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陽雜記/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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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紹先,山東長山縣長白山人。其尊人馬負圖,字希文,甲午舉人。紹先嘗患病,夜不得寐,醫皆不效,乃自以其意,為園圃十餘畝,親操耒耜,學為圃於其間,久之疾愈,是亦可為善治疾者矣。

壬申春日,於茹司馬署中,與虞臣臥地看《楚地全圖》。圖縱橫皆丈餘,不可張掛,而細如毫髮。余既短視,立則茫無所見,遂鋪圖於地,而身臥其上,俯而視之,楚地全局,見其梗概矣。命虞臣執筆於側,書身所經歷諸水道,所恨者無界畫則裏至不能詳盡耳。自晉作《準望》(當作晉裴),為地圖之宗,惜其不傳於世。至宋朱思本,縱橫界畫,以五十里為一方,即《準望》之遺意也。今之《職方圖記》,即用此法,非此則方向裏至皆模糊不可稽考。然其事甚難,至十里一方,則竟無從著手。四至八到,方方湊合,求其毛髮不爽,難矣。今之輿圖,奉旨所寫,如此已足。彼若為界畫,是自窮之術也。

王而農先生,住查江,在衡州府西南約九十餘里。而農諱夫之,衡陽縣人,壬午舉人,與兄介之,弟參之,皆為時所推重。先生之父王修侯先生,諱朝聘,一定逸生,性篤孝友,衡守李公燾嘉其行,為表其父塋以旌之。少從伍學父先生遊。學父諱定相,一字玉鉉,衡州人,與李若愚、魏說為文字友。遊講席,得二王、羅、李之要,博綜天文、地紀、人官、物曲、兵農、水利之學,皆淹貫。早歲喜吟詠,因選漢魏以來十一代詩文,各成一部,為詩文二壘。嘗謂詩文古今未有合一者,合詩於文,則文不宜理;合文於詩,則詩不達情。以貢入南雍。間盱衡中土,見廟謨顛倒,上《安民定亂十三策》,奉旨存部。天啟三年疾革,呼修侯先生曰:「丈夫不死於婦人之手。子,丈夫也,吾死子手矣。」遂逝。著有《風雅集》。劉繼莊曰:伍學父疾革時,獨呼修侯先生而托死焉。予觀其意,詎止目其妻妾為婦人哉。王氏父子末年行徑,果丈夫也,則學父為知人矣。修侯先生既得其學,已而走安成亭州,以廣其識力。比歸,而鄒東郭泗山先生講學於南嶽,遂受業焉。天啟辛酉闈試,主考繆昌期識之,語觸副主考,不得俊,遂置副榜,因以貢遊北雍。會烏程秉均選郎,承意旨索賂,遂投袂歸。閉戶潛修,鄉人化之,州縣長聞風造請,皆以疾辭不見。所授生徒,咸知名士,同郡譚允都、歐陽珠、周應詔、歐陽瑾、夏汝弼、文之勇、劉近魯及瀘州馬之訓,其最著也。後臥病南嶽蓮花峰,臨終戒其子介之、夫之曰「吾幸全首領,固願從先人墓下。而時命如此,不欲以遺骨經城市,得葬此峰下。片石於墓道,題曰『明處士某人之墓』,足矣。」遂卒,如遺命葬之。其仲子參之先歿。參之字立三,性至孝。壬午,將就鄉試,以父母春秋高,不行。癸未,流賊陷衡,走匿山中,不就偽試。偽吏呈不順者,以參之為首,幾不測,會賊去,乃免。為文婉折有風度,受知於督學芝田周公學。乙酉恩選,未仕卒。而農先生於壬申歲已八十矣,隱居山中,未嘗入城市。其學無所不窺,於六經皆有發明。洞庭之南,天地元氣,聖賢學脈,僅此一線耳。

余聞張獻忠來衡州,不戮一人,以問婁聖功,則果然也。

楊於兩為余言臺灣賜姓公之賢,以為諸葛忠武、郭汾陽、岳武穆後之一人也。賜姓少時,思文帝絕愛之。其父芝龍懷逆謀,賜姓屢諫以尊朝廷,恢復中原,遭其父之怒罵。後芝龍、鴻逵皆提兵出關。思文詔賜姓謀,賜姓勸思文出關。思文曰:「芝龍、鴻逵,朕將誰依?」賜姓曰:「臣父臣叔,皆懷不測,陛下宜自為計。」與帝相持痛哭。帝曰:「汝能從我行乎?」賜姓曰:「臣從陛下行亦何能為。臣願捐軀別圖以報陛下,此頭此血,總之已許陛下矣。」思文出關,賜姓遂入海,聚眾至數萬,據廈門、金門,而芝龍已降本朝矣。思文至邵武,知大勢已去,有二宮人縊死,敕取三棺,皆釘之而出,則皇后曾氏亦在其內也。嗚呼!思文皇后之死在行在,烈皇后之死在宮中,永明皇后之死在系虜,雖先後不同,其成仁取義則一也。思文後此不知所之。賜姓之妻董氏,其父諱先,號沙築,晉江人也,先朝進士,於兩之表叔。於兩與賜姓幼同筆研,賜姓既據廈門,沙築住金門,後於兩以貧困往幹沙築,賜姓知之,召至廈門,遂留之。表奏永明,授以兵部車駕司郎中,以其未曾蓄髮,遣之往來京師。永明以延平王爵封賜姓,而賜姓不敢受也;清使往招撫之,而賜姓不屈也。曰:「和則可矣,奈何曰『撫』?大國若存此彈丸之地於海外,以延有明之一線,請從安南、朝鮮之例,不廢貢職。大國茍不以為然也,則亦惟命耳。」上知撫之不就也,召芝龍溫語曰:「汝子有書至乎?汝知廈門撫議之就乎?」芝龍曰:「臣不知也,亦無書來。」上曰:「汝子誠反矣,汝無罪也,已往不究。今後汝子使人來,汝即以聞。」芝龍得旨未兩日,而於兩適至都門,禍幾不測。幸芝龍以方得旨而遽有人至,恐上見疑,遂命於兩走,得脫。後為人告發,發遣芝龍於關東。後遣大兵征廈門,賜姓命居人遷徙,空其地以誘清兵,舟楫之費,皆賜姓任。於兩不知,以為賜姓棄廈門也,事則敗矣,遂徙其家人於內地,而身送之。既渡海,肩輿行,與清兵遇。遠望見,亟取田塍間間道以走,清兵追之,馬輒陷,其道非土人不知也。走匿村中,田夫則於兩之故仆,少焉,已發兵圍而搜之。於兩髮以免,而置敝篋故靴於海濱渡口,若由此以濟者然,清兵信之。清兵渡海而敗,於兩從此亦不得復歸廈門,然以其兄同蘇立在廣東,不敢出投誠。賜姓軍法,凡有一人投誠,則其宗族皆在必誅故也。蘇立與許隆、楊文廣,皆廣東尚王之客,為尚王行商海上,頗跋扈,尚王患之。鴆殺文廣,蘇立、許隆自此與廈門結連,不可殺。後蘇立乃為一遊兵所殺,其事楊符五曾為余言之,尚未詳其顛末,更當留心。文廣之子,今候補同知。昨從湖南北上,留於兩處,一宿而去。賜姓之死也,面目皆爪破,曰:「吾無面目見先帝及思文帝也。」余曰:「賜姓提一旅之師,伸大義於天下,取臺灣,存有明正朔於海外者,將四十年。事雖不成,近古以來未曾有也,賢於文信國遠矣。然賜姓既死,無人繼起,則其當日成就人材者,必不得其道矣,亦未聞有非常之人為之輔也。」於兩曰:「惡,是何言也!吾閩向為文勝之邦,今一變而為用武之國,居方鎮,握重兵,十之八九皆閩人也。姑以我晉江一縣言,則一公二侯二伯,其餘任將帥之職居八座者,共十有八人。若通八閩計之,指亦不勝屈矣。前此阿羅斯之捷,昨歲阿魯特之退,皆敝親家林興珠之功也。興珠今老,然持藤牌而舞,辟易萬夫,前躍八尺,後退一丈,不可敵也。諸如此者,實繁有徒。瀕海之地,風土柔弱,一變至道,伊誰之力?凡此皆賜姓之余勇也。其成就人材,為何如耶!」余聞此言,爽然若失。雖然,武勇之士,為他人所賈,多至富貴;忠義之士,則從未之聞矣。慨然曰:「黃金用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遂投箸而起。

黃石齋先生被執,拘禁中,洪承疇往視之,先生閉目不視。洪既出,先生舉筆疾書一聯,曰:「史筆流芳,雖未成名終可法;洪恩浩蕩,不得報國反成仇。」蓋成仇與承疇同音也。楊於兩云。

衡山縣城外康王祠內,有閣臨瀟湘上,扁曰「水月林」。高爽軒豁,東南向,望月為最。中奉義勇武安王,顏曰「雲拂潭空」。柱聯曰:「樓外山川,知是何年圖畫;檻前煙雨,須看此日天工。」中尊三韓孫維震題也。

湖南多異術,凡肢體折傷,以符水禁咒治之,立刻可愈。前向禹門見余傷臂,殷勤言之;又作字與向亦周,必令此輩一看,若猶可治,何憚而不為。余不敢辭,故至衡山。時亦周與術士二人偕來,視予臂,言傷已老,須使之脫,而後符水可施。必也頻頻舉動,力不勝任,則再腫痛,然後可為也。余此臂已安之如命,且亦無大礙,不廢作字揖讓,亦何苦而必欲為此?遂笑謝之。

南嶽紫蓋峰下,有羅克生者,豪傑士也。隱居不仕,以詩酒自放,以朋友為性命。四方之客至南嶽者,必延過其家,盡賓主之禮,款宴連日夜,陪遊山林,朝夕不倦。故戶外之屨恒滿,尊中之酒不空,過衡山,未有不識克生者。且熟諳南嶽典故,問無不知。惜於丁未之秋去世,今山中無復人矣。

衡山縣正當南嶽之東,自縣治西南三十里為嶽廟,南嶽之都會也。九仙觀則在嶽廟之北十里。余考南嶽山形正西北向,湘鄉縣乃其正南,衡山嶽廟反在其背。周回八百里,回雁為首,嶽麓為足,遊者非經年不能盡。五峰以祝融為最,崔巍雲中,非極晴朗不見其頂,登此則諸峰皆在目前矣。遊嶽不登祝融,猶入朝不見天子,會靈山不睹釋迦也。

祝融峰之東南,有福嚴寺,乃思大禪師飛錫所定之福地,三生骨塔皆在焉。而懷讓大師最勝輪垣,與馬祖之磨鏡臺,皆在其側。石頭希遷之見相寶塔,去亦不遠。李鄴侯之祠即在寺左。夫思大乃天臺智者,本師親受三種止觀,而懷讓、希遷,又五宗鼻祖。然則若宗若教,皆發原於南嶽,地靈人傑,信有然矣。

衡山輿夫,矯健冠天下,走及奔馬。上峻阪,走獨木危橋,輿在肩側,其足逡巡,二分在外,輿平如衡,無少欹仄。籲!亦異矣。

九仙觀有壇,曰「九仙壇」,在南斗註生殿前西階下。一巨石與地乎而稍高,如我蘇虎丘之千人石,差小,特四分之一耳。壇面鐫六字,字大如屋,曰「九仙飛升之壇」,作兩行東西向,遒媚藏鋒,法顏魯公《麻姑仙壇》體,化極小而為極巨,氣勢逼人。旁有款識,盡鑿去,不知何故。案,九仙皆晉、宋、齊、梁間人,《雲笈七簽》詳載其事,其飛升皆有年月。

南嶽五峰,皆環拱祝融,惟祝融是向。獨紫蓋一峰,直走東北,別為一支。杜少陵《望嶽》詩所謂「紫蓋獨不朝,爭長並相望」也。

南嶽水簾洞,即所謂朱陵洞,有石刻「朱陵大虛」四字,為道書第三洞天。山上有泉,至洞門如垂簾狀。洞口有石,方正,可坐可眠,在水中,上刻「沖退醉石」四大字。九仙云:此洞與羅浮相通。彭禹峰云:字鐫瀑水石上,為水所激濺,不知若干年矣,字形模楷,固無恙也。

嶽廟前乃四通之衢,百物輻湊,列肆而居者數百家,無異五都市。中嶽坊刻「天下南嶽」四字,相傳為宋徽宗筆,柔媚如婦人,無天子氣,且與南嶽不相稱。南嶽不在天下,得無倒掛天上耶?

