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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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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 柳屯的
作者:老舍
1934年5月16日
末一塊錢
本作品收錄於《櫻海集

要計算我們村裏的人們,在頭幾個手指上你總得數到夏家,不管你對這一家子的感情怎麽樣。夏家有三百來畝地,這就足以說明了一大些,卽使承認我們的村子不算是很小。

夏老者在庚子年前就信教。要說他藉着信教去橫行霸道,眞是屈心的話;拿這個去得些小便宜,那倒有之。他的兒子夏廉也信教。

他們有三百來畝地,這倒比信教不信教還要緊;不過,他們父子決不肯拋弃了宗教,正如不肯捨割一兩畝地。假如他們光信教而沒有這些産業,大槪偶爾到鄉間巡視的洋牧師決不會特意的記住他們的姓名。事實上他們是有三百來畝地,而且信教,這便有了文章。

我說過了,他們不橫行霸道;可是他們的心裏頗有個數兒。要說爲村裏的公益事兒拿個塊兒八毛的,夏家父子的錢袋好像天衣似的,沒有縫兒。「我們信教,不開發這個。」信教的利益,這還是消極的,在這裏等着你呢。全村裏的人沒有願公然說他們父子刻薄的,可也沒有人捧場誇獎他們厚道。他們不跳出圈去欺侮人,人們也不敢無故的找尋他們,彼此敬而遠之。不過,有的時候,人們還非去找夏家父子不可;這可就沒的可說了。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知道我們厲害呀,別找上門來!事情是事情!」他們父子雖不這麽明說,可確是這麽股子勁兒。無論買什麽,他們總比別人少花點兒;但是現錢交易,一手遞錢,一手交貨,他們管這個叫作教友派兒。至於偶爾被人家捉了大頭,就是說明了「槪不退換」,也得退換;教友派兒在這種關節上更露出些力量。沒人敢惹他們,而他們又的確不是刺兒頭——從遠處看。找上門來挨刺,他們父子實在有些無形的硬翎兒。

要是由外表上看,他們離着精明還遠得很呢。夏老者身上最出色的是一對羅圈腿。成天拐拉拐拉的出來進去,出來進去,好像失落了點東西,找了六十多年還沒有找着。被羅圈腿鬧得身量也顯着特別的矮,雖然努力挺着胸口也不怎麽尊嚴。頭也不大,眉毛比鬍子似乎還長,因此那幾根鬍子老像怪委屈的。紅眼邊;眼珠不是黃的,也不是黑的,更說不上是藍的,就那麽灰不拉的,癟癟着;看人的時候永遠拿鼻子尖瞄準兒,小尖下巴頦也隨着蹺起來。夏廉比父親體面些,個子也高些。長臉,笑的時候彷彿都不願臉上的肉動一動。眼睛老望着遠處,似乎心中永遠有點什麽問題。他最會發楞。父親要像個小顚蒜,兒子就像個楞青辣椒。

我和夏廉小時候同過學。我不知道他們父子的志願是什麽,他們不和別人談心,嘴能像實心的核桃那麽嚴。可是我曉得他們的産業越來越多。我也曉得,凡是他們要幹的,哪怕是經過三年五載,最後必達到目的。在我的記憶中,他們似乎沒有失敗過。他們會等:一回不行,再等;還不行,再等!堅忍戰敗了光陰,精明會抓住機會,往好裏說,他們確是有可佩服的地方。很有幾個人,因爲看夏家這樣一帆風順,也信了教;他們以爲夏家所信的神必是眞靈驗。這個想法的對不對是另一問題,夏家父子的成功是事實。

他們父子可並非沒遇過困難,也並非不怕遇上困難,但是當患難臨頭,他們不惜力:父親拐拉着腿,兒子板死了臉,幹!過蝗蟲,他們和蝗蟲開仗;下膩蟲,和膩蟲宣戰。方法好不好的,先幹點什麽再說。唱野臺戲謝龍王或蟲神,他們連一個小錢也不拿:「我們信教,不開發這個。」

或者不僅是我一個人有時候這麽想:他們父子是不是有朝一日也會失敗呢?以我自己說,這不是出於忌妬,我並無意看他們的哈哈笑;這是一種好奇的推測。我總以爲人究竟不能勝過一切,誰也得有消化不了的東西。拿人類全體說,我願意,希望,咱們能戰勝一切,就個人說,我不這麽希望,也沒有這種信仰。拿破倫碰了釘子,也該碰。

