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雜俎/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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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柏後凋,松柏未嘗不凋也,但於眾木為後耳。凡木皆以冬落葉,至春而後發葉,松柏獨以春抽新葉,既長而後舊葉黃落。今南中花木有不易葉者,皆然也。乃知聖人下字,不茍如此。
王荊公字說云:「松柏為群木之長,故松從公,猶公也;柏從白,猶伯也。」此說雖近有理,然實穿鑿松柏之字,直諧聲耳。五等之封,始於三代,而松柏之字,製於倉頡,寧預知後世有公伯之爵耶?且松字古作㮤,從公者,後世省文也。即且至微而從公,獼狙至劣而從侯,豈亦以蟲之長乎?
槐者,虛星之精,晝合夜開,故其字從鬼。然《周禮》外朝之法。面三槐為三公之位。王荊公解槐黃中懷其美,故三公位之。吳《草廬注》云:「槐懷也,可以懷遠人也。」春秋元命包云:「槐之言歸也,古者,樹槐,聽訟其下,使情歸實也。」然則槐之從鬼,或為歸耳?
洪武間,出內府所藏桃核示詞臣,核長五寸,廣四寸七分,前刻漢西王母賜漢武桃及宣和殿十字,塗以金。宋學士有蟠桃核賦。宇宙之間,固何所不有?但謂西王母賜漢武者,則誕妄無疑。此必宣和間黃冠偽為之以媚道君者耳。王黼盛時,廣求異物,有以桃核半枚獻者,中容米三四斗,即此類耳。吾閩荔枝木,有人偽作桃核刻之者,歲久亂真,殆無以辨此,亦不可不知也。
曲阜孔林有楷木,相傳子貢手植者。其樹十餘圍,今已枯死。其遺種延生甚蕃,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乾而茹之。其木可為笏枕及棋枰云。敲之,聲甚響而不裂,故宜棋也。枕之無惡夢,故宜枕也。此木殊方不可知,以余所經他處,未有見之者,亦聖賢之遺跡也。而守土之官,日逐採伐製器,以充餽遺,今其所存寥寥,反不及商丘之木,以不才終天年。不亦可恨之甚哉!
余在嶧山見禹時孤桐,於曲阜見孔子手植檜及子貢手植楷木,於閩雪峰見唐時枯木庵,而枯木庵質紋形色政與嶧陽孤桐相類,色如黃金,而皮作斷紋,不問,知為數千年物也。二處寺僧守護甚嚴,故至今無恙。楷木已朽腐斷折,獨留根幹丈餘。檜非聖人手植者,乃其遺種也。經金兵火,廟宇樹木,盡為煨燼,而檜復挺一枝於東廡間,經今又五六百年矣,不生不滅,孑然獨聳,數十年間,輒一發生,且其紋左旋而上,無傍枝,此為異耳。按孔林十里中,雲木參天,上無鳥巢,無鴉聲,下無荊棘、蒺藜、刺人之草。聖人生前不語怪,乃身後著靈異若此,豈亦以神道設教耶?抑或有地靈呵護之也!
孔廟中檜,歷周、秦、漢、晉幾千年,至懷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孫守之不敢動,至隋恭帝義寧元年復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二年再枯。枯三百七十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復榮。至金宣宗貞祐二年兵火摧折,無復孑遺。後八十二年,為元世祖三十一年,故根復發於東廡頹址之間,遂日茂盛,翠色葱然。至我太祖洪武二年己巳,凡九十六年,其高三丈有奇,圍四尺許。至弘治己未,為火所焚。今雖無枝葉,而直幹挺然,不朽不摧,生意隱隱,未嘗枯也。聖人手澤,其盛衰關於天地氣運,此豈尋常可得思議乎?
五嶺之間多楓木,歲久則生癭瘤。一夕,遇暴雷驟雨,其贅長三五尺,謂之楓人。越巫取之作術有通神之驗,此亦樟柳神之類也。一云:「取不以法,則能化去。」故曰:「老楓化為羽人。」政謂此耳。
建寧行都司有豫章木,其中空,可設數席。余在福寧,龍泉庵後有榕木,其中亦可盤坐五六人,枝梢寄生,大可數十圍。方廣巖有木自深坑出,直至巖頂,寺僧自巔垂絙縋下度之,得三十丈云,而幹不甚巨,半巖視之,殊不覺其長也。
宋時寢殿巨材謂之模枋。模枋者,人立其兩旁不相見,但以手摸之而已。今之皇木徑亦逾丈,其最中為棟者,每莖價近萬金,而舁拽之費不與焉。然川貴箐峒中亦不易得也。
嘗見採皇木者言深山窮谷之中,人跡不到,有洪荒時樹木,但荒穢險絕,毒蛇鷙獸,出入山中,蛛蜘大如車輪,垂絲如絙,𦊰虎豹食之。采者以天子之命諭祭山神,縱火焚林,然後敢入。其非王命而入者,不惟橫罹患害,即求之終年,不得一佳木也。
