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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鑒論/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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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讀通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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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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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溫請遷都雒陽,誠收復之大計也。然溫豈果有遷都之情哉?慕容恪方遣呂護攻雒,溫所遣援者,舟師三千人而止。溫果有經略中原之誌,固當自帥大師以鎮雒,然後請遷未晚。惴惴然自保荊、楚,而欲天子渡江以進圖天下,夫誰信之?為此言也,特以試朝廷所以答之者。而舉國驚憂,孫綽陳百姓震駭之說,貽溫以笑。溫固曰:吾一言而人皆震恐,吾何求而不得哉!王述曰:「但從之,自無所至。」溫說折矣。而周章議論之情形,已早入溫之目中。其雲「致意興公,何不尋遂初賦,而知人家國事」,非憚綽也,笑晉人之不足與人家國也。

夫溫以虛聲動朝廷,朝廷亦豈可以虛聲應之?王述之議,亦虛聲也。使果能率三吳、兩淮之眾渡江而響壽、譙,詔溫移屯於雒,繕城郭、修塢戍,為戰守計,而車駕以次遷焉,溫且不能中止;外可以捍燕、秦,而內亦可以折溫之逆誌,乘其機而用吾制勝之策,誠百年一日之會,而晉不能也。燕、秦測之,溫諒之,晉不亡者幸耳!

內寧而外可無憂,一道也;處治安之世以建威銷萌之道也。外無憂而內可寧,一道也;處紛亂之日以彊幹弱枝之道也。夫桓溫者,何足慮哉?慕容恪之沈鷙,苻堅之恢豁,東西交逼以相吞,而唯與溫相禁制於虛聲,曾不念彊夷之心馳於江介也,是足悲也!晉不成乎其為君臣,而溫亦不固為操、懿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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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後者,為所生父母服期,亦天下之通喪也,僅見於士喪禮,而以情理推之,固可通於天子。天子喪禮無傳文,後世執期喪達乎大夫之說,以屈厭而議短喪,非也。哀帝欲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則過;既而欲服期,是已。江霦執服緦之說,抑帝而從之,邪說也;天子絕期,而又何緦乎?為人後而繼大宗,承正統,上嚴祖考,而不得厚其私親,此以君臣之義裁之也。故歐陽修、張孚敬稱考、稱皇、稱帝之說,紊大綱而違公義,固不若漢光武稱府君之為允矣。

位號者,天下之公尊,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於其親,義也。若夫死而哀從中發,哭踴服飾之節,達其中心之不忍忘,則仁也。降而為期,止矣;過此而又降焉,是以位為重而輕恩,戕性之仁矣。哀死者,情也;情之所自生者,性也。稱尊者,名也;名之所依者,分也。秩然不可幹者,分以定名;愴然不容已者,情以盡性。舜視天下猶艸芥,而不得於親,不可以為人,霦獨非人之子與?必欲等之於疏屬而薄之,則何如辭天子之位而可盡一日之哀也!王子母死,請數月之喪,而孟子曰:「雖加一日,愈於已。」生而為庶子,莫如之何也。哀帝不立乎天子之位,而可致其哀,非生而詘者也。然則天子之位,其為帝之桎梏乎!周禮殘缺,而往聖之精義不傳,保殘之儒,徒紛紜以賊道,奚足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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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堅之世,富商趙掇等車服僭侈,諸公競引以為卿,堅惡而禁之。天下之大防二:中國、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未有別,而先王強為之防也。夷狄之與華夏,所生異地,其地異,其氣異矣;氣異而習異,習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乃於其中亦自有其貴賤焉,特地界分、天氣殊,而不可亂;亂則人極毀,華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於早,所以定人極而保人之生,因乎天也。君子之與小人,所生異種,異種者,其質異也;質異而習異,習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乃於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特所產殊類、所尚殊方,而不可亂;亂則人理悖,貧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於濫,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嗚呼!小人之亂君子,無殊於夷狄之亂華夏,或且玩焉,而孰知其害之烈也!

小人之巧拙自以類分,拙者安拙而以自困,巧者衒巧而以賊人。拙者,農圃也,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然夫子未嘗輕以小人斥人,而特斥樊遲,惡之甚、辨之嚴矣。漢等力田於孝弟以取士,而禮教淩遲,故曰三代以下無盛治。夫以農圃亂君子,而弊且如此,況商賈乎?商賈者,於小人之類為巧,而蔑人之性、賊人之生為已亟者也。乃其氣恆與夷狄而相取,其質恆與夷狄而相得,故夷狄興而商賈貴。許衡者,竊附於君子者也,且曰:「士大夫居官而為商,可以養廉。」嗚呼!日狎於金帛貨賄盈虛子母之籌量,則耳為之聵,目為之熒,心為之奔,氣為之蕩。衡之於小人也,尤其巧而賊者也,而能混廁君子之林乎?

以要言之,天下之大防二,而其歸一也。一者,何也?義、利之分也。生於利之鄉,長於利之塗,父兄之所熏,肌膚筋骸之所便,心旌所指,誌動氣隨,魂交神往,沈沒於利之中,終不可移而之於華夏君子之津涘。故均是人也,而夷、夏分以其疆,君子、小人殊以其類,防之不可不嚴也。夫夷之亂華久矣,狎而召之、利而安之者,嗜利之小人也,而商賈為其最。夷狄資商賈而利,商賈恃夷狄而驕,而人道幾於永滅。無磁則鐵不動,無珀則芥不黏也。

帝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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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暐罷蔭戶至二十萬。以東北一隅而二十萬戶為權貴所蔭,不受公家之役,民戶減少,則賦役偏重,而民之疲瘠甚矣。蓋夷狄之初起也,上下無章,資部族之彊力以割據而瓜分之,狎為己有舊矣。故暐從悅綰之請,糾擿還郡縣,而舉國怨怒。然暐之亡,自以疑慕容垂使外叛而致敗,既非罷蔭戶之所致,國無紀而民困,積弊雖去而害已深,故苻堅假仁義以動眾而席捲之。則悅綰之言,亦憾其不夙爾。

嗚呼!豈獨夷狄之不綱者為然哉?四海之民力,自足以給天下之用而衛宗社。乃上不在國,下不在民,居閑而為蟊賊者,中涓也、戚畹也、債帥也、勛舊也,皆頑民窳卒之所依以耗國而墮重於民者也。劉忠宣一搜隱占之禁旅而怨謗已騰,卒致撓敗,君明臣忠,卒不能施釐正者,親疏還邇之勢殊而輕重已移也。其如此之浮言胥動者何哉!夫此瑣瑣者之恩怨,何足以系國家之安危,人主不審,曾不如慕容暐之能斷矣。制之有法而慎於始,且不能持於其後,祖宗之法,未可恃也。中葉之主能不惑者,未見其人也,天下所以鮮有道之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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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溫伐燕,大敗於枋頭,申胤料之驗矣。胤曰:「晉之廷臣,必將乖阻,以敗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實,而以孫盛陽秋直書其敗觀之,則溫之敗,晉臣所深喜而樂道之者也。會稽王昱不能自彊,而徒畏人之軋己,王彪之弗能正焉。嗚呼!人之瑣尾而偷也,亦至是哉!

秦檜之稱臣納賂而忘讎也,畏岳飛之勝而奪宋也。飛亦未決其能滅金耳。飛而滅金,因以伐宋,其視囚父俘兄之怨奚若?而視臯亭潮落、碙門颶發、塊肉無依者,又奚若也?溫亦未能舉燕之為憂耳。溫而舉燕,其篡不篡亦未可知也。為君相者,居重以不失人望之歸,盡道以得民,推誠以得士,以禮待溫,以道馭溫,靜正而不驚,建威以自固,溫抑惡能逞誌以逆而不恤天下之公討?不然,則王莽、蕭道成固無毫髮之勛庸,而竊大寶如拾芥矣。庸主陋臣,如嬰兒之護餌,而徒忌其姊娣,尚能安於位以有為乎?處堂以嬉,授兵柄於溫,而又幸其敗,溫之怨且深,其輕朝廷也益甚。故會稽立而憤盈以逞,非其死之速也,晉必移社於桓氏矣。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徒為疑忌以沮喪成功,庸主具臣之為天下僇,晉、宋如合一轍,亦古今之通憾已!春秋予桓、文之功,諱召王請隧之逆,聖人之情見矣。若孫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筆,幸災樂禍,亦惡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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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請慕容垂之佩刀,紿其子使叛逃,期以殺垂,司馬溫公譏其非雅德君子所為,何望猛之厚而責之薄也!猛者,亂人之雄者耳,惡知德哉!

猛以桓溫為不足有為而不歸晉,將謂苻堅之可與定天下乎?乃堅亡而晉固存,果孰短而孰長邪?使猛隨溫而東也,歸晉也,非歸溫也。猛而果有定天下之略,則因溫以歸晉,而因可用晉以制溫。然則其不隨溫而東,乃智量出乎溫之下,而欲擇易與者以獲富貴耳。慕容垂奔秦,慕容評以鬻薪賣水之猥賤而握重兵,猛滅之,非智勇之絕人,摧枯折朽之易也。苻堅之不欲殺垂,猛豈能閑之,而徒為撓亂,忌其寵而已矣。其誓三軍曰:「王景略受國厚恩,任兼內外,受爵明君之廷,稱觴父母之室,不亦美乎?」猛之涯量盡於此矣。紿無知之稚子而陷其死,商鞅、張儀之術也。朱子曰:「三秦豪傑之士,非猛而誰?」伏戈矛於談笑,激叛亂以殺人,妾婦耳,奚豪傑之雲!

