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村集 (梁得中)/卷一
疏
[编辑]辭掌令疏戊申十二月
[编辑]伏以臣於去月十五日,伏承縣道傳授本月初九日敎旨,以臣爲司憲府掌令。臣於是時,重得寒感,貼在牀褥,不省人事,已十餘日矣。又過十餘日,廑尋生路,昏憒惝怳之中,始知有王命臨門而全不省悟,未獲祇受。驚惶震掉,不能定情,仍又伏聞春宮邸下奄忽薨逝。
恭惟我邸下睿德夙成,億兆延頸,而宗社不幸,遽至於此。臣俯念生民之無祿,仰思聖上之至慟,號隕崩迫,疾勢轉劇。亟欲陳章自列,少暴悃忱,而神氣昏短,無路自强,以致螻蟻之微情未達。
叨冒之時日淹留,罪戾山積,日增一日。昨始力疾構思治疏,將上之際,忽又伏承召旨遠降,促令上來。臣於是尤不勝惶悚隕越之至。伏念臣受性愚惷,又不能自力於學問,鹵莽𪷇劣,百無一長。只是頑然庸然一無用之微物,而不自意置身近名,以有過情之游聲,至達於朝廷之上。猥忝薦章,累膺匪分,歷三朝而未有涓埃之報,首尾三十餘年,而衰暮亦已奄及矣。
臣於是量才揣分,分甘溝壑,服田力穡,以供力役,杜門讀書,歌詠太平,永矢一心,惟此而已。乃者聖王御極,天人合應,大明中天,萬物咸覩。而不圖逆臣媒孽,獷民梗化,滔天之禍,遍於八域。此誠有國以來所未有之大變,而臣頑然冥然,不能致身於輦轂之下,以伸匹夫效命之誠。臣罪至此,在法罔赦。幸賴皇天眷佑,罪人斯得,醜類盡殲,區宇淸夷。方將撫太平之昌運,圖中興之宏規,而大化容物,巨細不遺。收召之命,亦及於臣身,此實微臣夢寐之所不圖也。
夫以庸頑之微物,又兼罔赦之釁,而膺此收召之新命,實是私義私分之萬萬所不敢出也。顧此栢府之職,所以論執時政,糾察百僚,肅朝綱而正風俗,則其爲任何等重大,而可使如臣者苟充其數乎?方今更化之初,百度維新,正宜旁求公明正直爲一世所屬望者,以重其選。而今乃不擇虛實,不問可否,輕授匪人,以滋四方之惑,則微臣之負乘招尤,縱不足恤,獨不爲朝廷之羞辱乎?
況臣昔事殿下於儲宮,殆近三載。其庸虛無實之狀,畢露而無餘,則固不待臣一二自列,而日月之明,宜無所不燭者矣。又竊伏念殿下新喪元良,㷀然疚懷,擧朝憂遑,夙夜靡懈。而臣病伏圭竇,末由進參於奔哭之列。臣之罪釁,到此而益無所逃矣。
臣誠內慚私心,外惕公義,驚惶戰灼,不知措躬之所,不得不冒萬死呼籲於宸嚴之下。伏乞聖明特察微臣悃情,還收新授職名,以重公器,以安私分,不勝幸甚。臣無任惶悚隕越之至。
被彈後辭召牌疏己酉正月
[编辑]伏以臣之所帶職名,萬分踰涯,决無承當之望。猥陳一疏,冀幸朝廷特垂矜察。伏蒙道臣傳諭批旨,不賜譴罰,反申寵命。臣於是惶迫悶慼,無所容措。
仍竊伏念聖朝優待儒臣,逈出千古,雖以如臣之無似,而旣以儒臣爲名,則例施以不敢當之恩數。臣旣未蒙恩遞於初疏,則晏然在家,累疏承批,其爲窘悶,又當百倍。遂欲直自呈身於軒陛之前,披心於日月之下,恭竢朝廷之處分。此實出於萬萬不獲已也。雖然,戀主之心,犬馬猶然,一得之慮,愚夫所能。
臣以三朝舊物,受恩罔極,未有圖報之階,徒切獻芹之忱。儻或因此罄盡肝膈之懷,以祈蒭蕘之擇,則區區願忠之誠,庶可以少伸矣。愚心耿耿,實在於此。今者諫臣論臣之罪,上達天聽。此實由於臣之疾病淹滯,以致諫臣之不諒實狀,罪實在臣。彼則何辜,而殿下反加威怒於諫臣,至有過當之處分?臣罪至此,尤萬萬難贖矣。
臣方日夜戰兢祇竢威命之際,忽又天牌儼臨。臣誠隕越震悼,悸不自定。顧以鑽地循牆,旣不可得,則只得趨詣闕門之外。第伏念事由臣身,罰加於人,臣雖冥頑,寧不自愧?