在思想上,我相信這個看法是不錯的。不錯,我是因看見夏家父子而想起這個來,但這並不是對他們的詛咒。

誰知道這竟自像詛咒呢!我不喜歡他們的爲人,眞的;可也沒想到他們果然會失敗。我並不是看見蒼蠅落在膠上,便又可憐牠了,不是;他們的失敗實在太難堪了,太奇怪了;這件「事」使我的感情與理智分道而馳了。

前五年吧,我離開了家鄉一些日子。等到回家的時候,我便聽說許多關於——也不大利於——我的老同學的話。把這些話凑在一處,合成這麽一句:夏廉在柳屯——離我們那裏六里多地的一個小村子——弄了個「人兒」。

這種事要是擱在別人的身上,原來並沒什麽了不得的。夏廉,不行。第一,他是教友;打算弄人兒就得出教。據我們村裏的人看,無論是在白蓮教,耶穌教,自要一出教就得倒運。自然,夏廉要倒運,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所以大家的耳朶都豎起來,心中也微微有點跳。至於以教會的觀點看這件事的合理與否的,也有幾位,可是他們的意見並沒引起多大的注意——太帶洋味兒。

第二,夏廉,夏廉!居然弄人兒!把信教不信教放在一邊,單說這個「人」,他會弄人兒,太陽確是可以打西邊出來了,也許就是明天早晨!

夏家已有三輩是獨傳。夏廉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活到十歲上就死了。夏嫂身體很弱,不見得再能生養。三輩子獨傳,到這兒眼看要斷根!這個事實是大家知道的,可是大家並不因此而使夏廉舒舒服服的弄人兒,他的人緣正站在「好」的反面兒。

「斷根也不能動洋錢」,誰看見那個楞辣椒也得這麽想,這自然也是大家所以這樣驚異的原因。弄人兒,他?他!

還有呢,他要是討個小老婆,爲是生兒子,大家也不會這麽見神見鬼的。他是在柳屯搭上了個娘們。「怪不得他老往遠處看呢,柳屯!」大家笑着嘀咕,笑得好像都不願費力氣,只到嗓子那溜兒,把未完的那些意思交給眼睛擠咕出來。

除了夏廉自己明白他自己,別人都不過是瞎猜;他的嘴比蛤蜊還緊。可是比較的,我還算是他的熟人,自幼兒的同學。我不敢說是明白他,不過講猜測的話,我或者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拿他那點宗教說,大槪除了他願意偶爾有個洋牧師到家裏坐一坐,和洋牧師喜歡教會裏有幾家基本教友,別無作用。他當義和拳或教友恐怕沒有多少分別。上帝有一位還是有十位,對於他,完全沒關係。牧師講道他便聽着,聽完博愛他並不少佔便宜。可是他願作教友。他沒有朋友,所以要有個地方去——教會正是個好地方。「你們不理我呀,我還不愛交接你們呢;我自有地方去,我是教友!」這好像明明的在他那長臉上寫着呢。

他不能公然的娶小老婆,他不願出教。可是沒兒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想偷偷的解決了這個問題。搭上個娘們,等到有了兒子再說。夏老者當然不反對,祖父盼孫子自有比父親盼兒子還盼得厲害的。教會呢,洋牧師不時常來,而本村的牧師還不就是那麽一回事。上帝本是洋人帶過來的。反正沒晴天大日頭的用敞車往家裏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規,大家閉閉眼,事情還有過不去的?

至於圖省錢,那倒未必。搭人兒不見得比娶小省錢。爲得兒子,他這一回總算下了決心,不能不咬咬牙。「教友」雖不是官銜,卻自有作用,而兒子又是必不可少的,閉了眼啦,花點錢!

這是我的猜測,未免有點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見得比別人的更刻薄。至於正確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優等。

在家沒住了幾天,我又到外邊去了兩個月。到年底下我回家來過年,夏家的事已發展到相當的地步:夏廉已經自動的脫離教會,那個柳屯的人兒已接到家裏來。我眞沒想到這事兒會來得這麽快。但是我無須打聽,便能猜着:村裏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個地方,不過三天就能把長城咬塌了一大塊。柳屯那位娘們一定是被大家給咬出來了,好像獵狗掘兔子窩似的,非扒到底兒不拉倒。他們死咬一口,教會便不肯再裝聾賣儍,於是……這個,我猜對了。

可是,我還有不知道的。我遇見了夏老者。他的紅眼邊底下有些笑紋,這是不多見的。那幾根怪委屈的鬍子直微微的動,似乎是要和我談一談。我明白了:村裏人們的嘴現在都咬着夏家,連夏老頭子也有點撑不住了;他也想爲自己辯護幾句。我是剛由外邊回來的,好像是個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訴訴委屈。好吧,蛤蜊張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一派的誇獎那個娘們,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這個老傢伙有兩下子,我心裏說。他不爲這件「事」辯護,而替她在村子裏開道兒。村兒裏的事一向是這樣:有幾個人向左看,哪怕是原來大家都臉朝右呢,便慢慢的能把大家都引到左邊來。她旣是來了,就得設法叫她算個數;這老頭子給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抗的,簡直的有些詩味!

