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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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湖南
作者:楊毓麟

第一篇 緒言[编辑]

太平洋客著〈新廣東〉,三戶之憤民,讀而題之。有頃,見康氏所為〈辨革命書〉,反復而讀之,憂沉沉而襲心。某之言曰:「凡物合則大,分則小;合則強,分則弱,物之理也。畢士麻克生當歐洲盛言革命之後,近對法國盛行革命之事,豈不知民主獨立之義哉?而在普國獨伸王權,卒能合日耳曼二十五邦而挫法稱霸。嘉富洱乃力倡民權者,而必立薩諦尼亞為共主,合十邦以為意國,卒能列於強大。使二子者但言革命民主,則日耳曼、羅馬紛紛數十年,必永為法、奧、俄所分割隸屬而已。夫畢士麻克、嘉富洱苦心極力,合小為大,以致強霸。吾中國革命諸人,號稱救國者,乃欲分現成之大小國為數十小國,以力追印度。人不分割我而我自分割之,天不弱亡我而我自弱亡之,何其反也?俄羅斯所以為大國者,豈不以旁納諸種之故?滿洲之合於漢,開蒙古、回疆、青海、衛藏萬里之地,為中國擴大之圖,教化既益廣被,種族更增雄厚,乃大有益於中國者也。」

三戶之憤民曰:唯唯,否否。夫合世界既入二十世紀之舞臺,則第二等國以下必不能於此地球上有插立國譽之地,此稍知時局者之所同認也。白禍之傾注於遠東,以江河兩流系為歸墟,非吸集同洲種族以隄塞之,力薄精殫,終於覆絕。此亦稍知時局者之所同認也。顧欲達此目的,必寄之地廣人眾、形勢優勝者,乃能集合權力以造黃種之幸福。環顧大陸,非中國莫與屬焉。而中國權力操之滿政府,以滿政府為可寄乎?此則非可確認之受驗書也。

康氏之欲鎔鑄滿漢也,以其占旁納諸種之位置,則吾請得而剖晰之。凡吸集民族者必有其實力,而實力又有辨:一則為親和之實力,一則為混合之實力。親和之實力主於自然,於同種為最著。混合之實力生於現在過去之事會而混成於歷史,其組織而凝集之者,必緣於政治上之調和與宗教之融結力。其混成與否,當以何等原則規定之,此頗為復雜之問題也,而要視其民族根性之厚薄。其根性厚者,於未至混成之過渡時代,必常呈解散之形狀,且雖幾於混成,而權力不底於平,亦必呈解散之形狀,如芬蘭、波蘭之於俄、德,匈牙利之於奧地利是也。其根性薄者,非茶然同化及被他種所蹴踏而澌滅,亦必終至於解散。至於調和融結而無散釋者,必其根性厚薄相等而權力適劑於平,俱不失優等之位置者也。今滿洲之吸集蒙古藏衛也,恃宗教以籠絡之。雖然,如滿人者,宗教思想最薄弱者也,特恃為射雉之媒而已;而政治之調和,日日見其失敗。故兩蒙、兩藏皆有脫離銜軛之勢,烏能混合之哉?形既不能調和而融結之,旦夕之間為白人所役使,將為刲割漢種之先驅,不及今而備之,豈有及乎?若漢種之與滿族,其調和融結之術,似較蒙回藏衛為勝之矣。雖然,此豈彼族之本謀哉?不過漢種膨脹之力,使彼有不能不且前且卻者耳,故陽為一家,陰相擯棄。乃彼白人者,窺尋間隙,思得而利用之,知吾族勢力未及成長也,乘其幼稚而摧折之。戊戌之事,英、美大國無一伸公論者,其情可知。吾族不能自伸其勢力,而待滿政府徐徐為立代議士,何其慎也。夫彼日耳曼聯邦、羅馬民族,由自然親和力之發生,而成德意志、義大利優美之結果耳。今以漢種生殖之區域,較之德、意,無所不及,顧不離絕滿政府,則無由凝固。其吸集之力,不能吸集而伈伈俔俔,必與頑愚迷亂之滿政府,同斃於白人酖醪毒脯之下,日日安坐而望滿政府,則亦日日安坐而就屠割。夫所謂十八省為十八國者,非未來之現象,而已往與現在之現象也。內部之吸集力與外部之刺激力相觸而生者也。以排滿與排外二重之剌激力,迸入於漢種之心目,乃可以言吸集。漢種能自相吸集,而後能提攜滿蒙衛藏,使自相吸集。漢種能自相吸集,且能提攜滿、蒙、衛、藏使自相吸集,而後能集權於亞洲中央政府以抗禦白禍。夫提攜他族使自相吸集者,決非滿政府之素心也。縱令如康氏所言,復辟之後,設施何若。夫以今日之事言之,被玩弄於權閹奸相股掌之上者,亦豈有復辟之理?吾見椒餅就禦而宮車晚出耳!且必使吾種人放棄責任,而禁其自謀,此何理也?日本以區區三島一躍而入頭等國,漢種以十八省之地而必待指揮於滿政府,謂如含乳之子,一離保姆必不自存活者, 豈非過慮歟!

康氏之言曰:漢種之於滿政府,不得以奴隸論。雖然,以野蠻民族翹然為天下共主者二百六十年,是以奴隸而據主人之室也。奴隸而主人者,則亦必奴隸其主人,此又無可自諱者也。吾湖南人也,欲謀中國,不得不謀湖南。湖南,山國也,交通絕不便利,自長江接洞庭而上泝,行淺水汽船者五百里,自秋末迄冬初,率阻淺不得上駛,南隔嶺嶠,接兩粵,皆山險也。其民樸陋貧瘠,而闇於外事特甚,以排外聞天下,野蠻暴動,貽外人口實數數然也,而奴性亦未甚深固。

太平洋客曰:廣東有自立特質五:一曰人才眾多也,一曰財力雄厚也,一曰地方扼要也,一曰戶口繁殖也。廣東之事,則誠然矣。吾見邊東海各省,若閩浙,若江蘇,風氣早開,通外事而知世界大勢者,不遠下於廣東;物力豐厚,生殖蕃衍,不遠下於廣東;扼揚子江、錢塘江、閩江之流域,地形便利,不遠下於廣東;然則奮袂攘臂為天下先,劍及履及,而沿江負海,皆自立國旗之所飄漾也。然而志士太息於下,而國仇,民賊惂淫荒宴於上,莫敢發難者,則豈非調停滿漢、遲廻審慎而重為戎首者歟?雖然,需者事之賊,時乎不再來,過此以往,雖欲如今日之仰視天、俯畫地,以睥睨天下事,而載胥及溺、維傾柱絕求一片土為立腳地,豈可得哉!微廣東倡獨立,吾湖南猶將倡獨立焉。乃者庚子實試行之,舉事不成,奮為鬼雄,而「種界」二字劖入湖南人之腦中者,如壓字機器之刻入紙背焉。然則廣東倡之,吾湖南和之;廣東鼓之,吾湖南舞之。吾於廣東,如驂之靳也。苟有赤血,苟有熱腸,勿以其身家性命為奴於白種者之重儓賤隸,勿以其財產土地為奴於白種者之包苴簞笥。奴吾者,吾仇之;干預吾事、抑制吾之脫奴籍者,吾仇之。湖南者,吾湖南人之湖南也。鐵血相見,不戁不竦,此吾湖南人對於湖南之公責也。抑亦吾湖南人對於漢種之公責也。作〈新湖南〉,用遍告湖南中等社會,以恥舊湖南人之甘於為奴者,以諗舊湖南人之不願為奴者,以待十八行省之同褫奴服,而還我主人翁之位置者。

第二篇 湖南人之性質及其責任[编辑]

諸君在於湖南之位置,實下等社會之所托命而上等社會之替人也。提挈下等社會以矯正上等社會者,惟諸君之責;破壞上等社會以卵翼下等社會者,亦為諸君之責。下等社會吾亟亟與之言,故必亟亟與諸君言;上等社會吾不屑與之言,尤不得不亟亟與諸君言。諸君,諸君!湖南之青年軍,演新舞臺之霹靂手,非異人任也。