榕木,惟閩、廣有之,而晉安城中最多,故謂之榕城,亦曰榕海。云:「其木最易長,折枝倒埋之,三年之外,便可合抱,柯葉扶疏,上參雲表,大者蔽虧百畝,老根蟠拏如石焉。木理邪而不堅,易於朽腐。十圍以上,其中多空。」此《莊子》所謂以不才終天年者也。閩人方言亦謂之松,按「松」字,古作「㮤」,則亦與「榕」通用矣。
閩人作室必用杉木,器用必用榆木,棺槨必用楠木,北人不盡爾也。桑、柳、槐、松之類。南人無用之者,北人皆不擇而取之,故梁棟多曲而不直,什物多窳而不緻,坐是故耳。楩、楠、豫章,自古稱之,而柟木生楚、蜀者,深山窮谷,不知年歲,百丈之幹,半埋沙土,故截以為棺,謂之沙板。佳者,解之,中有文理,堅如鐵石。試之者,以暑月作合,盛生肉,經數宿,啟之,色不變也。然一棺之直,皆百金以上矣。夫葬,欲其速朽也,今乃以不朽為貴,使骨肉不得復歸於土,魂魄安乎?或以木之佳者,水不能腐,蟻不能穴,故為貴耳,然終俗人之見也。
木之有癭,乃木之病也,而後人乃取其癭瘤砢礧者,截以為器,蓋有癭而後有旋文,磨而光之,亦自可觀。但有南癭北癭之異:南癭多楓,北癭多榆;南癭蟠屈秀特,北癭則取其巨而多盛而已。余在燕市中,見癭杯有大如斗者,後在一宗室,見以癭木為浴盆,此以大為貴也。南方磊塊百狀,或有自然耳。可執小僅如雞子者,此以小為貴也,政如北人賣大葫蘆種,謂可以為舟,而南人乃取如栗大者為扇墜。人之好尚不同如此,按劉子云:「楩楠欝蹙,以成縟錦之瘤。」則癭木之見重,自古然矣。
夫子稱松柏後凋,蓋中原之地,無不凋之木也。若江南樹木花卉,凌冬不凋者,多矣。如荔枝、龍目、桂檜、榕栝、山茶之屬,皆經霜逾翠,蓋亦其性耐寒,非南方不寒也。至於蘭、菊、水仙,皆草本萎𦮕,當隕霜殺菽,萬木黃落之時,而色澤益媚,非性使然耶。
俗言松三粒五粒。段成式云:「粒當作鬣。」然亦不知五鬣何義。又云:「五鬣松皮不鱗。」今山中松,未見有不鱗者。段又云:「欲松不長,以石抵其直下,便不必千年方偃然。」亦不盡然也。凡松,髡其頂,則不復長,旁幹四出,久即偃地矣。京師報國寺有松七八株,高不過丈許,其頂甚平,而枝幹旁出,至十餘丈者。數百莖矢,矯如游龍,然寺僧恐其折,每一幹以一木支之,加丹堊焉。好事者攜酒上其頂,盤踞群坐。此亦生平所未嘗見也。(《澠水燕談》載亳州法相寺矮檜亦類此。)
建州雲谷道中有數松,盤拏蹙縮,形勢殊詭。余嘗過之,歎其生於荒僻,無能賞者。又十數武,石碣表於道周,大書曰:「戰龍松。」朱晦翁筆也。追思往歲,過羅源山,路傍有石巖下覆,古樹虬枝,薈蔚其上,坐而樂之,徘徊土際,得一石刻曰:「才翁所賞樹石。」蓋蘇公為福守時所書也。乃知古人識鑒,其先得我心若此。而必鐫題以表之,則今人不能,亦不暇也。
南昌翊聖觀有二松,相去五尺,合為一幹,名為義松,余在福寧南峰庵。見二榕樹亦然,作門出入,其實非幹也,乃根耳。根初在土中,後入土愈深,土落而根出,怒卷如樛枝焉;土漸低,則根漸高,而成幹矣。今人有偽作連理樹者,皆用此也。若以此松為義,它木盡負心耶。
嵩山嵩陽觀有古柏一株,五人聯手抱之,圍始合,下一石刻,曰「漢武帝封大將軍。」人但知秦皇之封松,而不知漢武之封柏也。又唐武后亦封柏五品大夫。
北人於居宅前後多植槐、柳之類,南人即不爾,而閩人尤忌之。按桑道茂云:「人居而木蕃者去之。木蕃則土衰,土衰則人病。今人忌之以此。」然術士之談,何足信也?土必膏沃,而後草木蕃,豈有木盛土衰之理乎?
涿州之淶水道中有大桑樹,高十餘丈,蔭百畝,云即昭烈舍前之桑也。自漢及今,千五百年矣,而扶疏如故。且其椹視常桑倍大,土人珍之,以相餽遺云。余按蕭道成所住宅亦有桑樹高三丈許,狀如車蓋。道成好戲其下。兄敬宗謂之曰:「此樹為汝生也。」今宅既灰滅,而桑之有無,亦無人能知之者,信乎在人不在物也。
古人墓樹多植梧、楸,南人多種松、柏,北人多種白楊。白楊即青楊也。其樹皮白如梧桐,葉似冬青,微風擊之,輒淅瀝有聲。故古詩云:「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余一日宿鄒縣驛館中,甫就枕,即聞雨聲,竟夕不絕。侍兒曰:「雨矣。」余訝之,曰:「豈有竟夜雨而無檐溜者?」質明視之,乃青楊樹也。南方絕無此樹。
白楊全不類楊,亦如水松之非松類也。李文饒有柳柏賦,似是柏名而柳其葉者,未審何木。今閩中有一種柳,其葉如松,而垂長數尺。其幹亦與柳不類。俗名為御柳。夫詩人之詠御柳,不過禁御中柳耳,此則別是一種,而強名之者也。
梓也,檟也,椅也,楸也,豫章也,一木而數名者也;蓮也,荷也,芙蓉也,菡萏也,芙蕖也,一花而數名者也。
楓、棗二木皆能通神靈,卜卦者多取為式盤。式局以楓木為上,棗心為下,所謂楓天棗地是也。靈棋經法,須用雷劈棗木為之,則尤神驗。兵法曰:「楓天棗地,置之槽則馬駭,置之轍則車覆。」其異如此。蓋神之所棲,亦猶鬼之棲樟柳根也。