「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紅眼邊忙着眨巴。「比大嫂強多了,眞潑辣!能洗能作,見了人那份和氣,公是公,婆是婆!多費一口子的糧食,可是咱們白用一個人呢!大嫂老有病,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柳屯的』什麽都拿得起來!所以我就對廉兒說了,」老頭子抬着下巴頦看準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給兒子掩飾了:「我就說了,廉兒呀,把她接來吧,咱們『要』這麽一把手!」說完,他向我眨巴眼,紅眼邊一勁的動,看着好像是孫猴子的父親。他是等着我的意見呢。

「那就很好,」我只說了這麽一句四面不靠邊的。

「實在是神的意思!」他點頭讚嘆着。「你得來看看她;看見她,你就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兒個去給你老拜年。」眞的,我想看看這位柳屯的賢婦。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見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歲數,我說不清,也許三十,也許三十五,也許四十。大槪說她在四十五以下準保沒錯。我心裏笑開了,好勁個「人兒」!高高的身量,長長的臉,臉上擦了一斤來的白粉,可是並不見得十分白;鬢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齊:好像新砌的牆,白的地方還沒全乾,可是黑的地方眞黑眞齊。眼睛向外弩着,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頭上不少的黃髮,也用墨刷過,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着朶紅石榴花。一身新藍洋緞棉襖棉褲,腋下搭拉着一塊粉洋紗手絹。大紅新鞋,至多也不過一尺來的長。

我簡直的沒話可說,心裏頭一勁兒的要笑,又有點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說。她好像也和我同過學,有模有樣的問我這個那個的。從她的話裏我看出來,她對於我家和村裏的事知道得很透徹。她的眼皮慢慢那麽向我眨巴了幾下,似乎已連我每天吃幾個饝饝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邊張羅客人的茶水,一邊兒說;一邊兒說着,一邊兒用眼角兒掃着家裏的人;該叫什麽的便先叫出來,而後說話,叫得都那麽怪震心的。夏老者的紅眼邊上有點濕潤,夏老太太——一個癟嘴彎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隨着「柳屯的」轉;一聲爸爸一聲媽,大槪給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夏廉沒在家。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爲聽說她還病着。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沒什麽表示,可是眼睛都瞧着「柳屯的」,像是跟她要主意;大槪他們已承認:交際來往,規矩禮行這些事,他們沒有「柳屯的」那樣在行,所以得問她。她忙着就去開門,往西屋裏讓。陪着我走到窗前。便交待了聲:「有人來了。」然後向我一笑,「屋裏坐,我去看看水。」我獨自進了西屋。

夏大嫂是全家裏最老實可愛的人。她在炕上圍着被子坐着呢。見了我,她似乎非常的喜歡。可是臉上還沒笑利颼,淚就落下來了:「牛兒叔!牛兒叔!」她叫了我兩聲。我們村裏彼此稱呼總是帶着乳名的,孫子呼祖父也得掛上小名。她像是有許多的話,可是又不肯說,抹了抹淚,向窗外看了看,然後向屋外指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問她的病狀,她嘆了口氣:「活不長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個娘們實在是夏嫂心裏的一塊病,我看出來。卽使我承認夏嫂是免不掉忌妬,我也不能說她的憂慮是完全爲自己,她是個最老實可愛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出來點危險來,那個娘們!

由西屋出來,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檐下站着呢。很親熱的趕過來,讓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沒回答出什麽來。我知道這一笑使我和她結下仇。這個娘們眼裏有活,她看清這一笑的意思,況且我是剛從西屋出來。出了大門,我吐了口氣,舒暢了許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麽覺着別扭。我曾經作過一個惡夢,夢見一個母老虎,臉上擦着鉛粉。這個「柳屯的」又勾起這個惡夢所給的不快之感。我討厭這個娘們,雖然我對她並沒有絲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見。只是討厭她,那一對弩出的眼睛!

