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第四講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第三講 唐之傳奇文 第四講 宋人之“說話”及其影響
作者:魯迅
第五講 明小說之兩大主潮

  上次講過:傳奇小說,到唐亡時就絕了。至宋朝,雖然也有作傳奇的,但就大不相同。因為唐人大抵描寫時事;而宋人則極多講古事。唐人小說少教訓;而宋則多教訓。大概唐時講話自由些,雖寫時事,不至於得禍;而宋時則諱忌漸多,所以文人便設法回避,去講古事。加以宋時理學極盛一時,因之把小說也多理學化了,以為小說非含有教訓,便不足道。但文藝之所以為文藝,並不貴在教訓,若把小說變成修身教科書,還說什麽文藝。宋人雖然還作傳奇,而我說傳奇是絕了,也就是這意思。然宋之士大夫,對於小說之功勞,乃在編《太平廣記》一書。此書是搜集自漢至宋初的瑣語小說,共五百卷,亦可謂集小說之大成。不過這也並非他們自動的,乃是政府召集他們做的。因為在宋初,天下統一,國內太平,因招海內名士,厚其廩餼,使他們修書,當時成就了《文苑英華》,《太平禦覽》和《太平廣記》。此在政府的目的,不過利用這事業,收養名人,以圖減其對於政治上之反動而已,固未嘗有意於文藝;但在無意中,卻替我們留下了古小說的林藪來。至於創作一方面,則宋之士大夫實在並沒有什麽貢獻。但其時社會上卻另有一種平民底小說,代之而興了。這類作品,不但體裁不同,文章上也起了改革,用的是白話,所以實在是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因為當時一般士大夫,雖然都講理學,鄙視小說,而一般人民,是仍要娛樂的;平民的小說之起來,正是無足怪訝的事。

  宋建都於汴,民物康阜,遊樂之事,因之很多,市井間有種雜劇,這種雜劇中包有所謂“說話”。“說話”分四科:一、講史;二、說經諢經;三、小說;四、合生。“講史”是講歷史上底事情,及名人傳記等;就是後來歷史小說之起源。“說經諢經”,是以俗話演說佛經的。“小說”是簡短的說話。“合生 ”,是先念含混的兩句詩,隨後再念幾句,才能懂得意思,大概是諷刺時人的。這四科後來於小說有關系的,只是“講史”和“小說”。那時操這種職業的人,叫做 “說話人”;而且他們也有組織的團體,叫做“雄辯社”。他們也編有一種書,以作說話時之憑依,發揮,這書名叫“話本”。南宋初年,這種話本還流行,到宋亡,而元人入中國時,則雜劇消歇,話本也不通行了。至明朝,雖也還有說話人,——如柳敬亭就是當時很有名的說話人——但已不是宋人底面目;而且他們已不屬於雜劇,也沒有什麽組織了。到現在,我們幾乎已經不能知道宋時的話本究竟怎樣。——幸而現在翻刻了幾種書,可以當作標本看。

  一種是《五代史平話》,是可以作講史看的。講史的體例,大概是從開天辟地講起,一直到了要講的朝代。《五代史平話》也是如此;它的文章,是各以詩起,次入正文,又以詩結,總是一段一段的有詩為證。但其病在於虛事鋪排多,而於史事發揮少。至於詩,我以為大約是受了唐人底影響:因為唐時很重詩,能詩者就是清品;而說話人想仰攀他們,所以話本中每多詩詞,而且一直到現在許多人所做的小說中也還沒有改。再若後來歷史小說中每回的結尾上,總有“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話,我以為大概也起於說話人,因為說話必希望人們下次再來聽,所以必得用一個驚心動魄的未了事拉住他們。至於現在的章回小說還來模仿它,那可只是一個遺跡罷了,正如我們腹中的盲腸一樣,毫無用處。一種是《京本通俗小說》,已經不全了,還存十多篇。在“說話”中之所謂小說,並不像現在所謂的廣義的小說,乃是講的很短,而且多用時事的。起首先說一個冒頭,或用詩詞,或仍用故事,名叫“得勝頭回”——“頭回”是前回之意;“得勝”是吉利語。——以後才入本文,但也並不冗長,長短和冒頭差不多,在短時間內就完結。可見宋代說話中的所謂小說,即是“短篇小說”的意思,《京本通俗小說》雖不全,卻足夠可以看見那類小說底大概了。