楚中有萬年松,長二寸許,葉似側柏,藏篋笥中,或夾冊子內,經歲不枯;取置沙土中,以水澆之,俄頃復活;不知其所從出。或云:「是老苔變成者。」然苔無莖無根,而彼莖亦如松柏,有根鬚數條,未必是否也。
燕齊人採椿芽食之以當蔬,亦有點茶者,其初茁時,甚珍之,既老則葅而蓄之。南人有食而吐者。然椿有香、臭二種。臭者,土人以湯瀹而滷之,亦可食也。考之《圖經》,疏而臭者乃樗耳。蓋二木甚相類,但以氣味別之。今人不復識認,概呼為椿也。
木蘭去皮而不死;紫薇搔其皮,則樹皆搖動。
樺木似山桃,其皮軟而中空,若敗絮焉,故取以貼弓,便於握也。又可以代燭。余在青州,持官炬者,皆以鐵籠盛樺皮燒之,易燃而無煙也。亦可以覆庵舍。一云:「取其脂焚之,能辟鬼魅。」
《竹譜》曰:「竹之類六十有一。」余在江南,目之所見者,已不下三十種矣。毛竹最鉅。支提、武夷中有大如斗者。太姥玉壺庵,竹生深坑中,乃與崖上松栝齊稍,計高二十餘丈。其最奇者,有人面竹,其節紋一覆一仰,如畫人面然。又有黃金間碧玉竹,其節一黃一碧,正直如界然。有奯竹,見《雪峰語錄》。今雪峰有之;其它不可殫紀也。
「栽竹無時。雨過便移;須留宿土,記取南枝。」此妙訣也。俗說五月十三為竹醉日。不特此也,正月一日,二月二日,三月三日,直至十二月十二日,皆可栽。大要,掘土欲廣,不傷其根;多砍枝稍,使風不搖;雨後移之,土濕易活,無不成者。而暑月尤宜,蓋土膏潤而雨澤多也。
宋葉夢得善種竹,一日過王份秀才,曰:「竹在肥地雖美,不如瘠地之竹,或巖谷自生者,其質堅實,斷之如金石。」夢得歸而驗之,果信。余謂不獨竹為然,凡梅、桂、蘭、蕙之屬,人家極力培養,終不及山間自生者,蓋受日月之精,得風霜之氣,不近煙火城市,自與清香逸態相宜,故富貴豢養之人,其筋骨常脆於貧賤人也。
栽花竹根下,須撒穀種升許,蓋欲引其生氣,穀苗出土則根行矣。
竹太盛密,則宜芟之;不然,則開花而逾年盡死,亦猶人之瘟疫也。此余所親見者。後閱《避暑錄》,亦載此。凡遇其開花,急盡伐去,但留其根,至明春則復發矣。
廣南多巨竹,剖其半,一俯一仰,可以代瓦。《桂海虞衡志》載徭人以大竹為釜,物熟而竹不灼。少室山竹堪為甑。《山海經》,舜林中竹,一節可為船,蓋不獨為椽已也。
高潘州有疏節之竹,六尺而一節。黎母山有丈節之竹,臨賀有十抱之竹,南荒有芾竹,其長百丈。雲母竹一節可為船。永昌有漢竹,一節受一斛。羅浮巨竹,圍二十尺,有二十九節,節長二丈。此君,巨麗之觀,一至於此。
篃竹,細竹也,長數尺許。其筍冬夏生,可食。近日黃白仲詩有「篃竹為椽」之語,誤矣。
東南之美,有會稽之竹箭焉。竹自竹,箭自箭,乃二物也。《異物志》:「箭竹細小勁實,可為箭,故名之。」而竹之用多,又不獨為箭已也。
移花木,江南多用臘月,因其歸根不知搖動也。《洛陽花木記》則謂秋社後九月以前栽之,蓋過此冱寒。亦地氣不同耳。獨竹於盛暑烈日中移,得其法,無不成長。蓋其堅貞之性,不獨耐寒,亦足敵暑。如有德之士,貧賤不移,富貴不淫也。
竹名妬母,後筍之生必高前筍。竹初出土時,極難長,累旬不盈尺。逮至五六尺時,潛記其處,一夜輒尺許矣。
武夷城高巖寺後有竹本出土尺許,分兩岐直上,此亦從來未見之種。按《宋史·五行志》,天禧間太平興國寺亦有此。而大中祥符間,黃州、江陵、武岡、晉原諸處且以祥瑞稱賀矣。(按陶谷《清異錄》載浙中有天親竹,皆雙岐,自是一種)
芝蘭生於空谷,不以無人而不香,然芝實無香也。蘭,閩中最多,其於深山無人跡處,掘得之者,為山蘭,其香視家蘭為甚。人家所種,紫莖綠葉,花簇簇然。若謂一幹一花,而香有餘者為蘭,一幹數花,而香不足者為蕙,則今之所種皆蕙耳,而亦恐未必然也。即山谷中絕香之蘭,未見有一幹一花者。吾閩,蘭之種類不一,有風蘭者,根不著土,叢蟠木石之上,取而懸之檐際,時為風吹,則愈茂盛,其葉花與家蘭全無異也。有歲蘭,花同而葉稍異,其開必以歲首,故名。其它又有鶴蘭、米蘭、朱蘭、木蘭、賽蘭、玉蘭,則各一種,徒冒其名耳。
蘭最難種,太密則疫,太疏則枯;太肥則少花,太瘦則漸萎;太燥則葉焦,太濕則根朽;久雨則腐,久曬則病;好風而畏霜,好動而惡潔;根多則欲劚,葉茂則欲分;根下須得灰糞亂髮實之,以防蟲蚓,清晨須用櫛髮油垢之手摩弄之,得婦人手尤佳,故俗謂蘭好淫也。須置通風之所,竹下池邊,稍見日影,而不受霜侵,始不夭折。故北方人以重價購得之,百計不能全活,亦其性然耳。古者,女子佩蘭,故內則曰:「婦或賜之蘭,則受而獻諸舅姑。」燕姑夢天與己蘭,文公遂與之蘭而御之。《淮南子》曰:「男子植蘭,美而不芳,情不相與往來也。」則蘭之宜於婦人,其來久矣。