簡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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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文為瑯邪王,相晉五年,桓溫外拒燕、秦,內攻袁瑾,而漠然不相為援,蓋其惡溫而忌之夙也。既惡溫矣,抑不能樹賢能、修備禦、以制溫,溫視之如視肉,徒有目而無手足,故惎之而猶擁立之,以為是可談笑而坐攘之者也。蓋至於聽溫之扳己以立而遂立焉,則生人之心,生人之氣,無有存焉者矣。

帝奕未有失德,溫誣其過而廢之,於斯時也,簡文既不能折之以衛奕,則以死拒溫而必不立,奉名義之正,涕泣以矢之,溫亦豈能遽殺己者?如其不擇而推刃於己,則溫之逆,受眾惡而不足以容,即令己殺而溫篡,亦可無咎於天下。乃雖靦然南面,而旋隕天年,位與壽皆朝露耳。等死也,為晉恭、齊順之飲酖,何如誓死不立,以頸血報宗社哉!

溫,賊也;簡文相其君而篡之,亦賊也;賊與賊以智力為勝負,而不敵者受吞,必然之勢也。病而一日一夜四發詔召溫入輔,遺詔且雲「君自取之」,乃語王坦之曰:「天下儻來之運,卿何所嫌。」非但闇弱如謝安所雲似惠帝者耳,得一日焉服袞冕正南面而心已愜,易其忌溫之心而戴溫不忘,樂以祖宗之天下奉之而酬其惠也。洵哉!簡文之為賊也。

孝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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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文以懿親任輔相而與賊同逆,屍天子之位,名器在其手而唯其所與,雖有王彪之、謝安、王坦之忠賢,而無可如何也。天不祚逆,使之速殞,而諸賢之誌伸矣。坦之裂居攝之詔,惟簡文篤疾不能與之爭也。太子之立,廷臣欲待溫處分,太子既立,太后猶有居攝之命,彪之抗議不從,溫入朝,謝安談笑而視之若無,惟簡文之已死也。孝武方十歲,抑非英武之姿,諸賢之誌可伸,而於簡文也則不能。但責簡文以闇弱,豈其出於十歲嬰兒之下乎?故謂簡文與人同逆而私相授受,非苛論也。

簡文篡而彪之不能止者,溫與之協謀,內外之權交失也。簡文死,溫雖有淫威,而內無為之主者,於是彪之乃得忼慨以正之,謝安乃得從容以潛消之,不足為深憂矣。簡文居中以掣曳,諸賢之困,不在卼豗,而在葛藟。晉祚未終,天奪匪人之速,亦快矣!若桓溫者,無簡文,則雖十歲嬰兒而不能奪,固在諸賢局量之中,而弗能躍冶;雖決裂而成乎篡,亦必有以處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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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人茍移情於富貴而沈溺以流焉,何所不至哉!天子之尊,四海之富,亦富貴也;簿尉之秩,百金之獲,亦富貴也;垂至於死而茍一日得焉,猶埋心引吭以幾幸之。不知其何所為也,不知其何所利也,垂至於死而不已;人而不仁,將如之何哉!易曰:「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兇。」大耋矣,何嗟乎?名之未得、利之未遂焉,俄而嗟矣;俄而並忘其嗟,而埋未冷之心,引將絕之吭,以思弋獲矣。有涯之日月,廢鼓缶之歡,營營汲汲,笑罵集於厥躬而不恤。簿尉一天子,百金一四海也,人盡如馳,塗窮焉而後止。鳴呼!亦何所不至哉!

王敦、桓溫皆於老病奄奄、旦暮且死之日而謀篡不已,以為將貽其子孫,則王含、王應奴隸之才,敦已知之;桓熙弱劣,玄方五歲,溫亦知之矣。王導知敦之將死,起而討敦;王、謝諸賢知溫之將死,而坐待其斃;敦與溫亦何嘗不自知也。其心曰:吾一日而居天子之位,雖死猶生。嗚呼!天下之不以敦、溫之心為心者,吾見亦罕矣哉!

孟子曰:「萬鐘於我何加焉,宮室之美,妻妾之奉,窮乏之得我,失其本心。」雖然,猶人生之有事也。至於奄奄垂死而三者皆不任受,然且鼓余息以蹶起而圖之,是何心哉?一念移於不仁,內忘其心,外忘其名,沈湎淫溺自不能已,而不復問欲此之何為也。謀天下者曰:簿尉之秩,百金之獲,何足以死求之也;謀簿尉百金者曰:天子之尊,四海之奉,何易求焉,吾所求者,旦暮未死而可得也;而不知其情同矣,易地則皆然也。幼而忘身以貪果餌,長而忘身以貪溫飽,相習相流,愈引愈伸而不可中止;自非立誌於早,以名義養其心而生惻悱,未有老死而能忘者也。茍不誌於仁,勿怪亂臣賊子之怙惡以沒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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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儒反經合道,程子非之,謂權者審經之所在,而經必不可反也。於道固然,而以應無道之世,則又有不盡然者。母後之不宜臨朝,豈非萬世不易之大經乎?謝安以天子幼沖,請崇德皇后臨朝攝政,灼然其為反經矣。王彪之欲已之,而安不從。彪之之所執者經也,安之所行者權也,是又反經之得為權也。

桓溫雖死,揚、豫、江三州之軍事,桓沖督之。沖不終逆而克保臣節,世遂以忠順歸之。夫沖特不為王含耳。含之逆,於未敗之前已有顯跡。溫死,人心乍變,郗超之流折伏沮喪,惡知沖非姑順異以縻系人心而徐圖之邪?且沖果有懷忠效順之情,當溫存日,沖固與相得而為所付託者,何不可以規溫而使守臣節?則沖之無以大異於溫審矣。若溫既亡而或說以誅逐時望,沖不聽者,不能也,非不為也。王、謝諸賢,非劉隗、刁協之倫匹,溫且不敢決於誅逐,沖亦量力而止耳。外人遽信其無他,謝安固察見之,而不早有以制之哉?奉太后為名,以引大權歸己,而沖受裁焉,安蓋沈思熟慮,執之堅固,而彪之不能奪也。

或曰:安為大臣,任國之安危,則任之耳,何假於太后?曰:晉之任世臣而輕新進也,成乎習矣。王導之能秉政也,始建江東者也;庾亮,後族也;何充則王導所引重而授以政者也。至穆帝之世,權歸桓氏,非一日矣。謝安社稷之功未著,而不受託孤之顧命,其兄萬又以虛名取敗;安之始進,抑受桓溫之辟,雖為望族,無異於孤寒;時望雖隆,而蔡謨、殷浩皆以虛聲貽笑,固群情之所不信;而乍秉大權,桓沖之黨且加以專國自用之名而無以相折,則奉母後以示有所承,亦一時不獲已之大計也。

或曰:安胡不引宗室之賢者與己共事,而授大政於婦人邪?曰:前而簡文之輔政,其削國權以柔靡,已如此矣。後而道子之為相,其僭帝制以濁亂,又如彼矣。司馬氏無可托之人,所任者適足以相撓,固不如婦人之易制也。此之謂反經而合道,又何傷哉?

雖然,王彪之之議,不可廢也。安雖不從,而每歡曰:「朝廷大事,王公無不立決。」服其正也。審經以為權,權之常;反經以行權,權之變;當無道之天下,積習深而事勢違,不獲已而用之,一用而不可再者也。故君子慎言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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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元年,謝安錄尚書事,除度田收租之制。度田收租者,晉之稗政,魯宣公稅畝之遺弊也,安罷之,可謂體天經以定民制矣。

王者能臣天下之人,不能擅天下之士。人者,以時生者也。生當王者之世,而生之厚、用之利、德之正,待王者之治而生乃遂;則率其力以事王者,而王者受之以不疑。若夫土,則天地之固有矣。王者代興代廢,而山川原顯不改其舊;其生百穀卉木金石以養人,王者亦待養焉,無所待於王者也,而王者固不得而擅之。故井田之法,私家八而公一,君與卿大夫士共食之,而君不敢私。唯役民以助耕,而民所治之地,君弗得而侵焉。民之力,上所得而用,民之田,非上所得而有也。

助、徹者,殷、周之法也,夏則貢矣。貢者,非貢其地之產,貢其人力之所獲也。一夫而所貢五畝之粟,為之制耳。曰五十而貢者,五十為一夫而貢其五也。若夫一夫之耕,或溢於五十畝之外,或儉於五十畝之中,為之一易、再易、萊田之名以寬其征。田則自有五穀以來民所服之先疇,王者惡得有之,而抑惡得稅之。地之不可擅為一人有,猶天也。天無可分,地無可割,王者雖為天之子,天地豈得而私之,而敢貪天地固然之博厚以割裂為己土乎?知此,則度而征之者,人之妄也;不可度而征之者,天之體也;此之謂體天經矣。