韓公祠,即所謂「雲開臺」也。祠門西向,堂中奉韓文公木主,懸之梁際,亦剝落不堪。折而北,有堂南向,中供觀音大士像,守祠僧所居在焉。嗟乎!今天下之書院祠祀,十之八九皆守之以僧,名不正,言不順,莫此為甚。儒有書院,而無主持其事之人;僧則不居蘭若,而為俗士守祠,是何異飛者入池,而棺槨異處也。且昌黎平生以辟佛為事,今乃與佛同處,而奉事香火者皆僧,僧豈皆大顛哉?無怪其煙寒火冷,木主傾欹也。衡生乃起而爭之,以取僧賄,不亦悲哉。

祝融距嶽三十里,雖高插雲漢,而路稱平坦,石磴逶迤,可騎可輿,為南嶽之一勝。但輿須二人以布兜之,拽之前行,俗呼纖夫,猶舟之逆風以牽百丈者也。

余案蔡九峰言:岷山之支為衡嶽,盡於洞庭之西,綿亙八百里。山列七十二峰、十洞、十五巖、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九潭、九井。山之最大者五,曰祝融、紫蓋、天柱、夫容、石廩。祝融高九千七百三十丈,餘皆高四千五百丈。從天柱峰起祖脈,歷師子、煙霞,過南天門,番身一支,盡於祝融峰。直下一支,遞至朱明峰,首結嶽廟。昔陳、隋間,思大禪師登祝融峰,與嶽神會,神曰:「師何來此?」師曰:「求檀越一坐其地。」神曰:「諾。」即飛錫以定其地,今福嚴寺是也。神曰:「師已占福地,弟子當何居?」師即轉一石鼓,下逢平地而止,今嶽廟前一石是,此嶽定基之始也。廟制規模宏闊,直擬皇居,歷唐至念,祀弗替。韓昌黎詩所謂「粉墻丹柱動光彩,鬼神圖畫填青紅。」當年廟貌,亦可想見矣。宋范致能有《驂鸞記》,記廟制甚詳。淳熙二年廟災,令有司給錢五千緡,粟三千斛,復新之。元以讖文有「朱明」字,乃於朱明峰下,截斷龍脈,引水過廟後,又建黑神祠以衛赤帝。不知太祖以朱氏起兵滅元,國號有明,應實在彼而不在此也。此與亡秦者胡,事絕相類。元復有虞世魁《重修南嶽廟記》,歲久頹毀。正統壬戌,楚之藩臬檄長沙衡州共建,其高弗及舊五尺,忽風雷交作,白晝晦冥。霽視其柱,已徙去半里許矣。官民畏悚謝過,復崇制如初,久之復圮。至成化庚寅,知府樂平鄭冕、給事中郡人劉昊相繼題請,巡撫繁昌吳琛任其事,出公帑三千金,命衡州衛指揮同知王綱往市川江巨木,得楠四十五章,以充棟樑之用,余木取之近地,凡四年觀厥成,商輅記焉。至嘉靖壬寅,前門暨兩廊圮廢殆盡,正殿穿漏,階除鞠為茂草。分守藩司寧夏潘九齡請上重修,得荒銀一千七百餘兩,乃估買故雍藩廢府房七十間。府在衡州,後桂王府,即其地也。別駕楊公美冕修完東廊四十八間,西廊三十五間;後副都御史金公燦委郡丞王道補完西廊一十三間,凡五載落成,劉黻記焉。正殿七十二楹,案七十二峰之數;正坐子午向,案《石氏星經》云:「南宮赤帝,其精朱鳥,司夏司火。」南嶽姓崇名[D162],即神農為赤帝治南方者。黃帝定五嶽,以潛霍為衡之副。漢武帝南巡狩,以衡山遼遠,徙南嶽之祭於廬江潛縣之霍山,然不過一時事耳,非古今不易之定位也。正殿後為謹身殿,聖像高二丈八尺,象天二十八宿,圭長七尺二寸。自唐虞三代,舉望祀之典,秩視三公。唐天寶中,加王爵。宋真宗易以帝號,至明太祖始去之,惟曰「南嶽衡山之神,為百王不易之正典。」洪武四年,賜金合一,重一斤,祭則奉香以獻,銅香爐巨不可圍,今皆亡矣。鐵鐘二,烘約三千斤,一以司晨昏,一遇朝使大祭,聲先振焉。顏曰「百王秩禮」,星沙吉藩筆也。臺東靜瓶以註水,西爐以藏火,中香爐磴高丈餘,桂藩所築。磴下御祭臺、五鳳樓,東西演樂亭,東西北廊房,共九十六間。東廊銓德觀,又名宰牲墀,西廊□。忠靖王趙葵,宋學士也,其父夢嶽神降生,後立大功,為祭祀監牲神。再下為南臺寺,次嘉應門七間。謹身殿後為廣生殿,崇禎壬午暮春,有龍出水漲,洗去其殿,神像亦順流而下,至龍隱港而止(案,止原作至,依《畿輔叢書》本改),夢報住持,迎歸之,右轄神廟。神有殊勛於嶽,姓陳名尚,時享祀。左有老萬壽宮、新註生殿。後宮奉聖父聖母,適地生石筍如二人形,雕鏤成之;右列太子像。又其後為接龍橋,即元人鑿斷龍脈之地。有朱明亭,凡遊觀者,皆宴樂於此。管大勛有碑記其事曰:嘉靖壬午,上以震位方虛,遣官祝名山。大司徒劉凝齋曰:「衡嶽舊水道,由東北直繞廟前而西南以會於湘。自元鑿廟後,引水以斷龍脈,而太祖龍飛,已應『朱明』之讖;世宗降生於郢,皆其兆也。茲者皇嗣未廣,心竊念之。」大勛於是上其議於兩臺,出藏金若干兩,命知縣車鳴鑾經理之。運河土以填後龍,使新澗由集福碑右,歷萬壽宮,左跨東街以歸於橋,堤甫成而皇子生。嗚呼!亦奇矣。此南嶽廟未毀以前之規模梗概也,邑人吳士寅有小引詳記之。至戊子冬,為順治五年,潰兵經過,四出擄掠。衡沙二郡富商大賈,皆避入南嶽,爭以財賂布帛貯嶽廟復板上。板距地數十丈,其道以神像為梯,履神之身手肩臂以及頭目顛頂而上,藏貨財數十萬。無何,潰兵至,縛廟祝肆加拷打,不勝痛楚,告其處,引而登焉。復板之上不通光,遂持炬而登,遺火延燒布帛,不可撲滅,殿毀。火半月不熄,並謹身殿後宮蕩無存矣,惟中門以外不及於火。越二年,定藩內書院黃惟,改門樓為殿,權設帝座,像稱殿,高丈有六,稍如舊制。辛丑夏,衡宰官士民又從而廣之,太守劉公進禮復新之。衡嶽廟廢興之大概如此。

衡山朝嶽門佛子坳,有子抱母樹,如孩提之童,依依膝下,見之令人動孺慕之悲。後為愚民所斧,今不可得見矣。

余聞普陀法門,以唱韻為小悟門,其中必有玄奧,與余所悟四字無迥異者。然求之二十年,吳楚燕齊之僧,無能言其學者,抑又何也?

衡山水月林主僧靜音,饋余<門身>林茶一包,菜一瓶。<門才>,則安切,音鉆,平聲,衡人俗字也。此茶出石罅中,乃鳥銜茶子墮罅中而生者,極不易得,衡嶽之上品也,最能消脹。,土音坎,字書音罕,曰其味辛,與黃豆同煮,以器罨之,而沃之以臘醋,久之辣極,與京師之辣菜味同,而鮮美過之。以芥為之(以上疑脫「辣菜」二字),而亦芥類也。二物雖皆土產,然佳妙。杜少陵詩曰:「深藏供老宿,取用及吾身。自顧轉無趣,交情何尚新。」今日之謂矣。

長沙小西門外,望兩岸居人,雖竹籬茅屋,皆清雅淡遠,絕無煙火氣。遠近舟楫,上者下者,飽張帆者,泊者,理楫者,大者小者,無不入畫,天下絕佳處也。

梁質人留心邊事已久。遼人王定山,諱燕贊,為河西靖逆侯張勇中軍,與質老相與甚深,質人因之遍歷河西地。河西番夷雜沓,靖逆以足病,諸事皆中軍主之,故得悉其山川險要部落遊牧,暨其強弱多寡離合之情,皆洞如觀火矣。著為一書,凡數十卷,曰《西陲今略》。歷六年之久,寒暑無間,其書始成。前在都中,余見其稿,果有用之奇書也。方輿之學,自有專家,近時若顧景範之《方輿紀要》,亦為千古絕作,然詳於古而略於今,以之讀史,固大資識力;而求今日之情形,尚須歷煉也。此書雖止西北一隅,然今日之要務,孰有更過於此者?在都門袞袞,無片刻之暇,不得錄一通為恨。蓋其書規模雖定,尚未脫稿,塗乙改竄滿紙,須余自錄,不可假手他人也。地北天南,會合莫必,每與宗夏言而恨之。壬申之春,余與質人遇於星沙,狹路相逢,而其書在簏。別來一載有半,質人亦鹿鹿道途,未嘗改訂一字。余留星沙尚有旬余,趁此光陰,夜以繼日,了此一願,則河西五郡,即為我囊中物矣。書凡五冊,冊各百餘紙,共計五百餘紙。思欲節其繁文,撮其綱要,然不敢太略,亦不下四百餘紙。乃縮為蠅頭小草,草草成形,一紙可括其三四紙,不過百餘紙耳。遂奮然下筆,與日競先後,夜焚膏以繼之。經始於辛未二月初一日,至二十二日,近疆夷地暨諸夷小傳皆錄畢矣。尚有一冊,乃西域諸遠國及籌邊方略,皆質人未定稿也,此則俟之異日。縱有餘力,亦不必寫,而余書已成全璧,樂何如之。始悟天下事得寸即寸,得尺即尺,不可因循過日,若前者以為日無多,不發勇想,則此書便當面錯過。始而九衛大局已定,繼而邊堡內地已周,終而邊疆諸夷,全書已竟,無處不可住筆。此即《金唱經•六才子中》所謂挪展法也,今已親證之矣。

長沙府二月初間,已桃李盛開,綠楊如線,較吳下氣候約差三四十日,較燕都約差五六十日。五嶺而南,又不知何如矣。

袁堯文盛言湖南之妙,宜卜築於此,為讀書講學地。柴米食物廬舍田園之值,較江浙幾四分之一。前紫庭亦有此言,將為余買田置舍於衡山之陰,以待四方之來學者。而質人甚非之,以湖南無半人堪對語者,以柴米之賤,而老此身於荒陋之地,非夫也。乃口占一聯云:「只圖柴米賤,不顧子孫愚。」袁、梁議論,從此參差矣。

長沙有李氏女,其母尼也。年將二十,已許字人矣,忽變為男子,往退婚。夫家以為詐,訟之官,官令穩婆驗之,果男子矣。遂髮留辮,解足纏,易男子裝,學頭取耳以為業。今三年餘矣,列肆於市。質人使人招之頭,不來。蓋聞其為當道,寓中人客雜沓,羞赧不前耳。虞臣同紫華爾聲往其肆,令其髮,歸言其聲音相貌,舉止意態,猶儼然是一女子。因細詢其原委,果然也。余憶泰西人身之說,言女變為男,只內腎脫出便是;若男變為女則決無此理矣。說在《脈絡圖說》中,可檢也。

長沙至江西路程:自長沙至湘潭縣九十里,至淥口九十里,至醴縣三十里,至湘東一百里;起旱至萍鄉縣三十里,至慮鎮九十里;覓舟至宣風五十里,至袁州府五十里;又覓舟至分宜縣九十里,至新喻縣九十里,新喻屬臨江,至黃土鎮七十里,至臨江府五十里,至樟樹鎮三十里,至豐城縣八十里,至市叉鎮到江西省城南昌府,共一千零四十里。

自衡州由南昌下湖口水路:自衡州府三十里至樟木市,十五里至七里灘,十里至大浦,十五里至杜光埠,十五里至川州,八里至螺師灘,十七里至斗米洲,五里至大嚴灘,二十里進小河至吳集,一百四十里至攸縣,一百二十里至茶陵州,九十里至高壟,若從陸止六十里。起旱六十里至潞江,十五里至楮塘李田黃梅樹下,共六十里至永新縣,三十里至容江。自容江歷方鄔橋而(案,而原作面)上馬吉坪、上周垣、枕石頭、敖城、劉江、正陽渡、白水狼、湖蘭村,共一百六十里至水陽市。自永陽歷三挑、石山頭、高沙,共一百里至吉塘橋,十里至神岡山,十里至吉安府。雇張家渡漁船往贛州,水程四百五十里。吉安甚難搭船,至此停舟問訪。自吉安歷峽江、樟樹、豐城縣、河泊所,至江西省停舟。由廣潤門至吳城,共一百八十里,由吳城一百八十里出湖口縣。

符天乙以《寫算四例》見示,其除法則泰西新式也。泰西除法,始見於《算旨前編》,發揮於《西鏡錄》,此新式大約創自南敦伯。舊法自上而下,逐層以法除實,每商一數,必一一勾抹;新法自下而上,惟記除余而已,頗為簡便。

仲遜述李天生之言曰:「人若一日不食二三升米飯,四五斤肥肉,如何可以讀得書?」壯哉斯言!精神可想見矣。

仲遜又言長安故城,漢唐之所都,皆在高阜。今省城,元至正中建也,移於窪下矣。若壅八水,則西安之人可使為魚鱉。當更考之。

王智侯苦心五十年,白首無成,以其心得著書三部。一《攻守心法》,凡二冊,若干卷,大約以戚南塘《紀效新書》為主,附以諸家之說,參以心得,皆可見諸施行者,奇書也。其一名《兵機類要》,凡六冊,若干卷,皆采之《通鑒》、二十一史,以類相從,各有題目,亦粲然可觀。其一尚未成書,則治平諸大要也。

高郵舟中,值晚晴,日色遠帆上,皆作杏紅色;春草映之,皆成紺綠。眼色為緣,生於眼識,光色與相參相值,而識生焉。吾又烏乎知其所在哉。

杭人歐陽君寵,精相術,人稱其「重瞳子」。余向疑古之所謂重瞳者,皆別有故,若果爾,則示一物必成兩物。恨不與虞舜、項羽智者同時,以求其故。今問之君寵,乃一黑翳如瞳也。歸與宗夏言之,一笑,向曾與之論及故爾。

杜移年早歲曾識王孟津,述其言曰:「書法之始也難以入帖,繼也難以出帖。」可謂入理深談矣,然詩文又何獨不然耶!