臣旣見斥於公議而冒沒應命,實是義分之萬萬所不敢出也。原臣上來本意,只欲一望天顔,仰達微衷。而只緣職名在身,天陛路阻,不得不陳疏徑退。伏乞聖上天地父母,特察微臣悃情,遞臣所帶職名,以重公器,以安微分,不勝幸甚。臣無任慚惶懇迫之至。
辭掌令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之冒昧上來,非敢以憲職爲可堪膺命。但以偃然在家,屢疏承批,實是臣子分義之萬萬所不敢當。兼且如此相持,致令朝廷天爵無端曠日空虛,亦是平日之爲人代悶者。故遂欲一肅恩命,粗伸區區分義,因得以罄竭胷中之蘊,以開其乞身之路而已爾。
頃日筵對時,臣以近日虛僞之弊仰達,而仍以實事求是四字,爲救弊之要訣。蓋亦仰感我殿下憂勤願治出於至誠,而欲以一得之慮,仰效涓埃之報。竊欲因此而繼進瞽說,終歸於一誠字,有以仰裨聖學徹上徹下之工,則愚臣之空虛無實,亦應自在虛僞之一物而無所逃矣。此臣所謂開其乞身之路者然也。私心祈幸,實在於此。耿耿愚衷,未及盡暴,忽於此際,有此意外除命,臣誠惶感失圖,不知措躬之所也。因竊伏念臣之庸陋駑劣昏愚鈍滯之狀,日月之明,宜亦俯燭之無餘矣。
原臣之輒自冒昧呈身於軒陛之下,蓋亦仰恃聖明之一經睿燭,則不待微臣之縷縷自明而可以得置身之地矣。大抵人各有能有不能,其所不能,不强使,爲聖王用人之道也。使蚊負山,責僬僥以擧千斤,雖欲强之,其可得乎?
夫以風憲重任爲何等地望,而可使如臣者苟然冒廁於其間耶?微臣之淟涊無恥,縱不足恤,其於羞朝廷而辱名器何哉?況臣之衰病已極,筋骸萎弱,眼暗耳聾,視聽迷錯,决難奔走效力於夙夜之役。亦係私情之萬分悶迫,不得不冒萬死號籲於宸嚴之下。伏乞天地父母,特察微臣悃情,還收新授職名,以安私分,以重公器,千萬幸甚。臣無任慚惶懇迫之至。
引嫌後辭召牌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性本昏庸,生長陋巷,人世事務,多未曉解,朝家體例,尤所昧昧。昨者天牌之下,不敢坐違,冒昧出肅,仍參登對。而事出急遽,蒼黃顚倒,連啓之事,未及宿講。臨當上啓,茫然失圖,其所不知,不敢强達,遽將此意,妄有分疏。
連啓之事,爲何等重大,而不知事實,徑自當啓,狂疎謬戾,無知妄作,揆以法義,罪合萬殞。歸而思之,寢驚夢愕,自反自責,追悔無及。宰臣之斥,蓋亦太恕,處置請遞,公議較然。而不圖殿下不賜嚴譴,反加優容,恩私曲庇,感淚交逬。而法義之誅,終不可逭,公議之發,亦所難抑。
縱臣冥頑如木石,寧可冒羞而强顔?雖荷聖度寬貸,復降召牌,而慙心畏義,未敢趨承。輒自陷於違逋之律而不暇恤,極知又添一罪,死不足贖,而情窮勢極,不知所出。刳肝瀝血,敢冒鈇鉞,伏乞聖慈亟命削罷臣職,仍令重勘臣罪,以肅朝綱,以重臺體,不勝幸甚。
伏況臣之病狀,實非尋常,正月十四日登對罷後下殿之時,偶然失足,左脚不仁,今已月餘。浮氣漸加,屈伸漸艱,昨日登對時,上氣之症,亦漸添重。食飮全不調下,有時眩暈欲倒,似緣久處冷堗,以致寒痰凝膈。而旅邸無人救護,諸症日向沈痼,深恐又加一層,以至去住兩難。則微臣之一身狼狽,有不足言,獨不爲朝廷之羞辱乎?