諸君,諸君!湖南有一大紀念事,知吾人之入奴籍在於何時乎?事始於故明甲申國破後之二年九月,滿政府遣兵入湖廣,其後二年三月遂克長沙。於時,吾湖南父老子弟方秣馬厲兵,以隨何騰蛟之後,思保全疆土,以存中原文獻於西南一角彈丸黑子之地。兵氣不揚,內訌迭起,然而湖南人之扶傷更進如故也。何騰蛟歿,繼之以堵允錫之役;堵允錫既歿,繼之以李定國之役,至明祚既斬,死灰不燃。而吳三桂以愚闇之姿,盜竊名義,猶足以傾我湖南人之觀聽,蓋倔強洞庭、衡嶽之間,冀得仰首伸眉者,出入順治、康熙,垂數十年,滿政府乃痛懲而獮夷之。哀我孑遺,自兵事休息以後,乃十室而失其九。故我湖南戶產至今尚多標業。出郭門不十里,墓田葬地往往有所謂標業者,外府州縣標業之占糧籍十居八九,蓋兵鋒所至,幾於刮地而一赤之矣。當日遺黎所箸,有〈下元甲子歌〉,託於青盲彈詞,以寫兵禍之慘黷,首尾數萬言,讀之令人痛心酸鼻。所謂「嘔起幾根頭髮氣」者,村農里嫗,至今能謳吟之。湖南既當滇、黔、兩粵兵事之衝,草薙禽獮,生齒寥落,榛莾多而居人少,吏役無所得攫噬,而邊地苗獞猺犵所出沒林青深阻與山鬼爭席。遺民逸老乃得展轉棲息於虎豹蛇蟲之窟,以寄其天傾地塌之悲,所至則誅茅數尺地結庵以居,樵夫牧豎皆以其胼手胝足所得歡迎而陰餼之。至今吾鄉中數百丁之舊旅必有一庵,庵不必供佛,供不知誰何之神像,或幷其祖先為一庵而供之。其像若披緇為頭陀,狀若黃冠為道士服,若袒背戟肘為武士狀。凡一姓之庵,子孫必世守之,蓋皆畸民烈士之餘痛也。諸君試披〈楚寶〉及〈沅湘耆舊集〉,所載遺聞軼事,焄蒿悽愴,為何如哉!王船山氏平生所箸書,自經義、史論以至稗官小說,於種族之戚,家國之痛,呻吟嗚咽,舉筆不忘,如盲者之思視也,如痿者之思起也,如瘖者之思言也,如飲食男女之欲一日不能離於其側,朝愁暮思,夢寐以之。雖以黃梨洲之剛俠,至其沉酣沒溺,持此為第一義,諦為畢生歸根立命之所。或尚未之及,其遺集所傳付,不在王氏子姓之家,亦不在其故舊親戚之家?而往往於破寮廢刹中遇之。故種界之悲劇流傳於我湖南人之腦蒂者,最為醲深微至。當未與湖北分闈以前,達於朝者寥寥焉,蓋洞庭以南自為風氣,而獨以其龐民耆獻之學說,展轉相傳播。自分闈以後,則利祿之途既啟,而種性亦少劣焉。然而微茫滅歿於吾人之心目者,亦無往而不遇之。蓋士庶之家非食祿於朝者,其喪葬率用前代之衣冠,名為唐巾,詢其故,則有所謂「生降死不降」之說。咸同間,號稱「中興」,湖南悻悻然以名業自見矣,而巴陵吳敏樹暮年不樂應曾文正之招,其卒也,亦以前代冠服殮,其餘名士尚多有之。纏足,惡習也,而湖南人保守之性特強,叩其所以,城市之人不能言其故,鄉里之甿又往往有所謂「男降女不降」之說,取其與滿政府為反對也。悲夫!以如此悖教害禮之薄俗,而託之以為深痛巨創之一紀念碑,吾湖南人每嘗一日忘奴僇之恥哉!諸君,諸君!出苦海而上天堂,以洗二百數十年之積恥者在今日。展販賣鞭驅足踏自甲家而鬻之乙家者亦在今日,是在吾人之自為之。種性不滅,則兩戒山河湧起平地。種性既滅,則萬刧不復,沈淪九幽,吾豈敢煽起殺機以葅醢我父老子弟之性命哉?吾抑豈忍汩溺世法,以任吾父老子弟之沉眠酣寢,席薪火以待焦灼哉?諸君,諸君!謂我何求,或亦未之思耳。

且我湖南有特別獨立之根性,無所表現,其影響僅僅及於學術而未大顯。蓋前則劃以大江,羣嶺環其左而負其後,湘江與嶺外之流同出一源,故風氣稍近於雲貴,而冒險之性,頗同於粵,於湖北與江西則相似者甚少,蓋所受於地理者使然。其岸異之處,頗能自振於他省之外,自濂溪周氏,師心獨往,以一人之意識,經緯成一學說,遂為兩宋道學不祧之祖。勝國以來,船山王氏以其堅貞刻苦之身,進退宋儒,自立宗主。當時陽明學說遍天下,而湘學獨奮然自異焉。自是學子被服其成俗,二百年來,大江南北相率為煩瑣之經說,而邵陽魏默深治今文尚書上三家詩,門庭敞然。及今人湘潭王氏之於〈公羊〉,類能蹂躪數千載大儒之堂牗,而建立一幟。道咸之間,舉世以談洋務為恥,而魏默深首治之。湘陰郭嵩燾遠襲船山,近接魏氏,其談海外政藝時措之宜,能發人之所未見,冒不違而勿惜。至於直接船山之精神者,尤莫如譚嗣同,無所依傍,浩然獨往,不知宇宙之圻埒,何論世法!其愛同胞而惎仇虐,時時迸發於腦筋而不能自己,是何也?曰:獨立之根性使然也。故吾湖南人之奴性,雖經十一朝之栽培浸灌,宜若可以深根固蒂矣,然至於今日,幾幾乎迸裂爆散,有衝決網羅之勢。庚子之役,唐、林、李、蔡之屬,誅鋤酷烈,萠芽殆盡矣,而今歲乃復有賀金聲一事。金聲平生之志事,想諸君之所素聞也。以一諸生躬耕於閭里,慨然有扶義而起之思,率其弟子,苦身力作,散金帛以收民望。傾蕩其家貲及其弟子之產業者數數矣,而來學者益親,排滿與排外二者交迸於腦蒂,欲乘時飚起,徒以策略疎闊,為賊臣所夷滅。夫以雄城巨鎮,擁旄仗節者之所不能為,而唐、林、李、蔡以徒手為之;唐、林、李、蔡殞身灰骨曾不幾日,而賀金聲復以徒手而繼之。以如許之頭顱,易無端之斬斮,前僵後僕,無所於悔,諸君何必讓人獨為君子哉?嗚呼!諸君不可不深長思也。滿政府之栽培浸溉吾奴性也,以順康之間數十年之長鎗大馬耕之,以孔有德、濟爾哈朗等數十萬之雄師種之,以何騰蛟、堵允錫諸君子隳膽抽腸之熱血溉之,湖南人之奴性固未嘗勾茁而萌達也。滿洲人知漢種之可以餌也。無端以無足輕重之秀才、舉人、進士、翰林糞而壅之,無端以謬為恭敬之孔教、虛加崇獎之朱學籓而垣之,扶而植之,君臣之義,如日中天,而盜據神器、虔劉華夏之窮凶極惡,則遂無人敢目忤而唇反。顧吾湘人,則未至熟寐而沉醉也,在援旗擊鼓而發揚之耳。嗚呼!諸君,諸君!不可不深長思也。

且我湖南人對於同種之責任,其重大有遠過於諸省者,諸君亦嘗聞之乎?咸同以前,我湖南人碌碌無所輕重於天下,亦幾不知有所謂對於天下之責任;知有所謂對於天下之責任者,當自洪楊之難始。譚嗣同曰:「中興之役,湘人自以為功,吾日夕思之,鏟滅同種,以媚胡族,實負天下之大罪,吾日夕痛之。」吾讀其言,流涕不可止。以湖南人遇洪楊之難,而忝竊節鉞,算入滿漢名臣,功績傳之混帳糊塗籍中,實湖南之大不幸也。雖然,吾嘗求其故,則亦有說。洪楊之舉事,雖能震盪天下,實齷齪無遠略,其用兵殆同兒戲,而其擄掠焚殺之慘,幾幾不減於前明闖獻之所為者。自粵來圍湖南時,吾鄉實受其荼毒,至今父老言之心悸。其掠人也,常喜刳腹屠腸,劊其肝而食之。一父老言,見一酋為此,在傍得賜一臠焉。投小兒高數仞,而承之以鎗,或自腹出於背,或貫其顱而出;尤惡書籍,用之入廁拭穢。吾里中某處為刳腹所,某處為竿首所,言之歷歷。當粵兵至湖南時,偵探絕不明,城門尚未閉也,過其前僅隔一街,不知突入。至城南,踞書院。中有某生者,奇譎士也,干之以策,令自鄂分二道,一入蜀,一趨河南,入關乃下太行。粵酋懵然無所曉,但聚婦人羣飲為樂。某生佯起如廁,踰垣而走,幾折臂焉,常為鄉里所笑。故曾國藩作檄及軍歌,而鄉里子弟呼譟而起,蓋湖南承前明遺老之風聲氣習,痛惡流賊之暴亂以致此也。又洪、楊剽竊天主教之緒餘,天父、天兄,稱名誕幻,與湖南士庶素所承用之學說,格不相入,故湘、粵之閧,雖謂帶宗教之性質可也。及其株守金陵,不能遣一旅北渡,外援不固,內釁旋作,智愚而知其有亡形矣。不然,雖有胡、曾、左、彭之偉略,其將奈之何哉?雖然,湖南人如胡、左二公,固非無度外之思想者也。胡公與官文大隙,而終竟得官文之助,傳者謂胡公善處危疑之地,而亦濟之以術。顧以余所見胡公與其屬吏手札若干事,前胡公之志為官文所扼者不少。自鄂出師至蘄黃一札,言之尤為憤慨。蓋胡公至是知非大有所革除,不足以庇生民之命,而滿政府決非可與圖事,故其建議欲使曾公節制數省,布置宏大,亦常以非常之業微語曾公,顧曾公不之許。熱河之難,湘軍當北援,濡滯不前者,實胡公有所謀,而曾公柅之。故曾公嘗誚胡公一生腳跟不定,實為此也。而胡公乃懷抱欝欝,嘔血而卒。左公暮年,亦頹唐衰落,薨時語其家人曰:「朝廷待我固不可謂不厚」。少間,又語曰:「誤乃公事矣,在當日不過一反手間耳」。此言故人子弟多聞之者。桂陽陳士傑,以功至開府,其生平宗旨實與馬殷、邊鎬略同,特於湘人為後起,噤不敢發飛。彭公一生不樂秉節鉞任疆寄,郭嵩壽出使歸,徑還鄉,不復命,皆有所憾者。吾嘗察之,胡、左二公見之太晚,故不及發難;郭、陳二人所居地望,不及胡、左,濡忍而莫如之何。故余獨謂當日所為負罪於天下者,在曾公不能定計而自取之耳。以曾、左、彭、楊之儔,左提右挈,收粵捻而為之用,內政外交,規畫粗定,逐胡人而放之遼河之外,直至竈上掃除耳。徇書生之小節而忘國民之大恥,此其最可惜者。至以湘人而置洪楊麾鉞之下,則其勢必有所不能,故其罪不在於破粵也。西諺曰「以血洗血」,此慘憺哀痛之言也。吾湖南負罪於天下也,以血購之,欲求所以揃雪前恥而開闢新世界者,亦當以血償之。譚、唐、林、李諸人血矣,向道隆、何來保、蔡忠浩之徒血矣,賀金聲亦又血矣,特其造端也尚微,其結果也尚不知在於何日。雖然迫矣!蹙矣!亡無日矣!過此以往,啜其泣矣!嗟何及矣!以不知誰何之人與不知誰何之顏色,取吾湖南之地圖而一染焉,再染焉,三四染焉,何如以我湖南人之血染我湖南之地,為莊嚴而美麗乎?進而上之,以我湖南人之血,染我中國之地,是以中國染中國也。吾四萬萬人之血,尚足以沒胡人之頂,請自我湖南始:吾四萬萬人之血,尚足以薰白人之腦,請自我湖南始。