年節過去,我又離開了故鄉,到次年的燈節纔回來。

似乎由我一進村口,我就聽到一種啛啛喳喳的聲音;在這聲音當中包着的是「柳屯的」。我一進家門,大家急於報告的也是她。

在我定了定神之後,我記得已聽見他們說:夏老頭子的鬍子已剩下很少,被「柳屯的」給扯去了多一半。夏老太太常給這個老婆跪着。夏大嫂已經分出去另過。夏廉的牙齒都被嘴巴搧了去……我懷疑我莫不是作夢呢!不是夢,因爲我歇息了一會兒以後,他們繼續的告訴我:「柳屯的」把夏家完全拿下去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着說,我相信了這是眞事,可是記不清他們說的都是什麽了。

我一向不大信《醒世姻緣》中的故事;這個更離奇。我得親眼去看看!眼見爲眞,不然我不能信這些話。

第二天,村裏唱戲,早九點就開鑼。我也隨着家裏的人去看熱鬧;其實我的眼睛專在找「她」。到了戲臺的附近,臺上已打了頭通。臺下的人已不少,除了本村的還有不少由外村來的。因爲地勢與戶口的關係,戲班老是先在我們這裏駐脚。二通鑼鼓又響了,我一眼看見了「她」。她還是穿着新年的漂亮衣服,臉上可沒有擦粉——不像一小塊新砌的牆了,可是頗似一大扇棒子麵的餅子。鄉下的戲臺搭得並不矮,她抓住了臺沿,只一悠便上去了。上了臺,她一直撲過文場去,「打住!」她喝了一聲。鑼鼓立刻停了。我以爲她是要票一齣什麽呢。《送親演禮》,或是《探親家》,她演,準保合適,據我想。不是,我沒猜對,她轉過身來,兩步就走到臺邊,向臺下的人一揮手。她的眼弩得像一對小燈籠。說也奇怪,臺下大衆立刻鴉雀無聲了。我的心涼了:在我離開家鄉這一年的工夫,她已把全村治服了。她用的是什麽方法,我還沒去調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確是眞的。

「老街坊們!」她的眼珠弩得特別的厲害,臺根底下立着的小孩們,被她吓哭了兩三個。「老街坊們!我娘們先給你們學學夏老王八的樣兒!」她的腿圈起來,眼睛拿鼻尖作準星,向上半仰着臉,在臺上拐拉了兩個圈。臺下居然有人哈哈的笑起來。

走完了場,她又在臺邊站定,眼睛整掃了一圈,開始駡夏老王八。她的話,我沒法記錄下來,我腦中記得的那些字絕對不夠用的。況且在事實上,夏老頭兒並不那樣老與生殖器有密切的關係,像她所形容的。她足足駡了三刻鐘,一句跟着一句,流暢而又雄厚。設若不是她的嗓子有點不跟勁,大槪駡個兩三點鐘是可以保險的。可的是大家聽着!

她下了臺,戲就開了,觀衆們高高興興的看戲,好像剛纔那一幕,也是在程序之中的。我的腦子裏轉開了圈,這是啥事兒呢?本來不想聽戲,我就離開戲臺,到「地」裏去溜達。

走出不遠,迎面松兒大爺撅撅着鬍子走來了。

「聽戲去,松兒大爺?新喜,多多發財!」我作了個揖。

「多多發財!」老頭子打量了我一番。「聽戲去?這個年頭的戲!」

「聽不聽不吃勁!」我迎合着說。老人都有這宗脾氣,什麽也是老年間的好;其實松兒大爺站在臺底下,未必不聽得把飯也忘了吃。

「看怎麽不吃勁了!」老頭兒點頭咂嘴的說。

「松兒大爺,咱們爺兒倆找地方聊聊去,不比聽戲強?城裏頭買來的烟捲!」我掏出盒「美麗」來,給了老頭子一支。松兒大爺是村裏的聖人,我這盒烟捲值金子,假如我想打聽點有價值的消息;夏家的事,這會兒在我心中確是有些價值。怎會全村裏就沒有敢惹她的呢?這像塊石頭壓着我的心。

把烟點着,松兒大爺帶着響吸了兩口,然後翻着眼想了想:「走吧,家裏去!我有二百一包的,燜得釅釅的,咱們扯他半天,也不癩!」

隨着松兒大爺到了家。除了松兒大娘,別人都聽戲去了。給他們拜完了年,我就手也把大娘給攆出去:「大娘,聽戲去,我們看家!」她把茶——眞是二百一包的——給我們沏好,癟着嘴聽戲去了。