  除上述兩種之外,還有一種《大宋宣和遺事》,首尾皆有詩,中間雜些俚句,近於“講史”而非口談;好似“小說”而不簡潔;惟其中已敘及梁山泊的事情,就是《水滸》之先聲,是大可註意的事。還有現在新發現的一部書,叫《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詩話》,——此書中國早沒有了,是從日本拿回來的——這所謂 “詩話”,又不是現在人所說的詩話,乃是有詩,有話;換句話說:也是註重“有詩為證”的一類小說的別名。

  這《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詩話》,雖然是《西遊記》的先聲,但又頗不同:例如“盜人參果”一事,在《西遊記》上是孫悟空要盜,而唐僧不許;在《取經詩話》裏是仙桃,孫悟空不盜,而唐僧使命去盜。——這與其說時代,倒不如說是作者思想之不同處。因為《西遊記》之作者是士大夫,而《取經詩話》之作者是市人。士大夫論人極嚴,以為唐僧豈應盜人參果,所以必須將這事推到猴子身上去;而市人評論人則較為寬恕,以為唐僧盜幾個區區仙桃有何要緊,便不再經心作意地替他隱瞞,竟放筆寫上去了。

  總之,宋人之“說話”的影響是非常之大,後來的小說,十分之九是本於話本的。如一、後之小說如《今古奇觀》等片段的敘述,即仿宋之“小說 ”。二、後之章回小說如《三國誌演義》等長篇的敘述,皆本於“講史”。其中講史之影響更大,並且從明清到現在,“二十四史”都演完了。作家之中,又出了一個著名人物,就是羅貫中。

  羅貫中名本,錢唐人,大約生活在元末明初。他做的小說很多,可惜現在只剩了四種。而此四種又多經後人亂改,已非本來面目了。——因為中國人向來以小說為無足輕重,不似經書,所以多喜歡隨便改動它——至於貫中生平之事跡,我們現在也無從而知;有的說他因為做了水滸,他的子孫三代都是啞巴,那可也是一種謠言。貫中的四種小說,就是:一、《三國演義》;二、《水滸傳》;三、《隋唐誌傳》;四、《北宋三遂平妖傳》。《北宋三遂平妖傳》,是記貝州王則借妖術作亂的事情,平他的有三個人,其名字皆有一“遂”字,所以稱“三遂平妖”。《隋唐誌傳》,是敘自隋禪位,以至唐明皇的事情。——這兩種書的構造和文章都不甚好,在社會上也不盛行;最盛行,而且最有勢力的,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

  一、《三國演義》 講三國底事情的,也並不自羅貫中起始,宋時裏巷中說古話者,有“說三分”,就講的是三國故事。

  蘇東坡也說:“王彭嘗雲:‘途巷中小兒,……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可見在羅貫中以前,就有《三國演義》這一類的書了。因為三國底事情,不像五代那樣紛亂;又不像楚漢那樣簡單;恰是不簡不繁,適於作小說。而且三國時底英雄,智術武勇,非常動人,所以人都喜歡取來做小說底材料。再有裴松之註《三國誌》,甚為詳細,也足以引起人之註意三國的事情。至羅貫中之《三國演義》是否出於創作,還是繼承,現在固不敢草草斷定;但明嘉靖時本題有“晉平陽侯陳壽史傳,明羅本編次”之說,則可見是直接以陳壽的《三國誌》為藍本的。但是現在的《三國演義》卻已多經後人改易,不是本來面目了。若論其書之優劣,則論者以為其缺點有三:(一)容易招人誤會。因為中間所敘的事情,有七分是實的,三分是虛的;惟其實多虛少,所以人們或不免並信虛者為真。如王漁洋是有名的詩人,也是學者,而他有一個詩的題目叫“落鳳坡吊龐士元”〔1〕,這“落鳳坡”只有《三國演義》上有,別無根據,王漁洋卻被它鬧昏了。(二)描寫過實。寫好的人,簡直一點壞處都沒有;   而寫不好的人,又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其實這在事實上是不對的,因為一個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壞。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處;而劉備,關羽等,也不能說毫無可議,但是作者並不管它,只是任主觀方面寫去,往往成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三)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這就是說作者所表現的和作者所想像的,不能一致。如他要寫曹操的奸,而結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要寫孔明之智,而結果倒像狡猾。——然而究竟它有很好的地方,像寫關雲長斬華雄一節,真是有聲有色;寫華容道上放曹操一節,則義勇之氣可掬,如見其人。後來做歷史小說的很多,如《開辟演義》,《東西漢演義》,《東西晉演義》,《前後唐演義》,《南北宋演義》,《清史演義》……都沒有一種跟得住《三國演義》。所以人都喜歡看它;將來也仍舊能保持其相當價值的。