張岫民出其近作一卷,中有與泛日本者談海溝之異。序曰:「去西岸東行,帆過海溝,程居其半,其水黝黑,約三百里,奔流剽急,自北而南,海為之陷,有若溝然,故因其狀以名之。又有糠洋,亦日本必由之路,有物浮於海面,其狀如糠,幾數百里,風濤激逐,凝聚不散,蓋水脈有以限之也。」

維揚精忠廟,乃梁昭明太子文選樓故址,其殿額「大雄之殿」,乃唐顏魯公所書。尚有諸天牌位,皆出魯公手,今為王阮亭易去,惟存殿額耳。後為岳武穆王改建,報忠也。其樓聯云:「一代忠臣寺,千秋帝子祠。」

張岫民出其所藏霹靂斧二,竹葉符四,皆妙麗瑰異。霹靂斧,其一上下相等,下薄如刃,稍具斧形。其一上狹而厚,下闊而薄,底钅舌利,儼然斧也。中有一空若受柄者,去首十分之三,去底十分之七,外大可容拇指,中小不能穿小指,而反覆背面皆然,則又示人以決不可施柄也。籲!寰宇之內,莫奇於雷矣。竹葉符,長可六七寸,闊七八百分,右偏淡黃色,有自然符篆文,出粵東羅浮山。人傳昔有劉仙棲巖石中,投竹符以驅木魅,竹遂為林。葉符篆,亦異物也。

張岫民之《丁卯編》,乃紀是年所見之古人書畫名跡也。書則論其筆法,畫則列其圖狀,凡宋、元、明名人題跋詩歌,悉載於後,而殿之以顧維嶽之品目次第,前後附之以詩,奇書也。晉王右軍《氣力帖》卷一,晉王右軍《二謝帖》卷二,褚河南臨黃素本《蘭亭序》卷三,唐碑宋拓《化度碑》卷四,唐周《春宵秘戲圖》卷五,宋林和靖《詩帖》卷六,米敷文司馬端衡合璧卷七,趙彜齋《花卉》卷八,趙松雪《飲馬圖》卷九,趙文敏蕙石管仲姬《竹枝合璧》卷十,梅花道人水墨山水大軸十一,梅道人《風竹》長幅十二,元釋雪窗《蘭蕙》卷十三,元胡廷暉山水小長幅十四,曹雲西《貞松白雪軒圖》卷十五,沈石田《夜雨止宿圖》軸十六,沈石田《設色自壽圖》軸十七,唐子畏《折枝墨梅》長幅十八,仇實父《青綠采芝圖》軸十九,無名氏《獨舞翠盤圖》二十,籀史二十一,太原所藏書畫歸南中者目二十二,書籍目二十三,共為一冊。蓋是年枝安顧維嶽延岫民於家校訂經史時,出其所藏,共為欣賞焉。維嶽吳中第一收藏家,故所見之博如此。

維揚禹王廟中,有巨石一塊埋土中,名曰「浮山」。相傳神禹以此石鎮海眼者,可發一噱。

隆雲師言天臺諸師,地無賦稅,皆刀耕火種。以刀茅草,焚之成灰,以蘿蔔子下於灰內,灰猶溫也。他物不可種,野獸率取而食之矣。

天下錢穀總數,每歲所進,通共三千四百八十四萬四千九百七十五兩,遇閏加一十七萬七千二百八十二兩。內地丁銀二千九百六萬八千六十二兩,遇閏加二十萬四千六百七兩一錢。雜稅銀七十二萬八千三百九十兩,增減不一。鹽課三百六十六萬八千七百三十四兩六錢零,遇閏加一萬二千一百五十一兩六錢。關稅銀一百三十七萬九千七百八十八兩三錢。各布政司細數列後:

一北直地丁銀二百四十四萬五千一十兩七錢,當雜稅銀三萬二千二百三十八兩一錢,共二百四十七萬七千二百四十八兩八錢。一山東地丁銀三百二十九萬六千九百六兩,當雜稅銀五萬八百八十七兩八錢,共三百三十四萬七千七百九十三兩八錢。一河南地丁銀二百七十二萬三千八百九十五兩一錢,遇閏加三萬四千三百四十五兩三錢零,當雜稅銀一萬二千四百六十七兩二分,共二百七十三萬六千三百六十二兩一錢二分。一山西地丁銀三百一萬八千九百四十六兩八錢三分,遇閏加二千三百六十三兩六錢,當雜稅銀二萬八千九百七十八兩八錢六分,共三百四萬七千九百二十五兩六錢九分。一陜西地丁銀一百五十八萬九千五百九十四兩三錢,遇閏加二萬三千五百二十七兩六錢零,當雜稅銀四萬三千九百六十五兩三錢九分,共一百六十三萬三千五百五十三兩九錢。一甘肅地丁銀二十八萬三千七十兩七錢九分,當雜稅銀一萬八千二百五十六兩七錢,共三十萬一千三百二十七兩四錢九分。一安徽地丁銀一百六十九萬八千九百六十兩四錢,遇閏加四百一十八兩三錢,當雜稅銀五萬九十九兩七錢,蘆課銀四萬一千八百九兩八錢一分,共一百七十九萬八百六十九兩九錢。一江蘇地丁銀三百九十九萬六千一百七十六兩三錢六分,遇閏加二萬六千五百九十三兩四分,當雜稅銀一十二萬九千三百八十兩八錢,又錢二萬一千六百文,蘆課銀一十一萬七百五十四兩九錢,共四百二十三萬六千三百三十三兩。一江西地丁銀二百二萬八千二百八十九兩七錢三分,遇閏加一萬九千八百六十六兩四錢七分,當雜稅銀四千三百二十六兩八錢一分,蘆課銀五千四百一十七兩三分,共二百三萬八千三十三兩五錢七分。一浙江地丁銀二百九十三萬九千八百八十二兩九錢七分,遇閏加二萬二千五百九十六兩七錢,當雜稅銀一萬一千六十一兩九錢,共二百九十五萬九百四十四兩八錢。一湖北地丁銀一百一十二萬七千九百六十六兩六錢,當雜稅銀二萬一千五百八十四兩八錢,蘆課銀五千一百一十六兩六錢六分,共一百一十五萬四千六百六十八兩一錢。一湖南地丁銀七十九萬三千四百二十九兩七錢五分,當雜稅銀一千六百九十二兩五錢一分,蘆課銀六百八十七兩五錢九分,共七十九萬五千八百九兩八錢五分。一福建地丁銀一百二十四萬八千三百四十四兩三錢,關稅銀一萬四千五百六十六兩六錢六分,當雜稅銀一萬二百一十八兩九錢,共一百二十七萬三千一百二十九兩九錢。一廣東地丁銀一百二十七萬二千五百一十九兩一錢,遇閏加一萬六千六百三十一兩一錢,當雜稅銀三千四百八十兩,共一百二十七萬五千九百九十九兩二錢。一廣西地丁銀三十三萬八千六百七兩一錢五分,遇閏加一萬一千四百二兩五錢一分,當雜稅銀二萬五千八百六十八兩七錢二分,遇閏加一千五百七十一兩二錢七分,共三十六萬四千四百七十五兩八錢七分。一四川地丁銀六萬三千三百三十七兩六錢九分,遇閏加一千八百三十四兩九錢,當雜稅銀一萬七千七百七十一兩一錢六分,遇閏加七百五十七兩一錢五分,共八萬一千一百八兩八錢五分。一雲南地丁銀八萬四千八百三十五兩八錢八分,雜稅銀三萬一千一百三十六兩四錢八分,共一十一萬五千九百七十二兩三錢六分。一貴州地丁銀六萬三千五百三十三兩一錢,遇閏加四百八十六兩四錢,雜稅銀一萬二千七百八十五兩四錢,遇閏加八百五十兩六錢,共七萬六千三百一十八兩五錢。一關稅銀一百三十七萬九千七百八十八兩三錢。一鹽課銀三百六十三萬八千八百九十四兩八錢,遇閏加四萬一千九百四十兩九錢。

京省需用俸餉總數:在京俸各色共七百八十萬二千五百八十三兩零;各省存留俸餉驛站修河顏料漕項共七百四十一萬五千六百七十六兩;各省駐防及綠旗官兵俸餉共一千三百四十九萬二千七百五十五兩。細數分列於後。

一在京需用列後:王以下滿洲官員兩季俸銀一百一十二萬一千九百三十五兩七錢五分八厘;漢宮兩季俸銀三萬七千九十四兩一錢;蒙古王俸銀五萬九千九百二十七兩五錢;各部院雜項一百一十七萬三千三百一十二兩二錢;各部院公費銀六萬一千五百一兩七錢。

一在京每歲需用兵餉列後:盛京俸餉銀八十五萬二千六百四十八兩八錢;八旗月糧四百一十四萬五千七百三十二兩三錢;八旗拴馬銀一十五萬九千一十一兩五錢;八旗前鋒護軍披甲餵馬銀一十八萬五千六百二十二兩;八旗牛種銀五千八百五兩七錢五分。

一各省每歲需用存留列後:北直每歲存留銀七十三萬八千七百八十五兩一錢;山東每歲存留驛站河道俸銀六十八萬五千九十四兩;河南每歲存留驛站顏料河工銀四十四萬七千四百九十兩八錢;山西每歲存留顏料綢價銀三十三萬九百六十一兩九錢;陜西每歲存留驛站等銀二十一萬八千二百三十二兩;甘肅每歲存留驛站等銀九萬三千三百九十八兩九錢;安徽每歲存留漕河驛站等銀七十六萬四千六百六十七兩;江蘇每歲存留漕河驛站俸工等銀一百二十九萬四千五百二十九兩;江西每歲存留驛站輕賫本折顏料銀四十七萬八千四十六兩五分;浙江每歲存留各項銀八十三萬二千四百四十五兩零;湖北每歲存留俸工驛站漕項茶價三十一萬八千七百四十七兩三錢;湖南每歲存留俸驛站漕項銀一十七萬六千八百二十七兩九分;福建每歲存留俸食銀二十一萬七百五十六兩六錢零;廣東每歲存留俸食改征米銀四十五萬五千五百五十八兩;廣西每歲存留顏料俸工銀八萬七千七百九兩六錢零;四川每歲存留俸食驛站銀四萬二千四百二十二兩五錢;雲南每歲存留銀九萬一千七百九十七兩三錢;貴州每歲存留銀六萬四千九百六十六兩六錢。

鈔關每歲存留辦銅緞匹顏料貂皮共銀四十二萬九千四百四十兩。

一各省歲需兵餉列後:直隸歲需兵餉銀八十二萬八百一兩一錢八分;山東歲需兵餉銀三十五萬五千七百七十四兩零,遇閏加二萬七千六百三十六兩;河南歲需兵餉銀一十九萬八千三百五十九兩四錢,遇閏加一萬五千九百七十兩四錢;山西歲需兵餉銀四十八萬二千六百八十三兩八錢,遇閏加二萬八千五百九十二兩九錢;陜西歲需兵餉銀一百五十六萬五千七百四十九兩,遇閏加一十五萬三千一百一十六兩八錢;甘肅歲需兵餉銀一百四十八萬七千九百二十四兩;安徽歲需兵餉銀五十二萬八千八百八十七兩七錢九分,遇閏加六千四百六十二兩三錢;江蘇歲需兵餉銀七十四萬六千四百七十三兩九錢一分,遇閏加一萬三千九百兩八錢三分;江西歲需兵餉銀二十五萬八千一百四十二兩零,遇閏加二萬二百七十兩六錢;浙江歲需兵餉銀九十七萬五千四百三十四兩九錢,遇閏加一十萬七千二百四十二兩三錢;湖北歲需兵餉銀六十萬八千四百六十五兩四錢七分,遇閏加三萬七千四百八十兩五錢三分;湖南歲需兵餉銀三十五萬一千四百二十七兩三錢,遇閏加三萬二千四百五十二兩四錢八分;福建歲需兵餉銀一百三十九萬五千五百五兩八錢七分,遇閏加一十一萬九十五兩六錢;廣東歲需兵餉銀一百三十五萬八千六百九十四兩五分,遇閏加一十二萬五百八十四兩一錢七分;廣西歲需兵餉銀三十四萬六千五百二十兩八錢,遇閏加二萬八千六百六十兩;四川歲需兵餉銀六十八萬六千九百六十兩六錢,遇閏加六萬二千五百五十八兩一錢;雲南歲需兵餉銀八十萬五千九十五兩三錢九分,遇閏加六萬五千四百二十七兩三錢;貴州歲需兵餉銀三十七萬七千一百七十一兩,遇閏加二萬九千九百三十八兩六錢。

關稅內歲撥兵餉銀二十九萬二千四百二十五兩五錢。

天下錢糧出進存剩總數列後:每歲進銀三千四百八十四萬四千九百七十五兩,加閏在外。每歲出銀二千七百三十八萬八千五百八十八兩,加閏在外。每歲存剩銀七百四十五萬六千三百八十七兩。

案天下之餉,合滿漢之兵,歲需者不過一千三百五十萬而止耳。明天啟鄭宗周疏云:「嘉靖十年,兵餉共六百八十萬。至萬曆四十年後,頓增至四千餘萬。」則今之兵餉尚不及萬曆年間三分之一耳。