諸君,諸君!我輩對於湖南之責任為如何乎?胡、曾數公之遺策餘畫,當其末流,實為國民重膇之疾,而我湖南受之特深。當軍事之盛時,湘人負戈荷戟,東際海,西極天山,恪守奴職,日夜黽勉,無所告勞。軍興既畢,欠餉最巨,政府間歲則增秀才額或舉人額數名以示報酬,所欠則以「樂捐」二字了之。故湘人之進取於場屋者,常不免動其衽金寢革之積慘。而散勇之流落不歸,遭法於有司者,遍天下。陝甘以西,嘉峪關以外,為丐及盜,入川則與哥老會為一家,入江蘇則與鹽梟為一家,入山東、直隸則亦廁身義和團、大刀小刀會諸黨中,出山海關則入紅鬍子,在廣西則為邊法界之流勇。而地方官吏則亦藉此鋪張掩捕之勞績,以換其翎頂,掠索以肥其姻戚,故湘人之散勇無得歸返,亦無得生活者。而釐金-事,流毒東南數十年,及今尚未得解除。然湖南人陸挑水運,呻吟於水深火熱之下,生計蕭條,骨髓枯竭,壯者散四方,老羸轉溝壑,則已不可救藥矣!疇昔協餉橫被數省,而今也,一二縣之偏災,非藉外省之捐助,則闔戶而待斃,豈非釐金之脧削使之然哉!然則「中興」以後數十年來,吾湖南人無日不在黑暗地獄中也。「中興」諸公所操之政策,所成就之「名業」,其結果為何如哉?徒足驅迫我湖南人,弱者為溝途之餓莩,強者為綠林之豪客而已。故近二十年來,下等社會勞動之生殖益窮,而秘密社會之勢益盛。出郭門十里多為盜藪,如南門外之金盆嶺,如省河對岸之望城坡,白日行刼,入夜則篝火狐鳴相嘯聚。由湘入粵,行寶慶一路,由湘入黔,行辰州一路,由湘至江岸,行灃州一路,行客不戒,則貿其首。附郭之縣,若長沙、善化,閭里之間,日日聞愁痛聲,歲窮臘盡,煙火寂寥,春帖幾至數百戶無一新者。視十年前繁瘠異況,其相去如行大西門牆根而想像上海四馬路也。逆數至三十年前,則如坐死囚牢檻之中而思倫敦、紐約之皇居帝室矣。危險愁憂,如此其極,而益與外患相接近。教堂林立於都市,租界連亘於口岸,彌州曆縣之礦產劃入他人勢力範圍中,而覬覦攫摶,惟其眼光所注,不得不止。下等社會知覺無幾,一切舉動絕無意識,但隱約聞說膏血為洋人所吸取,權利為洋人所侵奪,不知所以自救之術,以為今日殺一洋人,明日燒一教堂,足以殄絕其野心,而杜塞其來路矣。衡州一案賠款至三十七萬,辰州一案則至八萬磅,再出教案一二事,則舉全省地皮鬻之而不足以償也。因礦山之交涉而有教案,將復因教案而成礦山之交涉,礦教二事,相緣無已。杜蘭斯哇以礦產而亡,況於湖南,其民智、兵力無一足與杜蘭斯哇相提幷論者哉!

今日救亡之策,將待湖南大吏從容而展布之乎?則彼大吏者何人?固匍匍俯伏於李蓮英、榮祿廁牗之下者也。日日捕緝志士,屠僇新黨,使人不敢結黨會,使人不敢談時事。劉高照之頂戴,人人知其以志士新黨之血,三淳五沃,染而紅之者也。故湖南無一獨立不羈之報館,無一臨時出席之會場,以是民智益塞,民氣益鬱,舉國皆無耳無目之人,舉國人之議論行為,皆為無規則、無團體、無方針、無目的之傀儡。過其朝,則囁嚅之聲薨薨然; 入其塾,則諢笑之聲謞謞然;適其野,則氣息怫戾,容色愁慘,時時有涕泣之聲,抑時時有憤怨之聲,抑時時有耰鋤戈戟交作之聲。萬一義和團出於江湖嶺嶠之間,我輩雖欲自命為湖南人,其可得乎?今日起而為之,雖不免有萬一不成,斷要絕領之患,然孰愈於在大師兄、紅鐙照出現之後,大書特書曰「某國順民」四字,以迎八國聯軍隊將之旗乎?以湖南人士診湖南病症,利害之勢,洞若觀火,存亡之機,間不容髮,非獨忍此而不為也。抑亦明白而言之,而聽者方若聞若不聞,若欲信若不欲信。以現象如今日之離奇俶詭,而諸君不悟,任下等社會之俶擾,而不思所以提挈之,任上等社會之淫荒沈湎,而不知所以改造之,天雖欲胙我湖南人,抑將奈此無骨無血無腦無筋之走肉何哉!湖南者,吾輩之家室也, 一旦為他人所盜據,將託宿於何所?出國門而乞食,亦何以見九州人士乎?諸君,諸君!所望能投袂而起者也。

第三篇 現今大局之危迫[编辑]

湖南人不知湖南之禍也,實由於不知中國前途之趨勢;不知中國前途之趨勢也,實由於不知歐美各國對付亞東之政策。故欲知湖南之禍之決不可逃,非確知歐美諸國對付亞東之政策不可。

諸強國之謀我中國也,不遺餘力矣。湖南人之所驚者,彼外交家手腕之敏捷,軍事上形勢之強盛耳。至其已往之歷史,所為遠因近因者何若,未來之歷史,所為得尺得寸者何若,固徃徃不及詳察,而實指其所以然。

夫所為歷史上之遠因者,何也?則民族建國主義是也。所為歷史上之近因者,何也?則由民族主義一變而為帝國主義是也。民族主義之前,固已有所謂帝國主義矣,顧其為此主義之原動力者,或出於世主一人之野心,或出於武夫健將一二人之權略,而非以其全國人之思想為發生之基本,非以其全國人之耳目為運動之機關,故末路往往喪敗不可收拾。民族主義變而為民族帝國主義則異是。其為此主義之原動力者,非出於政府一二人之野心也,國民生殖蕃盛之力之所膨脹也;亦非出於武夫健將一二人之權略也,國民工商業發達、資本充實之所膨脹也。發生之基本,則全國人之思想也;運動之機關,則全國人之耳目也。故其風潮之猛,若傾海水而注之大陸,而吾國民乃無一著不失子,無一處不退步矣。而其所為未來之歷史者,則尤為彼族至華美至瑰麗之舞臺,而吾國民至悽惻至蕭條之鎗林劍樹也。是何也?彼族以東亞為二十世紀工商業競爭之中心點,欲反客而為主,目營而心醉之也久矣。

俄國之帝國主義,以西伯利亞鐵路為成立之骨幹,而其注射於亞東南部者,則攘奪旅順、大連灣諸要害之事焉,有攘奪東三省之事焉,有漫漫攘奪內外兩蒙之事焉,有浸浸攘奪前後兩藏之事焉。何也?曰以此中心點故。

英國之帝國主義,其發生於印度、埃及及南非諸地者,固已磅礴積極充滿大宅之勢矣;而其注射於亞東中部、西部、南部者,則有九龍界線之擴張焉,有威海衛海軍根據地之確定焉,有揚子江流域勢力範圍之劃出焉,有橫貫波斯經印度達四川大鐵路之經略焉。是何也?曰:以此中心點故。

德國之帝國主義,其發生於小亞細亞綰轂之道與南美諸國實業之場者,亦已羽毛豐滿,摩霄振翮之勢矣,而其注射於亞東東部者,則有膠州灣海軍根據地之攫取焉,有山東全省鐵道、鑛產之攫取焉。是何也?曰:以此中心點故。

美國之帝國主義,以攫奪古巴、夏威夷、非律賓羣島橫亘太平洋海面之勢,以鑿通尼喀拉加運河、沉設太平洋海線為縮短大西、太平洋海線之勢,而其注射於亞東南部也,則有湘粵鐵路之承辦焉。是何也?曰:以此為中心點故。

夫此中心點者,我民族利用之,則可陵斥八極、抗拒歐美之競爭,而摧落其牙角也;彼民族利用之,而又知其決不可以使吾族把持勢力也,則其所以跲藉之者,何如乎?亞美利加之土人,被圈禁於山谷,種族殆盡;夏威夷之土人,比白人未至時其生齒之減少,相去乃數十倍。是何也?曰:惟他種所侵蝕之故。然猶曰:此非文明之國也。埃及之權力入於白人之手,而纍然行乞於街市者,皆文明國之舊民也;印度之權力入於白人之手,而恭然受役於外人,無得主持政治上之機要者,亦文明國之舊民也。然猶曰:此非同洲與同種也。波蘭之見分於俄、德也,禁用波語,禁用波文,其有產業者、為地主者,尤為俄、德人之所排斥,必欲傾其產、罄其蓄積而後已。彼其於同洲同種者尚如此,於吾族則何愛焉?俄國之虐待猶太人,而猶太人無所申訴也,曰:惟無國故。然今吾國雖危亡在旦夕,然此國名者固猶在萬國統計表中也。乃如夏威夷之焚燒華人街,損失貲財數十百萬,吞聲忍淚,莫之敢校也?俄兵之入東三省,驅同胞六千人為黑龍江之溺鬼,山哀浦思,莫之或卹也。以今亡而未亡則已如此矣,況其利用此中心點,儼然為中國之新主人翁,其為貪殘酷烈,豈可思議乎?彼族之於種界也,畛域之堅,厚於地殼。伯蓋斯之著〈政治學〉也,充民族主義之極,必欲逐土耳其於歐羅巴外,以其為黃種也。亞美利加之拒絕華工,澳大利亞之拒絕華工,雖日本亦幾在例禁之列。彼其所以自營其生計、自殖其種族,其侵略他人之權利不留餘地,毒害至於如此!然則中國前途之趨勢,雖築太平大同之壘隆之,以至於天導兼愛平等之波匯之,使澄如海,尚不足以消此急刼度此羣生矣!