以治民之制言之,民之生也,莫重於粟;故勸相其民以務本而遂其生者,莫重於農。商賈者,王者之所必抑;遊惰者、王者之所必禁也。然而抑之而且張,禁之而且偷,王者亦無如民何。而惟度民以收租,而不度其田。一戶之租若干,一口之租若干,有餘力而耕地廣、有餘勤而獲粟多者,無所取盈;窳廢而棄地者,無所蠲減;民乃益珍其土而競於農。其在彊豪兼並之世尤便也,田已去而租不除,誰敢以其先疇為有力者之兼並乎?人各保其口分之業,人各勸於稼穡之事,彊豪者又惡從而奪之?則度人而不度田,勸農以均貧富之善術,利在久長而民皆自得,此之謂定民制也。

太元之制,口收稅米三斛,不問其田也。不禁兼並,而兼並自息,舉末世之制而除之。安之宰天下,思深而道盡,復古以型今,豈一切茍簡之術所可與議短長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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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湘、江、廣據江東之上流,地富兵彊,東晉之立國倚此也。而權奸內逼,邊防外匱,交受制焉,亦在於此。居輕而禦重,枝彊而幹弱,是以權臣窺天而思竊,庸人席富以忘危,其不殆也鮮矣。上流之勢,以趨建業也則易,王敦、桓溫之所以莫能禦也;以度楚塞爭淮表也則難,舟楫之利困於平陸,守險之長詘於廣野,庾亮、桓溫之所以出而即潰也。謝安任桓沖於荊、江,而別使謝玄監江北軍事,晉於是而有北府之兵,以重朝權,以圖中原,一舉而兩得矣。安詠詩而取「訏謨遠猷」之句,是役也,可不謂謨猷之訏遠者與?

江北、河南之眾,紀瞻嘗用之以拒石勒,而石勒奔;祖逖嘗用之以響汝、雒,而汝、雒復;所以不永其功者,王導之弗能任也。導之弗能任者,專任王敦於上流,而不欲權之分也。紀瞻一出而不繼,祖逖始成而終亂,王敦、桓溫乃挾荊、湘以與晉爭。內亂而外荒,積之數十年矣,安起而收之。雖使桓沖牧江、荊,而自督揚、豫。北府兵彊,而揚、豫彊於江、荊,勢之所趨,威之所建,權歸重於朝廷,本根固矣。況乎中原南徙之眾,尤多磊落英多之士,重用之,以較楚人之僄而可蕩者相什百也。書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競。」競以室,非競以戶庭也。安於是而知立國之弘規矣。故淝水之役,桓沖遣兵入援而安卻之,示以荊、江之不足為輕重,而可無藉於彼,沖其能不終乎臣節哉?

宋高、秦檜之愚也,憂諸帥之彊而不知自彊,殺之削之而國以終敝。檜死,張浚任恢復,而敗潰於符離,無可用之兵也。此殷浩之覆軌也。謝玄監軍江北,擇將簡兵,六年而後用之,以破苻堅於淝水,非一旦一夕之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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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王之教、覿文匿武,非徒以靜民氣而崇文治也。文可覿,武不可覿。不可覿者,不可以教,教之而武黷,黷則衰。苻堅作教武堂,命太學生明陰陽兵法者教諸將,狄道也,而適足以亡。其為狄道者,獎武以蕩人心而深其害氣,言治者或知其不可矣,而妄人猶以迂疏誚之;其適足以亡也,則人未有能信其必然者。善哉岳武穆之言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武而可以教教者哉?教之習之,其誌玩,其氣枵,其取敗亡必矣。

兵之所尚者勇,勇非可教而能者也;所重者謀,謀非可豫設而為教者也。若其束伍之嚴,訓練之勤,甘苦與共之以得士心,則取之六經而已足。其他詭誕不經而適以僨軍殺將者,則陰陽時日壬遁星氣之嘖嘖多言,非可進而進,可乘而不乘,以鬼道敗人之謀者也。至於騎射技擊之法,雖可習焉,而精於態者不給於用;口授而目營之,規行矩止,觀天畫地,疑鬼疑神,以沮其氣而蕩其心,不敗何待焉?自非狂狡虛妄之士,孰敢任為之師。自非市井亡賴竄身干進之徒,孰樂為之弟子。官為之制,妄人嘗試焉,只以亂天下,而武備日以玩而衰。苻堅之好虛名而無實用,若此類者眾矣,國破身死,而後人猶效之,愚不可瘳,一至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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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沖死,謝安分荊、豫、江三州以授諸桓,桓玄之禍始於此矣。安之慮桓氏已熟矣,折桓沖而令其無功媿死,其勢可以盡削桓氏之權,以獎晉室;然而為此者,自以父子名位太重,貽桓氏以口實,不得已而平其怨忌也。夫桓氏亦豈以私怨怨安而危安者乎?憂不在桓氏,而在司馬道子、王國寶也。二奸伏於蕭墻,蠱孝武以忌安,而不足以相勝,則必假手桓氏以啟釁。主昏相妒,以周公之聖,且不能塞不利孺子之口,而況安乎?故以知安之於此,有大不獲已者在也。所任者,石虔也、石民也、伊也,以為差愈於玄而可免於亂;然而終不能免,則安窮矣。

雖然,安豈遂無道處此以保身而靖國乎?安秉國政於此十年矣,太后歸政而己錄尚書八年矣。夫豈晉廷之士舉無可大受之人材,使及早而造就之以儲為國之柱石者?沖死之後,內不私之於子弟,外不復假於諸桓,君無可疑,相無可謗,而桓氏亦無所倚以爭權。安之識早弗及此也,則臨事周章,亦其必然之勢矣。量不弘而慮不周,有靖國之忠,而惘於大臣之道,安不能免於責矣。

鴟鴞之詩曰:「既取我子,勿毀我室。」周公長育人才之心,至於疑謗居東而哀鳴益切。人才者,大臣之以固國之根本者也,時未有賢,則教育之不夙也。不此之務,惴惴然求以弭謗,而貽國家之患,可深惜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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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次於學者也;問之道,尤重於學也。三代以下,於學也博,於問也寡;三代以上,於學也略,於問也詳;故稱舜之大知,好問其至矣。雖然,學者,自為學也;問待人,而其塗有二:有自問者,有問人者。自問者,恐其心之所信,非其身之所宜;身之所行,非其心之所得;處事外者,公理之衡也,不問而不我告,問而猶恐其不我告焉,孜孜以求之,舜之所以為大知也,聖之津梁也。問人者,舍其是非而求人之是非,舍天下之好惡,而求一人之好惡,察焉而愈昏,詳焉而愈詖,君子之喜怒有偏者矣,小人之愛憎,未有不私者也,急於求短以疑其長,亂國闇主猜忌之臣所以惑焉而自奪其鑒也,愚者之狂藥也。

夫人之心行,有小略而大詳者,有名汙而實潔者,有跡詭而心貞者;君子於此,鑒之真,信之篤,不忍求人於隱曲,抑不屑也。而流俗之口,好撟舉以矜其慧辨,奸邪之醜正者勿論焉。不擇人而問之,則善惡互亂;有所偏任,則讒閑行。問之君子,則且對以不知;問之小人,則盡言而若可倚。於是而賢才之心,疑畏而不為用;奸偽之士,塗飾以掩其惡;則有讒不見,有賊不知,皆好問者之所必致矣。居官而敗其官,有天下而敗天下,必也。故曰愚者之狂藥也。舍其躬之得失,不考鏡於公非,日取人之貞邪,待左右以為耳目,其亡速於桀、紂,不亦傷乎!

範寧為豫章太守,遣十五議曹下屬城采求風政,吏假還,訊問官長得失;是道也,不自問己過而問人,以聾為聰之道也。徐邈責之曰:「欲為左右耳目,無非小人,善惡倒置,讒諂並進,可不戒哉!」治道學術,斯言盡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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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皆可用也,用之皆可正也,存乎樹人者而已矣。操樹人之權者,君也。君能樹人,大臣贊之;君弗能樹人,責在大臣矣。君弗能樹人,而掣大臣以弗能有為,大臣有辭也。君不令,而社稷之安危身任之,康濟之功已著見,而為天下所倚重,乃及身而止,不能樹人以持數世之危,俾免於亡,大臣無可辭矣。

王導、謝安,皆晉社稷之臣也。導庇其族而不能公之天下,故庾亮得而閑之;然其沒也,猶有郗鑒、王彪之、謝安以持晉室之危,雖非導之所託,而樹之者猶導也。安以族盛而遠嫌,不私其子弟可矣,當其身而道子以亂,迨其後而桓玄以篡,廷無端方嚴正之士,居端揆以鎮奸邪,不於安責,將誰責而可哉?

老氏曰:「功成身退,天之道。」安,學於老氏者也,故能以力建大勛之子弟,使遠引以全名,而宗族雖有賢者,皆無列於朝右,以是為順天興廢之理與?夫君子之進也,有先之者;其退也,有後之者。退而無以後之,則已成之緒,與身俱沒,而宗社生民不被其澤。既已為公輔,建不世之勛,則宗社生民,即厥躬之休戚矣。全身而避名,知衰而聽命,抑豈所謂善退者哉?退之難於進也久矣。未退之日而早為退之地,非樹人其何以退乎?