臣之罪釁旣如彼,身病又如此。削其職勘其罪而還其身於畎畞,使得耕鑿自如以盡餘齒。實天地生成之大德,而螻蟻溝壑之至願也。臣無任戴罪祈恩戰慄竢命之至。
告歸疏
[编辑]伏以蟣蝨微臣,草莽賤分,至愚極陋,無所知識。而竊伏見殿下値極蹇屯之會,膺極艱大之業,慨然奮發,樹立大志,必欲回亂爲治,反危爲安,一新世道,迓續天命。而又方貶損道德,不恥下問,廣開言路,好察邇言,使蒭蕘之說,皆得畢陳於前。此誠帝王之盛節,而知爲治之先務也。八域含生,莫不懽欣鼓舞,延頸擧足,想望太平,皆有少須臾無死之願。
方今國勢岌嶪,民生塗炭,危亡之形,迫在朝夕,人人皆抱杞國之憂。而於斯時也,遭遇聖明之君。其憂勤願治,出於至誠如此。其恭儉之德,愛民之心,見於設施注措之間者,新而又新,聳動觀聽,風聲所曁,跛躄亦起。此誠亂極思治,可以有爲,千載一時,不可失之機會也。苟有一謀一畫,可以有補於國者,孰不欲竭心殫慮,羅列而陳之也?
臣受恩三朝,圖報無階。適逢此時,猥蒙收召,遂乃不揆愚賤,欲以一得之慮,仰裨聖化之萬一,以爲涓埃之報。此實出於秉彛之良心而不能自已者也。臣之鹵莽愚劣,臣亦豈不自知?而徒感我聖上憂勤之誠,又切微臣願忠之心,不自量已,又不量時,冒昧上來,欲伸微分。而精神無力,言語拙澀,區區所蘊,無以自暴。及至末梢登對之日,忽然氣隔中焦,筋脈漸漸解弛,神氣漸漸茫迷。臣亦不自知病之爲祟,不卽告退。語猶不止,如夢如幻,殆不省身之所在。霎然之頃,少似開醒,而猶復惝怳,如在雲霧。及歸尋思,不能記當時一句語。微臣之貽笑一時,自取顚沛,固不足恤,而上負聖主虛佇之誠,下累明廷名器之重。臣雖萬殞,何以自贖?惶悶煎灼,無地措躬。今則狗馬賤疾,一向沈淹,食飮不下,氣力萎薾。方將扶曳匍匐,歸伏畎畞,爲安意調治之計,而耿耿愚忠,猶不自已,敢以一疏,略伸悃愊。
伏望殿下於愚臣之前日所達三說者,勿以人而廢言,深留睿思,實區區犬馬之至願也。若夫其中「實事求是」四字,乃眞實無妄之誠,而爲人君出治之源,亦惟在於殿下之一心。伏願殿下日加工於格致誠正之功,而又以實事求是四字,責勵群工,使之各盡其職。殿下又以其大公至正之心,恭己於上而照臨之,一誠所立,百揆皆貞。權度旣定,四方從化,過化存神之妙,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夫然後向所謂蕩平之典,良役之政,與凡殿下之所欲云云者,方可有著手處矣。
子思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蓋聖人之言,爲萬世法程而不可易也。惟聖明之留意焉則幸甚。臣又謹按孟子曰:「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不仁。於民也,仁之而不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尹氏以爲「何以有是差等?一本故也,無僞也」。輔氏以爲「一本故無僞而有差等,若無差等,是僞而二本也」。朱氏以爲「此聖人之仁,歷萬世而無弊也」。臣竊以爲一本之所以有差等與無差等之所以爲二本,此誠僞之所由分也。董子曰:「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無弊,弊者道之失也。」臣竊以爲不亂,一本故也,不厭,無僞故也,萬世無弊,以其不亂而不厭故也。以此觀之,則誠之爲道,可得以睹矣。弊之所由生,其源亦可得以見矣。此皆古人的見道體之言。
向日登對之時,欲以此說仰達,而病作,不能成說而退。餘懷惓惓,終不自已,遂敢略提大指,以效野人獻芹之忱。臣猥以賤微之分,虛蒙無限恩數,無補一分涓埃,孤負聖明,死有餘罪。臨紙哽塞,不知所裁。臣無任慚惶戰慄屛營之至。
辭召旨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於三月初四日,敢以賤疾沈淹,不堪留邸之狀,冒萬死陳疏自列。因而扶曳匍匐,歸伏畎畞,戰兢屛息,恭俟威命。而久未聞批旨之下,方深悚縮之際,忽於本月晦日,伏自縣道祇受本月二十一日政院傳諭聖旨。十行綸音,丁寧懇惻。責之以陳力之義,申之以上來之命,譴罰不加。恩數優異,臣誠感泣惶隕,罔知所以措躬也。