用是而求之,則彼諸國有刼奪我湖南之資格者,其對我之政策,果何如哉?以租界政略言之,則岳州、長沙、常德、湘潭及其他戶口稍繁、交通稍便之處,皆列國所為瞠目而攘臂也。以鐵路政略言之,則湘粵幹路及其他支線以全長計之為三千三百二十四里,過於蘆漢幹路乃在九百八十八里以外,此英、美兩國所為通力而合作也。以傳教政略言之,則岳、常、衡、永、辰、沅,英法教會之所蔓延也。以礦產政略、工商政略言之,則英國勢力範圍之所圈及也。租界所及即主權所及,則沿湘、沅二水及資江流系之城鎮,無不為碧眼虬鬢兒之根據地者矣。鐵道所及即軍事與政治所及,則我湖南循幹路自湘達粵,循支線西去自湘達黔,東去自湘達贛,西北去自湘之蜀,無不屬於英、美軍旗之下矣。至鑛產政略與傳教政略相輔而行,則尤為施於我湖南之特別手段。凡此數者,有其一足以絕我湖南人之命脈者也。夫以湖南之貧瘠,既以重要利權太阿倒授,且復藉賠修之名目以重累之,使萬無生息之望,況乎有每年攤還之巨款,元氣已盡於前者乎!如乳小兒而奪之哺,如廪餓夫而絕其粥,飲泉食槁亦將無以資生,鬻子賣妻,尚且難乎為繼。嗚呼,噫嘻!髮紛紛兮委渠,骨藉藉兮無居,此實我湖南人未來之倒影也。且彼族之對付湖南,豈特如此而已哉!我湖南人若非能一志合力以禦外侮,則彼列強者,方將指揮不肖之官吏,以屠割我忿民;將指揮不肖之富紳,以鈴束我儒民;將驅策不肖之教民,以殲滅同類為功伐;將愚誘不肖之窮民,以擁護異族為餔餟。於是,此縣之人與彼縣之人相仇,甲府之人與乙府之人相仇,此社會之人與彼社會之人相仇,以犬噬犬,以馬踶馬,以虎搏虎,以蟻殺蟻。赤君山之樹,杞梓與樗櫟同戕;㵣洞庭之波,魚鼈與蛟龍共盡。彼白民者乃始掀髯大笑,今而後可以率我子姓,歌哭斯、聚族斯矣。悲夫!我湖南之險象如此其劇也。

然而諸君或且不之信也,則吾請得而證之。英人之於印度也,以印度人攻印度人,以印度人殺印度人。印度人之相仇也益甚,而抵抗英人之力乃益弱。迄今日猶且藉印度人酋長之威力以鉗制其國民,印度人雖悟之,而末可如何也。遠東有戰事,則以印度人為前驅,進戰而死,猶棄孤豚腐鼠也。人口日漸銷耗,比百年前十損五六焉。故印度人股栗脅息於英人鞭策之下者無他,英人以印攻印之效也。俄人之於波蘭也,以波蘭人攻波蘭人,以波蘭人殺波蘭人,波蘭人之搆禍也益深,而抵抗俄人之力乃益弱。一旦藉波蘭之主權,斬殺其志士數百人,坐徙西伯利亞者又數萬人,稚子弱婦,宛轉頓踣於車輪馬足之下,遂與普、奧裂地而自私之。波蘭民裂眦泣血而末如之何,至今不得復其國名焉。故波蘭人股栗脅息於俄人銜轡之下者無他,俄人以波蘭攻波蘭之效也。然此猶其遠者,諸君之感情或有所不及動也。請言近事,聯軍之入京也,以教民為前行,奮鬥而死,纍然仆於地者,皆教民也。英人之得威海衛也,則練華兵。德人之據膠州灣也,亦練華兵。此皆將安用之哉?必不用之於歐洲大陸也,又不用之於美洲大陸也,其必用之我中國也決矣。然則吾國人不與人戰則已,一與人戰,自相斬刈,以相尋於盡也。湖南之入白人手中也,則亦必鍊湘勇,以湖南人仇湖南人,以湖南人殺湖南人,湖南日日自相仇殺,而抵抗異族之力,乃煙消冰釋,淪滅於無何有之鄉矣。於是白人安坐而臨之,而疇昔之出死力為白人者,固非能見憐於白人也。苦工力作則吾湖南人為之,廝養下賤則吾湖南人為之,今日之巍然據高坐稱上流者,皆異日求得一剛巴度大寫之位置而欣欣有德色者也,非是則無所得衣,非是則無所得食。彼族之自尊自大也固宜有是,吾族之自汙自辱也固宜有是。不受同化力,則必受反撥力;受反撥力,則必殄刈無遺育。雖受同化力,而亦必受無形之反撥力;受無形之反撥力,則亦永淪於異種而殄滅無遺育。雖然,此不足怪矣。吾湖南之自忘其種性、自造此蘖果而無所逭也。靈綬所著書謂中國不及此五年自強,五年以後決無可措手。諸君及今日改造湖南之社會,吾猶恨其晚也。

第四篇 湖南新舊黨之評判及理論之必出於一途[编辑]

湖南無兼併之豪農,無走集海陸之鉅商,無鳩合巨廠之大工業,諸君占中等社會之位置,惟自居於士類者成一大部分,而出入於商與士之間者附屬焉, 、出入於方術技擊與士類之間者附屬焉。而主持全省之議論思想者,惟士林而已。吾湖南而為埃及,必有人為亞拉飛;吾湖南而為非律賓,必有人為阿君雅度;吾湖南而為杜蘭斯哇,必有人為古魯家。若而人者,必出於中等社會無疑也。顧湖南中等社會之議論、思想,渙散而不統合,黨仇交爭,戈矛林立,則又何以禦滔天之大禍哉?不知破去門戶之見,而自生畛域之私,攘夷者以趨新者為仇敵,排滿者亦以趨新者為仇敵,排滿與攘夷二事幷為一談者,則又以攘夷與排滿劃分輕重者為仇敵,實則不及研究利害,閉門嚮壁而高談濶論。一旦槍林彈雨,轟集於階闥之前,枕藉而死,子孫無類,口沫未乾,私忿猶在,而此父兄子弟之根據地,已為大力者負之而趨,生稱亡虜,謚為至愚,悔何及乎?顧諸君之所以如此者,良有所蔽焉,不可不為諸君剖心析肝而陳說之。

戊戍以前,天下無所謂新舊黨之名;有之,自牡朝亂政,掀翻前局始。戊戌以前,湖南亦無所謂新舊黨之名;有之,自劣紳爭權、學堂交閧始。為禍首者,實為王先謙、葉德輝。交訌互訟,見於〈翼教叢編〉及〈湘報〉中者,海內人士皆耳而目之。王、葉二氏之無行,此吾湖南人之所共知也,葵園之行樂圖,葉麻之小品傳,其所描繪,尚未及十分之一。王氏好利而忘在得之戒,葉氏好名而有行險之材,皆欲挾其經義史事詞章考據之陋學,以矜式來者,而以爭名奪利之餘力,軼而出於倡優賭博之間,在孔門為無忌憚之小人,在滿政府亦為不守法之刁奴劣僕。至其晚節末路,將何如哉?波瀾反覆,情急計遷,執簞笥壺漿以迎非族,而呼大英、大美、大法、大德萬歲者,即此人也。何也?知滿政府之不足以死,故必不為之死,彼知湖南事勢已不可為,則必不敢衝鋒犯難,將袖手而不為,故其歸宿惟有屈膝丐命,尚可藉此以魚肉同類而肥其身家耳。故如二氏者,吾決不屑與言,然為湖南大局計,尚不得不涕泣而與之一言,冀萬一有天良發現之一日。

夫二人之所爭者,個人之私權私利也。爭個人之私權私利,而遂至犧牲湖南人之公權公利以從之二人者,固自以為得計矣。夫天下豈有公權公利被剝奪於他族,而尚得存有個人之私權私利者哉?臺灣賤人某甲者,富至數百萬,日人至臺,執順民旗以迎之,以為可以博他人之憐愛矣,然日人盡奪其資產,刼而徙之於東京,今尚在某市中,為他國國民所恥笑。王、葉之工於自為者,亦不過如臺灣某甲之下場頭耳。令彼二氏者回其強決之志,揮其明辨之筆,鼓其隽永之舌,以作新湖南少年之氣,則挽回劫運,終將於彼乎賴之,故吾願二人者,熟思而審處之。不然,既見擯於他族,又見賤惡於湖南人,障面自羞,覆載之內,何所側足?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也。

又有孔憲教者,其嗜利無恥,與王、葉頗同臭味,而其知識愚闇,常為王、葉所挪揄。八比試帖小楷之積習深入骨髓者相率而崇拜之,其徒黨皆有妾婦行桀跖心,思想至猥褻,議論至鄙淺。而無識之京官與慕羶逐臭之鄙夫,常徘徊於其徑路,不入於王、葉,則入於孔氏,所爭者在稻粱之謀,所執者在牛馬襟裾之名義。諸君,諸君!幸能分別黑白者,則望其塵而恐自污矣。若夫超立離立於垢濁之外,而為湖南舊學精神命脈之所寄者,則湘潭王氏實為一大宗。其所治經說,類皆撥去漢宋諸家之榛蕪灌莽,而自以其理想之所至,成一家言。顧其弊也,頗墮於厭世主義,而又不樂博觀四海宗教學術之遷變。故其識解所及,猶墮於踈闊而闇於世宙之趨勢。然振奇弔詭,粃糠利祿,終當以事功見者也。

又有如賀金聲一流者,堅忍刻苦,必欲不負其初心,而成見自封,塗肝腦以徇虛憍之意氣而不悟者,所在尚多有之。悲夫,悲夫!此吾所為揭鼓以求之,盛筵以饗之,鳴砲以敬之,而願其一審觀中原之急難而與共濟於方來者也。