等松兒大爺審過了我——我掙多少錢,國家大事如何……我開始審他。

「松兒大爺,夏家的那個娘們是怎回事?」

老頭子頭上的筋跳起來,彷彿有誰猛孤丁的揍了他的嘴巴。「臭狗屎!提她?」拍的往地上唾了一口。

「可是沒人敢惹她!」我用着激將法。

「新鞋不踩臭狗屎!」

我看出來村裏有一部分人是不屑於理她,或者是因爲不屑援助夏家父子。不踩臭狗屎的另一方面便是由着她的性反,所以我把「就沒人敢出來管教管教她?」咽了回去,換上:「大槪也有人以爲她怪香的?」

「那還用說!一斗小米,二尺布,誰不向着她;夏家爺兒倆一輩子連個屁也不放在街上!」

這又對了,一部分人已經降服了她。她肯用一斗小米二尺布收買人,而夏家父子捨不得個屁。

「教會呢?」

「他爺們栽了,掛洋味的全不理他們了!」

他們父子的地位完了,這裏大槪含着這麽點意思,我想:有的人或者寧自答理她,也不同情於他們;她是他們父子的懲罰;洋神仙保佑他們父子發了財,現在中國神仙借着她給弄個底兒掉!也許有人還相信她會呼風喚雨呢!

「夏家現在怎樣了呢?」我問。

「怎麽樣?」松兒大爺一氣灌完一大碗濃茶,用手背擦了擦鬍子:「怎麽樣?我給他們算定了,出不去三四年,全完!咱這可不是血口噴人,盼着人家倒霉,大年燈節的!你看,夏大嫂分出去了,這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柳屯這個娘們一天到晚挑唆:啊,沒病裝病,死吃一口,誰受得了?三個丫頭,哪個不是賠錢貨!夏老頭子的心活了,給了大嫂三十畝地,讓她帶着三個女兒去住西小院那三間小南屋。由那天起,夏廉沒到西院去過一次。他的大女兒是九月出的門子,他們全都過去吃了三天,可是一個子兒沒給大嫂。夏廉和他那個爸爸覺得這是個便宜——白吃兒媳婦三天!」

「大嫂的娘家自然幫助她些了?」我問。

「那是自然;可有一層,他們都擦着黑兒來,不敢叫柳屯的娘們看見。她在西牆那邊老預備着個梯子,一天不定往西院瞭望多少回。沒關係的人去看夏大嫂,牆頭上有整車的村話打下來;有點關係的人,那更好了,那個娘們拿刀在門口堵着!」松兒大爺又唾了一口。

「沒人敢惹她?」

松兒大爺搖了搖頭。「夏大嫂是蝦蟆墊桌腿,死挨!」

「她死了,那個娘們好成爲夏大嫂?」

「還用等她死了?現在誰敢不叫那個娘們『大嫂』呢?『二嫂』都不行!」

「松兒大爺你自己呢?」按說,我不應當這麽擠兌這個老頭子!

「我?」老頭子似乎掛了勁,可是事實又叫他洩了氣:「我不理她!」又似乎太洩氣,所以補上:「多喒她找到我的頭上來,叫她試試,她也得敢!我要跟夏老頭子換換地方,你看她敢扯我的鬍子不敢!夏老頭子是自找不自在。她給他們出壞道兒,怎麽佔點便宜,他們聽她的;這就完了。旣聽了她的,她就是老爺了!你聽着,還有呢:她和他們不是把夏大嫂收拾了嗎?不到一個月,臨到夏老兩口子了。她把他們也趕出去了。老兩口子分了五十畝地,去住場院外那兩間牛棚。夏老頭子可眞急了,揹起梢馬子就要進城,告狀去。他還沒走出村兒去,她追了上來,一把扯回他來,左右開弓就是幾個嘴巴子,跟着便把鬍子扯下半邊,臨完給他下身兩脚。夏老頭子半個月沒下地。現在,她住着上房,産業歸她拿着,看吧!」

「她還能謀害夏廉?」我插進一句去。

「那,誰敢說怎樣呢!反正有朝一日,夏家會連塊土坯也落不下,不是都被她拿了去,就是因爲她鬧丟了。我不知道別的,我知道這家子要玩完!沒見過這樣的事,我快七十歲的人了!」

我們倆都半天沒言語。後來還是我說了:「松兒大爺,他們老公母倆和夏大嫂不會聯合起來跟她幹嗎?」

「那不就好了嗎,我的儍大哥!」松兒大爺的眼睛擠出點不得已的笑意來。「那個老頭子混蛋哪。她一面欺侮他,一面又教給他去欺侮夏大嫂。他不敢惹她,可是敢惹大嫂呢。她終年病病歪歪的,還不好欺侮。他要不是這樣的人,怎能會落到這步田地?那個娘們算把他們爺倆的脈摸準了!夏廉也是這樣呀,他以爲父親吃了虧,便是他自己的便宜。要不怎說沒法辦呢!」