或曰:時未有人也。夫王雅、王恭、殷仲堪、王珣之徒,躁而敗者,望不重也,養不純也。養其剛烈之氣,檠括以正之,崇其位望,以止其浮誇,此諸人者固皆可用,用而皆可正者也。安弗能養以戢其驕,授之昏湎之主以導於詖,於是乎輕僄以從主之私,而激成上下相爭之勢。安存而政已亂,安沒而國已傾,則舉生平之誌操勳名與廟社河山而消隕,安之退,一退而無余矣。天之道,功成而退,春授之夏,冬授之春,元氣相嬗於無垠,豫養其穉而後息其老,故四序循環而相與終古。老氏不足以見此,而安是之學也。史魚不能進蘧伯玉,死以為慚,此則老氏所謂死而不亡者也。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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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寶定士族舊籍,分清濁,閱戶口,罷軍營封蔭之戶,而士民嗟怨。夷狄而效先王之法,未有不亡者也。以德仁興者,以德仁繼其業;以威力興者,以威力延其命。沐猴冠而為時大妖,先王之道不可竊,亦嚴矣哉!以威力起者,始終尚乎威力,猶一致也。絀其威力,則威力既替矣,竊其德仁,固未足以為德仁也。父驢母馬,其生為驘,驘則生絕矣,相雜而類不延,天之道、物之理也。自苻堅之敗,北方瓜分而雲擾,各恃其部曲以彈壓士民而用之,無非濁也。純乎濁而清之,清者非清,濁者失據,人民不靖,部曲離心,不亡何待焉?

雖然,天下之濁極矣,威力橫行而貧弱無告,固不可以永也。慕容氏以亡,而拓拔氏承之以稍息,噞喁汙薉之氣,相延相俟以待隋、唐,則寶取亡之道,又未必非天下之生機也。士民怨之,彼士民者,又惡足與計恩怨哉?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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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或且不及五世而無余,君子深悲其後也。

永嘉之亂,中原淪陷,劉琨不能保其軀命,張駿不能世其忠貞,而汾陰薛氏,聚族阻河自保,不仕劉、石、苻氏者數十年;姚興稱帝於關中,禮征薛彊,授以將軍之號,遂降興而導之以取蒲阪。悲夫,誌士以九族殉中夏,經營於鋒刃之下,貽子孫以磐石之安、衣冠之澤,而子孫隕落之也。虛名小利動不肖之心魂,而忘其祖父,彼先世英拔峻毅之氣,怨恫於幽,而子孫或且以為榮焉,有如是夫!

姚興之盛也不如苻氏,其暴也不如劉、石,遲之數年而興死矣、泓滅矣,拓拔氏尤能容我而無殄滅之憂者,俟之俟之,隋興而以清白子孫為禹甸之士民,豈遽不可?然而終不及待也。一失其身,而歷世之流風以墜。前之人亦自靖而已矣,遑恤我後哉?溧陽史氏以建文舊臣,三世不入庠序,而史鑒之名淩王鏊而上之,何史氏之多幸也!

安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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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之亡,類亡於淫昏暴虐之主,而晉獨不然;前有惠帝,後有安帝,皆行屍視肉,口不知味、耳不知聲者也。與子之法,定於立適,二君者,皆適長而豫建為太子,宜有天下者也。藉廢之而更立支庶之賢者,則抑淩越而為彜倫之斁。雖然,為君父者,茍非寵嬖以喪元良,念宗社之安危,亦奚恤哉?抑非徒前君之責也,大臣有社稷之任,固知不可,而選賢以更立焉,自靖而憂國如家者所宜然也。

乃惠帝之嗣也,衛瓘爭之矣,和嶠爭之矣,賈氏飾偽以欺武帝,而武帝姑息以不決。若安帝則上下無異辭,而坐聽此不知寒暑饑飽者之為神人主。夫孝武之淫昏,誠無百年之慮矣,而何大臣之漠然不念也!

司馬道子利其無知而擅之,固已。王恭猶皎皎者,而抑緘默以處此也,何哉?恭方與道子為難,恐道子執廢適以為名而行其誅逐,天下不知安帝之果不勝任,而被恭以逆名,恭所不敢任也。道子爭權,而人皆懷貳,豈徒恭哉?謝安且不敢任而抱東山之誌。舉國昏昏,授天下於聾瞽,而晉以亡;天也,抑人任其咎矣。

夫安功在社稷,言即不庸,而必無覆宗之禍,何恤而不為君父任知罪之權?若恭也,與其稱兵而死於劉牢之之手也,則何如危言國本以身殉宗社乎?見義不為,而周章失措,則不勇者不可與托國,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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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論者,朝廷之柄也。小人在位,天下未聞其惡,外臣未受其傷,而臺諫爭之,大臣主之,斥其奸而屏逐之,則臣民安於下而忘言,即其擊之不勝,而四方猶靜處以聽,知朝廷之終有人而弗難澄汰也。如是,則不保國之無奸邪,而四海無爭衡之禍。公論之廢於上也,臺諫緘脣,大臣塞耳,惡已聞於天下,而倒授公論之柄於外臣,於是而清君側之師起,而禍及宗社。

劉隗、刁協以苛刻失人心而王敦反,庾亮以輕躁損物望而蘇峻反,晉廷之臣,未有持片辭以與隗、協、亮爭者;貽彊臣以犯順,宗社幾亡,固有以召之也。然猶曰隗、協之持論非不正也,庾亮之秉心非不忠也。若夫司馬道子、王國寶,荒淫貪薉,灼然為晉之蟊賊,孝武雖與同昏,既而疑忌之、疏遠之矣,乃在廷之士,持祿取容,無或以片言摘發而正名其為奸邪者。於是而外臣測國之無人,以激其不平之氣,王恭、殷仲堪建鼓以鳴,而不軌之桓玄藉之以逞。公論操於下,而朝廷為養奸之淵藪,天下靡然效順於逆臣,誰使之然邪?

或曰:道子帝之母弟,國寶居奧窔以交熒,未易除也。夫茍懷忠自靖,則以頸血濺奸邪,而何憚於彊禦?道子者,尤昏庸而弗難控制者也。孝武崩,國寶扣宮門求入,王爽拒之則止矣;王恭反,車胤以危言動之,國寶即解職待罪,而道子弗難殺之矣,是可鞭箠使而銜勒馭者也。孝武疑道子之專,而徐邈進漢文、淮南之邪說;國寶就王珣與謀,而珣猶有卿非曹爽之遊詞;在廷之臣胥若此矣。遠邇憤盈之氣,決發以逞,非特恭與仲堪,即桓玄之蓄逆不可揜,而天下從之以風靡,勢之所必至也。謝安沒而晉無大臣;謝安為門戶計以退處,而晉早無親臣矣。諫諍之職久廢,士相習於迂緩,相尚以茍容,晉更不得謂有群臣矣。

方州重於朝廷,是非操於牧督,相尋而亂,終六代之世,假趙鞅晉陽之名以行篡弒,至唐而後定。故言路者,國之命也,言路蕪絕而能不亂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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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地以封功臣,三代之制也,施之後世,則危亡之始禍矣;而割邊僥之區以與有功之酋,害尤烈焉。古諸侯之有國,自其先世而已然,安於侯服舊矣。易姓革命而有所滅,以有所建,授之於功臣而大小相錯,同姓異姓庶姓相閑,互相制而不相下,抑制其貢享覲問之禮,納之於軌物,而厚用其材,則封殖自大、以窺伺神器之心無從而作。然而荊、吳、徐、越抗顏以亂中夏,高宗憊於三年,宣王勞於南伐,迄春秋之季,愈無寧日矣。

自秦罷侯置守,而天下皆天子之土矣。天子受土於天而宰制之於己,亦非私也;割以與人,則是私有而私授之也。邊僥之有閑地,提封不得而畝之,疑為委余而不足惜,然而在我為委余者,在彼為奧區,經理其物產,生聚其人民,未有不為我有者也。拓拔氏以秀容川酋長爾朱羽健攻燕有功,割地三百里以封之,其後爾朱氏卒為拓拔氏之憂,而國因以亡,非千秋之明鑒也乎?建州之棄二百餘年,而禍發不救,胡未之考也?

或曰:一荒遠之土,委諸其人,若蜀、滇、黔、粵之土官,雖有叛者而旋滅,其何傷?」非也。蜀、滇、黔、粵土夷之地,本非吾有也,羈縻之而已。世其土,服其官,彼亦有保宗全世之情而不敢妄以逞;一逞而固有反顧之心,戀其棧豆,則迫而攻之也易。若土已入我職貢,而以驍悍為我立功矣,取非其所世有者裨益之而長其雄心,其始也,僥幸而無所恤,其繼也,屢進而無所止,一有怨隙,乘事會以狂起,其尚有所顧忌乎?拓拔氏虛六鎮不為郡縣,自秀容川始也,禍之所必生也。棄地者棄其國,寧有爽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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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多故,言兵者競起,兵不可以言言者也。孫、吳之言,切於情勢,近於事理矣,而當時用之,偶一勝而不足以興。讀其書者,未有能制勝者也,況其濫而下者乎?道不足則倚謀,謀不足則倚勇,勇不足則倚地,地不足則倚天,天不足則倚鬼。倚鬼,則敵知其舉無可倚矣。倚鬼,則將吏士卒交釋其憂勤,智者知其無成而心先亂,愚者幸其有成而妄自驕,兵敗身死,以殉術士巫覡之妖,未有免者。然而術士巫覡之說,終淫於言兵者之口,其說炙轂,其書汗牛,天下多故,乘之以興,無亂人非亂世也。