伏念臣之向者,不揆愚賤,冒恥笑而應命者,誠以目見今日國勢岌嶪,民生塗炭,世道人心,更無一分餘地。而於斯時也,聖上奮發大有爲之志,至誠憂勤,宵旰不懈,而其恭儉之德如傷之仁,浹人心腑,遠邇如一。於是臣竊自感慨以爲此誠亂極思治,可以有爲,不可失之機會也。遂欲乘此機會,進其一得之愚,以效涓埃之報。此實野人炙背食芹之獻也,其情亦可憐也。
抑臣之所達三說者,實國家之至計,當今之切務,不可以臣之愚而忽之也。其中虛僞之風之一說,乃陷人心壞世道之本根。而國勢民生之所以至於此極,所關專在於此。若夫「一本之所以有差等與無差等之所以爲二本云云」者,卽誠僞之所由分,而弊源之所由起也。此乃義理之大頭腦處、築底處。臣雖甚愚,讀古人之書,不爲不久矣。偶於此處,有一斑之見,自信甚深。參前倚衡,左右逢源,而擧世滔滔,無可開喙。憤悱之極,每欲一陳於聖主之前,乃其素所蓄積也。
向者登對之日,病作,不能究其說而退,此亦臣之命數所關,臣竊自悼也。今則狗馬賤疾,日益深痼,雖欲冒昧進身於天陛之前,不可得矣。乃者天書下降,召旨遠臨,而縮伏圭竇,不敢爲應命之計,臣之罪大矣,臣之計窮矣。惟有復理前說,暴臣肝膈之要,庶可以少贖逋慢之罪矣。
殿下欲施蕩平之典,而臣以勿正勿助長之說仰達。殿下欲除窮民鄰族侵徵之弊,而臣以先正臣李珥《東湖問答》一說仰達。殿下惡文勝之弊,而臣以虛僞之風之說仰達。今請就此三說,更提未盡之餘意以爲獻。
蓋「蕩平」二字,固是好箇題目,而必須先從事於明義理定取舍,使中外曉然知朝家處分出於人心所同然之公是非,光明正大,如靑天白日。事事如此,磨以歲月,然後人自信順,人自悅服。雖或有私情之相與疑阻者,而自然消融,漸至於蕩平之域矣。不然而遽將「蕩平」二字,作一標榜,必欲於目前見蕩平氣像,卽今得蕩平效驗,則不但欲速不達而已。必將依違羈縻,含糊鶻突,同異之見,不能各極其趣,義理之極,人心之所同然者,終無歸宿之地。取舍不定,處分不明,人心不服,四方疑惑,不惟蕩平之無期,實有無限病敗藏在其中,其流之弊,有不可勝言者。此臣之所以必以勿正勿助長之說仰達,而以宋人之揠苗,申復不已者也。孟子此言,固爲養氣而發,而一貫之理,到處逢源,莫不皆然。惟聖明之留意焉。
至於鄰族侵徵之弊,朝家之必欲一齊充定,專出於欲除此弊,此實愛民之本心也。然而不削其逃故之籍,而先以充定爲事,則國家之本意未明,而目前之騷擾方急,或恐反致驚動,別生患害。當此積習狃安,綱紀懈弛,新經大難,人心波蕩之時,不能無過慮之憂。此臣之所以必以先正臣李珥《東湖問答》一說仰達者也。其所謂「苟有流亡絶戶,輒削其籍,不侵一族切鄰。則國家所失,只在於已逃之民,而未散之民則庶幾安輯矣。休養生息,戶口繁盛,則未充之軍額,亦指日而可充矣。云云」,實是不可易之論。而其下云云,亦皆明有條理,可據而行。伏望殿下勿以爲迂闊而深留睿思。昔者尹鐸之爲晉陽,損其戶數而襄子終賴其力。以此觀之,則利害得失之數,亦可睹矣。
若夫虛僞之風之說,則所謂虛僞與文勝有異。文勝云者,文勝於質而不能彬彬也。虛僞云者,文滅其質,而幷與其文而歸於虛僞也。目今大同之俗,口不絶義理之談,而義理晦塞,莫此時若。言必稱廉隅,而廉恥道喪,未有甚於今日。虛冒名號,眩曜張皇,誣上行私,無所不至。
大抵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從古爲然,氣數推盪,莫之爲而爲,而豈有以義理而亂天下至於此極耶?此誠有天地以來,所未有之世變也。試擧其重且大者而言之,則凡俎豆之享,必須其人可以爲百世之師,然後可以當之。爲人俎豆之事者,亦必須其人行道而有得於心,然後知其道之可尙。今世俎豆之享,幾於廟貌相望,遍於八域,爲人俎豆之事者,凡冠儒冠服儒服者莫不皆然。是宜化行俗美,比屋可封。而以言乎風俗,則退計數十年前,科場之代作代䠶,絶無而僅有,而亦皆深秘固諱,惟恐人知。今則有若食息於日夜,至或務自誇張,以爲士夫之風度。發跡之初,已自如此,其後行身,從可知矣。至於祠宇書院之疊設年條移易,院生保奴換名,以儒林矜式之地,而猶以欺君爲事,則其他尙何言哉。以此數事而觀之,則今世大同之俗,亦可想矣。莊周所謂詩禮之賊,不幸而近之矣。
若乃一本差等之云,抑有說焉。大抵天下之理,莫非一本萬殊,而一本之理,莫不各在吾身。良心眞情,藹然而發,由近及遠,自有差等,此所謂一本也,此所謂無僞也。若無差等,是乃非吾良心之發也,非二本而何哉?其爲僞也,不亦甚乎?