吳三桂據湖南,兵駐松滋久。乙丙之間,和碩安親王統大兵自江西袁州直趨湖南,兵至長沙之東。三桂聞穆將軍為戰將,不敢輕敵,丙子二月,自松滋退軍長沙距戰。梁質人自江西為韓非有求援,三桂之意先敗安王而後援吉安,訂於三月初一日合圍,留質人曰:「汝於壁上觀吾軍容。歸以語東方諸豪傑也。」官山在長沙東南,與瀏陽相值。安親王軍長沙東,官山之後;三桂軍長沙西,連營嶽麓山,亙數十里,軍容之盛,近古未有也。三桂欲自與安親王決戰,諸將苦諫而止,皆誓死以戰。三桂坐瀏陽門樓,質人以三桂命立城上。安親王發兵十九路,自城北鐵佛寺後布陣至城之西南,長數十里;三桂亦發兵十九路以應之。將軍王緒先陷陣,清兵合圍之數重,旗幟盡偃,金鼓無聲,城上人盡失色,以為此軍全沒矣。少頃,聞交槍連發如急鼓,清兵紛紛墮騎,王緒軍沖突無前,莫有攖其鋒者,深入敵境,獲全勝而返。偽將軍吳應貴者,三桂之侄也,搏戰為流矢所中,貫腮墮馬,夏國相力戰,救之而歸。穆將軍追至城下,三桂於近城設伏以防,巨象伏岡下,敵至,起而沖之,清兵披靡而走。交鋒者凡三路,馬寶軍大捷,余殺傷略相當,呼聲動天地。血戰至日中,天忽大雨,交槍不得開,各斂軍而退。三桂初意氣吞官山,先發十九路,余軍駐嶽麓,留為更番地,不勝則後軍繼之,必平官山而後已。及見應貴傷,復值大雨,為之奪氣。曰:「天意不測。」遂入城而守,清兵亦掘濠不復出。未幾,應貴死。

吉王見浚,英宗第五子,天順丁丑,封於長沙。六傳至憲王子由棟,天啟辛酉襲位。後流賊犯湖南,王與桂王同舟奔粵西而死。今其府基為官倉,當年規模,猶可想見焉。

明初,太祖第八子潭王梓,封長沙,後以妃家坐事國除。太祖第十七子谷王穗,初封宣府,永樂中徙封長沙,後以事國除。仁宗第五子襄王善,宣德己酉,封長沙;正統元年,徙封襄陽。

武夷茶佳甚。天下茶品,當以陽羨老廟後為第一,武夷次之,他不入格矣。

江西有行水碗卦術者,至人家以碗貯水,投白米數粒於中,立能知其家事。凡祖先之姓字相貌年壽,一一不爽;間有一二字訛者,亦必字異音同,如之為知,朱為豬之類,似有人告之者。然必有一同行人立門外,強執途人而與之言,刺刺不休;而室中之人,其言如見,否則一無所知矣。此理之最不可曉者。

長沙萬福禪林主僧素默,以藏字畫一束求售。董元宰臨《二王帖》一卷,破門石浪和上臨智永《千字文》,陳正言水墨花鳥一卷,魏國公徐瞻草書大幅一紙。董字極佳,真跡無疑。破門石浪住南岳飛來船下,深入晉、唐閫奧,絕無近人蹊徑,黃慎軒而後,不可多得。陳正言,近時湖南人,筆墨有士夫氣,非工匠手所能。徐瞻不知魏國公第幾世子,亦雄偉可觀。此皆鐵目和上所遺以鎮山門者。素師索價過高,余不能酬也,遽返之。又有石浪草書,其自作山居詩二十二首,別為一體,佳絕,乃為俗僧借去臨摹。數日而還,則於每字之旁,皆以惡劄書楷字以釋之,如楊升庵之釋岣嶁禹字碑者然,見之令人駭絕、笑絕、恨絕,此罪當加於焚琴煮鶴數等。昔有人以方竹杖贈一僧,後問之,則已規而漆之矣。古今蠢人,未嘗無對也。《山居即事詩》,自寫性靈,不落體格,絕無煙火氣,今錄其十八首:「一間茅屋不堪誇,不是雲埋霧便遮。幸得老來無個事,掃些竹葉煮松花。」(一)「門徑深深路又荒,草頭多露月來光。其中亦有忘年者,日日焚香坐草堂。」(二)「年來無事可當心,一把鋤頭斫古今。翻轉溪雲睡去好,長留明月伴松陰。」(三)「山中日日有雲飛,飛的飛來歸的歸。惟有這些歸不得,留為山寺補僧衣。」(四)「小橋流水入山幽,一徑松陰腳底收。處處白雲堆谷口,家家黃葉墮枝頭。」(五)「一村深樹一村煙,村樹深煙斷欲連。不斷不連分野色,濃濃淡淡夕陽邊。」(六)「昨來相送出柴扉,冷霧寒煙濕我衣。一路腳尖深凍裏,溪聲踏作雪聲歸。」(七)「十年無夢到鄉關,為個蒲團債未還。幸有月來常問問,不知身在幾重山。」(八)「幸得為僧不甚貧,東來西去皆云屯。其中滋味無端的,手指青山一故人。」(九)「山中有事不尋常,雲滿溪來月滿床。處處花枝皆梵字,山山鳥語說文章。」(十)「一間茅屋住山灣,煙霧層層石上斑。幾日欲消消不得,看來身在米家山。」(十一)「紅霞遠散夕陽殘,日暮還家鳥雀寒。茅屋半間雲外出,梅花一樹月中看。」(十二)「沿門竹外種芭蕉,嫩綠分陰過小橋。乍得一番新雨後,明朝色亦勝今朝。」(十三)「一山黃葉喚秋風,陣陣飛來詩眼中。不是老僧吟不得,溪聲送出曲無窮。」(十四)「春到春山草木齊,清泉白石燕銜泥。有時步出溪頭看,片片春雲掛樹枝。」(十五)「踏斷雲根問路忙,春風陣陣野花香。無心石上看流水,不覺穿雲到草堂。」(十六)「山中十月正飛寒,打煞梅花雪一團。不及故園青竹子,枝枝葉葉好相看。」(十七)「日日山窗夢不驚,床頭書卷半公卿。山僧未醒禽先醒,過我籬邊三兩聲。」(十八)

文墨師說湖南義象事。吳三桂之來湖南,有象軍焉,有四十五隻,曾一用之,故長沙人多曾見之。象各有一奴守之,與奴最有情。奴死,人為之制棺訖,象必來親殮,以鼻卷奴屍置棺中而蓋之,不下釘。人先於曠野中掘地為坎,告象以其處,則以鼻卷棺而來,自置坎,復為掩土,徘徊留戀,垂涕而去。一二日後必復來,去土開棺,諦視其屍,重為掩蓋。嗣後或一日來,或三五日一來,必待其屍腐爛,人形脫盡而後已。凡象之於奴皆然也。有一奴牧象,私與一婦戲,偕入草屋中。象見之怒,以鼻扃其門。奴恐,逾垣而出,象以鼻擲奴擲之,顛撲而下,復以牙觸奴糜爛而死。象忽自殺其奴,乃從來未有之事,官司拘象而問之。象忽奔逸而去,人皆披靡,以為其逃也。少焉,卷一婦人來,置之官前,而自跪其官,以鼻觸婦人使言。婦人戰悸失音,久之始吐其實。官義之,貸其罪,別選奴以牧之。余謂此象可以為刑官,可以為律師,世人目亂男女之倫者曰禽獸,象獨非獸耶?胡可以之而詈人也?嘆息者久之。

偶與紫庭談及河州、西寧、涼、甘、肅等沿邊地方,太祖不設州郡而置衛者,蓋以邊遠重地,提此線索於五軍都督府也。紫庭為之擊節,因誦李天生《潼關詩》云:「聖主垂裳西顧深,前星已兆翠華臨。風雷卜鼎渾非故,朔漠開基遂至今。萬里自天提鎖鑰,三王同日貢球琳。終憐戰骨崤函左,雪暗春遲白草吟。」第五句亦即此意也。

質人云:今堂子中所祀鄧將軍,諱子龍,江西南昌豐城之間人。少饒膂力,家貧,事母至孝。常遇賊,負母而走,賊追及之,將軍曰:「吾將避汝,汝來尋我,是當死也。」遂與賊戰,數十人莫攖其鋒,人始知其勇。後入行伍,以功得官。歸有聯云:「百戰歸來,剩得鬢邊白髮;千金散盡,惟留江上青山。」風度亦可想見矣。後起為遼東遊騎將軍,死王事云。向在洞庭山,華亭李如山曾言之,今益得其詳矣。

質人言江西建昌有廣濟上人,大方師之徒也。立關募造建昌之太平橋,三年而橋成,皈依者甚眾。有兵家子,逸其姓及貫,投師披剃為弟子。忽有悟,一日於師前作禮曰:「師父,我們去罷。」師問其故,沙彌取草一束,手執兩端,而穹其中,如橋狀,以火燒之,作禮而去。至十里外曠野中,露地坐化。廣濟師聞之,三日後,積薪於野,辭別大眾,趺坐於上,舉火自焚。火已及臍,猶端坐不動,舉數珠擲火外,萬眾環視,唱佛號,聲振四野。師化數日,而太平橋忽為火毀,眾始悟前沙彌之焚草,蓋其象也。此事建昌人多有見者。

質人少時猶識大方。後病熱昏,夢走荒山曠野中,忽遇大方,偕行數武。私自念言彼出家人也,我儒者,奈何與之同行?遂駐步看大方遠去,復取別道而走。又遇二人偕行,久之亦失伴。行亂石草莽中,虎跡縱橫,甚可畏怖,遂自悔曰:「適同大方走,或跟定後二人,皆不至此。今將奈何?」忽見一茅屋,有一人出,曰:「汝死矣,來此汝欲何所為?」答曰:「平生所願,惟清勤二字耳。」其人走入屋,持索而出,曰:「恁麼則作牛去。」遂失聲大叫,狂走而覺。此夢亦奇,先生當深思之。

鎮江錢邦芑,字開少,後出家,號大錯。其弟字馭少,能詩。質人誦其《居庸關詩》:「居庸千尺薊門間,舊是中原第一關。屬國久通高麗使,邊墻直界朵顏山。天無私警兵才息,統有專歸戍自閑。只羨廬龍田子泰,炳然高節邁塵寰。」其二云:「髫髻生當戰伐年,南軍正戍白狼煙。餉輸滄海千艘粟,門接醫閭萬仞天。將略何人雄虎豹,廟謨終歲輦金錢。一從解甲投戈後,博得中原日宴眠。」此詩共三首,今逸其一矣。

明成祖,非馬後子也。其母甕氏,蒙古人,以其為元順帝之妃,故隱其事。宮中別有廟,藏神主,世世祀之,不關宗伯,有司禮太監為彭恭庵言之。余少每聞燕之故老為此說,今始信焉。

躬庵於燕都曾見一篋,中藏烏思藏歡喜佛像二軀,作男女交構狀,非金非石非木,儼然血肉也,鬚髮皆真,不知其為何物。

鄧子喻,江西人,在郴州助紫庭丈量田地,偶來談及何督師騰蛟,死潭州,埋沙港,其地已為人築室於上矣。康熙中見夢於其子,並一老僕,言其地,且令扶歸。其子來中湘,如言得之,顏色如生,遂以棺斂,扶之而歸。

蕭山縣人來度,官滇中,嘗睡去,於冥中列坐審判世間事,亦有千古未結之案。後語人曰:「余不久矣,今將實授也。」未幾果死,其生時嘗親為堯文言之。

上因修《一統志》,令天下皆具輿地圖冊,以考疆域道理之遠近,皆聚於統志館中。余向雖曾泛覽,然未及鈔寫,將以俟之異日也。

蕭孟,太和縣人,富可敵國,然能應接四方之士,躬庵先生每過其家。後因韓大任在吉安,應接其糧餉,上問及之,而老於囹圄焉。

泉州同安縣人林時山,字樓船,在臺灣以功封伯。後因保舉施良,良叛,遭杖削職。其子前在都,忘其名字矣,有書十數卷,曰《明季紀事》。自隆武二年起,癸亥鄭氏國亡止,皆臺灣事也。文筆雖不能矯健,而紀載詳明,楊於兩在都門曾見之。

劉益其言:吉安烏兜人陳箕南,字狂奴。其弟陳遘,字二止。鼎革後不髮。狂奴死於甲午;二止隱山中,惟一奴供炊汲,子弟外不見一人。後因山賊之亂,諸郡縣發兵剿除,兵過其居,見其有髮,以為賊也,執之以歸縣。鄉人皆知其賢,謀劫之途,二止曰:「無以我一人故,累及一鄉。立諭眾散,使歸報吾子弟,可輿棺一具來縣前,吾將死矣。」時知縣蕭恒夜鞫之,曰:「吾不忍先朝,逃深山窮谷中,以全吾髮,為聖世之夷、齊,一奴外無他人往來,室無寸鐵,予將何為?」知縣審其非賊,諭令髮,曰:「是不能矣,惟有一死,已令子弟具棺於外矣。」令益賢之,詳錄其口供而上之於郡守。郡守諭之再四,堅執如前。守大奇之,曰:「是非賊。」縱之使歸,全髮山中,數年後始死。

康姓,本江西吉安府福縣人。其始祖姓匡,諱恂,宋藝祖時,與梁灝同榜。因姓犯帝諱,請易之,帝書王康姜三字,令其自擇,定康姓焉。

長沙四十八願,門臨清池,地當山麓,境頗幽折。開山之祖,為秀白大師教下座主也。今堂頭師別韻卞山下人為余言,石頭希遷之見相寶塔,乃衣缽塔也,其肉身塔在兜率寺。寺在衡山衡陽之間,臨湘水。言出師口,未敢即信,存之以備考訂可耳。

