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和名言
← | 「題未定」草(一至三) | 名人和名言 作者:魯迅 1935年7月20日 |
「靠天吃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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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二卷七期上有一篇南山先生的《保守文言的第三道策》,他舉出:第一道是說「要做白話由於文言做不通」,第二道是說「要白話做好,先須文言弄通」。十年之後,才來了太炎先生的第三道,「他以為你們說文言難,白話更難。理由是現在的口頭語,有許多是古語,非深通小學就不知道現在口頭語的某音,就是古代的某音,不知道就是古代的某字,就要寫錯。……」
太炎先生的話是極不錯的。現在的口頭語,並非一朝一夕,從天而降的語言,裡面當然有許多是古語,既有古語,當然會有許多曾見於古書,如果做白話的人,要每字都到《說文解字》裡去找本字,那的確比做任用借字的文言要難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從提倡白話以來,主張者卻沒有一個以為寫白話的主旨,是在從「小學」裡尋出本字來的,我們就用約定俗成的借字。誠然,如太炎先生說:「乍見熟人而相寒暄曰『好呀』,『呀』即『乎』字;應人之稱曰『是唉』,『唉』即 『也』字。」但我們即使知道了這兩字,也不用「好乎」或「是也」,還是用「好呀」或「是唉」。因為白話是寫給現代的人們看,並非寫給商周秦漢的鬼看的,起古人於地下,看了不懂,我們也毫不畏縮。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實是文不對題的。這緣故,是因為先生把他所專長的小學,用得範圍太廣了。
我們的知識很有限,誰都願意聽聽名人的指點,但這時就來了一個問題:聽博識家的話好,還是聽專門家的話好呢?解答似乎很容易:都好。自然都好;但我由曆聽了兩家的種種指點以後,卻覺得必須有相當的警戒。因為是:博識家的話多淺,專門家的話多悖的。
博識家的話多淺,意義自明,惟專門家的話多悖的事,還得加一點申說。他們的悖,未必悖在講述他們的專門,是悖在倚專家之名,來論他所專門以外的事。社會上崇敬名人,於是以為名人的話就是名言,卻忘記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名人被崇奉所誘惑,也忘記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種學問或事業,漸以為一切無不勝人,無所不談,於是乎就悖起來了。其實,專門家除了他的專長之外,許多見識是往往不及博識家或常識者的。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覺,小學的大師,倘談文獻,講《說文》,當然娓娓可聽,但一到攻擊現在的白話,便牛頭不對馬嘴,即其一例。還有江亢虎博士,是先前以講社會主義出名的名人,他的社會主義到底怎麼樣呢,我不知道。只是今年忘其所以,談到小學,說「『德』之古字為『悳』,從『直』從『心』,『直』即直覺之意」,卻真不知道悖到那裡去了, 他竟連那上半並不是曲直的直字這一點都不明白。這種解釋,卻須聽太炎先生了。
不過在社會上,大概總以為名人的話就是名言,既是名人,也就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所以譯一本歐洲史,就請英國話說得漂亮的名人校閱,編一本經濟學,又乞古文做得好的名人題簽;學界的名人紹介醫生,說他「術擅岐黃」,商界的名人稱讚畫家,說他「精研六法」。……這也是一種現在的通病。德國的 細胞病理學家維爾曉(Virchow),是醫學界的泰斗,舉國皆知的名人,在醫學史上的位置,是極為重要的,然而他不相信進化論,他那被教徒所利用 的幾回講演,據赫克爾(Haeckel)說,很給了大眾不少壞影響。因為他學問很深,名甚大,於是自視甚高,以為他所不解的,此後也無人能解,又不深研進化論,便一口歸功於上帝了。現在中國屢經紹介的法國昆蟲學大家法布耳(Fabre),也頗有這傾向。他的著作還有兩種缺點:一是嗤笑解剖學家,二是用人類道德於昆蟲界。但倘無解剖,就不能有他那樣精到的觀察,因為觀察的基礎,也還是解剖學;農學者根據對於人類的利害,分昆蟲為益蟲和害蟲, 是有理可說的,但憑了當時的人類的道德和法律,定昆蟲為善蟲或壞蟲,卻是多餘了。有些嚴正的科學者,對於法布耳的有微詞,實也並非無故。但倘若對這兩點先加警戒,那麼,他的大著作《昆蟲記》十卷,讀起來也還是一部很有趣,也很有益的書。
不過名人的流毒,在中國卻較為利害,這還是科舉的餘波。那時候,儒生在私塾裡揣摩高頭講章,和天下國家何涉,但一登第,真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他可以修史,可以衡文,可以臨民,可以治河;到清朝之末,更可以辦學校,開煤礦,練新軍,造戰艦,條陳新政,出洋考察了。成績如何呢,不待我多說。
這病根至今還沒有除,一成名人,便有「滿天飛」之概。我想,自此以後,我們是應該將「名人的話」和「名言」分開來的,名人的話並不都是名言;許多名言,倒出自田夫野老之口。這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分別名人之所以名,是由於那一門,而對於他的專門以外的縱談,卻加以警戒。蘇州的學子是聰明的,他們請太炎先生講國學,卻不請他講簿記學或步兵操典,——可惜人們卻又不肯想得更細一點了。
我很自歉這回時時涉及了太炎先生。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大約也無傷於先生的「日月之明」的。至於我的所說,可是我想,「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蓋亦「懸諸日月而不刊」之論也。
七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