古人於花卉似不著意,詩人所詠者,不過芣苢、卷耳、蘋蘩之屬,其於桃李、棠棣、芍藥、菡萏,間一及之。至如梅、桂,則但取以為調和滋味之具,初不及其清香也。豈當時西北中原無此二物。而所用者皆其乾與實耶?《周禮》:「籩人八籩,乾䕩與焉。」䕩即梅也,生於蜀者謂之䕩。《商書》:「若和羹汝作鹽梅。」則今烏梅之類是已。可見古人即生青梅未得見也,況其花乎?然《召南》有標梅之詠,今河南、關中,梅甚少也。桂蓄於盆盎,有間從南方至者,但用之入藥。未聞有和肉者。而古人以薑、桂和五味。《莊子》曰:「桂可食,故伐之。」豈不冤哉?然余宦西北十餘年,即生薑芽,亦不數見也。
自暗香疏影之句為梅傳神,而後高人墨客,相繼吟賞不置。然玩華而忘實,政與古人意見相反。閩、浙三吳之間,梅花相望,有十餘里不絕者,然皆俗人種之以售其實耳。花時苦寒,凌風雪於山谷間,豈俗子可能哉?故種者未必賞,賞者未必種,與它花卉不同也。
菊於經,不經見,獨《離騷》有「餐秋菊之落英」,然不落而謂之落也,不賞玩而徒以供餐也,則尚未為菊之知已也。即芍藥,古人亦以調食。使今人為之,亦大殺風景矣。
秦詩:「山有苞櫟,隰有六駁。」毛氏注以為駮馬,此固無害於義,但木中原有六駁,其皮青白,遠望之如獸焉,見崔豹《古今注》。且《詩》下章「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據其文意,似皆指草木也。故陸機不從毛氏之說。雖詩人未必拘拘若此,但以為木則相屬,以為獸則相遠。且止言駮足矣,何必六也?鄭詩:「山有喬松,隰有游龍。」龍亦草名。古人之言,往往出奇若此,又豈得指為游戲之龍乎?又宋時里語曰:「斫檀不諦得莢蒾,莢蒾尚可得駮馬。」莢蒾與六駁木相似,言伐檀而誤得莢蒾,得莢蒾而誤以為駁,得駁而誤以為駮馬,其去本來愈遠矣。此見羅願《爾雅翼》為拈出之。
橘渡淮而北,則化為枳,故《禹貢》楊州厥包,橘柚錫貢,蓋以其不耐寒,故包裹而致之也。然柚似橘而大,其味甚酸,與橘懸絕,乃得附橘著名幸矣。《廣志》曰:「成都有柚大如斗。」今閩、廣有一種如瓜者,方言謂之𣏫,蓋其蒂最牢,任風拋擲而不墜也,其色味彌劣矣。
𣏫花白色似玉蘭,其香酷烈,諸花無與敵者,壬子上巳,余與喻正之郡守禊飲郊外十里之中,異香逆鼻,諸君詫以為奇。余笑謂:「此柚花也。形質既粗,色味復劣,故雖有奇香,無賞之者。」眾采而遞嗅之,果然。夫香壓眾花,而名不出里閈,余至今尚為此君扼腕也。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此寄興之言耳。萱草豈能忘憂?而《詩》之所謂諼草,又豈今之萱草哉?羅氏曰:「諼,忘也。婦人因君子行役,思之不置,故言安得有善忘之草,樹之,使我漠然而無所思哉?」然而必不可得也。使果為萱草,何地無之,而乃有安得之歎耶!凡《詩》之言安得者,皆不可得,而設或擬託之詞也。後人以萱與諼同音,遂以忘憂名之。此蓋漢儒傅會之語,後人習之而不覺其非也。萱草一名鹿葱,一名宜男。然鹿葱晏元獻已辨其非矣。宜男,自漢相傳至今,未見其有明驗也。
古人於瓜極重,《大戴禮夏小正》:「五月乃瓜,八月剝瓜。」《豳風》:「七月食瓜。」《小雅》:「中田有廬,疆場有瓜。是剝是𦵔,獻之皇祖。曾孫壽考,受天之𧙖。」今人醃瓜為𦵔,不可以享下賓,而況祭祖考乎?但古人之瓜亦多種類,非今之西瓜也。西瓜自宋洪皓始攜歸中國。自此而外,有木瓜、王瓜、金瓜、甜瓜。《廣志》所載,又有烏瓜、魚瓜、蜜筩瓜等十餘種。不知古人所云食瓜的是何種?今人西瓜之外無有薦賓客會食者,漢陰貴人夢食燉煌瓜甚美。燉煌,西羗地也。豈此時西瓜已有傳入中國者,但不得其種耶?今時諸瓜,其色澤香味,豈復有出西瓜之上者?始信邵平五色,浪得名耳。
《禮》:「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絺(副,析也。既削之,又四析之,而巾覆焉)。為國君者華之,巾以綌(華中裂之,不四析也)。為大夫累之(累,裸也,謂不以巾覆也)。士疐之(謂不中裂,但橫斷去疐而已)。庶人咬之(不橫斷也)。」古人於一瓜之微,乃極其瑣屑若是,既𦵔以祭,便欲壽考受𧙖,而食之之法又各有等限,使不踰越,不知何意以此為訓?宜乎曹孟德有進一瓜而斬三妾之事也。