饒卿云:豐潤縣南二十五里,有車軸山,上建無量閣,尼寧氏居。寧氏年五十餘,一日告眾坐化曰:「三年後啟龕,吾復活矣。」遂泊然而逝,眾以全身封龕中。屆期,眾數千人啟龕,顏色如生。以手指案其肉,顫動而血不凝,以針刺之,血出如註。然竟不復活,遂封龕而建塔焉。

楊涵齋述建義侯林興珠阿克薩之捷甚詳。建義本江西南安副將,後升辰州協鎮,平西兵至,降於周。後在湘潭,涵齋勸之投誠,偽周平,封建義侯。甲子之冬,上在景山召見,語良久。論及火器之利,因問所以御之者,曰:「惟滾被為第一。」上問滾被為何物,侯曰:「即人家所用之棉被也。」上笑曰:「是何能為?」侯曰:「柔能制剛耳。」因詳言其進退滾閃之法,上頷之。又問曰:「滾被之外,更有何法?」曰:「有滾牌,臣家有其器。」上立命取至。曰:「汝家有能用此牌之人否?」曰:「有數人耳。」遽召六人來,於上前舞跳。上命善射者數人,以雹頭射之,數發皆不能中,矢未發已滾至面前,疾於飛鳥。上大喜,問能用滾牌之人,何方可以召募,得人幾何,可以成一旅?曰:「多則一千,少或五百,可以用矣。惟臣鄉漳泉之人,多善此者,須於閩募之。」上曰:「此去閩遠,往還非數月不可。今直隸、山東、河南多臺灣投誠墾種者,皆閩人,召用之,五百可得也。」侯曰:「誠如上諭。」遂召募教演,未幾而成,亦未知上之將何用也。至乙丑春夏間,上命往征羅剎國阿克薩城。羅剎國在極西,絕荒遠,幅員極廣。阿克薩,其極東之邊界也,在烏龍江側,與梭倫鄰。柵木為城,一將守之,兵不滿千。其人猛如虎豹,而火器尤利,發無不中,梭倫時被其害,子女參貂,搶擄殆盡。梭倫之貂,為天下最,以羅剎故,不得時貢,且數以羅剎之過上訴。上既平三藩,未嘗一日忘羅剎也,乃命彭椿公領鐵騎三千,為陸路將軍;林興珠領滾牌五百,為水路將軍,往征之,水陸並進。上曰:「阿克薩城,吾得其地,眾少不能守,多則饋餉難。吾非欲其地,特以梭倫時來哀訴,吾不忍其侵暴,命汝往討其罪,汝彭椿體朕此意。林興珠老將知兵,宜聽其方略,以時進取。邊地早寒,不宜久駐,林侯南人且老,不能寒,城克令其先歸;汝彭椿撫其眾,欲歸羅剎者放之歸,有降者與偕來。毀其城柵,踐其土地,蹂躪之使不可復耕牧,則自外四十八旗揚兵而歸。若五六月間不克,亦即罷歸,待來歲再計之。」兵進,五月間至其地,以梭倫人為向導。初,羅剎屢得志,二十年無一騎至其地者,城既狹小,則皆散處於外,備益弛。梭倫人導吾眾,走深山中,亦不深諳逕路,略識方向耳。見有人煙,趣圍之,數家聚耳,屋皆以樺皮,甚堅致。執其人問之,則去阿克薩不遠矣。有一人逸而走,林侯曰:「宜亟進矣,掩其不備而圍之,令其在外者不得入,在內者不得出。少遲眾合,不可當也,無待舟師。」彭椿公遂以鐵騎三千進,比其人至,兵已迫城下矣。城中人不多,眾散處不得合,內外隔絕。城四門皆有巨炮,猛烈不可當。然司炮者皆隔於城外,無能施放者,遂困之,而城堅不能驟下。城有守將,其父亦守一城,相距七百里,城傳烽燧,其父率眾五百,自上流乘木筏順流而下。五月二十三日圍阿克薩,二十五日,救兵已至,偵知之。林侯曰:「是兵自水來,若使登岸,則不可當。吾以水軍往迎之,皆斃之於江中,大軍之圍不可撤也。」則皆令眾裸而入水,冒藤牌於頂,持扌扁刀以進。羅剎眾見之,驚所未見,呼曰「大帽韃子」。眾皆在水,火器無所施,而藤牌蔽其首,槍矢不能入,以長刃掠牌上,折其脛,皆踣江中,殺傷大半,余奔潰而逸。興珠不喪一人,復圍城。興珠曰:「此幸勝。城若不克,大軍至,無噍類矣。」令三千五百人,人取草一束,堆城下;不下,即火之。城中呼號,請降而出。縱其守將歸,有降者置軍中,堅守之。三日而城下,侯遂先歸。侯之眾在沈陽墜騎而死者一人,病死於途者三五人耳,未嘗亡一夫於敵也。陛見,上大喜曰:「林侯之功,史冊所未有也。」下部議賞,不酹其勞,上命更議。彭椿公既平其地,甫歸報,而羅剎已於其地復建城,比前愈巨,益其眾,耕牧如故,掠梭倫益甚。上怒彭椿公踐踏其地之不力也,以前功折其罪,並侯之功亦不敘焉。林興珠雖老,不能一日無婦人。清制惟王行師可攜婦人,貝勒、貝子、公皆有定數,公以下不得有。林以女子髡其頂,詐為男子裝,置帳中。興珠不能交結諸當事,更不善事上之左右。初,上命侍衛佛寶、關寶隨師東,興珠以帳有婦人,不令二人坐,來則坐之帳外烈日中,二人以此怨之。歸譖之於上曰:「興珠固善戰,然輕佻不持重,無大臣體,且私攜婦人。」上曰:「彼老非婦人不適,可無問也。」然以此少之。

子霖在秦,欲遊太白。李雪木曰:「兄氣弱,不宜往。地高,寒冷侵人,且多雹。有片雲起,雹即落,有大如屋者。路見雲色異,即疾走匿山巖下以免;若行遲或不諳徑,多為雹傷。故諺云:窮不遊武當,富不登太白。」

饒卿言:有馬醫子病癖,脊間有塊礙手。病日甚,百藥不效,死矣。其父恨之,取刀刮其脊,有物如筋狀,韌甚,取出,刀斧不能割斷。其物既出,而子之鼻間栩栩然,撫其胸前微溫,遂縫刀割處,置之於地,久之漸蘇。經一晝夜能言,索湯水,竟生矣,調理久之而愈。此事雖怪誕,然有至理,華陀之方,皆從此入想,惜其學不傳耳。聰明而能深思者,當於此別開一路。

李棠,字紹林,桂林府臨桂縣人,以御史降廣東雷州知府。三桂變後,檻車逮至常德。棠在朝曾特疏糾三桂,故欲得而甘心焉。至則以其人望宥之,以為中書舍人,來衡即位,升大理寺丞,後投誠於韓撫軍世琦。棠昔亦嘗論韓,韓不以介意,厚遇之。入朝,上怒其反覆,謫戍遼左。仲翔在常德,嘗主其家。

在衡時,三月中聞蟋蟀聲,虞臣以為異。非曾曰:「吾鄉四時常鳴也。」又有喜蛛墮於前,色爛然如白銀,此亦中原及東南所未見者。

偶閱《正楊》二冊,乃汝南陳耀文之所著,以正楊升者也。升之書,固多謬戾,而陳氏正之,亦十得二三耳。聞更有《正正楊》一書,尚未得見。正正楊與非非國語,千古奇對也。

紫庭言:西洋有制南鉛法,每鉛一石,追出銀四兩銅六斤,餘皆變為黑鉛,亦厚利也。余向以黑鉛置南鉛,則南鉛皆變為黑鉛,然為時頗久,若不多折耗,則利亦可倍。

楊升云:《史記》:「旁羅日月星辰。」《文選•陸佐公新刻漏銘》:「俯察旁羅,升臺登庫。」《尚書•考靈曜》云:「冬至十月,在牽牛一度。求昏中者取六項,加三旁蠡,順除之(除,朱筆改作卻,依鄭註也)。」鄭玄註曰:「盡行十二項,中正而分之,左右各六項也。蠡,猶羅也。昏中在日前,故言順數也;明中在日後,故言卻也。」據此則旁羅乃測天之器,如今之日晷地羅也。十二項者,十二時分為十二方也,此可補《史記註》之遺。此說有據,而晦伯非之。傍羅為測器,即不可以證《史記》,而今人名向盤曰羅經,則確本之此也。余謂十二項,即十二向也。

楊云:唐詩「暮雲生嶺上,積雪在囂間。」山凹之地堪為墟市者曰囂。《周禮》曰:「禁其鬥囂。」註:「鬥以力爭,囂以口爭。交市之地必多爭,故禁之。」此亦可以證囂之為市,其義所從來遠矣。後世市謂之墟,歸市曰趁墟,言有人則囂,無人則墟也。蜀謂之場,滇謂之街,嶺南謂之務,河北謂之集,此解唐詩囂字甚可。而陳力非之,亦太過矣。

考得漢高祖起沛時,年四十八,崩時年六十三。

與紫庭談諸葛孔明之出祁山,屯兵五丈原之失;嘆陳壽之論孔明,分寸不失。觀場矮人,未可與論古今也。紫庭見解超卓,迥出倫類,天下不多見也。

衡嶽集賢書院在集賢峰下,祀李鄴侯、韓昌黎、趙清獻、周濂溪、羅洪先五先生。明太常夏良卿謫守茶陵時,同編修張治、知縣彭簪所議建者。後因朱晦庵、張南軒二祠毀於方廣,郡人曾鳳儀重修是院,遂以朱、張二子之主附之,春秋合祀焉,今亦以僧守之。書院地基頗寬敞,屋宇皆修整,守祠者有數僧,差覺不寂寞。環院皆松篁,左數武為退子頭,胡文定公專祠在焉。又半里為湛甘泉書院,院旁紫雲洞,左上有陳白沙先生祠。甘泉少承白沙之學,以白沙嘗寤寐衡嶽,卒於是,構祠於此。院左有甘泉坐石,有端默石,有甘泉洞。

南嶽規模宏闊,過於岱宗,無論嵩華。初陟山麓,即覺氣象迥別。群峰羅列,層層浮出,各極奇秀,而雄渾博大,絕無峻巖刻削之狀。正如雷尊象鼎,雖丹碧爛然,而太樸渾淪之氣,非鬼工匠手所能擬議。又如杜少陵諸絕作,必非清新俊逸超脫幽奇等目所可形容者也。

南嶽絡系潭,當華嶽嶺之右,其上飛流數道,穿諸嶺而來,匯於潭。潭在兩山峽中,亂石林立,急流觸之怒躍,旋而成潭。蓋水安流渾而為一,則其色紺碧,一遇擊搏,沖破水面噴濺而起者,其色如珂如雪;如躍冶之銀,凡水皆然。茲急灘遇石而碎,急不得復合,而求合愈急,則漩而為螺文。水當方破未合之際,色白如霜雪;水為石碎,千條萬縷而下歸於潭,皆細如蛛絲,重重漩γ。潭如一極大車輪,運轉於下,而繰諸嶺之水,抽為銀系以下泄,不知化母於何年月日。理此一副機杼,軋軋至今,歷終古而不窮也。初命此名者為誰氏?可謂善於體物者矣。

絡系潭而西,路反稍就平坦,石益奇秀森列。諸峰稍稍出,泉左右交流,淙淙若琴瑟笙竿。路當平衍處,皆良田疇,引山泉以灌溉,至絕頂而猶然。人言南嶽無地非泉,或隱或見,或緩或駛,或上下承之,或左右分之匯之。細若鳴弦,狀如奔雷,俯為垂珠,仰為噴雪。僧廚舉炊,不汲而至;伐香為碓,起止自如。泉所至為田,所不至為圃,乃此山之獨盛,信有然矣。

南嶽玉板橋,或曰御班,言宋徽宗嘗至此,故名。按徽宗未嘗南狩,安得至此?野人之言,不止齊東不足信矣。

於玉板橋回望,嶽廟在咫尺;天朗無雲,湘流亦明滅可見。諸峰繼續起伏,如龍蛇蜿蜒,或見其首,或見其尾,或見其爪牙,盤旋糾結,勢無定向,真奇觀也。

上封寺西一里為湘南寺基,寺踞煙霞峰麓,竟極奇峻。有巨石峭壁,鐫「大觀」字,趙岍筆也。其下有隱身巖,唐懶殘以指畫石曰:「身健端須飽此心,問山臨水極幽尋。待余書遍湘南寺,卻向山中老定林。」

余謂南嶽乃一幅《朝會圖》也:祝融一峰,獨尊最上,群峰不能望其面目,如聖天子端拱穆穆於九重之上;天柱諸峰,環列左右,如公孤嶽牧垂紳正笏侍立於丹陛之旁;七十二峰羅列其下,如群寮庶采,揚塵舞蹈於階墀也;紫蓋一峰,別向而走,如大將受命於朝,鑿凶門而出,得專征伐以討不庭;五嶺諸山,拱從天末,如四夷八蠻,稽首向闕於絕塞也。中國威儀,已定粉本於此山矣。

南嶽有飛來石船,在祝融峰下,長數十丈,篷桅篙櫓,無不逼肖。嵌空架兩石上,昂首聳尾,儼然百萬斛之艘,淩空御風以行,而暫維於此者。國初,有僧號破門,結茅於其下。師能詩善書,書法為湖南第一。庚寅順治七年,南陽彭禹峰先生來遊南嶽,與師把臂入林,相得甚歡。贈之以文,中有云:「石船有時飛去,如和上頭顱何?」次年辛卯三月十二日夜,大雷電,石船震碎,禹峰之文遂為讖云。聞之山僧曰:是日午後,見有野狐曝其上,忽紫雲垂下,雷聲大作而狐斃。半夜,大雨如註,山水泛漲,推船去,疑以擊狐之故,驚起蟄龍也。翌日,有南天門道人於其所拾得雷楔一,長四寸,闊一寸六分,其上腦崩去少許。亦異矣。