「只苦了個老實的夏大嫂!」我低聲的說。

「就苦了她!好人掉在狼窩裏了!」

「我得看看夏大嫂去!」我好像是對自己說呢。

「乘早不必多那個事,我告訴你句好話!」他很「自己」的說。

「那個娘們敢捲我半句,我叫她滾着走!」我笑了笑。

松兒大爺想了會兒:「你叫她滾着走,又有什麽好處呢?」

我沒話可說。松兒大爺的哲理應當對「柳屯的」敢這樣橫行負一部分責任。同時,爲個人計,這是我們村裏最好的見解。誰也不去踩臭狗屎,可是狗屎便更臭起來;自然還有說牠是香的人!

辭別了松兒大爺,我想看看大嫂去;我不能怕那個「柳屯的」,不管她怎麽厲害——村裏也許有人相信她會妖術邪法呢!但是,繼而一想:假如我和她幹起來,卽使我大獲全勝,對夏大嫂有什麽好處呢?我是不常在家裏的人;我離開家鄉,她豈不因此而更加倍的欺侮夏大嫂?除非我有澈底的辦法,還是不去爲妙。

不久,我又出了外,也就把這件事忘了。

大槪有三年我沒回家,直到去年夏天纔有機會回去休息一兩個月。

到家那天,正趕上大雨之後。田中的玉米,高粱,穀子;村內外的樹,都綠得不能再綠。連樹影兒,牆根上,全是綠的。在都市中過了三年,乍到了這種靜綠的地方,好像是入了夢境;空氣太新鮮了,確是壓得我發困。我強打着精神,不好意思去睡,跟家裏的人閒扯開了。扯來扯去,自然而然的扯到了「她」。我馬上不困了,可是同時也覺出鄉村裏並非是一首綠的詩。在大家的報告中,最有趣的是「她」現在正傳教!我一聽說,我想到了個理由:她是要把以前夏家父子那點地位恢復了來,可是放在她自己身上。不過,不管理由不理由吧,這件事太滑稽了。「柳屯的」傳教?誰傳不了教,單等着她!

據他們說,那是這麽回事:村裏來了一撥子教徒,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這羣人是相信禱告足以治病,而一認罪便可以被赦免的。這羣人與本地的教會無關,而且本地的教友也不參加他們的活動。可是他們鬧騰得挺歡:偷青的張二楞,醉鬼劉四,盜嫂的馮二頭,還有「柳屯的」,全認了罪。據來的那倆洋人看,這是最大的功成,已經把張二楞們的像片——對了,還有時常駡街的宋寡婦也認了罪,純粹因爲白得一張像片;洋人帶來個照像機——寄到外國去。奇蹟!

這羣人走了之後,「柳屯的」率領着劉四一干人等繼續宣傳福音,每天太陽壓山的時候在夏家的場院講道。

我得聽聽去!

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夏家的場院上有二三十個人。我一眼看見了我家的長工趙五。

「你幹嗎來了?」我問他。

趙五的臉紅了,遲遲頓頓的說:「不來不行!來過一次,第二次要是不來,她捲祖宗三代!」

我也就不必再往下問了。她是這村的「霸王」。

柳樹尖上還留着點金黃的陽光,蟬在剛來的涼風裏唱着,我正呆看着這些輕擺的柳樹,忽然大家都立起來,「她」來了!她比三年前胖了些,身上沒有什麽打扮修飾,可是很利落。她的大脚走得輕而有力,弩出的眼珠向平處看,好像全世界滿屬她管似的。她站住,眼珠不動,全身也全不動,只是嘴唇微張:「禱告!」大家全低下頭。她並不閉眼,直着脖頸念念有詞,彷彿是和神面對面的講話呢。

正在這時候,夏廉輕手躡脚的走來,立在她的後面,很虔敬的低下頭,閉上眼。我沒想到,他倒比從前胖了些。焉知我們以爲難堪的,不是他的享受呢?猪八戒玩老鵰,各好一路——我們村裏很有些聖明的俗語兒。

她的禱告大略是:「願上帝趕緊叫夏老頭子一個跟頭摔死。叫夏娘們一口氣不來,堵死,叫夏娘們的大丫頭讓野漢子操死。叫那個二丫頭下窰子,三丫頭半掩門……啊們!」

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覺着這個可笑,或是可惡;大家一齊隨着說「啊們」。莫非她眞有妖術邪法?我眞有點發胡塗!