諸君,諸君!今日吾輩之所研究者,在存中國,在存湖南以存中國,苟有不必排滿而得存湖南者,吾輩不必排滿可也;苟有其不出於排滿而必不得存湖南者,吾輩又奚為隱忍苟活坐視其亡也?苟其徑情直行出於攘夷而可以存湖南者,吾輩徑情直行以攘夷可也;苟其必用迂廻曲折之手段而後可以攘夷、而後可以存湖南者,吾輩又安能以六十三州縣之性命輕於一擲也?且夫言公權、公益者,則何黨之足云?新黨者,假借眾人之所指目而以為名詞耳。苟能以湖南公益為目的者,溫和可也,激烈可也,進步可也,自由可也。新則何所謂黨?所貴於新學者,不為一身之奴,不為一家之奴,不為一姓之奴,亦不為一學說之奴,不為一黨派之奴。新學之真精神,如是如是,新學之真面目,如是如是。進而言之,則且不宜為湖南公益之奴,而必為中國謀;進而言之,則且不宜為中國公益之奴,而願為同洲同種謀。

顧吾所必欲伸之理論安在乎?則曰民族建國主義及個人權利主義而已。十六世紀以前,歐洲人不知有民族建國主義也,故有以天下為國家之誤;不知有個人權利主義也,故有以政府為國家之誤。其知之也,則封建之弊而新國家之所由以崛起也;專制之弊而憲法之所由以確定也。惟其以天下為國家,故愛國之公心,泛而不切;惟其以政府為國家,故愛國之熱力屈而不伸。歐洲之為政治學說者,務力破之,遂得成十九世紀競長增高之國力。若是乎,理論之大有力於世界也。

民族建國主義何由起?起於羅馬之末。凡種族不同、言語不同、習慣不同、宗教不同之民,皆必有特別之性質。有特別之性質,則必有特別之思想。而人類者,自營之動物也,以特別之性質與特別之思想,各試其自營之手段,則一種人得有特別之權力者,必對於他一種人生不平等之妨害。受不平等之妨害者,必對於他一種人生自存之競爭。故異類之民集於一政府之下者,實人類之危輈仄軌也。羅馬政府集異族於一範圍,此古世帝國主義之槖約也。政府之勢力,不能無類敗,而此異思想異性質之民,各自求其託命,異者不得不相離,同者不得不相即。異者相離,同者相即,集合之力愈龐大而堅實,則與異種相衝突、相抵抗之力亦愈牢固而強韌。非此,則異類之民族將利用吾乖散揆隔之勢,以快其攫摶援噬之心,此民族主義所以寖昌寖熾也。

日耳曼以獨立不羈之民族,服屬於羅馬之宇下,其反撥之力最盛,久而久之,此義遂由日耳曼民族而倡佯於歐洲大陸。苟為他族所箝束欺壓,則必灑國民之頸血以爭之,擲國民之顱骨以易之,綿延數十載以至百年,必得所欲而後止。英相格林威耳用此以大造白里登,德相畢士麻克用此以大造德意志,意相嘉富洱用此以大造意大利,匈牙利烈士噶蘇利用此以反抗奧地利。以此主義為之而不成,若波蘭、芬蘭民族之於俄羅斯,則天下哀之;若非律賓之於西班牙、美利堅,社蘭斯哇之於英吉利,則敵國震之。雖然,此主義於建設國家之基礎,要為有絕大之凝合力。以拿破侖之雄心壯志,欲衝決此主義之郛郭,而建立獨一無二之偉大帝國,卒至身死荒島,前圖盡喪,豈非民族主義牆壁堅固使之然哉!今日地球諸國,所為淩厲無前者,帝國主義也,而此帝國主義,實以民族主義為之根底。故欲橫遏此帝國主義之潮流者,非以民族主義築堅墉以捍之,則如泛挑梗於洪濤之上而已矣。夫胡越之人,不能相為忻戚,天性然也。故民族主義者,生人之公理也,天下之正義也。有阻遏此主義使不得達者,臥薪嚐膽,矛炊劍浙,冀得一當而已矣,公理然也,正義然也。欲起國民之痿痺者,此其一事矣。

雖然,民族建國主義不得個人權利主義以輔翼之,其分子之親和猶未密,其質點之結集猶未堅,其形式之組織猶未完,其勢力猶未能達於全盛也。歐人之言政治者,疾專制之腐敗,思有以大革除之也,乃倡個人權利之說。所謂個人權利者,天賦個人之自由權是也。霍布士、陸克諸人導之,而實光大於法國之盧騷。盧騷之說,以為人生而有自由權。此自由權,人與我皆平等,故不捐棄己之自由權,亦不侵害人之自由權。有自由權斯有責任,為有我故;有自由權斯有界限,為有人故。言自由則必言平等,為人己平等,兩不失其自由故。人生而欲保護其自由權及增進其自由權,故不能無羣。羣之始成於所謂民約者,此國家所由成立之原理也。惟國家以民約集合而成,故以集約諸人之希望為目的,而不得以一二人之希望為目的;以集約諸人之幸福為趨向,而不以一二人之幸福為趨向。故政府者,為國家之一部,國民者,為國家之全體。人人為服從於國家之一人,亦人人為享有自由權之一人。故雖有時割棄其自由權之一部納諸公益之中,即得增長自由權之一部於公益之中。雖有割棄,隨有增長,既有增長,故亦無割棄。放棄其自由權者,失人格者也。侵害他人之自由權者,損傷他人之人格者也。失人格與損傷人格者,皆亂術。是故主權者,國民之所獨掌也:政府者,承國民之意欲而奉行之之委員也。國民者,股東也;政府者,股東之司事也。此論既出,於是歐美大陸莫不公認政府與國家之分別,莫不公認人民之自由權,以為政府與國民共守之界線。於是而共和焉,於是而立憲焉,於是有人民對於國家之責任,亦有政府對於國家之責任,於是有人民對於政府之責任,亦有政府對於人民之責任。是故國家之土地,乃人民所根著之基址也,非政府之私產也;國家之政務,乃人民所共同之期嚮也,非政府之私職也;國家之區域,乃此民族與彼民族相別白之標識也,非政府之所得隨意收縮裂棄也;國家之政治機關,乃吾國民建設大社會之完全秩序,非政府之所得藪逋逃而憑狐鼠也。於是以全國之觀念為觀念,以全國之感情為感情,以全國之思議為思議,以全國之運動為運動,人人知其身為國家之一分子,為公同社會之一質點,而公德發達,如曉日之升於天,公權牢固,如磐石之根於地,形式完益,勢力益盛,雖欲不突飛於地球之上,不可得矣。是故個人權利主義者,非個人權利主義,實公德之建築場也。故天賦人權者,生人之公理也,天下之正義也。有遏抑此主義使不得伸者,臥薪嚐膽,炊矛浙劍,冀得一當而已矣,公理然也,正義然也。欲起國民之痿痺者,此其一事矣。

則請以歐洲大陸之學說,對觀吾中國之學說。孔子之作〈春秋〉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狄夷,諸夏之與夷狄,其畛域截然不可紊也,其稱名判然不可假也。所謂稱子稱人,進退之大法,則以彼受吾同化力而進之,非以吾國民俯首帖耳於賤族劣種之下而進之也。民族主義之發達,昌矣明矣。自是以後,吾國民益腐敗,五胡之亂,淪於左袵垂數百年,中國之士不恥被劣種之衣冠,中國之民不恥受劣種之鞭策,耗矣,哀哉!神聖之子孫奄然無氣至於此極也。自唐至宋,胡族寖寖益猖獗,吾國民寖寖益柔懦,南宋諸儒雖大聲疾呼,以復讎雪恥號召天下,顧其學說之界畫,國家與世界混茫而不可辨,乃至朱學末流,若許衡、吳澄輩,轉側於頑凶淫肆之胡俗,不以為恥。自前明之末以迄今世紀,滿人盜據天府,反藉崇奉朱學以伸其壓制鉗束之大義於天下,遂至吾國民忘其所自來。聞歐洲人則夷之,不知彼賤種者,其聲明、文物、學術政理,且遠出歐洲民族之下也。見歐洲人則惎之,不知彼賤種者,錮塞吾民之進步,攘奪吾民之權利,鋤薙吾民之英傑,且樂奉歐人之饞吻,而自為其爪牙也。今日欲拔出於歐洲之坎窞,則不得不拔出於胡族之坎窞。歐洲之坎窞,藉胡族以為入穽之隧。若不申明此義,而欲親暱和會,倂為一家,既失獨立之精神,而益與人以名義,使得挾制政府,以行其芟夷蘊崇之毒手,雖欲免白人之覆壓,不可得也。

吾中國數千年來,未有知政府與國家之區別者也。西方之學說曰:國家有三權,三權不分立者,其秩序必不安寧,幸福必不增進,是故立法、司法、行法三者,不得不分別部居,使各在於獨立之地。雖然,三權者,由國家之主權而生;主權者,以國民全體為體,而以三權分立為用;是故主張此三權者,國民全體之意識也。立法權者,由國民全體付之少數之部分,以達全體之意識者也;行法權者,國民少數之一部分,受全體之委任而奉行主權之職務者也;司法權者,所以監督行法者與人民之奉法者也。奉行主權者不當其位,由國民之公意斥退可也,戮辱之可也。憲法者,以國民之公意立之,亦得以國民之公意廢之,以國民之公意護持之,亦得以國民之公意革除之。是故憲法者,國民公意之眉目、而政府與國民所同受之約束也。政府者,在於國家為一部分;國家者,不獨非一姓之政府所得私,亦非寡人之政府所得私也。故有政府亡而國家不亡者,有國家亡而政府不亡者,明國家之存亡,係於全體之主權之存亡,不係於政府之興廢。惟係於全體之主權之存亡,故印度雖有酋長而印度不可謂不亡;惟不係於政府之興廢,故播爾奔政府亡而法國不亡,拿破侖政府亡而法國不亡。吾國之學說,雖有貴民輕君之大義,而數千年服儒服、冠儒冠者,莫敢承用,但知元后作民父母而已,但知尊君卑臣,辨天澤高堂陛而已。於是一不知誰何之人,若盜賊、若夷狄、僭據政府,則羣國民而犧牲之惟命,生必外向,舉王權土地獻媚他人亦惟命,而拘文牽義之士,從而為之囚,從而為之死,從而為之憤慨悲思,曰名教然也。故夫吾國之所謂名教者,教猱升木,便利盜賊夷狄之利器也。匹婦為強暴所淫掠,已而為之守貞,已而為之徇死,曰此名教然也。塞上之牧兒,為夷狄所奴虜,已而為之服勞,已而為之死義,曰此名教然也。此乃橫行於青天白日之下,魑魅罔兩之學說也。以十八省四萬萬民族酣嬉顛倒於魅魑魅罔兩學說之下,而不知割斷根株,澡雪狂亂,則以吾國民之性命供白人之菹醢,亦孰非名教者耶?亦孰非生人之公理,天地之通義者耶?雖欲免白人之覆壓,不可得也。