匏亦瓜之類也,與瓠一種,而有甘苦之異。甘者為瓠,《詩》所謂「幡幡瓠葉」是也。苦者為匏不可食,但可用以渡水而已,《詩》所謂「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是也。故夫子謂子路:「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言但可𧢇,而不可食也。注者乃以繫於一處,而不能飲食解之,則凡草木之類皆然,何必匏瓜?此大可笑也。然匏、瓠,古亦通用。《廣雅》曰:「匏,瓠也。」惠子謂莊子:「魏王貽我五石之瓠。」則亦匏也。「河汾之寶,有曲沃之懸匏焉」;則亦瓠也。今人以長而曲者為瓠,短項而大腹者為葫蘆,即匏也,亦謂之壺。《豳風》:「八月斷壺。」鶡冠子,「中流失船,一壺千金」是也。然則壺,嫩而甘者,亦可食,老而苦者,古人皆用以渡水,今人則用以盛水而已。與瓠形質既殊,其熟,瓠先而匏後,而古人通用之者,原一種也。(陸佃《埤雅》斷以為二種,固亦無害,乃釋匏,而又釋壺與瓠為三,誤矣。)
余於市場戲劇中見葫蘆多有方者,又有突起成字為一首詩者,蓋生時板夾使然,不足異也。最後於閩中見一葫蘆,甚長,而拗其頸,結之若繩狀。此物甚脆,而蔓係於樹腹,又甚大,不知何以能結之?此理之不可解者也。
《南州異物志》載:「蕉有三種,最甘好者為羊角蕉;其一如雞卵;其一如藕子。」此皆芭蕉耳。今閩、廣蕉尚有數種:有美人蕉,樹葉皆似芭蕉而稍小,開花殷紅鮮麗,千葉如槌,經數月不雕謝,摘置瓶中,以水漬之,亦可經一兩月也。此蕉最佳,書齋中多植之。有鳳尾蕉,其本麄巨,葉長四五尺,密比如魚刺然,高者亦丈餘。又有番蕉,似鳳尾而小,相傳從流求來者,云:「種之能辟火患。」
美人蕉,華而不實,吳、越中無此種。顧道行先生移數本至家園植之,花時賓朋親識,賞者如雲,以為從來未始見也。先生喜甚,以美蕉名其軒。今復二十餘年,不知何如耳。番蕉,云是水精,故能辟火,將枯時,以鐵屑糞之,或以鐵丁釘其根,則復活,蓋金能生水也,物性之奇有如此者。植盆中不甚長,一年才落一下葉,計長不能以寸也。亦不甚作花,余家畜二本,三十年中,僅見兩度花耳。花亦似芭蕉,而色黃不實。
歷考史傳所載果木,如所云都念、豬肉子、猩猩果、人面樹者,今皆不可得見,而今之果木又多出於紀載之外者。豈古今風氣不同,或昔有而今無,或未顯於昔而蕃衍於今也?今閩中有無花果,清香而味亦佳,此即《倦遊錄》所謂木饅頭者。又有一種,甚似皂莢,而實若蒸栗,土人謂之肥皂果,或云即菩提果。至於佛手柑、羅漢果之類,皆不見紀載。山谷中,可充口實,而人不及知者,益多矣。
牡丹,自唐以前,無有稱賞,僅《謝康樂集》中有「竹間水際多牡丹」之語,此是花王第一知己也。楊子華有「畫牡丹處極分明」之詩。子華,北齊人,與靈運稍相後。段成式謂隋朝《種植法》七十卷中,初不說牡丹,而《海山記》乃言煬帝闢地為西苑,易州進二十相牡丹,有赭紅、頳紅、飛來紅等名,何其妄也?自唐高宗後苑賞雙頭牡丹,至開元,始漸貴重矣。然牡丹原止呼木芍藥。芍藥之名,著於風人吟詠,而牡丹以其相類,依之得名,亦猶木芙蓉之依芙蓉為名耳。但古之重芍藥,亦初不賞其花,但以為調和滋味之具,而牡丹不適於口,故無稱耳。今藥中有牡丹皮,然惟山中單瓣赤色,五月結子者堪用,場圃所植,不入藥也。
牡丹,自閩以北,處處有之,而山東、河南尤多。《埤雅》云:「丹延以西及褒斜道中,與荊棘無別,土人皆伐以為薪。」未知果否也。余過濮州曹南一路,百里之中,香風逆鼻,蓋家家圃畦中俱植之,若蔬菜然。搢紳朱門,高宅空鎖,其中自開自落而已。然北地種無高大者,長僅三尺而止。余在嘉興、吳江所見,乃有丈餘者,開花至三五百朵,北方未嘗見也。此花,唐、宋之時,莫盛於洛陽,今則徒多而無奇,豈亦氣運有時而盛衰耶?
牡丹各花俱有,獨正黃者不可得。不知當時姚氏之種,何以便絕?今天下粉白者最多,紫者次之,正紅者亦難得矣。亦有墨色者,須茁芽時,以墨水溉其根,比開花,作蔚藍色,尤奇也。王敬美先生在關中時,秦藩有黃牡丹盛開,宴客。敬美甚詫,以重價購二本攜歸,至來年開花,則仍白色耳,始知秦藩亦以黃梔水澆其根,幻為之以欺人也。
牡丹、芍藥之不入閩,亦如荔枝、龍眼之不過浙也。此二者政足相當。近來閩中好事者多方致之,一二年間,亦開花如常,但微覺瘦小,過三年不復生,又數年則萎矣。然北方茉莉,經冬即死,而茉莉不絕者,致之多也。閩人茍不惜貲力,三年一致之,何患無牡丹哉。
閩中有蜀茶一種,足敵牡丹。其樹似山茶而大,高者丈餘,花大亦如牡丹,而色皆正紅。其開以二三月,照耀園林,至不可正視,所恨者香稍不及耳。然牡丹香亦太濃,故不免有富貴相。蜀茶色亦太艷,政似華清宮肥婢,不及昭陽掌上舞人也。
世之詠牡丹者,亦自獎借太過。如云「國色天香」猶可,至謂芍藥為近侍,芙蓉避芳塵,「虛生芍藥徒勞妬,羞殺玫瑰不敢開」,恐牡丹未敢便承當也。牡丹豐艷有餘,而風韻微乏,幽不及蘭,骨不及梅,清不及海棠,媚不及荼醿,而世輒以花之王者,富貴氣色易以動人故也。芍藥雖草本,而一種妖媚丰神,殊出牡丹之右。譬之名姬嬌婢,侍君夫人之側,恐有識者消魂不在彼而在此。不知世有同余好否?