王凝之奉天師道,請鬼兵禦賊,而死於孫恩;殷仲堪奉天師道,不吝財賄以請禱,而死於桓玄;段業信卜筮巫覡,而死於沮渠蒙遜。鬼者,死之徒也,與鬼為徒,而早近於死。況以封疆人民倚於恍惚無實之妖邪,而貽國以亡,陷民於死;若是者,見絕於天,未有不喪其身首者也。段業,竊也;仲堪,叛也;天奪其魄,以迷於鬼,而死也固宜。王凝之清族雅士,分符治郡,以此戕身而誤國,不亦愚乎?凝之之奉妖也,曰其世奉也,則王羲之不能辭其咎矣。

妖邪繁興,附於兵家之言,世所號為賢者且惑焉。郭京以陷城,申甫以喪師,金御史聲秉大節以不貳於生死,而亦惑焉,白圭之玷也。丁甲也,壬遁奇禽也,火珠林也,乞靈於關壯繆及玄武之神也,皆言兵者之所倚也。其書不焚,其祀不毀,惑世誣民,亂人不可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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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史者之獎權謀、墮信義,自蘇洵氏而淫辭逞。近有李贄者,益鼓其狂瀾而惑民倍烈。諫則滑稽也,治則朝四暮三也,謀則陽與陰取也。幸而成,遂以誚君子之誠愨,曰未可與權。其反覆變詐之不讎,以禍於國、兇於家、戮及其身,則諱之而不言。故溫嶠之陽親王敦而陰背之,非無功於晉矣,然非其早卒,君子不能保其終為晉社稷之臣也,何也?響背無恆,而忠孝必薄也。前有呂布,後有劉牢之,勇足以戡亂,而還為亂人。嗚呼!豈有數月之閑,俄而為元顯用,而即叛元顯,俄而為桓玄用,而即圖桓玄,能不禍於國、兇於家、戮及其身也乎?劉襲曰:「一人三反,何以自立。」使牢之幸讎其詐,而桓玄受戮,論者將許之以能權;乃牢之殺元,而牢之之禍晉益深,君子豈受其欺哉?

夫君子之道,成則利及天下,不成而不自失。其諫也,用則居其位,不用則去之。又不然,則延頸以受暴君之刃而已,無可譎也。其定亂也,可為則為,直詞正色以衛社稷,不濟,則以身殉而已。死者,義也;死不死,命也;有命自天,而俟之以義,人之所助,天之所祐。故曰:「履信思乎順,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大易豈不可與權者哉?秉信非以全身,而身或以保;非以圖功,而功或以成。託身失所,而為郗超;欲自免焉,則為溫嶠;加之以反覆之無恆,則為牢之。嶠成而牢之敗,牢之死而超生。天之所以禍福者,尤在信與不信哉!論人者以是為準而已矣。獎譎詐以僥功,所謂刑戮之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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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道成、蕭衍、楊堅、朱溫、石敬瑭、郭威之篡也,皆石勒所謂狐媚以取天下者也,劉裕其愈矣。裕之為功於天下也不一,而自力戰以討孫恩始,破之於海澨,破之於丹徒,破之於郁洲,蹙之窮而赴海以死。當其時,桓玄操逆誌於上流,道子、元顯亂國政於中朝,王凝之、謝琰以庸劣當巨寇,若鴻毛之試於烈燄。微劉裕,晉不亡於桓玄而亡於妖寇;即不亡,而三吳全盛之勢,士民所集,死亡且無遺也。裕全力以破賊,而不恤其他,可不謂大功乎?

天子者,天所命也,非一有功而可只承者也。雖然,人相沈溺而無與為功,則天地生物之心,亦困於氣數而不遂,則立大功於天下者,為天之所不棄,必矣。故道成、衍、堅、溫、敬瑭、威皆不永其世,而劉宋之祚長,至於今,彭城之族尤盛。若夫謝安卻苻堅而懷滄海之心,郭子儀平安、史而終汾陽之節,豈可概望之斯人乎?裕,不學者也;裕之時,僭竊相乘之時也;裕之所事者,無信之劉牢之,事裕者,懷逆僥功之劉穆之、傅亮、謝晦也;是以終於篡而幾與道成等伍。當其奮不顧身以與逆賊爭生死之日,豈嘗早畜覬覦之情,謂晉祚之終歸己哉?於爭亂之世而有取焉,舍裕其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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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敗之數,亦曉然易見矣,而茍非閑世之英傑,無能見者,氣燄之相取相軋有以蕩人之心神,使之回惑也。天下不可易者,理也;因乎時而為一動一靜之勢者,幾也。桓玄豎子而幹天步,討之必克,理無可疑矣。然君非君,相非相,則理抑不能為之伸;以力相敵,而力尤不可恃;惡容不察其幾哉?

玄犯歷陽,司馬休之走矣,尚之潰矣,玄所畏者,劉牢之擁北府之兵爾。牢之固曰:「吾取玄如反手。」牢之即有不軌之心,何必不誅玄而挾功以軋元顯,忽懷異誌以附玄,甚矣牢之之詐而愚也。唯劉裕見之也審,故與何無忌、劉敬宣極諫牢之,以決於討玄。斯時也,剛決而無容待也,幾也。玄已入建業,總百揆,督中外,布置腹心於荊、江、徐、兗、丹陽以為鞏固,而玄抑矯飾以改道子昏亂之政,人情冀得少安。牢之乃於斯時欲起而奪之,不克而為玄所削,眾心瓦解,尚思渡江以就高雅之於廣陵,其敗必也。敬宣且昏焉,又唯劉裕見之也審,直告牢之以不能,而自還京口,結何無忌以思徐圖。斯時也,持重而無患其晚也,幾也。

夫幾亦易審矣,事後而反觀之,粲然無可疑者。而迂疏之士,執一理以忘眾理,則失之;狂狡之徒,見其幾而別挾一機,則尤失之;無他,氣燄之相取相軋,信亂而不信有已亂之幾也。裕告無忌曰:「玄若守臣節,則與卿事之。」非偽說也,亂有可已之幾,不可逆也。又曰:「不然,當與卿圖之。」則玄已在裕目中矣。所謂閑世之英傑能見幾者,如此而已矣,豈有不可測之神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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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吳之苦饑,自昔已然。晉元興中,承桓玄閉糴、孫恩阻亂之餘,遂至填溝委壑,幾空城邑,富室衣羅紈、懷金玉而坐斃。或曰「俗奢亡度以使然」,固也,而不盡然也。三吳之命,縣於荊、江,上流有變,遏抑而無與哺之,則立槁耳。自晉之南遷也,建業擁大江而制其外,三吳其腹裏也。人懷其安,而土著者不移,僑寓者爭托,於是而士民之殷庶,甲乎天下。地有限而人余於地,地不足於養人,歷千餘年而一軌。乃三吳者,豈徒東晉之腹裏,建業所恃以立國哉?財賦之盈,歷六代、唐、宋而於今未替,則休養之以固天下之根本,保全千餘年之生齒,而使無雕耗,為元後父母者,惡容不汲汲焉。

夫人聚則營作之務繁興,財恆有餘而粟恆不足;猶荊、湘土廣人稀,力盡於耕,而它務不遑,粟恆余而財恆不足。以此籌之,則王者因土作貢,求粟於荊、湘,而薄責以財;需財於吳、會,而儉取其粟;是之

夫既厚責粟於三吳矣,無已,則嚴遏糴之禁以互相灌註,有粟者得貨賄焉,有貨賄者得粟焉,一王之土,合以成一家之盈縮,亦兩利之術也。是故惡莫大於遏糴,桓玄之惡烈於孫恩矣。夫玄據上流,餒三吳以弱朝廷,自以為得計矣,又惡知己既竊晉而有之,則三吳者又己他日之根本也。使玄能撫之以乘京口之後,何至一敗而無余哉?故殃人者,未有不自殃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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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玄將篡,殺北府舊將之異己者,司馬休之、劉敬宣、高雅之相率奔燕,棄故國而遠即於異類,為劉昶、蕭寶寅之先驅。夫諸子亦各有其誌行,豈其豫謀此汙下之計為藏身之固哉?迫於死而不暇擇爾。雖然,其為棄人於兩閑,固自取之也。桓玄之逆,非徒禍在所必避也,禍即不及,而豈忍為之屈。諸子據山陽以討玄,雖不必其忠於晉,而固丈夫之節也,何至周章失措而逃死於鮮卑邪?