我很想和夏廉談一談。可是「柳屯的」看着我呢——用她的眼角。夏廉是她的貓,狗,或是個什麽別的玩藝。他也看見我了,只那麽一眼,就又低下頭去。他拿她當作屏風,在她後面,他覺得安全,雖然他的牙是被她打飛了的。我不十分明白他倆的眞正關係,我只想起:從前村裏有個看香的婦人,頂着白狐大仙。她有個「童兒」,纔四十多歲。這個童兒和夏廉是一對兒,我想不起更好的比擬。這個老童兒隨着白狐大仙的代表,整像耍猴子的身後隨着的那個沒有多少毛兒的羊。這個老童兒在晚上和白狐大仙的代表一個床上睡,所以他多少也有點仙氣。夏廉現在似乎也有點仙氣,他禱告的很虔誠。

我走開了,覺着「柳屯的」的眼隨着我呢。

夏老者還在地裏忙呢,我雖然看見他幾次,始終沒能談一談,他躱着我。他已不像樣子了,紅眼邊好像要把夏天的太陽給比下去似的。可是他還是不惜力,彷彿他要把被「柳屯的」所奪去的都從地裏面補出來,他拿着鋤向地咬牙。

夏大嫂,據說,已病得快死了。她的二女兒也快出門子,給的是個當兵的。大槪是個排長,可是村裏都說他是個軍官。

我們村裏的人,對於教會的人是敬而遠之;對於「縣」裏的人是手段與敬畏並用;大家最怕的,眞怕的,是兵。「柳屯的」大槪也有點怕兵,雖然她不說。她現在自己是傳教的;是鄉紳,雖然沒有「縣」裏的承認;也自己宣傳她在縣裏有人。她有了鄉間應有的一切勢力(這是她自創的,她是個天才,)只是沒有兵。

對於夏二姑娘的許給一個「軍官」,她認爲這是夏大嫂誠心和她挑戰。她要不馬上翦除她們,必是個大患。她要是不動聲色的置之不理,總會不久就有人看出她的弱點。趙五和我研究這回事來着。據趙五說,無論「柳屯的」怎樣欺侮夏大嫂,村裏是不會有人管的。闊點的人願意看着夏家出醜,窮人全是「柳屯的」屬下。不過,「柳屯的」至今還沒動手,因爲她對「兵」得思索一下。這幾天她特別的虔誠,禱告的特別勤,趙五知道。雲已佈滿,專等一聲雷呢,彷彿是。

不久,雷響了。夏家二姑娘,在夏大嫂的三個女兒中算是最能幹的。據「柳屯的」看,自然是最厲害的。有一天,三妞在門外買線,二妞在門內指導着——因爲快出門子了,不好意思出來。這麽個工夫,「柳屯的」也出來買線,三妞沒買完就往裏走,臉已變了顔色。二妞在門內說了一句:「買你的!」

「柳屯的」好像一個閃似的,就撲到門前:「我操你夏家十三輩的祖宗!你要吃大兵的肉棍,就在太太眼前大模大樣的,我不把你臊豆子撕爛了!」

二妞三妞全跑進去了,「柳屯的」在後面追。我正在不遠的一棵柳樹下坐着呢。我也趕到,生怕她把二妞的臉抓壞了。可是這個娘們敢情知道先幹什麽,她奔了夏大嫂去。兩拳,夏大嫂就得沒了命。她死了,「柳屯的」便名正言順的是「大嫂了」;而後再從容的收拾二妞三妞。把她們賣了也沒人管,夏老者是第一個不關心她們的,夏廉要不是爲兒子還不弄來「柳屯的」呢,別人更提不到了。她已經進了屋門,我趕上了。在某種情形下,大槪人人會掏點壞,我揪住了她,假意的勸解,可是我的眼睛盡了牠們的責任。二妞明白我的眼睛,她上來了,三妞的膽子也壯起來。大槪她們常夢到的快舉就是這個,今天有我給助點膽兒,居然實現了。

我嘴裏說着好的,手可是用足了力量;差點勁的男人還眞弄不住她呢。正在這麽個工夫,「柳屯的」改變了戰略——好利害的娘們!