楊州瓊花,種既不傳,論者紛紛。楊用修以為即梔子花,何言之太易也?《齊東野語》言「絕類聚八仙,但色微黃而香」,此與梔子有何干涉?《七修類藁》謂「不但瓊花不傳,即聚八仙亦不知何似,而以繡裘花當之。」余謂郎仁寶與楊用修皆因不識聚八仙,故遂妄模瓊花耳。余在濮州蘇觀察園中見有花如茉莉,而八朵為一簇,問其人,曰:「聚八仙也。」因之始識聚八仙。而瓊花既云絕類,則亦必八朵相簇。若以為梔子,則僅八之一。以為繡裘,而太繁密,與聚八仙愈不相類。但當時既云天下皆無,獨揚州一株,則必天生別一奇種,而後人取其孫枝移接他樹,安能如其故物?而必求目前常有之花以實之,宜乎說之益混也。
瑞香原名睡香。相傳廬山一比丘僧,晝寢山石下,夢寐之中,但聞異香酷烈,覺而尋之。因得此花,故名睡香。後好事者奇其事,以為祥瑞,乃改為瑞。余謂山谷之中,奇卉異花,城市所不及知者何限,而山中人亦不知賞之。三吳最重玉蘭,金陵天界寺及虎丘有之,每開時,以為奇𧢇,而支提、太姥道中,彌山滿谷,一望無際,酷烈之氣,衝人頭眩。又延平山中,古桂夾道,上參雲漢,花墜狼藉地上,入土數尺。固知荊山之人,以玉抵鵲,良不誣也。
子美於蜀不賦海棠,此未必有別意,亦偶不及之耳。且詩中花譜不及之者亦多,何獨海棠也?自鄭谷有「子美無情為發揚」之語,而宋人動以為口實。至謂子美母名海棠者,不知出於何書,亦可謂穿鑿之甚矣。
《詩》「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舜,木槿也,朝開暮落。婦人容色之易衰,若此詩之寄興,微而婉矣。然花之朝開暮落者,不獨槿花,如蜀葵、茉莉、木芙蓉、棗花皆然,而銀杏花一開即落,又速於木槿也,但木槿色稍艷耳。
《本草綱目》謂:「菊,春生夏茂,秋華冬實。」然菊何嘗有實?此與《離騷》落英同誤矣。牡丹與桂,間有實者,牡丹實可種,而桂不可種也。竹有花者,而未見其實。然竹花踰年即死,謂之竹米,此乃竹之疫,非花也。楊用修謂「餘干有竹,實大如雞子。」此老語多杜撰,吾未敢信。
世傳黃楊無火,入水不沈,此未之試,或不盡然也。物皆易長,而此木最難長,故有厄閏之說,言閏年則縮入土。此說亦未必然,但狀其不長耳。金陵僧寺齋前多植為玩,往往遊處三十餘年而不能高咫尺者,柔嫩如故,不但不長,亦不老也。
白䓘可以血玉。嘉榮之草,服者不霆。血玉者,染玉使作血色也。不霆者,令人不畏雷霆也。此二語甚奇。
《拾遺記》載:「紫泥菱莖如亂絲,一花千葉,根浮水上,實沈泥中,食之不老。」今趙州寧晉縣有石蓮子,皆埋土中,不知年代,居民掘土,往往得之,有數斛者,其狀如鐵石,而肉芳香不枯,投水中即生蓮葉,食之令人輕身延年,已瀉痢諸疾。今醫家不察,乃以番蓮子代之,苦澀腥氣,嚼之令人嘔逆,豈能補益乎?
古人重口實,故梅被橫差調羹,芍藥、杏、桂屈作醬酪。自唐而後,稍稍為花神吐氣矣,然徒賞其華,而不知究其用。古人所以忘秋實之歎也。傳記所載盧懷慎作竹粉湯,藺先生作蘭香粥,劉禹錫作菊苗虀,今人有以玫瑰、茶薇、牡丹諸花片蜜漬而啖之者。芙蓉可作粥,亦可作湯。閩建陽人多取蘭花,以少鹽水漬三四宿,取出洗之,以點茶,絕不俗。又菊蕊將綻時,以蠟塗其口,俟過時,摘以入湯,則蠟化而花茁,馨香酷烈,尤奇品也。但蘭根,食之能殺人,不可不慎。
司馬溫公有晚食菊羹詩:「采擷授廚人,烹瀹調甘酸。毋令薑桂多,失彼真味完。」古今餐菊者多生咀之,或以點茶耳,未聞有為羹者。亦不知公之所羹者,花耶?葉耶?今人有采菊葉煎麵餅食之者,其味香,尤勝枸杞餅也。
《月令》曰:「菊有黃華。」黃者,天地之正色也。凡香,皆不以色名,而獨菊以黃花名,亦以其當搖落之候而獨得造化之正也。然世人好奇,每以緋者、墨者、白者、紫者為貴,至於黃,則尋常視之矣。菊種類最多,其知名者,不下三十餘種。其栽培之方,亦甚費力。余在復州,見好事家,菊花有長八尺者,花巨如碗,後為吳興司理偶得佳種,自課植之,芟其繁枝,去其旁蕊,只留三四頭,洎秋亦高七尺許,大亦如之。過此不能常在宅中,即有其種,不復長矣。庚戌秋,在京師始習見以為常,蓋貴戚之家善於培植故也。
人生看花,情景和暢,窮極耳目,百年之中,能有幾時?余憶司理東郡時,在曹南一諸生家觀牡丹,園可五十餘畝,花遍其中,亭榭之外,幾無尺寸隙地,一望雲錦,五色奪目。主人雅歌投壺,任客所適,不復以賓主俗禮相慁。夜復皓月,照耀如同白晝,懽呼謔浪,達旦始歸。衣上餘香,經數日猶不散也。又十餘年,在長安一勳戚家看菊,高堂五楹,主客几筵之外,盆盎密砌,間色成列,凡數百本,末皆齊正如一,無復高下參差。左右顧盼,若一幅霞箋然。既而移觴中堂,以及曲房夾室,回廊耳舍,無不若是者。孌童歌舞,委蛇其中,兼以名畫古器,琴瑟圖書,縱橫錯陳,不行觴政,不談俗事。雖在畫欄朱拱之內,蕭然有東籬南山之致。蓋生平看花極樂境界,不過此二度耳。居諸如流,每一念之,恍如夢寐中也。
得勝花者,未必有勝地;得勝地者,未必有勝時;得勝時者,未必有勝情;得勝情者,未必有勝友。雕欄畫棟,委巷村廛,非地也;淒風苦雨,炎晝晦夜,非時也;宦情生計,愁懷病體,非情也;高官富室,村妓俗人,非友也。具花情,然後擇花友;偕花友,然後謀花地;定花地,然後候花時;庶幾歲一遇之矣,然而不可必得也。淳熙《如臯志》所謂「李嵩者,自八十看花,至一百九歲而終,無一歲不預焉」,可謂厚幸矣,而吾猶竊有恨也,彼蹉跎於壯年,而徒䦛䦟於末景也。
歐陽文忠在滁州,命屬吏治花,所謂「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者,可謂得種花之妙諦矣。滁為江北,花視南方較少,若吾閩、廣則四時不絕之花,人人力可辦,不待教也。今姑毋論其他,只蘭、桂二種,已可貫四時矣。閩中桂嘗以七月開花,直到四月而止,五六二月長芽之候,芽成葉則復花矣。蘭則自春徂冬,無不花者。故有四季蘭之名,其它相踵而發者,固不可一二數也。
今朝廷進御,常有不時之花,然皆藏土窖中,四周以火逼之,故隆冬時即有牡丹花。計其工力,一本至十數金,此以難得為貴耳。其實不時之物,非天地之正也。大率北方花木,過九月霜降後,即掘坑塹深四尺,寘花其中,周以草秸而密墐之,春分乃發,不然即稿死矣。南方攜入北者,如梅、桂、梔子之屬,尤難過臘,至茉莉,則百無一存矣。
凡花少六出者,獨梔子花六出,其色香亦皆殊絕,故段成式謂即簷蔔花,楊用修謂即揚州瓊花,然皆非也。此花在閩中,極多且賤,與素馨、茉莉皆不擇地而生者,北至吳、楚始漸貴重耳。茉莉在三吳,一本千錢,入齊輒三倍酬直。而閩、廣家家植地編籬,與木槿不殊。至於薔薇、玫瑰、酴醿、山茶之屬,皆以編籬,以語西北之人,未必信也。
蜀孟㫤僭擬宮闕,於成都四十里,盡種木芙蓉,每至秋時,鋪以錦繡,高下相照,謂左右曰:「真錦城也。」然木芙蓉極易長,離披散漫,至不可耐;及其衰也,殘花敗葉,委藉狼狽,蕭索之狀,無與為此。此與朝菌、木槿何異?而乃誇以為麗?其敗亡也,不亦宜乎?