君臣之義,固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而士之自處則有出處之分。今世之爲士者,身在草野而必欲爭是非於吾君之前,人或言其有出處之分,則以「吾君不能謂之賊」答之。此非所謂無差等者乎?吾道之名,固是吾人公共之物,而人之情契,顧有淺深之殊。今世之爲道者,不論情契,一以師生之義,槪而從事。人或言其情契之有淺深,則以斯文二字,包羅而周遮之,此非所謂無差等者乎?
聞其號則美矣,觀其外則義理之昭揭,千古之所未有,而其如無本何?其如僞而不誠何?此乃今世之大義理,而爲陷人心壞世道之倀鬼。此臣所謂「以義理而亂天下,實有天地以來,所未有之世變也」。由是而人不知吾心之有義理,又不知義理之在於吾心。又不知天下國家之皆本於吾身。馳騖虛僞,遂成風俗,百弊俱生,靡有止屆,以至於眩曜張皇,誣上行私,而不自覺其爲非。
嗚呼!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誠可爲痛哭流涕長太息也。臣之今日所設時弊,不能爲十分之一。而竊瞯殿下,亦未能深知今日時弊之至於此極。殿下之所以御世應物之道,似亦未能脫然於文具之外。此臣之所以必以實事求是之說仰達,而終以「誠者物之終始」一語,仰贊聖學徹上徹下之功者也。
臣以賤微之分,妄觸時諱,固知言纔發口,人皆驚怪。而狷介之性,寧欲與鳥獸同群而不自恤?伏乞聖慈天地父母察臣庸虛無實,憐臣癃病沈痼,亟刊臣名於收召之列。仍治臣違逋之罪,以肅朝綱,不勝幸甚。臣無任瞻望宸極,戰慄祈懇之至。
辭召旨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猥蒙恩召,病未趨承,情深隕越。罪積逋慢,不得已冒死拜章,祈蒙矜察。日夜跼蹐,恭竢處分,乃於去月二十五日,伏蒙道臣傳諭批旨,不許所辭,仍命上來。而訓諭丁寧,眷顧懇惻,德意之隆,與天無極。臣誠感泣惶惑,罔知所以爲計也。
臣惟當扶曳病軀,寸寸前進,俯伏闕下,只竢嚴譴,因得以仰伸私悃之萬一,分義道理,在所當然。而只緣狗馬賤疾,一向沈渰,兩脚麻痺,行步蹣跚,眩氣間作,昏仆無時。雖欲黽勉自力,其柰筋力不逮?無論中途狼狽,只今亦難出頭。情勢到此,萬分切迫,百爾忖度,無可如何?只得縮伏私次,杜門自訟,祈幸其早伏違逋之誅而已。
抑臣竊有所感慨於中者,不得不略暴於乞免之章。臣之向日所達三說者,固皆微臣之所當隱度於中者。而其蕩平之說,亦旣次第陳達,畢暴無餘。惟在大聖人權度之中,臣不敢更爲煩瀆。而惟是良役變通之說,先正臣李珥所謂「一人之逃,患及千戶,終必至於民無孑遺然後乃已。云云」,與「夫國家所失,只在於已逃之民,而未散之民則庶幾安輯矣。云云」,實是不可易之正理。正理之外,寧有他歧。此誠不可以他求者也。
今日廷臣之論則臣亦略聞之矣。其言曰「目今綱紀解弛,濫冒成習,一遭沙汰,在所不已,據法宜然,無可疑者。云云」。此固直截之論。而但綱紀之所以解弛,濫冒之所以成習,其來有漸,其源有自。今乃一任在上者之誣上行私,無所顧忌,而獨於蚩蚩之氓,繩之以一切之法,其能心悅而誠服乎?此臣之所以妄有云云,亦不是無稽之言,惟聖明之澄省焉則幸甚。
若夫所謂虛僞之風,則乃今日百弊之源,而流來旣久。習與性成,手脚旣熟,腸胃亦換。凡耆舊之及見前輩之遺風者,皆已老死。其新出後生之類,則已自得於胎敎之中,而及至能食能言,其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無非虛僞之事,無非虛僞之言。遂自認作秉彛之懿則,相與師師而傳習,此亦豈有他哉?始於文勝之弊而成於黨比之私也,可勝歎哉?