夫以吾國之學說塵霾若彼,則此二百年來所生之現象,吾人亦可以自思而得之矣。彼胡族歷世相傳之政策,何一非妨家賊者乎?所恃以為詒謀者,不過「漢人強,滿人亡;漢人癯,滿人腴」之秘書密記。所挾以為威福者,不過摧折士氣,解散民黨之強權辣子。至於今日,執名義以正告天下,猶且曰:「汝國民者,食我之毛,踐我之土也;汝國民者,二百年來,列祖列宗深仁厚澤之所覆育也,皇太后宵肝憂勤之所扶植也。」自吾黨觀之,是惡可以欺小兒哉!二百年來之歷史,皆愛新覺羅氏之罪狀也。自光緒初政以迄於今,皆那拉氏西邸賣官之貿易所、梨園歌舞之淫樂圖也。諸君試入學宮門,讀所謂臥碑者,與周厲王之監謗、秦始皇之禁偶語何異?繙〈大清律〉一書,無一毫集會自由之權,無一毫出版自由之權。故十一朝之事實不暇詳言也。觀其對我國民之律令,陰謀毒計,如對照膽鏡矣。那拉氏之淫縱,今亦不屑備舉。試問縱拳匪以要大禍,使吾國民負九萬萬之鉅款,賣身鬻子不得償者,誰之罪歟?青衣蓬首,走出水竇,國門以外,豆粥難求,可以懲矣!及至西安,則酣歌恆舞,連日逮暮。岑春煊以梨園一部得優擢矣,賣官鬻爵,需索進奉之事,疊見於闕下,劉坤一、張之洞之貢使,至以宮門費多少相比較,天下傳為笑柄。回蹕入河南,百姓走徙,如遭大寇,閭里為墟,知縣辦差,至被太監勒索而縊死,百姓老幼婦女,走避不及.懸縊林中者相望也。日進燕窩粥一頓,給宮監三百金乃得達,故李蓮英、榮祿入京以後,富過於舊,此何從而得之哉?以那拉氏為之城社也。日日言母子一心,勵精圖治,其所圖者何事?不過以數十萬金修頤和園,為飲宴外國婦女地耳!白玉之牀,洋酋酣睡,不以為恥,且以為殊榮奇寵而張大之矣。俞正爕記康熙中黑龍江立約事,謂使臣與俄女王訂約於鏡匳之下,今日之事,諸君亦知之乎?中國割地賠款之約,其不訂於那拉氏鏡匳下者,幾何哉?嗚呼!臺灣之割於日本也,我國民之死於掠殺、死於覆溺者數萬人;金州、旅順、大連灣之入於俄,我國民之死於搜殺、死於苦役、死於刼奪者數萬人;廣州灣之人於法,我國民之死於搜殺、死於炸彈者數千人;新安之入於英,我國民之死於格鬬者數千人;東三省之搆釁於俄,我國民之擠死於黑龍江,蹴踏於可薩克馬足,焚搜村落灰燼於煙焰者數萬人。此其為同胞之傷痛何如哉!顧彼那拉氏,則日日樂觀此戲以為下酒物也。此何也?滿漢之不相為苦樂,無怪其然也。華人在臺灣避日本苛虐,相率航海人閩,某將軍命砲沉其舟,無一生活者。是而可忍,孰不可忍?今試問土為誰氏之土歟?毛為誰氏之毛歟?吾國民之遺產為強梁所佔踞久矣,吾國民之身命為強梁所役使久矣,今日亦當泥首謝罪,以見還矣!然而,彼知大命不可以倖延、神器不可久竊也,念為吾奴隸所得,不如使吾友得之之為愈也。使吾奴隸得之,則逆僭而上逼,不如使吾友得之,豆剖瓜分,猶可以洩忿之為愈也。處心積慮如此,嘻,其甚矣!遍數東南西北諸界線,割讓他人,無少顧惜,共幾千萬方里,豈不以物非固有、置諸不足輕重之數哉?嗚呼!以不同之民族,行無限之專制,學說不明,事至今日,尚欲求蘇息於恐怖政府之下。諸君,諸君!吾則安能忍而與此終古歟?

夫以現象之危險如此,政府之不足恃如此,湖南之隸籍於他人,直轉瞬間事耳。六十四州縣,改渲顏色之圖,已於黃昏黑暗時,高挂於白人之壁矣!能執一理論以圖匡救之法,則彼民族者,尚未及牢釘而熟熨也。不然,則亦謂他人父而已矣,謂他人母而已矣。然且謂他人父,他人不我父也,謂他人母,他人不我母也。絡馬首、穿牛鼻,彼殖民家之長技也,欲自比於人羣,豈可得哉!豈可得哉!

第五篇 破壞[编辑]

夫理論既一,總合策力,以圖建設,固已陽廻陰薄,如蟄雷潛蘇於九淵之下矣。雖然,有自立之方針,又有自立之程度。自立之程度何也?曰:破壞是也。改造社會者,不能仍舊社會而組織之,則必破壞舊社會而滌盪之。夫破壞者,宇宙之悲谷也,吾不忍於湖南見之,吾亦何忍為湖南言之?雖然,是烏可以已哉!苟可以不至於暴動,即毒蛇鷙獸,亦決不至於暴動也。破壞者,肝腦之庖廚也,衣冠之鼎鑊也。如吾黨者,抑豈獨非此刀砧上之一塊肉,七箸間之一杯羹哉?顧吾以湖南之事觀之,則無可以不至於暴動之望,即無可以不至於暴動之事也。

夫所以不至於暴動者何也?必有使湖南公益日日進步者,必有使湖南自立之根本日日穩固者。是將惡乎望之?望之鬼幽魄躁之官歟?則為湖南之大敵者,即其坐堂皇而巍然具冠帶者也。非斬絕自立之萌芽,不足以護其頂戴;非吸取湖南公眾之利益,不足以潤其身家。見西客則如娼妓之媚人,見湖南士民則如蒼鼠之變虎,行止動作,外人提其線而舞之,則中節而適度焉。望之求田問舍之紳士歟?則奄奄待盡,如就木之陳人,汲汲尋歡,如登筵之醉蟹,非老而不死之糊塗蟲,則大愚不靈之頑固黨也;非尋行數墨之冬烘學究,則斜簪散髻害之風月間人也。為瑣瑣姻亞謀膴仕,則腕捷而材高;為堂堂中國策治安,則心空而腦壞。燕雀處堂,不知突決棟焚之在於眉睫也。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吾湖南紳士之權力,其強盛實在諸行省之上,彼於官場最能有抵抗力。莫能為湖南肩大任者,其弊在於自謀其利,以為大局雖壞,吾槖中之預備金尚如故也,地皮上之不動產尚如故也。一切教育軍備大計所在,則諉其權於官,出而干預之,則恐將破其居積之一二分也。充此類而推之,則賣祖國而以圖其利,亦將無所不為者也。然非貌為關心時事者,不足以間執新學小生之口。於是官場言教育,則亦言教育;官場言工藝,則亦言工藝;官場言商礦,則亦言商礦。有利於私益者,則攘而歸之於己;有害於私益者,則百計而避之,若將隕焉;至於湖南公益,現在之辦法,當以何為目的,吾之所不計也,將來之成效,以何為期限,吾之所不計也。言外事則蒼蒼然如墮雲霧之中爭閒氣則斷斷然如涉洙泗之水。以湖南自立之大計望之此曹,猶畫餅而欲充饑也。

然則湖南之公敵豈獨在官場而已哉?彼日日坐大轎、掌紗鐙,以出入於遊戲徵逐之地,稱老師、拜大人,以雄長於厮養僕御之間者,皆是也。即有一二賢者,亦硜硜自守,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非隆隆炸彈,不足以驚其入夢之遊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銅臭。嗚呼!破壞之活劇,吾曹安得不一睹之?破壞之懸崖,吾曹安得不一臨之?

轟轟烈烈哉!破壞之前途也。蔥蔥蘢蘢哉!破壞之結果也。熊熊灼灼哉!破壞之光明也。紛紛郁郁哉!破壞之景象也。夷羊在牧,吾以破壞為威鳳之翔於天;旱魃行災,吾以破壞為神龍之垂於海。西人有恆言曰:列國文明皆從流血購來。柏雷亞曰:自由,猶樹也,溉之以虐政府之血,而後生長焉。吾亦曰:未來之湖南猶樹也,溉之以頑官劣紳劬民瘁士之血,而後生長焉。悲夫!求文明者,非獨償其價值,又須忍其苦痛。吾儕之求自存者,忍亦苦痛,不忍亦苦痛。不忍苦痛之苦痛,其禍遲而長,而其後且無以償之;忍苦痛之苦痛,其禍速且短,而其後且有以償之。吾聞物競家之說矣!母之得子,天下至苦痛至困難之事,故慈母之懷不可奪子。惟國亦然。國民之權利,經天下至苦痛至困難之生產,則其得之也,亦必能有以護持之。故湖南人苟不知權利之說,則亦已矣,苟其知之,則惟有犧牲此不肖之官場紳貴以求之。愈苦痛,則前途愈坦蕩;愈苦痛,則結果愈甘芳;愈苦痛,則光明愈燦爛;愈苦痛,則景象愈雄傑。荊榛塞途,一步不可以行,薙而擲之,則掉臂自如矣。亂絲在桁,一縷不可一織;斬而去之,則經緯自成矣。鳥喙之毒,中人必死,而收效乃捷於參苓。夫孰知摧陷廓清之勝於委曲遷就哉!夫孰如騰擲跳盪之勝於從容濡忍哉!掊巨室之鎖,可以為養軍十歲之貲;破蠹吏之囊,可以為購砲千尊之費。彼以不義得之,我以公義收之,一轉移間,而可為多數之幸福,況建設之高尚公正百倍於現在者哉!

