固久,始吾聞之疑。及味其言,有可愛者,蓋不出吾《易•繫辭》、《樂記》、《中庸》數句間。苟不得已,猶有老子、莊周書在。何遽冕弁匍匐於戎人前耶?(《邵武軍學置莊田記》)

  這一段說的最感慨。釋氏所以大行於世,只為他們「善自大其法」,故儒者的問題也是「如何自大其法」釋氏能使人「童而老,約而泰,無日不在於佛;民用是信,事用是立」。故儒家的問題也是如何能使人「童而老,約而泰,無日不在於儒;民用是信,事用是立」。

  懂得這個中心問題,方才可以了解近世哲學。李覯、歐陽修、王安石一班人想從禮樂刑政一方面來做那「自大其教」的事業;程頤、朱熹一班人想從身心性命一方面來做那「自大其教」的事業。李覯是最能代表這種精神的人。他說:

  孔子之言滿天地,孔子之道未嘗行!簠簋牲幣,廟以王禮。食(原注,祥吏反。)其死,不食其生!師其言,不師其道!故得其言者為富貴,得其道者為餓夫!悲夫!(《潛書》)

  他在他的《袁州學記》內,很痛切的提出他的教育宗旨:

  今代遭聖神,爾袁得賢君,俾爾由庠序踐古人之跡。天下治,則禪禮樂以陶吾民。一有不幸,猶當伏大節,為臣死忠,為子死孝,使人有所法,且有所賴。是惟朝家教學之意。

  這是他「自大其教」的精神。

(三)餘論[編輯]

  李覯和王安石的關係,可以證明嗎?

  本書《門人錄》引《盱江舊志》云:「曾舍人鞏,鄧左丞溫伯,皆先生之高弟。」鄧溫伯即是鄧潤甫,潤甫先以字行。《宋史》四百三十二,《李覯傳》末有雲,「門人鄧潤甫熙寧中上其《退居類稿》,《皇祐續稿)並《後集》,請官其子參魯,詔以為郊社齋郎」。鄧潤甫亦是建昌人,與李覯同鄉。王安石用他為編修中書戶房事,後改知諫院,知制誥;後升為御史中丞。鄧潤甫是王安石的一員健將,他們在熙寧變法時代特別奏上李覯的遺著,可見李覯在新法一派人的眼裡,確是同調,確是一個前輩的大師。後來哲宗親政時,鄧潤甫首先陳「武王能繼文王之聲,成王能嗣文武之道」,遂開「紹述」的運動。紹聖元年,潤甫作尚書右丞。

  歐陽修生於廬陵,屬吉州,王安石生於臨川,屬撫州;曾氏弟兄,鄧潤甫,和李覯同屬建昌軍。這一班人同屬北宋之西路,南宋之隆興府,今之江西省。

(原載1922年11月5日《讀書雜誌》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