臣請白其所以然之故。蓋自宋儒以來,義理之蘊,畢陳無餘,而已有文勝之漸矣。崇仁義宗孔氏,貴王賤霸之說,有口者皆能言之,而義理之名目,昭揭於一世矣。崇儒重道之號,爲歷代之美事,而儒學便作別般人矣。儒學便作別般人,而與朝士判而爲二矣。儒學與朝士,判而爲二,而朝士不復以名檢自勵,儒學惟以不仕爲高致矣。不復以名檢自勵,而天工人代之義漸微矣。惟以不仕爲高致,而一世之責望愈重矣。
於是朝士之發軔淸塗者,崇奬儒學之名,以收聲譽於前,儒學之爲人所推者,更籍朝士之力,爲之彌縫於後。彼此交際之間,自不覺其濫觴於文勝矣。因之以有章甫之徒,趨下風而起,假號雲合,聲勢相倚,居然作別一家計矣。於斯時也,而加之以黨比傾軋之釁,輾轉相尙,輾轉相激,所講者師生之義,所事者辨誣之章。以至於朝廷蠻觸之場,亦且假此爲前鋒。山林之中,微示風旨,朝廷之上,顯加鼓動。月朝之評,觀其俯仰而以之與奪,銓衡之權,視其勇㥘而爲之低仰。意見之同異,而主之奴之,一任己意,局面之飜覆,而一榮一辱,惟其所欲。由是而章甫之徒,棄置學問於度外,而不知有其身矣。搢紳之類,倚閣職事於一邊,而不知有其國矣。不知有其身有其國,而以衛斯道扶世敎之目,作爲標榜。立赤幟於師生之義,而爲是師生二字,猶有包羅不周處。又以「斯文」二字而總攝之,則擧一世而無能逃其中矣。
五倫無師生之目。師生本在朋友之倫,而今世無朋友而有師生。旣定師生之後,因講同門之義,指之謂同志,稱之以朋友。而其所謂弟子云者,類多宣陵孝子之比。苟有識面之分,則名之曰「師生」,固無所不可,而至於面不相識,無可柰何。此所以必以「斯文」二字而包之,此乃糾合儔黨之機括也。旣以此機括糾合儔黨,而又有祠宇書院爲之淵藪。淵藪之所在,逋逃之所萃,而國家方且假借之寵異之,以助成其勢。於是冒吾道之名號,假吾儒之義理,憑殿下之寵靈,盜殿下之錢財,眩曜張皇,誣上行私,各自營立門戶。而殿下之國之削弱,如火銷膏而人不見也,可勝嘆哉?
假托義理,崇餙虛僞,大小相挻,各充其欲。名利所趨,俗化已成,勢之所存,無不迎合。稍自樹立,動遭疑謗,誘脅百端,轉動不得。是非廉恥,從他身外,利害禍福,交切目前,中材以下,孰不受變?楚屈平《離騷》之賦「蘭芷變而不芳,荃蕙化而爲茅。何昔日之芳草,今直爲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爲可恃,羌無實而容長。委厥美而從俗,苟得列乎衆芳。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此等數句,臣未嘗不三復流涕也。
噫!俗化大勢,旣已如此,則亦何所不至哉?如水之流,莫可止遏,積習旣久,以爲當然。耳以聽之則義理二字,紛聒於虛空,而目以視之,則只有强弱之形而無復是非之辨矣。吾人相生相養之道,幾乎滅絶而無餘。旣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又無爪牙以爭食也,亦復柰何哉?此臣前疏所謂「以義理而亂天下,誠有天地以來,所未有之世變也」。伏惟殿下深居九重,未能深知今日世道之至於此極,而群臣亦無一人以此說仰達於殿下之前者,臣誠未曉其故也。
噫!義理之綱領,旣已昭揭於一世矣。其精微之蘊,玉堂諸臣,方朝夕論討於經筵之上,雖使程、朱迭侍,何以加此?而所爭只在虛實之間而已。惟應上下大小各安其業,各盡其職,惟以實事爲務而各求其是,則一誠立而百揆皆貞矣。只在反復手之間,尙何有別件物事也?至如臣者,非但病不堪應命,頑鈍昏劣,百無一長。自知甚明,望絶當世。惟有愚忠耿耿不已,每欲以此一說,仰陳於聖主之前,而今旣略陳之矣。伏望殿下領其言而還其身於畎畞,使得耕鑿自如,以盡餘齒於聖化之中。實天地生成之大德,而螻蟻溝壑之至願也。臣無任瞻望宸極,戰慄竢命之至。