南嶽群峰皆向祝融,獨紫蓋別為一局,然其支皆界湘而止。湘水自西來,繞衡之南而東,九背九向,歷歷可數。蒸水、耒水、茶陵之水,皆在目前。諸峰不能一一知其名,浩然羅列,殆以百數,焉止所謂七十二哉?昔人蓋目其巨者耳。

身之所處者高,則目之所及者遠。人立平地,平目而視,不過數里。目光之所切,止於此矣。

武昌縣城甚小,即古之武昌也,孫吳之所都,庾亮、陶侃之鎮皆此地。今之武昌府,則江夏也。縣城臨江,庾樓在焉。元次山之退谷,蘇長公之九曲亭,皆在縣城西。吳宮故址,則西山寺也。

《喜雨亭記》後段云:「歸之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太空,太空冥冥。」慎庵曰:「『天子曰不然』,當作『天子曰否』。」蓋上下皆用韻,而此句獨不然也。

《後赤壁賦》:「蓋二客不能從焉。」錢慎庵曰:「此句之上,必脫一句,而焉字當衍。」蓋從字與茸字宮字韻葉,而上句脫去,亦不成文理也。

慎庵摘崔考功《黃鶴樓詩》之五、六云:「六之『鸚鵡洲』,乃見成語,『漢陽樹』則扭捏成對耳。且『芳草萋萋』,亦屬見成,而『晴川歷歷』則何所本?且『歷歷漢陽樹』截以成句,而『萋萋鸚鵡洲』成何文理?古樂府云:『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是『歷歷』字貫下『樹』字,而『萋萋』字則連上『芳草』字矣。律本二對,今上四句皆不對矣,而五六又草率如此。太白閣筆,而千古更無異辭,實不解也。若云只取氣格耳,既云律矣,何乃只取氣格耶?」慎庵此言,細入毛髮,吾恐考功、青蓮復起於九京,亦無以對吾慎庵矣。

吾少讀東坡《赤壁》二賦,已知即此一題,將錯就錯。原自絕妙千古,而後人殷殷考訂校正,一何愚也!赤壁本赤鼻,見酈道元《水經註》,昔臨大江,今壁下長巨洲成陸地,距大江遠甚,滄海桑田之變,亦甚速也。赤鼻者,乃一大石,突出於外,形如象鼻,其色微赤,故名,即毛寶放龜處也。鼻下有亭,中豎石碑一座,大書「白龜渚」三字,亭前鑿白石為巨龜形,矯首水崖。白龜渚之上,復有亭,中塑子瞻像,有子瞻《臨江仙》諸詞。亭中有額,徐子星題曰「萬古風流」,亭西向。亭之東,上有堂三楹,榜曰「二賦」,南向,兩壁鐫諸名士詩文甚多。又東北,上有石級數重,上建傑閣,曰「留坡」。庭中巨碑鐫《前賦》,乃元趙松雪所書,嘉靖中,黃岡令孟津刻之於石。又《念奴嬌•大江東去》詞,大梁鄒鳳儀所書,皆俊偉可觀。閣已廢,不可登。閣之南,下有亭,扁曰「酹月」。轉而東南,為新構王公新祠,昨為霹靂所震,今更新之。夫赤壁諸亭閣,皆坡公舊跡,頹敗零落,不可名狀;而王公之祠,巍峨輪奐乃爾,宜乎神之怒也。

王公祠東一小庵,又東為晏公廟。相傳大江昔經其下,為泊舟所,祠禱最盛。今距江既遠,略無牲栓之獻矣。嗟乎!勢之所在,人爭趨之,勢去則冷。雖明神不免,而況於人乎?

白龜渚去江雖遠,以水大猶存溝港焉。緬想石臨大江,所謂「巖蒙茸,虎豹虬龍」,皆極形容之致。今地既平坦,石亦不高,無足觀矣。

太白詩云:「衡山蒼蒼入紫冥,下看南極老人星。」老人星近南極,中原不可見,必登衡山之頂而下望之。今時中原夏夜,老人星出地平數度矣,則南北差為之也。余意祝融之頂,夜觀象緯,必能見近南極諸星,如十字架、蜜蜂等。世之通天文者絕少,故世罕知焉。余至衡山,又不能留信宿,以見世人之所未見,亦付之無可奈何已。

衡山有望日亭,僧云:惟此地可望日出。當天氣晴朗時,雞初鳴,坐此以俟,日出如車輪,奇莫能狀,而山下方夜半全暗云。登岱宗日觀者,言亦如此。

望日亭之東壁,刻岣嶁峰禹碑七十七字。碑本在岣嶁峰,韓昌黎詩曰:「岣嶁峰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模奇。科斗拳身薤倒披,鸞飄鳳泊孥龍螭。事嚴跡鬼莫窺,道士獨上偶見之。我來咨嗟涕漣而,千搜萬索何處有,森森綠樹猿猱悲。」劉禹錫《寄李衡州詩》曰:「傳聞祝融峰,上有神禹碑。古石瑯玕姿,秘文龍虎形。」韓以為在岣嶁,劉以為在祝融,蓋唐人多未之見也。迨宋朱晦翁、張南軒博采廣搜,竟不可得。晦翁著《韓文考異》,謂衡山實無此碑,以韓為傳聞之誤,故六一居土《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鄭漁仲《金石略》,皆不載此碑。嘉定中,蜀士因樵者引至其所,以紙打碑,刻之夔門峽中,後亦不知所在。僉憲張孚文自長沙得之,云是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摹刻於嶽麓書院者,字皆科斗,不可識。嘉靖初,國子生沈鎰自謂能辨此,因為之釋,且謂有神人授之夢中者,益怪誕,而湛甘泉信之,為文書釋文後。而楊慎、郎瑛亦各有釋文,字多不同,管大勛憲使又翻刻於此。余睹流傳刻本久矣,形聲意象,展轉求之,不得其故,大都古今人非自欺則欺人,與為人所欺耳。六經諸史暨三藏十二部諸家之書皆然,不止一岣嶁碑已也。

衡山有觀音洞,洞上有石橋,陵空架石,自下望之,非復人間境界。橋畔蒼松倒垂,云昔已枯死,今其半復活焉,羅念所手植也。

衡山山峽中,遍地皆野蘭。葉不及福建者,花綠色如碧玉,香遠過之。

靈巖繼起和尚,應南嶽福嚴寺之請,攜數千金,領職事人等至衡山。時繼公名震海內,道俗數千人送之入山。至福嚴一宿,監院方營齋,夜大風拔木飛屋,殿瓦落盡,達旦不休。師召眾問曰:「福嚴向多風否?」眾曰:「福嚴數千年道場,向若多風,何以安眾?」繼公默然,率眾即去,至中山上堂而歸,此後無復興之者。繼公東歸,諱言其事,故知之者少。

凡讀書、交友、登臨,皆須全副精神應之。若當精神勞瘁之時,少一懈墮,反成窒礙,不可不慎。

余宿衡山雲開堂時,夜半夢醒,聞雨聲如註,風撼屋宇皆動。曉起,主僧來言,夜來峰頂大雪。亟出屋後仰望,自香爐峰以上,皆為雪覆,如銀堆玉砌;香爐而下,依然翠靄千重。時風雨猶未止,想上封正在撒鹽飛絮也。雪景之奇,於斯極矣。

武昌縣之西山寺基,即吳大帝之避暑宮,晉之靈泉寺也。寺左有九曲亭,乃東坡之所創造,而子由之所記焉者。扁曰「文章名義」,乃於北溟之所書;又曰「九曲煙巒」,則徐子星之所書。聯曰:「身世總虛浮,釃酒臨江,笑孫郎宮名避暑,霸業而今安在;江山真面目,登高作賦,獨東坡亭稱九曲,風流千古猶存。」亦徐子星筆也。境佳絕,東坡眼力,固自過人。

雪嶠《山居詩》云:「不定遊方不戀家,下床移步即天涯。無心遇境境偏勝,生眼看山山轉佳(佳當作嘉)。頭帶曉煙行薜荔,身沽殘雪臥蒹葭。村齋一飽樂無事,滿缽擎來盡落花。」此詩別為一格,清硬極矣。又有《題畫詩》曰:「買個小舟撐,村南與村北。何時撐上山,拋舟抱雲宿。」又《題畫》句云:「石梁橫雲翠滿空,一片秋山響飛瀑。」又句云:「沙鍋無蓋煮青天。」皆奇句,非人力所能到也。

余自幼有五嶽之志,自壬申之春,始登衡山,上祝融,望七十二峰,紀遊覽當自此始。雖然,昔人五嶽之遊,所以開擴其胸襟眼界,以增其識力,實與讀書、學道、交友、歷事相為表裏,而有顯秘之殊,為益於語言心思之表,故其益益大。觀成連先生之教伯牙,可以悟此矣。吾輩登一名山,覽一奇境,而自審其胸襟眼界,依然吳下阿蒙,又何苦費時日,喪精神,勞僕夫之筋骨,減香積之法食,而登降上下為耶?反不若酣寢於茅屋之下之為安且適矣。不可不猛自警省。

幼機,不知何許人,行乞於漢口,不畏寒暑,不擇飲食。喜敢生肉,語蹇澀不可辨。至人家,輒取紙筆亂書不止,字多不識;間有一二成句者,四方人言其語多奇中,有乩仙降筆,稱為「仙人李幼機」云。不庵先生嘗見之,曰:「其所書詩句,多宗門語,蓋宗門中人也。」《漢臯小草》中有《李異人傳》,紀其事。余遇之漢上。立一木器店前,群兒圍繞無隙處,幼機帶笠,衣綠布棉襖,口喃喃作聲,眼時睫無已,持煙筒連吸數十筒猶不止。岳濤以其所書之紙呈予,首幅云:「松頭髮,黑白眼睛。天童法子,金粟的孫。」其後字多不識矣。觀此則是費隱,或石車會下之人,果一禪客也。每幅之後,必有「南京報恩寺」,恐此人乃金陵遺老,逃而之禪,別成心疾者也,亦可憐矣。而世人反以仙人目之,不亦冤哉?嗚呼!世間事類如此者,亦復何限?為之三嘆。

甲戌四月十六日,於郴州見毛蟲化為胡蝶,張翼盈尺,幾與羅浮爭雄長矣。

郴州又有物,形如蝦蟆,色甚綠,四足長過於身,指爪甚異,能援樹木升其顛,附墻壁而上行如猿猱,蟲豸也,不知何如?前可中、文石輩於後園見此物於樹杪食花,執而縛之,投水中,亦能遊泳。今日更見其一,皆所未嘗見者。

《料理秦邊九衛圖》著色畢,丹碧燦然,亦可喜也。雖未盡余胸中境界,然山川之阮塞險要,驛站之迂直遠近,兵將之所駐劄,外夷之所遊牧,已纖悉畢具矣,圖邊塞者未之能過也。

李楚玉有友數十人,皆閩會少年英俊。人各有長,相約各執一藝,務盡其理;數日一會,較其所得。必快聚一二日,有不中程者,必罰焉,今皆斐然可觀矣。此與予教諸子之法,不期而同,聞之不覺狂喜。然余風塵奔走,未卜歸期,諸子四處,合並無時,不如諸公多矣,為之慨然。

圖麟曰:「賓主必相忘而後可久。」余曰:「忘履,足之適;忘帶,腰之適也;忘賓,主之適也。」圖麟為之擊節。

彭嶽放住善化縣右雞公陂,門徑幽寂,有山林之致。書其門曰:「白髮消窮達,青山傲古今。」讀此聯可想見其人矣。

松坪《詠一人送陸稼書去官詩》中一聯云:「有官貧過無官日,去任榮於到任時。」佳絕,非陸先生誰當此者?