諸君不見英吉利之事乎?英吉利者,立憲之前輩也,獨立之海王星也,其得之也以暴動而已矣。一千二百十五年之革命,慘矣烈矣,繼之以一千四百八十五年之革命;一千四百八十五年之革命,慘矣烈矣,繼之以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之革命,而後有今日焉。最後之革命,最溫和之暴動也,其間凶人之槍彈,及於乘輿,數十萬人之請願書,呈於內閣,喧喧豗豗,不可一日以居,有陸沉之象焉。不如是,則英吉利必仍為奴隸國,不足以成今日之英吉利也。諸君不見法蘭西之事乎?法蘭西者,〈民約論〉之出生地也,自由權之演武揚也,其行之也,以暴動而已矣。一千七百八十五年之革命,慘矣烈矣,繼之以一千八百三十年之革命;一千八百三十年之革命,慘矣烈矣,繼之以一千八百四十八年之革命。馘獨夫民賊之首,以徇於巴黎市,舉國之人莫不為之拊髀雀躍,而呼自由萬歲也。三逐其君,十四更其憲法,糜肉流血,如沸如羹,有地獄之悲焉,然卒為強國。不如是,則法蘭西必仍為奴隸國,不足以成今日之法蘭西也。諸君不見意大利之事乎?內受那頗利諸國王之壓制,外受法、澳諸國之陵逼,無復統一之期矣。然而燒炭黨傾熱淚以救之,加里波的、瑪志尼之徒刳。心鉥腎以謀之,義旗屢舉,喋血無數,卒收功於嘉富洱,而大業遂成。夫意大利者,民族建國盤根錯節之場,而獨立之枯窘題也,然而以「暴動」二字,摧堅陷陣,用為首功。不如是,必仍為奴隸國而附庸於澳法,決不足以成今日之意大利也。至於日本,其立憲之宣告,可謂最安穩而容易者矣,然而國會未設以前,志士之著小說以鼓舞民氣者若干事,譯西書以搖蕩人心者若干事,群縣之暴徒蜂起而抗官吏者若干事。西鄉隆盛以維新第一人物,揚旗拔劍,問罪於政府,齏粉其身而不惜也。故日本者,僅免於大破壞而已。論誰為原動力者,則亦暴徒崛起之功也。不如是,則憲法必不得立,郡町村自治之制必不得定,不足以成今日之日本也,是故暴動云者,開闢新局面之愛牟乾也,築造新國家之塞門得土也。且夫兩利相形則取其重,兩害相形則取其輕。今日不暴動,不能禁他人之不破壞我也。湖南之見破壞於外人,此亦必然之事,不可解之災矣。與其他日見破壞於外人,何如發之自我,尚可以收拾之哉?人曰:今日之言暴動者,凶德也。吾黨則曰:今日之言暴動者,立義也。人曰:今日之言暴動者,敗羣也。吾黨則曰:今日之言暴動者,愛國也。人曰:今日之言暴動者,畔夫也。吾黨則曰:今日之言暴動者,貞士也。他人之言暴動也,或與吾黨異,吾黨欲有所創立而為暴動,欲有所成就而為暴動。苟有所創立、有所成就,而不必為暴動者,吾黨行之;苟有所創立、有所成就,而不得不行之以暴動者,吾黨行之。

夫以暴動而後能有所創立、有所成就,此天下至艱至險之途也。雖然,諸君不必瞿然驚疑,諸君不必茶然沮喪。拿破侖曰:「難」之一字,惟庸人字典中一見之耳。壯哉此言!夫當華盛頓畔英自立之先,亞美利加何嘗見一十三色國旗之影哉?然而今日則且橫掩太平洋海面矣。是何也?曰:惟不畏難而已矣。吾黨今日之破壞,決無華盛頓之難,此可知也。彼不肖之官場紳貴,其手腕決不如英國政府之強,其兵鋒決不如英國軍隊之精,其財力決不如英國國會之易集。華盛頓與英苦戰八年,始足自立。今日湖南之官紳,尸居餘氣而已矣。雖然,是所難者,不在於破壞,而在於吾黨主張破壞之精神。有破壞之精神必又有破壞之條理。無精神而言破壞,是一跌而不復振也;無條理而言破壞,是一潰而不可防也。條理者,不可宣言者也;吾不可不言精神。

今世界各國中破壞之精神,最強盛者莫如俄國之無政府黨。無政府黨言破壞之淵藪也。斯拉夫民族之所以有此黨人者何也?為社會階級之制不平也,為官吏之腐敗也,為司法行政機關之頹壞也,為學校教育之箝制也。以種種之原因,生種種之反對,以種種之反對,生種種之壓抑,然壓抑者,豈足以息破壞之燄哉!凡專制者,未有不恃壓抑為牆墉者也;而破壞者,則又能乘牆墉而俯瞰之者也。壓抑一次,則反對之風潮亦高一次,如加重力於壓水櫃,擠力愈緊,則噴起愈強,如擲皮球於地,用力愈猛,則躍起愈疾,故夫壓抑者,反對之良友,而破壞之導師也。是故俄國之虛無主義,自革命文學時期昇而為遊說煽動時期,自遊說煽動時期昇而為暗殺恐怖時期,愈挫愈奮,憤盈旁魄,幾使俄政府權力威命之所及,俱陷於盲風晦雨之途焉。在昔十九世紀之初,倡之者不過一二人;至十九世紀之中,而蔓延及於學校焉;至十九世紀之末,而蔓延及於軍隊焉。開革命黨之協議會,發行民意黨之綱領書,遂駸駸乎宣告皇帝之死刑。學校之青年,悍然與政府為國事之勍敵,斧鉞在前,監獄在後,曾不足以戢其凶行之十一。至於學校教頭、地方知事被刃絕命纍纍相望也。歷山二世被狙擊者至七次,遊艇下之水雷、鐵道線下之地雷等未發見者,尚不在此數。如彼得堡御殿之爆發,觀兵式輦路之炸彈,最為震動地球諸國之耳目者。其黨人秘密活版所至數十處,爆發物興造所、通券所至數十處。政府設備不敢稍竦,而黨人之勢力,乃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無政府哲學彌滿充塞於國民之腦質中,至使妙齡之弱女,亦樂敝衣毀飾,雜於男子之中,冀得一達其目的,以為愉快。嗚呼!何其壯也。故俄國今日不立憲,則亦必至於革命。以如鬼如神如天如地之政府,焦然坐於快槍毒砲之中,雖欲不許與國民之權利而不可得,豈非破壞之精神所為掀簸而搖撼之者哉?是故主張破壞者如炸藥,破壞之精神如炸藥之燃燒性;主張破壞者如強水,破壞之精神如強水之酸化性。此性不可滅,抑亦無能滅之者。此性不至無端而即發,亦未有當其適宜之度而不發者。既發之後,有絕大之分解力,即有絕大之生產物;而炸藥、強水之能力,已變為功用之後,散如飛煙,銷如幻泡,則已不復存其原來之體質形狀矣。是故主張破壞者,其能力之成跡止此,其功用之結果必不止此。此可言破壞即可言建設,則豈非仁人君子,精神魄力所留遺哉?悲矣夫,吾願吾黨,縞素苴絰以當破落之凶門;笑矣乎,吾樂與吾黨軒鼚鼓舞,以頌斬新之結構。

第六篇 獨立[编辑]

精神充矣,條理具矣,程度達矣,建天心閣為獨立之廳,闢湖南巡撫衙門為獨立之政府,開獨立之議政院,選獨立之國會員,制定獨立之憲法,組織獨立之機關,擴張獨立之主權,規畫獨立之地方自治制,生計、武備、教育、警察諸事以次備舉。以吾湖南為古巴,以吾湖南為比利時,以吾湖南為瑞士,庶可謂吾黨得意之秋乎!然而吾黨之言獨立決不在此。

夫人人視湖南為公共之湖南,則湖南不能獨立;為其如此,則湖南為質點排列之混合物,而非親和力構造之化合物也。人人視中國為公共之中國,則中國不能獨立;為其如此,則中國為質點排列之混合物,而非親和力構造之化合物也。混合物者,如積沙然,遇風而揚,隨流而蕩,受外力不及錙銖,而已有離絕播散之象矣。化合物則不然,非依其本來親和力之原則,決不足改變之。在公共之湖南中,必使各個人自任一部之位置,各個人發見其獨體之親和力,則湖南獨立矣。在公共之中國中,必使各分省自任一部之位置,各分省發見其獨體之親和力,則中國獨立矣。夫中國之所以致有今日者,非為其團體之不能結合耶?在亞洲中部而名之曰中國,在中國而有十八省,非固有之團體耶?如之何欲決裂而離去之?然混合之團體,決非所謂團體,以今之道,無變今之俗,中國散為十八行省,十八行省散為千五百州縣,千五百州縣散為四萬萬人。名雖集合,形式雖龐大,而腐朽霉爛,終於瓦解。今日之集合,實所以胎孕分割之奇痛也。湖南者,中國之一部分;新湖南者,畔全體而裂去其一部者也。非能畔而裂之,則亦不能縫而完之。由吾黨之說,則四萬萬分子,聚而為千五百分子,千五百分子,聚而為十八分子,十八分子聚而為中國。質點愈密,則團結力愈益強,固非自成為一部,必不能於全體中占一部之位置,不能於全體中占一部之位置,滋所以病全體者也。故吾黨欲新中國,必新湖南。

普通中國之思想,有最大之弱點:一曰見懾於滿政府之餘威也。夫當彼族之隆,安坐而定禹域,所以能懾服吾國民者,有四焉:法制簡質,身臂相使,而吾國民窘束於刀筆筐箧之下,救過不給, 一也;種族親固,團結堅牢,而吾國民嚬呻於饑饉師役之中,內訌幷起,二也;武力強盛,耐饑與寒,而吾國民狼藉於弓弦馬足之間,戎車不競,三也;權略兼資,知彼與己,而吾國民儔張於水火荊棘之內,大計全疎,四也。今彼以二百年之休養,閒宴無事,種性愈失,其不足慮也決矣。以言法制,則襲前明苛碎之失,束縛繩墨,難以更張;以言團體,則成蕭牆搆禍之形,樹立黨援,自謀封殖;以言武力,則宴安鴆毒,肥馬鮮衣,綿力薄材,而師干不試;以言權略,則孤坐窮山,引虎自衛,甘言厚幣,而附骨為疽。然則彼族威力,其已熸矣,無一營之卒,不須召募華人;無一日之糧,不湏取資於江河兩流系;無一夫之械,不待給於江鄂山東諸省製造廠。浮寄孤懸於十八行省之上,而發祥重地置在餓虎之齒頰間,內外兩蒙陰除羈絆,根實已撥,徒建空名,一旦華人起而乘之,如以鳥獲而推稚子,其僵僕也,決矣!