夫劉裕亦北府之傑,劉牢之之部曲也,坦然自立於京口而無所懼,玄豈與裕無猜乎?裕自有以為裕,而玄不足以為裕憂也。裕之還京口也,以徐圖玄也;乃置玄不較,急擊盧循於東陽而破走之,旋擊徐道覆而大挫之,追盧循至晉安而又敗之,未嘗一日弛其軍旅之事也。為晉用而若為玄用,為玄用而實為晉用;威伸於賊,兵習於戰,若不知玄之將篡者,而玄亦無以測其從違;非徒莫測也,雖測之而亦無如之何也。故玄妻劉氏勸玄除裕,而玄曰:「吾方平蕩中原,非裕莫可用者。一既思用裕,亦固知裕威已建,非己所得而除也。玄知裕之不可除,故隱忍而厚待之以俟其隙;裕亦知玄之不能除己,故公然入朝而不疑。唯浹歲之閑,三破妖賊,所行者正,所守者堅,人不得而疑,雖疑亦無名以制之也。裕居不可勝之地,而制玄有餘矣。

嗚呼!士當逆亂垂亡憂危沓至之日,詭隨則陷於惡,躁競則迷於所向,亦唯為其所可為,為其所得為;而定大謀、成大事者在此,全身保節以不顛沛而逆行者亦在此。休之、敬宣、雅之舍己所必為,則雖懷討逆之心,而終入於幽谷矣。英雄之略,君子有取焉,安其身而後動,定其交而後求,正用之,可以獨立於天綱裂、地維坼之日而無疚媿矣。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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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恥之喪也,與人比肩事主,而歆於佐命之榮賞,手取人之社稷以奉奸賊而北面之,始於西漢劉歆、公孫祿之徒,其後華歆、郗慮相踵焉。然天下猶知指數之也;幸而不遇光復之主,及身為戮,而猶無獎之者。上有獎之者,天下乃不知有廉恥,而後廉恥永亡。

王謐世為晉臣,居公輔之位,手解安帝璽綬以授桓玄,為玄佐命元臣,位司徒,此亦華歆、郗慮之流耳。義兵起,桓玄走,晉社以復,謐以玄司徒復率百官而奉迎安帝,此誠豺虎不食、有北不受之匪類矣。劉毅詰之,逃奔曲阿,正王法以誅之,當無俟安帝之復辟。而劉裕念疇昔之私好,追還復位,公然鵠立於百僚之上,則其崇獎奸頑以墮天下之廉恥也,唯恐不夙。茍非誌士,其孰不相率以即於禽獸哉?俄而事此以為主,而吾之富貴也無損;俄而事彼以為主,而吾之富貴也無損;奪人之大位以與人,見奪者即復得焉,而其富貴也抑無損。獎之以敗閑喪檢,而席榮寵為故物,則何怪謝晦、褚淵、沈約之無憚無慚,唯其所欲易之君而易之邪?

嗚呼!忠與孝,非可勸而可懲者也。其為忠臣孝子矣,則誘之以不忠不孝,如石之不受水而不待懲也。其為逆臣悖子矣,則獎之以忠孝,如虎之不可馴而不可懲也。然則勸懲之道,唯在廉恥而已。不能忠,而不敢為逆臣;不能孝,而不敢為悖子;刑齊之也,而禮之精存焉。刑非死之足懼也,奪其生之榮,而小人之懼之也甚於死。天子正法以誅之,公卿守法以詰之,天下之士,衣裾不襒其門,比閭之氓,望塵而笑其失據,則懼以生恥。始恥於名利之得喪,而漸以觸其羞惡之真,天子大臣所以濯磨一世之人心而保固天下者在此也。手解其璽綬,而復延之坐論之列,兩相覿而不慚,則恥先喪於上,而何望其下乎?裕之不戮謐也,人心風俗之禍延及百年。唐黜蘇威,而後老奸販國之惡習以破。惜老成,徇物望,以為悖逆師,禍將自及矣。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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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暠之後興於唐,於是而知天道之在人心,非君子徒為之說以誘人於善也。易曰:「履信思乎順,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夫人亦豈好為疑詐而與人相逆哉?愛憎亂之也。亦既見為可為而為之,見為可言而言之,則孰遽背其初心而自相刺戾?見可愛而移,見可憎而止,而後心不能以自保,寧棄信也,且以快一時之情也。愛憎者,非以順物,而求物之順己也,求物順己而不順於物,勿恤也。順己者,愛之而賞醲;逆己者,憎之而罰濫;罰濫既已大傷乎人心,賞醲則得者自詫其邀取之工而不以為恩,不得者抱怏邑以不平者積矣。是故履信思順者,不求之物理,而但求之吾情;知吾情之非物理,而物理在矣。

暠之戒諸子曰:「從政者審慎賞罰,勿任愛憎,折獄必和顏任理,用人無閑於新舊,計近不足,經遠有餘。」是說也,豈徒其規模之弘遠哉?內求之好惡之萌以治其心,與天相順,循物以信;三代以下不多得之於君子者,而暠以偏方割據之雄,能自求以求福,推此心也,可以創業垂統、貽百世之休矣。求治理而本諸心,昧者以為迂也,詩、書所言,豈欺我哉?

言綜核者任憎也,世之言法者盡此耳;言寬大者任愛也,世之言恩者盡此耳。法近義,而非義以妨仁;恩近仁,而非仁以害義。秦玫以剛而亡,漢元以柔召亂,非仁義也,且非法也,抑非恩也,任愛而淫,任憎而戾也。三代之王者,不立治天下之術,而急於學,克此心之愛憎而已矣。一不學而以愛憎為師,苻堅之厚慕容垂,恩不足以為恩,況諸暴虐者之淫刑以逞乎?暠未嘗學者也,而冥合於道,學豈以文哉?梁、陳之主,旦墳夕典,而身為僇、國為滅亡,求之物而不求之己也。暠雖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一心得禦,而太和之氣歸之,貽爾後昆於無窮,勿謂三代以下無其人也。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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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仲文推戴桓玄,諂以求容,哀章之徒也。義兵起,隨玄西走,復與俱東下以抗順,及靜嶸洲之敗,玄且誅殛,乃叛玄而降,挾二婦人以求免,此宜膺黨賊之誅而勿赦者也。幸逃於死,復守東陽,曾不赧而更以出守不執權為怨望。仲文之敢爾者何也?王謐為三公,而人喪其恥心,故幹榮之情不息也。劉裕、何無忌按法而誅之,而時論不協,史氏尤憾裕之擅權以枉法,何也?謐登庸而仲文受戮,裕任愛憎之情,仲文死而無以服其心也。

雖然,謐之辱人賤行,疲懦無能為者也,借令重用仲文,而假之以權,禍豈有極哉?始與玄共逆者仲堪也,繼為玄佐命者仲文也,挾其門族與其虛譽,搖動人心以恣狂逞,不能有劉裕之功,而篡謀更亟,天下之爚亂如沸羹,愈不知其所止矣。仲文之誅也,並誅桓胤,前此桓氏滅而胤以沖之子獨免,謂沖忠耳。桓溫死,謝安、王彪之正綱紀以匡晉室,北府兵彊,荊、江氣折,沖自保其軀命,不敢嘗試,而遂許之以忠,蛇蠍冬蟄而無毒於人,其許之為祥麟威鳳乎?謝玄破苻堅,而沖鬱抑以死,推此心也,滅其族焉非濫也。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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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超,鮮卑也,而無道以取死亡,不足道矣。茍有當於人心天理之宜者,君子必表出之,以為彜倫之準則。超母段氏在秦,姚興挾之以求太樂諸伎,段暉言不宜以私親之故,降尊自屈,先代遺音,不可與人。封逞言大燕七葉重光,柰何為豎子屈。嗚呼!此豈有人之心者所忍言乎?超不聽,而盡奉伎樂,北面受詔,而興禮其母而遣之,超於是乎合人心之安以順天理之得矣。超之竊據一隅而自帝,非天命也;慕容氏乘亂而世濟其兇,非大統也;即其受天之命,承聖王之統,亦豈以天下故而棄置其親於異域哉?舜之視天下也,猶帥芥也,非超之所企及也;而不忍其親之心,則充之而舜也。舜與蹠之分,豈相縣絕乎?離乎蹠,上達則舜矣。

然則宋高宗之迎母後而割地稱臣於女直,亦許之孝乎?宋高不可以超自解也。慕容暐之亡,亡於苻氏,苻氏其讎也,姚氏非其讎也。國非其所滅,君父不為其所俘系,超乘亂而有青土,姚興乘亂而有關中,兩俱割據,以彊弱相役,而固無首足之分,以母故而下之,非忘親而自屈也。而宋高豈其然乎?況乎其未嘗割世守之土,輸歲幣以自敝,僅以工伎之賤者易己罔極之昊天邪?

或曰:「超之迎母並迎其妻,非純孝也。」嗚呼!君子之求於人也,可以苛察而無已乎?其為迎母矣,而於妻何嫌?且超即欲迎其妻而自屈,亦異於人之為妻而屈者。當慕容德隨垂反叛之日,超母方娠,苻堅囚之,獄吏呼延平竊以逃於羌中而超生,超母感平全其子母之恩,為超娶平女,則呼延氏肉超母子之白骨,而恩亦大矣。妻為平女,而屈己以迎之歸,亦厚道也,而何嫌焉?段暉、封逞矜血氣以爭,而不恤天性之恩,夷之鷙戾者也,不可與嶽鵬舉、胡邦衡同日並論也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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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輕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以一人之義,視一時之大義,而一人之義私矣;以一時之義,視古今之通義,而一時之義私矣;公者重,私者輕矣,權衡之所自定也。三者有時而合,合則互千古、通天下、而協於一人之正,則以一人之義裁之,而古今天下不能越。有時而不能交全也,則不可以一時廢千古,不可以一人廢天下。執其一義以求伸,其義雖伸,而非萬世不易之公理,是非愈嚴,而義愈病。

事是君而為是君死,食焉不避其難,義之正也。然有為其主者,非天下所共奉以宜為主者也,則一人之私也。子路死於衛輒,而不得為義,衛輒者,一時之亂人也。推此,則事偏方割據之主不足以為天下君者,守之以死,而抗大公至正之主,許以為義而義亂;去之以就有道,而譏其不義,而義愈亂。何也?君臣者,義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時之人心不屬焉,則義徙矣;此一人之義,不可廢天下之公也。