嘉定寶山衛,築於明永樂七八年間。時轉漕尚用元人海運,行海者望海收帆。此地皆平壤,而黃浦乃入吳之口,特築土山三百餘丈於江東對岸,所謂寶山也。有衛城久廢圮,其基猶在,今上命移其磚於內地云。

文璽師出家於會寧,嘗遊學於寧夏。寧夏城北二里許有海寶塔,古道場也,圮廢久矣。有山西商何雍真兄弟六人,以拳勇武斷鄉曲,為人報不平,賈於寧夏。偶於途中避雨,聞梵唄聲,乃六僧結制修凈業者。雍真有省,慨然曰:「我於何日亦得如此足矣。」遊海寶,見塔心動,遂捐數千金,建造叢林,規模宏大,請慧光和尚主持佛事。慧光,廣東人,入終南山習靜,苦行數十載,龍天推出,允為一方唱導之師。不受他人爐拂,亦不偏執一家言,或禪或講,違學者之意。嘗榜於柱曰:「大檀越不見僧過,善知識能順物情。」戒律精嚴,福慧具足,憨山、紫柏而後所僅見也。文璽師在塔下曾為庫頭,故言之甚悉。

影余處有《三悟書》。三悟者,《星悟》、《穴悟》、《人悟》也,云其書出榮國姚恭靖手。《人悟》一書,為他人假去,余取《星悟》、《穴悟》二書觀之。《星悟》則取《神道大編》天文實用之說,以地平環上星安命宮,而雜以中國五行生克之理而成之。《穴悟》則堪輿家言耳,而發端於地員經緯度,乃近時稍知西學者偽為之,托名榮國耳。術數之書,大抵太公、子房、武侯、藥師輩無一得免,況榮國耶?向者止於奇壬風角禽星陣圖等,今又災及泰西之學矣。然惟《神道大編》出於洪武中,有吳伯宗之序(趙之謙按,《神道大編》,乃山陰周述學撰。述學生明中葉,不當又有洪武中吳伯宗序,此條有誤)。天文實用及地球經緯圖,皆利氏西來後始出,姚榮國安得有此一副學問耶?市井小人,被其愚弄,無足怪者;獨是讀書明理之儒,亦從而信之,鑿鑿言,真不可解也。

小謝新居宏敞,正堂顏曰「融中」,蓋取「天臺員融三觀」義。於三觀內獨挈「中」字,則已不融矣。當日「融三」,庶無偏倚。

吳三桂之婿王長安,嘗於九日奏女伎於行春橋,連十巨舫以為歌臺,圍以錦繡;走場執役之人,皆紅顏皓齒高髻纖腰之女,吳中勝事,被此公占盡。乃未變之先,全身而沒,可謂福人矣。

張碩忱有自制自行時盤,暨兩響小銃,皆精妙不讓西人也。

金華府武義縣明招山惠安禪寺,乃晉阮遙集之宅舍以為寺者也。唐有德謙禪師號獨眼龍者,嘗主斯席。「疏山見溈山,因緣不契。」溈山指見獨眼龍者,即謙公也。宋呂東萊寓此著《大事記》,朱晦庵、葉水心、陳同父皆往來於此。有金貂亭、蠟屐亭,皆阮公遺跡;玩珠則東萊遺跡也。自元迄明,無復興者,今頹敗甚矣。

諸葛景門於粵中見一異事:長壽庵者,今石濂和尚所居地。本庵有耆舊,遷化已十四載矣,封龕於室,尚未入塔。石濂偶有興造,將茶毗焉,已擇日矣。忽見夢云:「我龕中肉身,堅固不壞,它日當出,不可焚也,請開龕以示四眾。」石濂疑信相參,乃禱於龕前曰:「若予一人獨言,恐涉誕妄。如師有靈,乞見夢於大眾。」其日大眾果皆有夢。遂遍告諸山耆宿長者居士,四眾雲集,而啟龕焉。顏貌如生,端坐拱手,指爪甚長,惟腮及頸上有小蛀孔二,置高座供養焉。四座驚嘆,咸以為得未曾有也。

林西仲,閩之閩縣人,戊戌進士,為徽司理,汏冗家居。耿精忠之變,不屈,繫獄兩載。丙辰九月復閩,得釋。西仲於乙卯二月,夢頭落幾上,已而飛去。至丙辰八月,忽夢頭復歸,而王師於次月復閩。新安回龍寺僧嘗為西仲塑小像,彼時頭亦自墮失去,逾年方得之鼠穴中,用漆黏合,宛有頸瘢可驗。其斷續年月,與夢仿佛相符,幻異極矣。

於開元宮看《貢獒圖》,雖不能辨其真偽,亦佳絕矣。畫至元人,別開一路,墮入十里雲霧中,惟松雪守定唐人規矩。此圖本唐閻立本粉本,載在畫苑,松雪蓋臨之也;有吳匏跋文,亦遒逸,乃虞山錢介王所藏棄者也。

廬山僧書紅葉上一詩,佳絕。隱公錄之箋上,字亦佳。詩曰:「小葉飛來不忍看,赤顏專為太虛寒。樹頭零落秋將晚,一片丹心血未幹。」隱公云:「此僧乃金道隱之侄也,惜失其名。」

崇禎庚午,阿迷州土司普明聲作亂。初,阿迷州鄰土司祿洪之父,曾殺明聲父叔及侄,久圖報復。洪乃糾濃昂沙龍諸土司合謀,共肆萋斐於當事,明聲滋懼,遂成騎虎。至次年辛未,所殘破州邑如彌勒州十八寨,所村屯如竹園、朋溥、羅洪寨、一畝田等,俱蹂躪一空。朝議大師征之,更議用土攻土法,令祿洪輩協力合剿,不知其原為狐兔,陽相仇而陰實和也。是年秋,雲南布政使周公士昌,受命監軍,統大兵七萬,幣阿迷州圍數月。明聲密偵我伍嘩卒渙,突入大營,祿洪佯逃,各將驚北奔潰,自相踐踏,死者甚眾。士昌罵賊死,文武官被害者共十八員。明聲乘勝益狷獗,即攻圍臨安三日夜。知府秦懋觀登城數其罪,賊歸罪中朝,謂系滇將商士傑所為,飛火磚上城,幾焚秦侯裘。城中諸紳共慮不守,湊萬金墜城下,並責以桑梓誼,圍乃解。先時,明聲與土官吳必奎有鴻溝約,更欲攻廣西府,經路宜良,徑入省會以踐前盟。時烏合之兵,散不能收,而司帑告匱,惟閉門死守耳。廣西知府張繼孟,時攝行道事,極知兵餉不敷,欲圖權宜計,乃數明聲十罪,令門將張質、生員王見可持檄往說之。及城,賊懼我,從城上按檄讀畢而泣曰:「數我罪,義也;知我仇,智也;招我降,仁也;更不我疑,信也。有此四德,夫復何虞?」並問及鄉貫,使者以扶風對。明聲拊掌喜曰:「事何奇也!昨交趾武懿公寄劄云:東漢時交趾作亂,扶風馬伏波將軍招之降,至今有嶺南銅柱。今招我者亦同是邑,未必非天所以宥小人而賜之生全也,不降何待?」即令兵目阿補,付以降文,隨二使詣府乞降,請於息宰河投見。郡侯曰:「息者,止也;宰者,殺也。息宰二字,有止殺之義,即詩所云『遏劉』也。」允其請,達之當事。輒再四諭阻,恐中賊狡擄而挾撫焉。侯曰:「所慮固然,但使兵連不解,饋運不休,古猶忌之。矧今日兵無可連,饋無可運,徒束手自斃何益?且忠信篤敬,蠻貊可行。息宰之約,自許而自食之,若之何其以示疑耶?」遂堅意整駕行,時二月二十有五日也。繼孟弟繼周暨郡人士諸隨侍員役苦口交阻,繼孟不顧。歷深林大箐,經三日夜至息宰。賊尚在疑信間,以隔河投見報。繼孟笑對使者曰:「彼欲訴彼情,我亦欲申我法,隔河,非禮也,渡之便。」賊夜偵無兵,始率眾渡河,劄兵松林下,隻身伏道左,叩首乞降。繼孟馬上鞭指曰:「汝是普明聲乎?光天化日之下,何以為祟?已犯不赦之條,但既來降,應以不殺降之法待汝矣。」命於息宰寺候鞫。及至寺前,賊千餘執械圍繞,以防我謀。諸從者毛悚,繼孟不之懼,沖群以入。明聲敬迓如神,俯伏階下,汗淋漓,泣訴被誣之由,備悉其款,再泣乞容。繼孟曰:「余蒞任後,不即整軍問罪,正憐汝無知,姑自悔過,以開自新之路。今既知罪,自應達之御前,可待汝以不死。」遂令畫供。明聲感泣,眾皆帖服解散。且獻銃捧刀,指而誓曰:「小人不自量力度勢,敢狡焉以逞。茲者首領之保,君侯恩,其敢諼也。倘負德意,有如此刀。」又叩謝曰:「昔伏波招交趾降,見有銅柱;今小人投君侯,可云銅柱重光。」即傳兵目搜采貞瑉以紀其事。乞留一言,繼孟援筆題之於壁。見檐扁書「皈依寺」,繼孟曰:「汝既歸順於茲,當易去扁上『反』字,改曰『歸依』。」期聲叩謝而去。繼孟慮郡人驚疑,乃兼程歸郡。漢夷人士,郊迎而賀,當事者靡不嘆服。及夏,案滇李君下車,悉其事,達之當寧。是年七月,明聲乘撫旨未下,欲報祿仇,圍祿之甸尾城,三日而下,洪僅以身脫。繼孟聞之,遠冒風雨,七日至寧,面為呼叱。明聲跪泣,以父叔侄之仇訴。繼孟曰:「人誰無仇?解而乃釋,愈結不愈深乎?」乃促之令去。仍責還祿之母,及二妾一幼子,兩青衿弟,臧獲十八人,俱解之當事給洪矣。至九月,明聲恨家奴何天衢投漢,授以爵,復欲甘心於何。兵已屯三鄉,而明聲尚未赴也。繼孟密令張質用間於有子之妾萬氏,令氏弟萬人英達之伊子,謂此時受撫後子當襲,不則幾百世基泯矣。萬氏依其說苦責其夫。時三鄉屢以兵北報,而內又掣之肘,兼陡發瘡恙,閱三日中氣而死,人幸禍根絕矣。比次年春,適普兵頭奈何奴逃投臨安兵道,稱萬氏不備,渠作向導,一鼓城可破也。時武弁輩誤信其言,急欲邀功,報之當事者,請兵餉舉行。值繼孟入省,與聞,力止之。當事者陽聽而陰已發兵,且繼之餉。適繼孟中恙伏床,聞之大不懌。兵果圍阿迷城,萬氏初以為奉旨之兵,守死以待;訪知之,更以逐寇兵為名,喪我軍五六百餘。當事者始怨及首事,已成噬臍。案滇姜君星夜遺劄繼孟,令入阿迷解其棼。而繼孟疾正劇,強起臥於輿,歷八日夜而至臨安,見姜君議其事,即日帶疾以入。萬氏泣迎道左曰:「氏以少年嫠婦,守齠齡之兒,閉戶安居,不期上之人何苦借人性命,要自己功名耶?即署州事何二守亦密令其死於此,則氏之所不解也。向非君侯來,合郡士民當不分玉石矣。」繼孟乃慰以溫言,令撤其兵。閱三日,氏始不疑,兵乃始撤。繼孟旋郡,萬氏攜其子福遠,投見姜案君,泣訴之詞極悲切。案君憐其狀,且諒其無它,奏之御前,允其撫,而滇南始獲寧謐云。

子霖言:北都正陽門西月城中有關壯繆廟,東月城有觀音大士廟。其觀音廟乃崇禎中敕建,以祀經略洪承疇而配關壯繆者也。後知洪生降,改祠大士焉。

涵齋言:嘉靖以前,世無白糖,閩人所熬,皆黑糖也。嘉靖中,一糖局偶值屋瓦墮泥於漏鬥中,視之,糖之在上者,色白如霜雪,味甘美異於平日,中則黃糖,下則黑糖也,異之。遂取泥壓糖上,百試不爽,白糖自此始見於世。繼莊曰:「宇宙之中,萬美畢具;人靈渺小,不能發其蘊。如地圓之說,直到利氏西來而始知之;硝硫木炭和合而為火藥,方濟伯偶試而得之,以此知造化之妙。伏而未見者,非算數譬喻所能盡。而世人之所知者,特其一二端倪耳。吾知千世而後,必有大聖人者出而發其覆也。」

賜姓之攻南京,總統余新為梁化鳳所愚,約降有日,遂不為備。值其誕日祝壽,開神策門。攻之,余新、甘輝、洪復皆成擒。余新跪而請降,甘輝不屈而死,洪復亦罵敵而死。

洪復,泉州同安人,初為優旦,賜姓拔以為將。豐姿嬌艷如婦人,而勇冠三軍,射能百步穿楊。賜姓嘗曰:「觀汝才略,可為大將,惜汝之性情氣質柔媚耳。」復曰:「復蒙主恩,今至於此,必為鬼以報主,大將則何敢云。」賜姓曰:「何為也?」復曰:「為將者,陣前陣後,豈能必勝?復效力行間,惟一死以報主恩,復之願也。」賜姓嘗攻漳州營,為敵所劫,披靡而走。思文所賜七印,一囊貯之,遺失於營中。復獨騎隨敵後入營中,挾囊而走。敵始覺,迫之。復發三矢,連斃三人,敵不敢追,遂以印反命。後果死江南之難。

鄭芝龍幼逃入日本,為人縫紉,以糊其口。余貲三錢,縫衣領中,失去,旁皇於路以求之,不得而泣。有倭婦新寡,立於門內,見而問之,芝龍告以故。婦曰:「以汝材力,三百萬亦如拾芥,三錢何至於是?」蓋其婦夜有異夢如韓蘄王之夫人也。遂以厚貲贈之,而與之夜合。芝龍後得志,取以為室,即賜姓之母也。

鄭鴻逵,字羽公,晚年得痿Φ之疾,手足廢不用。夏月必以油入浴桶,通身浸之。安平之人,無敢食油者,皆以供鴻逵之用也。疾後不起,有醫曰:「此疾惟人胎可愈。」鴻逵即剖孕婦,取胎為藥,未幾死。賜姓殺醫以償孕婦母子之命。

鄭鴻逵之子,曰小國姓,思文時亦同成功賜姓。黃夫人之入都也,惟小國姓不欲往,曰:「吾入海尋森哥去矣。」賜姓幼名森,字大木。遂渡海至廈門,未幾而死。因失此人,福建通省之官俱壞。

安平城去泉州府城四十里,乃鄭芝龍所築,海舶直至城下。

涵齋曾見古銅器有名「洗」者,有名「丞」者。余疑「丞」即「水中丞」,當於《博古圖》中考之。

鄭鴻逵家於白沙,白沙距石井十里。海濱之沙也,潮長不沒,水落有路可通安平。距安平約三十里,鴻逵築半月城於其上(案,上原作止),曰釣浦。後鴻逵駐金門。

蔡道憲,字元白,號江門,福建泉州晉江人。丁丑進士,死之時年二十九。初授滇南推官,至中途丁外艱,辛巳改長沙府推官。時堵公牧遊為長沙守,公嘗夢米芾來拜,自以為芾之後身云。癸未崇禎十六年,賊張獻忠陷武昌,七月陷岳州,公督戰不支,為賊所執。降將尹先民說公降,公罵賊不屈;賊支解公,公罵不絕口,賊遂據長沙。十二月,進陷衡、永還,忽拔眾渡江。明年甲申正月,王師恢復長沙。三月,堵公復任,始發喪治墓虛,葬公於長沙府城南醴陵坡。堵公為之志壙,復建祠肖像以祀之。

在衡州時,課倪茹二子,對句云:「人歸雁後,思發花前;花藥寺前,回雁峰後。」隋薛道衡《聘陳作人日詩》曰:「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三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蓋回雁峰在衡州城南,而花藥寺則少北,且是日適人日也。天然巧合,二子不能屬,改為二聯課之。

陳允康《贈鷓鵠(鵠疑當作鴣)山百拙和尚聯》云:「淡月能描竹,清風解弄琴。」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事天治人莫如嗇。」「絕學無憂。」書此三言,以代銘座。

宋司馬光云:「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其誠乎?」劉安世間其所從入,曰:「自不妄語始。」偶思及此語,深有悟入。光卒於哲宗元祐八年九月。

余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聖人六經之教,原本人情,而後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百計禁止遏抑,務以成周之芻狗,茅塞人心,是何異壅川使之不流,無怪其決裂潰敗也。夫今之儒者之心,為芻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為之,爰以圖治,不亦難乎?

