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外集/卷四
昌黎先生集 作者:韓愈 唐 |
今之人以一善為行而恥為之,慕達節而稱夫通才者多矣,然而脂韋汨沒,以至於老死者相繼,亦未見他之稱:其豈非亂教賊名之術歟!
且五常之教,與天地皆生;然而天下之人,不得其師,終不能自知而行之矣。故堯之前千萬年,天下之人促促然不知其讓之為美也;於是許由哀天下之愚,且以爭為能,乃脫屣其九州,高揖而辭堯。由是後之人竦然則言曰:「雖天下,猶有薄而不售者,況其小者乎?」故讓之教行於天下,許由為之師也。自桀之前千萬年,天下之人循循然不知忠易其死也。故龍逢哀天下之不仁,睹君父百姓入水火而不救,於是進盡其言,退就割烹。故後之臣竦然而言曰:「雖萬死,猶有忠而不懼者,況其小者乎?」故忠之教行於天下,由龍逢為之師也。自周之前千萬年,渾渾然不知義之可以換其生也。故伯夷哀天下之偷且以強,則服食其葛薇,逃山而死。故後之人竦然而言曰:「雖餓死,猶有義而不懼者,況其小者乎?」故義之教行於天下,由伯夷為之師也。是三人俱以一身立教,而為師於百千萬年間;其身亡而其教存,扶持天地,功亦厚矣。向令三師恥獨行,慕通達,則堯之日,必曰得位而濟道,安用讓為?夏之日,必曰長進而否退,安用死為?周之日,必曰和光而同塵,安用餓為?若然者,天下之人,促促然而爭,循循然而佞,渾渾然而偷,其何懼而不為哉!是則三師生於今,必謂偏而不通者矣,其可不謂之大賢人者哉?嗚呼,今之人其慕通達之為弊也!
且古聖人言通者,蓋百行眾藝備於身而行之者也;今恒人之言通者,蓋百行眾藝闕於身而求合者也。是則古之言通者,通於道義;今之言通者,通於私曲,其亦異矣。將欲齊之者,其不猶矜糞丸而擬質隨珠者乎?且令今父兄教其子弟者曰:「爾當通於行如仲尼」,雖愚者亦知其不能也;曰「爾尚力一行如古之一賢」,雖中人亦希其能矣:豈不由聖可慕而不可齊,賢可及而可齊邪?今之人行未能及乎賢,而欲齊乎聖者,亦見其病矣。
夫古人之進修,或幾乎聖人。今之人行不出乎中人,而恥乎力一行為獨行,且曰:「我通同如聖人。」彼其欺心邪?吾不知矣。彼其欺人而賊名邪?吾不知矣。余懼其說之將深,為《通解》。
火泄於密,而為用且大,能不違於道,可燔可炙,可鎔可甄,以利乎生物;及其放而不禁,反為災矣。水發於深,而為用且遠,能不違於道,可浮可載,可飲可灌,以濟乎生物;及其導而不防,反為患矣。言起於微,而為用且博,能不違於道,可化可令,可告可訓,以推於生物;及其縱而不慎,反為禍矣。火既我災,有水而可伏其焰,能使不陷於灰燼矣;水既我患,有土而可遏其流,能使不仆於波濤矣;言既我禍,即無以掩其辭,能不罹於過者亦鮮矣。所以知理者,又焉得不擇其言歟?其為慎而甚於水火。
鄠有以孝為旌門者,乃本其自於鄠人,曰:「彼自剔股以奉母,疾瘳,大夫以聞其令尹,令尹以聞其上,上俾聚土以旌其門,使勿輸賦,以為後勸。」鄠大夫常曰:「他邑有是人乎?」愈曰:母疾,則止於烹粉藥石以為是,未聞毀傷支體以為養,在教未聞有如此者。苟不傷於義,則聖賢當先眾而為之也。是不幸因而致死,則毀傷滅絕之罪有歸矣。其為不孝,得無甚乎!苟有合孝之道,又不當旌門,蓋生人之所宜為,曷足為異乎?既以一家為孝,是辯一邑裏皆無孝矣;以一身為孝,是辨其祖父皆無孝矣。然或陷於危難,能固其忠孝,而不苟生之逆亂,以是而死者,乃旌表門閭,爵祿其子孫,斯為為勸己。矧非是而希免輸者乎?曾不以毀傷為罪,滅絕為憂,不腰於市而已黷於政,況復旌其門?