為天下所共奉之君,君令而臣共,義也;而夷夏者,義之尤嚴者也。五帝、三王,勞其神明,殫其智勇,為天分氣,為地分理,以絕夷於夏,即以絕禽於人,萬世守之而不可易,義之確乎不拔而無可徙者也。春秋者,精義以立極者也,諸侯不奉王命而擅興師則貶之;齊桓公次陘之師,晉文公城濮之戰,非奉王命,則序其績而予之;乃至楚子伐陸渾之戎,猶書爵以進之;鄭伯奉惠王之命撫以從楚,則書逃歸以賤之;不以一時之君臣,廢古今夷夏之通義也。

桓溫抗表而伐李勢,討賊也。李勢之僭,潰君臣之分也;溫不奉命而伐之,溫無以異於勢。論者惡其不臣,是也,天下之義伸也。劉裕抗表以伐南燕,南燕,鮮卑也。慕容氏世載兇德以亂中夏,晉之君臣弗能問,而裕始有事,暗主不足與謀,具臣不足與議,裕無所可奉也。論者亦援溫以責裕,一時之義伸,而古今之義屈矣。如裕者,以春秋之義予之,可也。若其後之終於篡晉,而後伸君臣之義以誅之,斯得矣。於此而遽奪焉,將聽鮮卑之終汙此土,而君尚得為君,臣尚得為臣乎?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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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之將亡,懼內逼而逃之夷,自司馬國璠兄弟始。楚之、休之相繼以走歸姚興,劉昶、蕭寶寅因以受王封於拓拔氏,日導之以南侵,於家為敗類,於國為匪人,於物類為禽蟲,偷視息於人閑,恣其忿戾以僥幸,分豺虎之餘食,而猶自號曰忠孝,鬼神其赦之乎?

夫尊則君也,親則祖若考也,宗祏將毀,不忍臣人而去之,義也。雖然,茍其忠孝之情發為義憤,如漢劉信、劉崇蹀血以起,捐脰領而報宗祊,斯則尚矣。若其可以待時而有為,則南陽諸劉、大則帝而小則侯,仇讎之首不難斮於漸臺也。抑或勢無可為而覆族之足憂乎?山之椒,海之澨,易姓名、混耕釣、以全身而延支裔,夫豈遂無道以處此哉?然則國璠之流,上非悼宗社之亡,下非僅以避死亡之禍,貪失其富貴,而倒行逆施以僥幸,乃使中夏之士相率而不以事夷為羞,罪可勝誅乎?國璠之始奔慕容氏也,以桓玄之篡,玄固可旦暮俟其亡者,而遽不能待;繼奔姚氏也,劉裕之篡固尚未成,可靜俟其成敗者也,不能一日處於蕭條岑寂之中;望犬羊而分餘食,廉恥滅而天良無遺矣。

丕之篡,劉氏之族全,炎之篡,曹氏之族全,山陽、陳留令終而不逢刀鴆。劉裕篡而恭帝弒,司馬氏幾無噍類。豈操、懿、丕、炎之兇慝淺於劉裕哉?司馬氏投夷狄以亟病中夏,劉裕之窮兇以推刃也,亦有辭矣,曰「彼將引封豕長蛇以蔑我冠裳者也」。而中夏之士,亦不為之抱憤以興矣。紀季以酅入於齊,春秋無貶詞焉。齊,紀讎也,寧附於齊,而不東走萊夷,南奔句吳,則猶能知其類也。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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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裕之篡,劉穆之導之也;其殺劉毅,胡藩激之也。不逞之士,遊於帷幕,而幹戈起於幾席,亦可畏矣哉!誠其為奸雄矣,既能識夫成敗之機,則亦知有名義也,故孫權勸曹操以僭奪,而操有踞鑪著火之嘆,既畏人之指摘,抑有慎動之思焉。而不逞之士,迫欲使之嘗試,以幸得而己居其功;於是揣摩情形,動之以可疑,而懾之以可畏,則且謂天下之士業已許我,而事會不得不然;錢鳳、郗超僅失之,而詭得者多矣,禍不可止矣。

先王收之於膠庠,而獎之以飲射,非以鉗束之也,凡以養其和平之氣而潛消其險詐也。王澤既斬,士非遊說不顯,流及戰國,蔑宗周,鬭群雄,誅夷親臣,斬艾士民,皆不逞之士讎其攀附之私以爚亂天下。嗣是而後,上失其道,則遊士蜂起。朱溫之為梟獍,敬翔、李振導之也。石敬瑭之進犬羊,桑維翰導之也。乃至女直、蒙古之吞噬中華,皆衣冠無賴之士投幕求榮者窺測事機而勸成之。廉希憲、姚樞、許衡之流,又變其局而以理學為捭闔,使之自躋於堯、舜、湯、文之列,而益無忌憚。遊士之禍,至於此而極矣。故婁敬、馬周不遇英主,不值平世,皆足以亂天下而有餘。李沆以不用梅詢、曾致堯為報國,解縉言雖可賞,必罷遣歸田以老其才而戢其躁,聖主賢臣所以一風俗、正人心、息禍亂者,誠慎之也,誠畏之也。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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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刱之君,則有鄉裏從龍之士;播遷之主,則有舊都扈蹕之人;念故舊以敦仁厚者所必不能遺也。然而以傷治理為天下害,亦在此焉。夫其捐棄墳墓、僑居客土以依我,亦足念也;而即束以法制,概以征役,則亦不忍也,而抑不能。然以此席富貴、圖晏安、斥田宅、畜仆妾、人王人、土王土,而蕩佚於賦役之外;河潤及於姻亞,登仕版則處先,從國政則處後,不肖之子弟,倚閥閱,營私利,無有厭足;而新邑士民獨受重役,而礙其進取之途。夫君若臣既托跡其地,恃其財力以相給衛,乃視為新附而屈抑之以役於豪貴。則以光武之明,而南陽不可問之語,已為天下所不平;又甚則劉焉私東州之眾,以離西川之人心而速叛;豈徒國受其敗,彼僑客者之榮利,又惡足以保邪?西人之子,隨平王而東遷者也,譚大夫致怨於酒漿佩璲,而東諸侯皆叛。驕逸者之不可長,誠君天下者所宜斟酌而務得其平也。

晉東渡而有僑立之州郡,選舉偏而賦役減,垂及安帝之世,已屢易世,勿能革也。江東所以不為晉用,而視其君如胡越,外莫能經中原,內不能捍篡賊,誠有以離其心也。劉裕舉桓溫之法,省流寓郡縣而申士斷,然且格而不能盡行。其始無以節之,後欲更之,難矣。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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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智以亡身。其智也,適以亡其身;適以亡其身,則不智莫大焉。

君子之所貴於智者,自知也、知人也、知天也,至於知天而難矣。然而非知天則不足以知人,非知人則不足以自知。「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即民之聰明明威而見天之違順,則秉天以治人,人之可從可違者審矣。故曰非知天則不足以知人。所事者君也,吾義之所不得不事也;所交者友也,吾道之不得不交也。不得不事、不得不交者,性也;事君交友,所以審用吾情以順吾性,而身之得失系焉。故曰非知人不足以自知。繇此言之,極至於天,而豈難知哉?善,吾知其福;淫,吾知其禍;善而禍,淫而福,吾知其時;時有不齊,貞之以自求之理,吾知其復。絪縕之化無方,陰陽而已;陰陽之變化,進退消長而已。其征為象數,象數有不若,而靜俟必反;其用為鬼神,鬼神不測,而誠格不違。故象數可以理貞,而鬼神可以正感。象數不可以術測也,鬼神不可以私求也。知此者,恆守而無渝,則象數鬼神赫赫明明昭示於心而無所惑,難矣。然而知此者之固無難也。非是者,謂之玩天而媟鬼,則但讎其術而生死於術之中,於人無擇,於己不審,不亡其身何待焉?

浩之見知於拓拔嗣也,以洪範,以天文。其洪範非洪範也,非以相協厥居者也;其天文非天文也,非以敬授民時者也。及其後與寇謙之比,崇淫祀以僥福於妖妄而已矣。故浩之時,非開治之時也,而浩不知;吉兇者,民之聰明所察,民之明威所利用者也,而浩不知;嗣非高帝,己非子房,自以其占星媚鬼之小慧,逢迎偽主,因而予智焉,此所謂驅之阱而莫避也,不智孰甚焉?