我湖南獨立,彼族所以控制之者如何?川、粵亂萌方長,江海門戶洞開,自守汎地,有所不足,所恃者惟鄂豫贛皖,尚足資調遣耳,然俱不免有內顧之憂,不足畏也。一省自立,則滿政府墜地矣。諸君亦聞英人之言乎?英人之論中國也,謂漢種卑賤屈辱,不足以居政府,惟滿人尚高視闊步,有足恐怖漢族之形式,宜扶而翼之。諸君之言尊王也,欲有政府也,有政府以存國家之權利也,但求其可恐怖乎?何不刻獅畫虎而崇拜之?何用彼東胡之賤種為耶?新湖南所以身當禍首,而雪此惡謔也。故吾黨欲新中國必新湖南。

普通中國之思想有最大之謬見:一曰懼引外人之干預也。夫外人之干預我中國也,豈自今日始哉?鷸蚌相持,漁人獲利。雖然,羅者得鷸,漁者得蚌,苟在其所取,豈有見赦者哉?然則如之何?曰:在吾自立之力量耳。瑕則攻之,堅則輔之,瞰吾勢力,以為伸縮,此各國之隱情也。然亦在目前則然耳。過此以往,英之波斯、緬甸大鐵路,美之尼喀拿加運河皆己竣工,內地各國租辦之鐵路亦已畢事,而列強擴張海陸軍備,有加無已,亟欲乘釁一決雌雄,則其干預之疆猛,視此三五年內,當百倍之。在今日而實行干預者,吾尚有可以支拄之力也;在他日而實行覆壓者,吾決無可以擺脫之方也。湖南深入掌奧之中,倔強一隅,事須及熱。故吾黨欲新中國必新湖南。

雖然,湖南之自立者,湖南人切實之問題也。吾言湖南自立,尤有所望於諸君一致之決心焉。今世立國於地球之上,不能無以黨會為基礎者也。是故有國會,有地方議會,有私人所倡立之政黨會。國會及地方議會者,立法之機關也,自治之鈴鍵也。私人所倡立之政黨會者,於國會、地方議會外,以特別之性質,結特別之團體,主張一黨派特別之議論,而欲施行一黨派特別之方針者也。此特別會黨者,惟其各以公益為主,則其所執之方針目的,不必盡同,而其維持公益則大同。能如是,則英、德、美、日諸國所以能佔地球上高等也。匈牙利之見敗於澳,而使噶蘇士不得伸其志也,意大利之見敗於澳、法,而使加里波的遁跡於美也,皆黨人見解之遊移、膽力之怯懦為之也。使彼黨人,人人能為噶蘇士,則匈牙利之獨立不至重入煩惱之鄉;人人能為加里波的、瑪志尼,則意大利之勃興,不待疊出於坎軻之境。然則為黨人者,不可不剛強堅忍、安徐重固以圖之也。圖之則若為先後,若為奔走,若為凶行,各如其意以行之。智者俠心,任俠心者組合為一朋:勇者俠命,任俠命者組合為一朋;富者俠財,任俠財者組合為-朋;貧者俠力,任俠力者組合為一朋;文儒俠辯,任俠辯者組合為一朋;婦女俠慧,任俠慧者組合為一朋。心與心競,而經略出焉;命與命競,而爆烈出焉;財與財競,而貲用出焉;力與力競,而事業出焉;說與說競,而流衍出焉;慧與慧競,而奇秘出焉。此朋與彼朋相扶相翕,而洶湧澎湃,有長風怒濤、疾霆震電起於天地之間,自由萬歲、新湖南萬歲之聲,遍於國界矣。且夫以黨人各自占其會黨之一部分,則會黨立;以會黨各自占湖南之一部分,則湖南立。不能自占黨人之-部分,而欲新湖南者,猶各省不能自占中國之一部分而欲新中國也,日日而言之,昔昔而夢之,豈有及哉?臨淵羡魚,網罟備具,不能濡足以求之於水;入林而譽果,俯仰取足,不能扱衽以人之懷。袖手而使人,被使者復袖手而有所使。玩時歇日,不如起而自為之。吾為旁觀者他人亦為旁觀者旁觀者復呵旁觀者,然則徧數湖南人而無一非旁觀者也。吾自為之,他人亦自為之,自為者可與他人合而為之,亦可與他人分而為之,然則徧數湖南人,而無一非自為之者也。徧湖南人而自為之,新湖南之成立,夫豈遠而!

言世界民族之最強大者,必曰條頓人。言國力最饒富及領土之最廣闊者,必曰條頓之英吉利人。此何以故?凡英吉利人,少數人口所到之海岸,必得縱橫廣大若干望之屬地,此何以故?問其所以,則英吉利人富於個人獨立性。惟其有獨立性,故能以少數人控馭多數人而馴擾之;亦惟有獨立性,故能以少數人撫有多數人之領土而承襲之。美哉,獨立性之作用乎!能使其國為頭等國,能使其國民為頭等之國民。觀地球列國之等級,可以知獨立性之優劣焉。然則吾黨所謂新湖南之事業,以何等程限為滿足乎?吾黨必曰:以製造湖南人得為獨立性之頭等國民為程限,以製造湖南得為獨立性民族之頭等國為程限。然則所謂獨立性民族之頭等國者,以湖南為範圍乎?抑非以湖南為範圍乎?吾黨必曰:吾黨必製造中國為獨立性民族之頭等國,必製造中國國民為獨立性之頭等國民。吾能不以條頓民族之獨立性,製造湖南人,而以湖南人之獨立性,製造湖南人;吾能不以條頓民族之獨立性,製造中國人,而以中國人之獨立性,製造中國人。中國人之獨立性無程限,湖南人之獨立性亦無程限。中國人之製造中國無程限,吾湖南人之製造湖南亦無程限。以是為滿足,以是為程限。

嗚呼!白雲無極,蒼梧邈然。作小朝廷之生活,舉止羞人;接無政府之風潮,頭顱顧我。南風不競,恐殘山賸水之無多;東門可蕪,有秋菊春蘭之未沫。知昨非而今是,羗含舊而謀新。悲夫!天方荐瘥,喪亂弘多,忼當以慨,為湖南獨立之歌:

衡山高高兮,湘水沄沄,其北有洞庭八百里,佛貍飲馬之所不能渴,苻符投鞭欲渡不得問其津。夫何一塞外之遊牧兮,是為烏桓賤族,肅慎遺民。腰硬弓、手長箭、騎大馬來窺此江上兮,嶽雲愁、湘靈泣、山鬼呼嘯。白日而攫人,以殺戮為耕作者四十載兮,訴之帝釋,帝釋沉醉而偽若不聞。左陳刀鋸而右施餅餌兮,乃復蠱我以俗學,梏我以俳優無用之文。使我聰者聾、明者昧、行者跛、談者囈,而以為天寵兮,如鸚鵡之在籠,猿猴之在檻。秋非我秋,春非我春。瞰其後者,倐然命儔嘯侶而來襲兮,三戰三北願為之臣僕,拜舞呼導,以叩吾門。田宅邱墓不得自有兮,教堂租界、鑛山鐵道,惟視彼族之笑嚬為奉承。拒之則為盜賊兮,聽之則剝權失利,亡宗覆嗣,目不及忤,而舌不及伸。然且問八十國不知名而坐談時事兮,倡尊王、言鎖港,逞血氣以瞋人。蜩螗沸羹而復如此兮,門戶之爭,未及止息,席捲而去者,已列在印度總督柴棍總督之下。陳不自立之禍,其後乃如此。謂余不信,祝融頹兮,湘水絕此恨兮,更千萬世而不得。直酌我酒兮為君歌,竹上淚兮安可磨?吁嗟乎!噫嘻!奈汝湖南人何?吁嗟乎!噫嘻!奈汝湖南人何?
衡山之高高極天,西瞰峩眉太白,如在戶牗;南望越南之大海,如瓶罍杯杓落於几案之前。清湘之水流若駛,一日下城陵磯,三日而出太平洋與長江合流者四千里。其北有汝祖國之中原兮,其南有汝同胞南徙廣闊遼遠之揚州。惟此荊衡之南,五嶺之北,驅豺而斬棘兮,乃汝士所食之舊德,汝農所服之先疇。一旦有強暴者移轉而掠賣兮,奈何乎爭之不得,誓當橋屍暴骨,率九世以相仇。不自由毋寗死兮,曰乾侯敗績,非吾孔子之所羞。萬一有不敗兮,是皇王帝霸,漢唐宋明衣冠文武之所遺留。固將左揭滇黔,右携贛鄂,後連粵嶠,前援江北,以求此泗水之墜鼎兮,緄黃河南北、長江上下,以光復我金甌。天誘其衷兮,鬼惎其謀。岣嶁之峯有天書隕而赤光降兮,曰汝能為民族之犧牲者,爾償我值,我必如汝願以相售。詔重華而相之兮,埤之以烈山之子,俾遏此橫流。太平、印度兩洋,波沸如山立,怪聲砰訇如地裂兮,是汝曹得意之秋。常山寶符十二,捷足者得之兮,毋俾辱於非族。磨牙吮血為子孫憂,曰余稽首而承嘉命兮,斧要膂、碎心腦,出死以相求。五州之民各有其室家兮,余亦藉此堂搆,未雨而綢繆。西鄰之責言所不得及兮,道旁之行客所不得謀。請自令以為始兮,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已兮,余亦不待夸娥氏之移所峙。

畢士麻克曰:天下可恃者非公法,惟赤血耳,黑鐵耳!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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