永貞元年,愈自陽山移江陵法曹參軍,獲事河東公。公嘗與其從事言:建中初,天子始紀年更元,命官司舉貞觀、開元之烈,羣臣惕慄奉職,命材登良,不敢私違。當時自齒朝之士而上,以及下百執事,官闕一人,將補,必取其良。然而河南同時於天下稱多,獨得將相五人。故於府之參軍,則得我公,於河南主簿,則得故相國范陽盧公,於汜水主簿,則得故相國今太子賓客滎陽鄭公,於陸渾主簿,則得相國今吏部侍郎天水趙公,於登封主簿,則得故吏部尚書東都留守吳郡顧公。盧公去河南,為右補闕,其後由尚書左丞至宰相。鄭公去汜水,為監察御史,佐山南軍,其後由工部侍郎至宰相,罷而又為。趙公去陸渾,為右拾遺,其後由給事中為宰相。顧公去登封,為監察御史,其後由京兆尹至吏部尚書東都留守。我公去府為長水尉,其後由膳部郎中為荊南節度行軍司馬,遂為節度使,自工部尚書至吏部尚書。三相國之勞在史冊。顧吏部慎職小心,於時有聲。我公愿潔而沈密,開亮而卓偉,行茂於宗,事修於官,嗣紹家烈,不違其先。作帥南荊,厥聞休顯,武志既揚,文教亦熙,登槐贊元,其慶且至。故好語故事者,以為五公之始迹也同,其後進而偕大也亦同。其稱名臣也又同,官職雖分,而功德有巨細,其有忠勞於國家也同,有若將同其後,而先同其初也。有聞而問者,於是焉書。
既五年,始立石,刻其語河南府參軍舍庭中。於時河東公為左僕射宰相,出藩大邦,開府漢南。鄭公以工部尚書留守東都。趙公以吏部尚書鎮江陵。漢南地連七州,戎士十萬,其官宰相也。留守之官,居禁省中,歲時出旌旗,序留司文武百官於宮城門外而衙之。江陵故楚都也,戎士五萬。三公同時,千里相望。可謂盛矣。河東公名均,姓裴氏。
此驛置在古宜城內,驛東北有井,傳是昭王井,有靈異,至今人莫汲。驛前水,傳是白起堰西山下澗,灌此城壞,楚人多死,流城東陂,臭聞遠近,因號其陂「臭陂」;有蛟害人,漁者避之。井東北數十步,有楚昭王廟,有舊時高木萬株,多不得其名,曆代莫敢翦伐,尤多古鬆大竹。於太傅帥襄陽,遷宜城縣,並改造南境數驛,材木取足此林。舊廟屬極權宏盛,今惟草屋一區。然問左側人,尚云:「每歲十月,民相率聚祭其前。」廟後小城,蓋王居也。其內處偏高,廣員八九十畝,號「殿城」,當是王朝內之所也,多磚,可為書硯。自小城內地,今皆屬甄氏。甄氏於小城北立墅以居。甄氏有節行,其子逢,以學行為助教。元和十四年二月二日題。
余始得李生於河中,今相遇於下邳,自始及今,十四年矣。始相見,吾與之皆未冠,未通人事,追思多有可笑者,與生皆然也。今者相遇,皆有妻子,昔時無度量之心,寧復可有?是生之為交,何其近古人也!是來也,余黜於徐州,將西居於洛陽。泛舟於清冷池,泊於文雅台下。西望商邱,東望修竹園。入微子廟,求鄒陽、枚叔、司馬相如之故文。久立於廟陛間,悲《那頌》之不作於是者已久。隴西李翱、太原王涯、上穀侯喜實同與焉。貞元十六年五月十四日,昌黎韓愈書。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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