兗州張秋河邊有掛劍臺,云即徐君墓,季札所掛劍處也。臺下有草,一豎一橫,如人倚劍之狀,食之能已人心疾。余謂此草不生它所,而獨產掛劍臺,豈季子義氣所感而生耶?至於療人心疾之說,亦不過廉頑立懦之遺意耳。不知其偶然耶?抑好事者傅會之也?余在張秋覓所謂掛劍草者,臺前後乃無有,而鄰近民庄或有之。至水部署中,亦間有數莖。此豈聞掛劍之風而興起者耶?可為一笑也。
有睡草,亦有卻睡之草;有醉草,亦有醒醉之草;有宵明之草,亦有晝暗之草;有夜合之草,亦有夜舒之草;物性相反,有如此者。
丘文莊謂棉花自元始入中國,非也。棉花雖有草木二種,總謂之木棉花。其實木種者,乃班枝花,非棉花也。唐李商隱詩:「木棉花發鷓鴣飛。」《通鑒》,梁武帝木棉皂帳,史炤註釋甚詳,與今棉花無異,但云江南多有之。今則燕、魯、燕、洛之間盡種之矣,豈元時始求種於江南,而令北地種之耶?若謂自虜地入中國,則虜地何嘗有棉花?漢中行說教匈奴得漢縕絮,馳荊棘中,即裂示,不如氈貉之厚也。況棉花極畏寒,齊地若霜早,則花皆無收,故宜於閩、廣,今反謂其自北而至,可乎?
人有召箕仙,以白雞冠請詩者,即書曰:「雞冠本是胭脂染。」其人曰:「誤矣,乃白色者也。」復續曰:「洗卻胭脂似粉妝。只為五更貪報曉,至今猶帶一頭霜。」又有召仙以紅梅為題,以儔頭牛為韻,箕云:「雪骨冰肌孰與儔?」人曰:「所求乃絳梅,非白也。」良久書曰:「點些顏色在枝頭。牧童睡起朦朧眼,錯認桃林欲放牛。」二詩頗有致,而事絕相類,豈好事者為之耶。
閩中山谷溪澗間,有草蔓生類兔耳,而色正碧,菁翠纖妍,異於他卉,植移盆中,甚有幽致,殊勝菖蒲、躑躅也。但性畏日,稍暵即稿,須置池畔巖側,濃陰倒石之下。余行天下,未有見此草者。
芝者,菌、蕈同類,本非難得之物,但以產於室內梁間,非意得之,故為瑞耳。若山谷間,朽木浥雨,自然叢生,朝夕雲霞薰蒸,自成五色,無足異者。宋景德間,天書興,丁謂獻芝至十餘萬本。政和間,花石綱興,郡守李文仲采及三十萬本。有一本數千葉,眾色咸備,是可謂之瑞乎?
菌、蕈之屬多生深山窮谷中,蛇虺之氣薰蒸,易中其毒。《西湖志》載:「宋吳山寺產菰,大如盤,五色光潤,寺僧以獻張循王。王以進高宗。高宗復詔還寺。往返既久,有汁流下,犬舐之,立斃,始大驚懼,瘞之。又有笑菌,食者笑不止,名「笑矣乎」,柳子厚有文紀之。今閩人多取菌,尅油作菜油,市人食者,輒大吐委頓,其毒甚者,遂至殺人,不可不慎也。
凡菌為羹,照人無影者,不可食。《夷堅志》載:「金溪田僕食蕈,一家嘔血,死者六人,惟丘岑幸以痛飲而免,蓋酒能解毒也。」又嘉定乙亥,僧德明遊山,忽得奇菌,歸以供眾,毒發,僧行死者十餘人,德明亟嘗糞獲免。有日本僧定心者,寧死不汚,至膚理拆裂而死,至今庵中藏有日本度牒。其僧姓平氏,日本國、京東、相州、行香縣、上守鄉、元勝寺僧也。寧死非命,不汚其口,亦庶幾陳仲子之風矣。
嘉靖壬子四月,金陵有井皮行者,於其家竹林中得一大菌。烹而食之,數口皆毒死。又有張椿種瓜為業,圃中留一瓜,極大者,以自奉,方食兩片即死,聞其氣者亦病。乃知異常之物,不可輕食。《太平廣記》載:「李崇真在蜀,庭中有一橘,大而晚熟,有小孔如針,賓僚驚異,欲表進之,久而乃罷。及剖,則有赤斑蛇蟠其中。又韋臯鎮成都,有柑大如斗,欲以進,醫者昝殷在座,固持不可,請以針刺其蒂,流血霑席,駭而剖之,乃兩頭蛇也。可不戒哉!