又辭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於去月二十八日,伏蒙道臣傳諭批旨。不許所辭,申命上來,德意優渥,有加於前。螻蟻之微誠未格,聖朝之恩數徒隆,臣誠感泣惶惑,徊徨震掉,罔知所以爲計也。伏念臣之疾病沈渰,不敢爲應命之計。自是元來實狀,而只緣別有微情,敢圖涓埃之報,輒於控辭之外,復有許多說話,以致疾病實狀,反似歇後。此所以屢上猥疏,而終未蒙聖明之俯悉也,尤增惶恐,死罪死罪。然而臣之所達三說者,固皆微臣之素所蓄積於中者。而其虛僞之風之說,則乃今日國勢之所以日趨於亂亡之域,而不自覺吾人相生相養之道,所以幾於滅絶而無餘,究厥所由,專在於此。至如臣之一身,惟以苟全性命爲幸,而猶懼不得免焉。每念邦國之將亡,人類之將滅,一身之無所容,恒抱憂歎,無處控告。向者不揆愚賤,犯恥笑而赴召,冒萬死而進說。
今又每於乞免之章,附陳狂瞽之說而不知自止者,竊自感發於聖上奮發大有爲之會,祈或有補於旋乾轉坤之關機而已耳。其爲計迂且愚矣,而其情則誠可憐也。臣之當初口陳之說,誠爲疎略,而其後兩疏,則前後相發,意亦粗足矣。區區願忠之心,必欲聖明有以深知弊源之所由起,弊端之所終極,自然之權度,默運於存神之中。故爲此不得已之言也。過此以往,則跡涉告訐,而言亦近於已甚,臣不敢更爲猥瑣之辭,以釣敢言之名。
惟願殿下將臣所上前後兩疏,下之廷臣,使之參訂,如臣所言,一毫過實,請伏欺罔之罪,死無所辭。如其不然,正宜上下大小相與警動,思有以革舊而從新也。大抵義理之綱領,旣已昭揭於一世矣,其精微之蘊,玉堂諸臣方細講於經筵之上,發揮而無餘矣。今不須別討義理,別作設施,但當各守其職業,各求其本心所安,各從其一本處推去,則身之所處上下四方,各稱其情,輕重長短,秩然有序而不亂。此所謂「經天緯地」之文也。方其各守其職,各自一本,有若散殊分張,乖而不和,而惟其各稱其情,便是實事而無僞。故自然誠意相感,無往而不得其和。《樂記》之所謂「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蓋謂此也。擧一世而咸囿於大化之中,天地自位,萬物自育,如臣之微,亦得與於一物之數而遂其生矣。臣之至願,惟在於此而已。況今臣之衰病已劇,惟竢就木之期,尙何有一分氣力,可以爲陳力就列之計哉?
伏乞聖慈天地父母特察微臣庸虛癃病之實狀,永刊臣名於收召之列,以重公器,以安微分,不勝幸甚。臣無任瞻天望聖,戰慄竢命之至。
辭掌令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於去月初九日,伏蒙道臣傳諭疏批。丁寧訓誨,復申召旨,臣誠隕越,無地自容。臣將嚴畏分義,匍匐趨承,則狗馬賤病,浹月沈淹,雖欲自力,其勢末由。欲復上猥疏,更暴情實,則偃伏私次,累瀆宸嚴,罪戾益增,實所甚懼。首尾憂畏,跼蹐罔措,不自覺荏苒旬有餘日。而又有太僕之命,則臣之情跡,又一倍臲卼矣。
臣於是竊自以爲諸司之以病未赴者,例有許遞之日限。事勢到此,無可柰何,只得縮伏惶恐,祇俟日限之至而已耳。雖甚窘悶而尙幸其解免之有期,日夜惕息屈指以待矣。乃者憲府新除之命,遽下於此際,此實微臣萬萬夢寐之所不圖也。伏念臣之春初一番呈身,其庸陋無似之實狀,業已聖明之所俯燭,朝臣之所嗤點,則固不待臣一二自列而必有章劾之發矣。以是自寬,泯默遲待,而時日渰延,叨濫逾重,逋慢之罪,亦從而逾深矣。不得不冒萬死,仰首疾籲,祈幸聖明之哀矜而垂察焉。