余嘗與韓圖麟論今世之戲文小說,圖老以為敗壞人心,莫此為甚,最宜嚴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說。戲文小說,乃明王轉移世界之大樞機。聖人復起,不能舍此而為治也。」圖麟大駭。余為之痛言其故,反覆數千言。圖麟拊掌掀髯,嘆未曾有。彼時只及戲文小說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為《易》、《禮》之原。則六經之作,果非徒爾已也。

黃廂嶺有望蘇亭,施茶所也。其上有庵,僧見修母子出家於內。衡人全俊公請予為聯以贈,予題茶亭云:「趙州茶一口吃幹,臺山路兩腳走去。」題堂前云:「奉親入道成真孝,教子離塵是大慈。」題山門云:「門外鳥啼花落,庵中飯熟茶香。」

天下事有明知而故犯者,只是不勇耳,此孟子所以有養勇之說也。余謂有作勇,有斷勇。遇事敢為,此作勇也;決於不為,此斷勇也。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則斷勇又作勇之本也。養大勇者,宜自斷勇始。

事之成敗,猶兵之勝負,固不可以此動我天鈞,所謂「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然既敗之後,則須思失著在何處,自以其失為它日前車之鑒,如弈者然,則善矣。若冥然悍然,不悔不悟,而漫然曰:「吾不以得失動心。」而更諉罪它人,則其人更無出頭之日矣。

在郴州時,門人輩遊白鹿洞歸,掘得仙桃數十枚。剖而視之,太乙余糧類也。

甲戌元宵前一日,於郴陽旅邸,北風陰雨,覺冷甚。蓋新春以來,無風不南,無日不晴,梅柳桃李,舊臘已如錦繡。昨風轉北,天即陰晦,寒氣逼人,如北方之冬室中,非火不足以禦寒。天之陰晴,由於風之南北;地之寒燠,由於天之陰晴,湖南大抵然也。飯後益冷,沽酒群飲,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飲訖,某某者忽然不見,詢之則知往東塔街觀劇矣。噫!優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兒之破絮,科諢如潑婦之罵街,猶有人焉,沖寒久立以觀之,則聲色之移人,固有不關美好者矣。夫登徒子之好色也,非好色也,宋玉固已言之。若夫觀郴郊之劇,吾不識聲色之外,復何所有也,而聲色止若是焉已矣,此其故有非推測而知者也。雖然,有至人焉,見吾之深探化元,細推名理,鉆故紙以終日,惟陳言之是耽,不猶諸子之立觀村劇乎?而諸子之視吾也,亦猶之吾之視彼也。莊生有言曰:「其視下也亦若是(此下疑有闕脫)。」某人三往臺下覘之,皆不見云,不知其已登酒樓轟然群飲矣。口之於味,取其適耳,家飲之於肆酌,其味同也。問其地,則歌樓耳,未有勝於密室圍爐之安也;問其肴,腐一而已,此固室中之所可辦也,飲必於肆焉,徒取其褻而費耳。少焉,某人先挾某人醉歸,歸而臥,臥而起,起而吐,吐而復臥焉。某人復去,飯已具矣,使招諸子,則復至臺下立而觀矣,且云:「請余先飯。」觀之不足,猶未返也。余飯未竟,而轟轟之聲自遠而近,漸至室中矣。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而況以非禮飲者乎?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而況非禮為之而求其必應乎?爭而至於攘臂也,亦勢之所必至也。某人聞之,投箸而起,解之而歸;某人挫某人之銳,以解其紛;某人和衣伴某人以醉眠,某人則竟解衣而登榻矣。四體之即安佚,人之情也;惡安坐而樂久立,豈人情乎?攘臂相仍,至痛也,以至痛為至樂,吾未之前聞也。飲而陶然,斯為樂矣,必也翻腸倒胃,盡出而後已,譬之飲藥,以求病也,某人某人則皆然矣。夫目之於色,耳之於聲,口之於味,四體之於安佚,則既爾矣,但未知鼻之於臭何如也?夫集數百十人於臺下,則酒氣汗氣下泄之氣,氤氳郁釀,可想而知。根塵和合,而識生焉,意識了別於中,而好惡因之以立。人之與人,比量而知,不甚相遠也,而此則烏乎測之。夜飲時,某人起而不酌,某人飲而誓之,余與某人,皆有戒心焉。余反復中夜,究不測群公之境界為何如也。嗚呼,異哉!

甲寅康熙十三年(偽周元年),三桂之變,郴已歸周,三桂兵距江與清兵相持。乙卯春,康熙十四年(偽周二年),揚威將軍和碩親王在吉安,為韓大任所敗,走取萍鄉。時大任進取吉安,而夏國相留守萍鄉。萍鄉城南有七星臺,高出城上,上列三營以守。清兵卒至,於二月十四、十五日與國相連戰。十六日國相掣七星臺兵以助戰,清兵乘隙取七星臺,下臨萍鄉而攻。國相不支,棄萍鄉西走。時馬寶自岳州來援萍鄉,留長沙高會三日,兵出至半途,值國相兵敗,即與偕走。巡撫方雲鶴、布政李子受一陽、總統將軍高起龍亦隨出城,至澇陽河而止。使反覘之,七門大開,空城無人,清兵猶未至也。蓋十六日夜,長沙湘潭人聞清兵且至,於二日中已逃盡,然清兵力竭,亦不能乘勝席卷而前。十八日夜,馬寶、國相等復入長沙守城。未及浚濠,而清兵於二十二日至城下,圍攻三日不克。有王子擐金甲,登雲梯而上,與亻羅々相持。馬寶自後並亻羅々斬於城下,而斷其梯,清兵競搶王子之屍,致斃數百人。退於七里山阿彌嶺,掘濠而守之,自此吉安之援絕矣。初,龍泉人郭公子起義兵以應偽周,奄有龍泉、太和、安福等四縣。後與大任不協,不相接應,而吉安之勢已孤矣。至丁巳春,康熙十六年(偽周四年),將軍穆占至,與揚威將軍兵合攻長沙。占驍勇善戰,三桂聞之懼,自澧州、常德來長沙,三月初一日有官山之戰。先是,穆占自陜西來至岳州,將攻之,貝勒以三桂所築土城不可攻,不與占偕。占知不能取,即由平江走湘陰、瀏陽山中至官山,與揚威兵合取長沙。官山之戰,殺傷相當,穆占軍為平西戰象之所蹴踏,亦不戰而退守。至戊午春,康熙十七年(偽周五年),占南取郴州。自醴陵、茶陵、攸縣、安仁至永興界,有鄉人熊和尚者為之向導。自永興之東北十八都,走廖江市之郴州之百丈(郴州興寧界萬壽山在東十里),走下都橋口秧溪田心坌路口,至梯子嶺皂角樹,於蘇仙橋東郴江祠後而營。閏二月十八日取郴州(偽歷閏二月,清歷閏三月,是蓋三月十八日也),州牧劉漢翊與居民相率而逃。易將軍、石固山、佟固山、達漢太、馬斯良(按察僉事),皆在軍中。以隨征韓德鴻為知州,久之,郴州定。取永興而守,而觀音崖為偽周兵所據。時三桂已在衡州即位(三桂於丁巳四月初一日至湘潭,十一月至衡州,戊午三月初三日即位,七月十八日死),穆將軍留鎮郴州,易將軍等統大兵數萬人,將由永興之北,直取耒陽以窺衡州。三桂命馬寶以兵迎敵,寶等設伏於鹽沙嶺以待。山在永興北六十里,形如蟹螯。寶等俟清兵入谷,伏起,軍於谷口,設拒馬而阻之。清兵不得出谷,於峻嶺之上發火器以擊之,清兵殲焉,易將軍、石固山皆死,佟固山等僅免,以數騎遁。寶追至永興,將渡便江,有神兵見於雞公山,始退軍焉。兵雖敗而穆占坐守郴州,終為衡州牽制云。

熊和尚以向導功授前鋒千總。小人得志而驕,淫掠暴虐,穆將軍命韓知州杖斃之。

石固山死,傳首衡州,梟於市,後一老僧收而瘞之。簡親王至衡,其家人子弟有在軍中者,懸重賞以購之,人言老僧。召而問之,固山之齒,鑲之以銀,言而相符也。發而奉以歸,以百金賂之。

雞公山奉真武像,今敕封佑國寺,命達爾漢(兵部郎中)、馬斯良(太常)致祭,改山為鳳皇山。

穆占征南大將軍。

予在郴州時,有巫登刀梯作法為人禳解者。同諸子往觀之,見豎二竿於地,相去二尺許,以刀十二把橫縛於兩竿之間,刃皆上向,層疊而上,約高二丈許。予至少遲,巫已登其顛矣。以紅布為帕而勒其首,束其腰者亦用紅布,更為紅布膝著足脛間,如婦人裝,而赤其足蹲踞梯上。梯之左懸一青布幡,並一籃,貯一鴨於中。下又一巫,鳴金鼓向之而禱。久之,梯上之巫,探懷中出三連擲於地,眾合聲報其兆焉。巫乃歷梯而下,置赤足於霜刃之上而莫之傷也。乃與下巫舞蹈番擲,更倡叠和,行則屈其膝,如婦人之拜。行繞於梯之下,久之而歸。旁人曰:「此王母教也。」吾聞南方蠻夷皆奉王母教,事皆決焉。嗚呼!聖人不作,天下人心莫之依歸,而鬼神因之出焉。禱祀之事,紛紛雜出矣。刀梯之戲,優人為目連劇者往往能之,然其矯捷騰躍,遠勝於巫,非奇事也,而其中亦有鬼神之說。又聞南巫有打油火法:熱油於釜,百沸而沃之以水,綠火騰上,巫以袖收之,至病人見魔之所,啟其袖而數放之,碧焰滿空,物遭之而不燃也。此所謂陰火矣,惜無從見之。

誓自今日始,除經史典冊外,其餘一切文玩,悉皆屏除。資生之具,惟儲最下者,如瓦缶布衾之類,不得營金銅細磁納帛等物。事皆易辦,舍亦不難也。以此自誓,如受詛盟。

余於甲子初夏,在包山沈茂仁家,偶有所見,奮筆書曰:「眼光要放在極大處,身體要安在極小處」。迄今十年,乃不克踐斯言也,甚矣知之易而行之難也!

耒陽有杜陵祠,祠後有冢,以為公墓,僧守之。按史,大歷五年,公至耒陽,聶令饋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故耒陽有杜陵墓,自宋以來祠祀之。然以詩考之,公是秋又下洞庭,欲歸襄陽,尚有《別湖南幕府親交及過洞庭湖詩》,則公不卒於耒陽可知。余聞岳州更有公墓,但未知的在何許。此地雖有可疑,然不可謂非公經行流連處也。

彭蠡,字秋水,溧陽人,寓江寧。順治末,雲南撫軍袁九敘(懋功)、藩司顏乃來(諱敏,號淡叟),皆聘之入幕。康熙元年,題授武定州、祿勸州知州。八年丁外艱。十一年服闋赴部,復補澄江府新興州知州。次年三桂叛,下獄,未幾釋出。後授翰林院編修,出為行營兵曹,隨胡國柱取樂昌,攻韶州。又隨攻永興,授職方司郎中。偽周平後,歸隱長沙。

馬子騰言:襄陽名醫張嶽來(湘),用附子必擇重三四兩者,始得奏效云。此語發人所未發。今人用附子必擇重一兩四五錢者,過重則以天雄目之矣,余向亦以為然。乍聞此言,爽然自失矣。嗟乎!物理無窮,人知有限,胡可輕言格致耶?

彭秋水《放余吟》,凡一百三十六韻,前一百韻用杜陵夔府排韻次第已,更用本韻三十六字以足成之。敘滇事甚悉,亦奇才也。

紫庭在淅川縣督糧之暇,取鄧元錫函史纂成《職官考》一冊。出以見示,眉目亦自畫然,所惜者缺六朝與五代、遼、金、元、明焉。予諷其補成全璧,有益於後學之事也。

秋水言:人以謙和退讓、含忍寬厚,為治人事天第一義。蓋深有得於猶龍之學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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