學而不行謂之視肉。《山海經》:「狄山有視肉。」注:「聚肉形如牛肝,有兩目,食之至盡,尋復生如故。」《太平廣記》載:「蘭溪蕭靜之掘地得物,如人手,臛而食之,甚美,後遇一道士詰之。道士曰:『此肉芝也,壽等龜、鶴矣。』」《江鄰幾雜志》云:「徐稹廷評於廬州河次,得一小兒,手無指,懼而棄之。」此政所謂肉芝者也。狄山所產,想亦此類。
槐花黃,舉子忙;枇杷黃,醫者忙。
滇中有雞蹤,蓋菌、蕈類也,以形似得名。其油如醬,可以點肉,亦閩中烏[虫念]醬之類也。
俗云:「黃金無假,阿魏無真。」阿魏生西域中,一名合昔泥。其樹有汁,沾物即化,人多牽羊、豕之類繫樹下,遙以物撼其樹,汁落則羊、豕皆成阿魏矣。樹上之汁終不可得,故云無真也。其味辛平無毒,殺諸蟲,破癥瘕,下惡除邪,解蠱毒,且其氣極臭而能止臭。彼中以淹羊肉甚美,中國止入藥物而已。又有馬思答吉者,似椒而香酷烈,以當椒用。有回回豆,狀如椿子,磨入麵中,極香,兼去麵毒。
特迦香出弱水西,形如雀卵,色頗淡白,焚之,辟邪去穢,鬼魅避之。𠺄叭香出𠺄叭國,色黑,𤑔之不甚香,而可和諸香,亦能辟邪魅。京師有賃宅住者,其宅素兇,既入,不能便移,但日焚𠺄叭香一罏。至夜中,𥪡子聞鬼物相與語曰:「彼所焚何物?令我頭痛不堪。當相率避之。」越二日,宅遂清吉無患。乃知《博物志》載漢武帝焚西使香,宮中病者盡起;徐審得鷹嘴香焚之,一家獨不疫疾,當不誣也。
永樂初,天妃宮有鸛卵,為寺僧所烹,將熟矣。老僧見其哀鳴,命取還之,數時雛出。僧驚異,探其巢,得香木尺許,五采如錦,持以供佛。後有倭奴見,以五百金買之。問何物,曰:「此仙香也,焚之,死人可生,即返魂香也。
安息香能聚鼠,其煙白色如縷,直上不散。又狼糞煙亦直上,故烽堠用之。北虜氈帳中,數百人共處,中支一鍋,其煙直透頂孔而出,燒狼糞故也。
血竭一名騏驎竭,出南番中,廣州亦有之。樹高數丈,葉以櫻桃,而有三稜,脂液滴下如膠飴狀,久而堅凝,色如乾血,又能破積血,止金瘡血,故以血竭名也。洪熙初,李祭酒時勉因上元夜拾墜金釵,俟其人至,還之,乃千戶之婦也。夫婦德公甚厚,餽遺俱不受。乃出藥物一片,曰:「此名血竭,出於異國,往年征交廣所得,既不費財,而可備緩急,願公納之。」公乃受,以語夫人。後公以言事忤旨,為金瓜槌折其脅幾殆,召醫視之,曰:「傷雖重,可為也,但須真血竭。」夫人即取畀之,遂得甦。時論以為還金之報也。一云:是紫鎦樹之脂,驗者以透指甲為真。
漢唐郎署近侍皆賜雞舌香以防口過。雞舌香即丁香也,有雌雄二種,雌者大而良,俗名母丁香。顆粒如山茱萸,擊破有縱理,解為兩向,若雞舌狀,故名。廣州有之。
沈香樹類椿,細枝緊實,未爛者為青桂;黑堅沈水者為沈香;帶斑點者為鷓鴣沈;半沈者為𥴈香;形象雞骨者為雞骨香;象馬蹄者為馬蹄香;在土中成薄片者為龍鱗香;亞於沈香為速香;不沈者為黃香,交州人謂之蜜香,《佛經》謂之阿迦爐香;一物而異名如此,近於果中之蓮、藕矣。用修所記,一香七名者,誤也。
宋宣和間,宮中所焚異香有篤耨、龍涎、亞悉、金顏、雪香、褐香、軟香之類。今世所有者,惟龍涎耳。又有瓠香,猊眼香,皆不知何物。
龍涎於諸香中最貴。《游宦紀聞》云:「每兩不下百千,次者亦五六十千。近海旁,常有雲氣罩山間者,龍睡其下也。土人相約更守。或半載,或二三載,雲散則龍去矣,往跡之,必得龍涎,或五七兩,或十餘兩。」又言:「大海洋中有旋渦,龍伏其下,涎常湧出,為風吹日曬,結成一片。」《嶺外雜記》云:「龍枕石睡,涎沫浮水積而能堅。」余問嶺南諸識者,則曰:「非龍涎也,乃雌雄交合,其精液浮水上,結而成耳。」果爾,則腥穢之物,豈宜用之清凈之所哉?今龍涎氣亦果腥,但能收斂諸香,使氣不散,雖經十年,香味仍在,故可寶也。
呂惠卿對神宗言:「凡草木,皆正生嫡出,惟蔗側種,根上庶出,故字從庶。」然薯蕷亦側種旁出也。嵇含草木狀作竿蔗,謂其挺直如竹竿也,今人乃作甘蔗,誤矣。
《易》曰:「莧陸夬夬。」陸,商陸也,下有死人,則上有商陸,故其根多如人形,俗名樟柳根者是也。取之之法,夜靜無人,以油炙梟肉祭之,俟鬼火叢集,然後取其根,歸家以符煉之,七日即能言語矣。一名夜呼,亦取鬼神之義也。此草有赤、白二種,白者入藥,赤者使鬼。若誤服之,必能殺人。又《荊楚歲時記》:「三月三日,杜鵑初鳴,田家候之。此鳥晝夜鳴,血流不止,至商陸子熟,乃止。」蓋商陸未熟之前,正杜鵑哀鳴之候,故稱夜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