向日所達之說,卽微臣之一身涓埃之報,專靠在此。而其中虛僞之風之一說,則尤是微臣之平日感慨之極,直欲籲天而無階者也。此一說,臣嘗聞之於臣之亡師臣尹拯,而臣師旣沒之後,擧世滔滔,無可開喙,每欲一進於吾君之前,乃其素所蓄積也。故向者召旨之下,不顧傍人是非,不計自己利害,勇往直前,冒死陳達。而衷情所激,語無倫次,政如騷人之辭錯雜而無序也。
至今追思,猶有餘悸。然而臣之口達之說,旣已略擧梗槪矣。其後兩疏,則於其源委端緖,亦復前後相發,語圓而意該矣。倘蒙聖明不以人而廢言,少垂澄省焉,則微臣區區肝膈之要,庶或有槪於聖心。而於大聖人御世應物之權度,未必無萬一之補矣。過化存神,自有其妙,臣之至願,惟在於此。過此以往,則實非微臣之力量所及,亦非微臣之本心所期。況臣之頑鈍昏劣,跋前疐後,决不堪當世之需。天鑑所燭,亦何所遁其情哉?固不待如今衰朽病殘然後可判其爲無用之物也。
伏乞聖慈天地父母特加矜恕,還收新授職名,仍刊臣名於收召之列,以重公器,以安微分,不勝幸甚。臣無任愛君憂國感激祈懇之至。
辭掌令疏己酉
[编辑]伏以臣於今月初八日,準承政院成帖,本月初五日所奉聖旨,以臣爲司憲府掌令,斯速上來者。臣聞命驚惶,罔知所措,已於當日,望闕祇受訖。伏念臣草莽賤品,蟣蝨微生,自春汔今,屢紆恩寵,召旨頻仍。而揆分量才,輒控危懇,未敢趨承。臣雖至愚,豈不知無所逃之分義?而第以臣之春初,輒自呈身於軒陛之前,披心於日月之下者,蓋欲此身免作欺世之人,無復將來臲卼之患。亦欲因得以罄竭胷中之蘊,以爲一分涓埃之報而已。而今旣聖明俯燭其庸陋之實狀矣,庭臣傍觀其伎倆之止此矣。微臣平日芹曝之誠,亦不可不謂之略輸矣。侏儒之短一節可知,而本末畢露,眞贗自判。則聖朝之所以處微臣者,自應有發落而無難矣。寸心耿耿,亦得自效,則臣之志願,亦自滿足而無憾矣。
甘伏畎畞,永作康衢祝堯之氓,正是微臣今日職分之當然。而聖朝之尙廁收召之列,有若眞有需世之用者,竊恐大有累於綜核之政。臣之前疏,敢謂「殿下之所以御世應物之道,似亦未能脫然於文具之外」云者,此亦一端之驗矣。此臣之所以內顧初心,外循公義,寧伏違傲之誅,而未忍遽自陷於假眞售僞玷累名器之科也。微臣肝膈,元來如此,天鑑孔昭,豈敢誣罔?伏乞聖慈諒臣所言,實由衷曲,將臣新授職名,亟賜遞免,以安微分,以重公器,不勝幸甚。抑臣別有哀懇,輒敢冒萬死,疾籲於天地父母之前。
臣本生長湖南之靈巖郡,早喪父,權葬於海南縣先塋之側。及至移居湖西之後,又喪母,權葬於扶餘縣地。父母兩墳,各在數百里之間,而家貧力綿,無計合窆。向者臣之待罪金堤之日,幸賴官力之助,乃得啓破母墳於扶餘地,返葬於海南先塋之傍。而臣適意外遞歸,故亡父之權葬,未及移與同窆。母葬之得返先塋,臣方感戴鴻恩,而父墳之尙在淺土,亦係私情之萬分切迫。其後四五年之間,無歲不以此事爲念。而窮家事力,不得自由,昨年之春,始乃略有拮据,擬往桑榟之鄕,與兄弟之留在者,同力經營矣。適會無前變亂,不敢生意,以至於今。而今又身縻職名,末由轉動,日月荏苒,世事難料,而臣之衰病,歲甚一歲,誠恐此事未了,而奄成千古之恨也。
臣竊伏念人情之所敬威,莫如皇天。然覆臨無間,脈流通。故凡有疾痛幽鬱,莫不號呼而訢慕。況我殿下仁覆悶下之德,均施曲照,父母孔邇,臣於今日,又安可徒以嚴畏爲事而不盡所懷於慈覆之下也?伏乞聖慈特推體下之仁,亟削臣職名,仍令勿復檢擧。俾作優閑自在之身,因得留過冬春於松楸之間,盡心於送終追遠之事,則臣之家幽明含感,非糜身結草之所可報矣。臣無任惶恐隕越感激祈懇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