  二、《水滸傳》 《水滸傳》是敘宋江等的事情,也不自羅貫中起始;因為宋江是實有其人的,為盜亦是事實,關於他的事情,從南宋以來就成社會上的傳說。宋元間有高如,李嵩等,即以水滸故事作小說;宋遺民龔聖與又作《宋江三十六人贊》;又《宣和遺事》上也有講“宋江擒方臘有功,封節度使”等說話,可見這種故事,早已傳播人口,或早有種種簡略的書本,也未可知。到後來,羅貫中薈萃諸說或小本《水滸》故事,而取舍之,便成了大部的《水滸傳》。但原本之《水滸傳》,現在已不可得,所通行的《水滸傳》有兩類:

  一類是七十回的;一類是多於七十回的。多於七十回的一類是先敘洪太尉誤走妖魔,而次以百八人漸聚梁山泊,打家劫舍,後來受招安,用以破遼,平田虎,王慶,擒方臘,立了大功。最後朝廷疑忌,宋江服毒而死,終成神明。其中招安之說,乃是宋末到元初的思想,因為當時社會擾亂,官兵壓制平民,民之和平者忍受之,不和平者便分離而為盜。盜一面與官兵抗,官兵不勝,一面則擄掠人民,民間自然亦時受其騷擾;但一到外寇進來,官兵又不能抵抗的時候,人民因為仇視外族,便想用較勝於官兵的盜來抵抗他,所以盜又為當時所稱道了。至於宋江服毒的一層,乃明初加入的,明太祖統一天下之後,疑忌功臣,橫行殺戮,善終的很不多,人民為對於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見,就加上宋江服毒成神之事去。——這也就是事實上缺陷者,小說使他團圓的老例。

  《水滸傳》有許多人以為是施耐庵做的。因為多於七十回的《水滸傳》就有繁的和簡的兩類,其中一類繁本的作者,題著施耐庵。然而這施耐庵恐怕倒是後來演為繁本者的托名,其實生在羅貫中之後。後人看見繁本題耐庵作,以為簡本倒是節本,便將耐庵看作更古的人,排在貫中以前去了。到清初,金聖嘆又說《水滸傳》到“招安”為止是好的,以後便很壞;

  又自稱得著古本,定“招安”為止是耐庵作,以後是羅貫中所續,加以痛罵。於是他把“招安”以後都刪了去,只存下前七十回——這便是現在的通行本。他大概並沒有什麽古本,只是憑了自己的意見刪去的,古本雲雲,無非是一種“托古”的手段罷了。但文章之前後有些參差,卻確如聖嘆所說,然而我在前邊說過:《水滸傳》見集合許多口傳,或小本《水滸》故事而成的,所以當然有不能一律處。況且描寫事業成功以後的文章,要比描寫正做強盜時難些,一大部書,結末不振,是多有的事,也不能就此便斷定是羅貫中所續作。至於金聖嘆為什麽要刪“招安”以後的文章呢?這大概也就是受了當時社會環境底影響。胡適之先生說:“聖嘆生於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般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強盜是不應該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這話很是。就是聖嘆以為用強盜來平外寇,是靠不住的,所以他不願聽宋江立功的謠言。

  但到明亡之後,外族勢力全盛了,幾個遺民抱亡國之痛,便把流寇之痛苦忘卻,又與強盜表起同情來。如明遺民陳忱,就托名雁宕山樵作了一部《後水滸傳》。他說:宋江死了以後,余下的同誌,尚為宋禦金,後無功,李俊率眾浮海到暹羅做了國王。——這就是因為國家為外族所據,轉而與強盜又表同情的意思。可是到後來事過情遷,連種族之感都又忘掉了,於是道光年間就有俞萬春作《結水滸傳》,說山寇宋江等,一個個皆為官兵所殺。他的文章,是漂亮的,描寫也不壞,但思想實在未免煞風景。


  〔1〕 “落鳳坡吊龐士元” 詩見王士禛《漁洋山人精華錄》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