無是非之心非人也,非人則禽也,禽非不能與於象數鬼神之靈也。鵲知戊己,而不知風撼其巢;燕知太歲,而不知火焚其室;風火之撼且焚者,天也,戊己太歲,象數之測也。蜮能射,而制於鵞;梟能呪,而食於其子;鵝以氣制蜮,子以報食梟,天也,妖而射,淫而呪,鬼神之妄也。舍其是非而從其禍福,舍其禍福之理,而從其禍福之機,禽也,非人矣。浩之不別於人禽久矣,無足道者。為君子者,捐河、雒之精義,而曲測其象數;忘孝敬之合漠,而比昵於鬼神;天在人中而不能察,於知人而自知,其能賢於浩者幾何也?此邵康節、劉文成之所以可惜也。

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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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超求救於姚興,姚泓求救於拓拔嗣,夫豈無脣亡齒寒之理足以動之乎?然而興與嗣徒張虛聲,按兵不動,坐視其亡。劉裕縣軍深入,詬姚興擊魏兵於河上,弗慮其夾攻,挑其怒而終無患。蓋超與泓之愚以自亡,興與嗣審於進退,而裕料敵之已熟也。崔浩曰:「裕圖秦久矣,其誌必取,若遏其上流,裕心忿怒,必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敵也。」其說韙矣。空國興師,越數千里而攻人,豈畏戰者哉?竇建德輕舉以救王世充,世充未破而建德先禽,其明驗也。攻者誌於攻也,三軍之士皆見為必攻;守者誌於守也,乘堙之人皆見為必守;兩俱不相下,而生死縣於一決,怒則果怒,懼則果懼也。若夫人不我侵,兩相鬭而我往參之,君與將無致死之心,士卒亦見為無故之勞,情先懈、氣先不奮,取敗而已矣。

嗚呼!君子之所望於人者,以禮相獎、以情相好已耳,非若小人之相倚以雄也。己所怒而欲人怒之,己所憂而欲人憂之,父不能得之於子也。愚者不知,呼籲而冀人之為我怒、為我憂也,弗獲已而應之,安足恃乎?若其不揣而為人憂怒以輕犯人者,則必妄人也。妄人先以自斃,而奚以拯人之危?齊桓次於聶北,能遷邢以存之,而不能為邢與狄戰;吳為蔡請全力以攻楚,而夫概先亂吳國,蔡亦終滅於楚;恃人而忘己,為人恃而捐己,皆愚也。君子不入井以望人之從,則不從井以救人,各求諸己而已矣。嵇叔夜不能取必於子,文信國不能喻誌於弟,忠孝且然矣。顏淵曰:「夫子步亦步,趨亦趨,己瞠乎其後矣。」子曰:「當仁不讓於師。」學問且然矣。況一己之成敗利鈍而恃人之我援哉?明者審此,自彊之計決,而不怨他人之不我恤,而後足以自立。「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謂他人昆,亦莫我聞。」情也,勢也,即理也。不得而怨,何其晚也!

二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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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裕初自廣固歸,盧循直逼建康,勢甚危,而裕方要太尉黃鉞之命;朱齡石方伐蜀,破賊與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太傅揚州牧之命;督諸軍始發建康以伐秦,滅秦與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相國宋公九錫之命;則胡不待盧循已誅、譙縱已斬、姚泓已俘之日,始挾大功以逼主而服人乎?此裕之狡於持天下之權而用人之死力也。

夫能用人者,太上以德,其次以信,又其次則惟其權耳。人好逸而不憚勞,人好生而不畏死,自非有道之世,民視其君如父母,則權之所歸,冀依附之以取利名而已。裕若揭其懷來以告眾曰:吾且為天子矣,可以榮人富人,而操其生死者也。於是北歸之疲卒、西征之孤軍,皆倚之以効尺寸,而分利祿。如其不然,則勞為誰勞,死為誰死,則嚴刑以驅之而不奮。裕有以揣人心而固持之,劉穆之雖狡,且不測其機,而欲待之凱還之日,其媿懼而死者,智不逮也。

因是而知晉之必亡也久矣。謝太傅薨,司馬道子父子昏愚以播惡,而繼以饑飽不知之安帝,雖積功累仁之天下,人且去之,況晉以不道而得之,延及百年而亡已晚乎!晉亡決於孝武之末年,人方周爰四顧而思爰止之屋,裕乘其閑以收人望,人胥冀其為天子而為之効死,其篡也,時且利其篡焉。所惡於裕者,弒也,篡猶非其大惡也。

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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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裕滅姚秦,欲留長安經略西北,不果而歸,而中原遂終於淪沒。史稱將佐思歸,裕之師說也。王、沈、毛、傅之獨留,豈繄不有思歸之念乎?西征之士,一歲而已,非久役也。新破人國,子女玉帛足系其心,梟雄者豈必故土之安乎?固知欲留經略者,裕之初誌,而造次東歸者,裕之轉念也。夫裕欲歸而急於篡,固其情已。然使裕據關中,撫雒陽,捍拓拔嗣而營河北,拒屈丐而固秦雍,平沮渠蒙遜而收隴右,勛愈大,威愈張,晉之天下其將安往?曹丕在鄴,而漢獻遙奉以璽綬,奚必反建康以面受之於晉廷乎?蓋裕之北伐,非徒示威以逼主攘奪,而無誌於中原者,青泥既敗,長安失守,登高北望,慨然流涕,誌欲再舉,止之者謝晦、鄭鮮之也。蓋當日之貪佐命以弋利祿者,既無遠誌,抑無定情,裕欲孤行其誌而不得,則急遽以行篡弒,裕之初心亦絀矣。

裕之為功於天下,烈於曹操,而其植人才以贊成其大計,不如操遠矣。操方舉事據兗州,他務未遑,而亟於用人;逮其後而丕與叡猶多得剛直明敏之才,以匡其闕失。裕起自寒微,以敢戰立功名,而雄俠自喜,與士大夫之臭味不親,故胡藩言:一談一詠,搢紳之士輻湊歸之、不如劉毅。當時在廷之士,無有為裕心腹者,孤恃一機巧汰縱之劉穆之,而又死矣;傅亮、徐羨之、謝晦,皆輕躁而無定情者也。孤危遠處於外,求以制朝廷而遙授以天下也,既不可得,且有反面相距之憂,此裕所以汔濟濡尾而僅以偏安艸竊終也。當代無才,而裕又無馭才之道也。身殂而弒奪興,況望其能相佐以成底定之功哉?曹操之所以得誌於天下,而待其子始篡者,得人故也。豈徒奸雄為然乎?聖人以仁義取天下,亦視其人而已矣。

恭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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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勃勃征隱士韋祖思而殺之,暴人之恆也。祖思不免於死。凡屍隱士之名以處亂世而無其實者,幸而不死,殆行險以僥幸之徒與!祖思之殺,以恭懼過甚,而逢勃勃之怒。恭懼非死道也。故莊周人閑世有養虎之說,動色相戒,譬諸遊羿之彀中,誠哉其言乎!而非也。若周之說,亦懼已甚而與死為徒者也。孔子之於陽貨,義不屈而身不危,雖聖人哉,而固無神變不測之用,求諸己而已。君子之於人也,無所傲,無所徇,風雷之變起於前,而自敦其敬信。敬者自敬也,信者自信也,勿論其人之暴與否也。貞敬信者,行乎生死之塗而自若,恂慄以居心,而外自和,初無與閑也。其於暴人也,遠之已夙矣。不可遠而居正以自持,姚興之與勃勃又奚擇焉?

嗚呼!即不幸而終不免於死矣,以正死,以諂死,均死,而以正處死者,不猶愈乎?以正為道,其與死違者,常也;不免者,變也。以懼而諂,諂而死,蹈乎死之道也;即不死而生理不足以存,幸而免也。剛柔之外有自立之本,而後行乎進退而不迷。莊周之說,亦舍其自立者以憂天下而僥幸乎免者爾。又惡知祖思之恭懼,非聞莊周之說,以戒心於羿彀,而增其葸怯哉?

乃若祖思之竊隱士之名而亡實,則於其行見之矣。處夷狄爭亂之世,一征於姚興,再征於勃勃,隨聲而至,既至而不受祿,以隱為顯名厚實之囮,蹠之徒也。中夏無主,索虜、羌胡疊為雄長,而桓溫、劉裕兩入關中,獨不可乘其時以南歸邪?如曰溫與裕不可托也,則管寧歸漢,亦何嘗受羈絡於曹操乎?如其不能,身絕天下之交,口絕天下之言,莫為之先容者,興與勃勃抑豈能有獨知之契以相求於夢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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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不肖,有賢者以相形,見賢而反求之己,改而從之,上也;雖弗能改,猶知媿焉而匿其不善,次也;以其相形,忮忌而思害之,小人之惡甚矣。然其忮忌之者,猶知彼之為賢,而慚己之不肖,則抑其羞惡之心銷沈未盡,橫發而狂者也。若夫與賢者伍,己之不肖無所逃責,而坦然忘愧,視賢者之痛哭流涕以哀世者,若弗見焉,若弗見焉,進不知改,退不知忌,而後羞惡之心蕩然無余,果禽獸矣,非但違之不遠矣。

劉裕篡晉,而徐廣流涕,此涕也,豈徐氏之私怨而肅然傷心者乎?通國之變,盈廷之恥,茍有人之心者,宜於此焉變矣。謝晦者,晉之世臣也,從容謂廣曰:「徐公,得無小過。」廣曰:「君為宋佐命,身是晉遺臣,悲歡固不可同。」則已置晦於人倫之外而絕之矣。晦亦若置廣於物理之外而任之,無媿也,無忌也。人自行,禽自飛,蘭自芳,蕕自臭,同域而不驚,同時而不掩。嗚呼!天下若此,而君子所以救世陷溺之道窮矣。微獨晦也,宋君臣皆夷然聽廣之異己而無忌之者。嗣是而劉彧、蕭道成、蕭鸞、蕭衍,相襲以怙為故常。君臣義絕,廉恥道喪,置忠孝於不論不議之科,為其所為,而是非相忘於無跡。不知者以為其寬厚,而孰知其天良滅絕之已極哉!曹操之殺孔北海,司馬昭之殺嵇中散,恥心存焉。至於晉、宋之際,而蕩盡已無余,「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元亮之悲,豈徒為晉室之存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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