「牛兒叔,我娘們不打架;」她笑着,頭往下一低,拿出一些媚勁,「我吓嚇着她們玩呢。小丫頭子,有了婆婆家就這麽揚氣,擱着你的!」說完,她撩了我一眼,扭着腰兒走了。

光棍不吃眼前虧,她眞要被她們捶巴兩下子,豈不把威風掃盡——她覺出我的手是有些力氣。

不大會兒,夏廉來了。他的臉上很難看,他替她來管教女兒了,我心裏說。我沒理他。他瞪着二妞,可是說不出來什麽,或者因爲我在一旁,他不知怎樣好了。二妞看着他,嘴動了幾動,沒說出什麽來。又楞了會兒,她往前凑了凑,對準了他的臉就是一口,呸!他眞急了,可是他還沒動手,已經被我揪住。他跟我爭巴了兩下,不動了。看了我一眼,頭低下去:「哎——」嘆了口長氣,「誰叫你們都不是小子呢!」這個人是完全被「柳屯的」拿住,而還想爲自己辯護。他已經逃不出她的手,所以更恨她們——誰叫她們都不是男孩子呢!

二姑娘啐了爸爸一個滿臉花,氣是出了,可是反倒哭起來。

夏廉走到屋門口,又楞住了。他沒法回去交差。又嘆了口氣,慢慢的走出去。

我把二妞勸住。她剛住聲,東院那個娘們駡開了:「你個賊王八,兔小子,連你自己操出來的丫頭都管不了。……」

我心中打開了鼓,萬一我走後,她再回來呢?我不能走,我叫三妞把趙五喊來。叫趙五安置在那兒,我纔敢回家。趙五自然是不敢惹她的,可是我並沒叫他打前敵,他只是作會兒哨兵。

回到家中,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我和她算是宣了戰,她不能就這麽完事。假如她結隊前來挑戰呢?打羣架不是什麽稀罕的事。完不了,她多少是栽了跟頭。我不想打羣架,哼,她未必不曉得這個!她在這幾年裏把什麽都拿到手,除了有幾家——我便是其中的一個——不肯理她,雖然也不肯故意得罪她;我得罪了她,這個娘們要是有機會,是滿可以作個「女拿破崙」,她一定跟我完不了。設若她會寫書,她必定會寫出頂好的農村小說,她眞明白一切鄉人的心理。

果然不出我所料,當天的午後,她騎着匹黑驢,打着把雨傘——太陽毒得好像下火呢——由村子東頭到西頭,南頭到北頭,叫駡夏老王八,夏廉——賊兔子——和那兩個小窰姐。她是駡給我聽呢。她知道我必不肯把她拉下驢來揍一頓,那麽,全村還是她的,沒人出來攔她嗎。

趙五頭一個吃不住勁了,他要求我換個人去保護二妞。他並非有意激動我,他是眞怕;可是我的火上來了:「趙五,你看我會揍她一頓不會?」

趙五眨巴了半天眼睛:「行啊;可是好男不跟女鬭,是不是?」

可就是,怎能一個男子去打女人家呢!我還得另想高明主意。

夏大嫂的病越來越沈重。我的心又移到她這邊來:先得叫二妞出門子,落了喪事可就不好辦了,逃出一個是一個。那個「軍官」是張店的人,離我們這兒有十二三里路。我派趙五去快娶——自然是得了夏大嫂的同意。趙五願意走這個差,這個比給二妞保鏢強多了。

我是這麽想,假如二妞能被人家順順當當的娶了走,「柳屯的」便算又栽了個跟頭——誰不知道她早就彆住和夏大嫂鬧呢?好,夏大嫂的女壻越多,便越難收拾,況且這回是個「軍官」!我也打定了主意,我要看着二妞上了轎。那個娘們敢鬧,我揍她。好在她有個鬧婚的罪名,我們便好上縣裏說去了。

據我們村裏的人看,人的運氣,無論誰,是有個年限的;沒人能走一輩子好運,連關老爺還掉了腦袋呢。我和「柳屯的」那一幕,已經傳遍了全村,我雖沒說,可是三妞是有嘴有腿的。大家似乎都以爲這是一種先兆——「柳屯的」要玩完。人們不敢惹她,所以願意有個人敢惹她,看打擂是最有趣的。

「柳屯的」大槪也掃聽着這麽點風聲,所以加緊的打夏廉,作爲一種間接的示威。夏廉的頭已腫起多高,被她往磨盤上撞的。

張店的那位排長原是個有名有姓的人,他是和家裏鬧氣而跑出去當了兵;他現在正在臨縣駐紮。趙五回來交差,很替二妞高興——「一大家子人呢,準保有吃有喝;二姑娘有點造化!」他們也答應了提早結婚。

「柳屯的」大槪上十回梯子,總有八回看見我:我替夏大嫂辦理一切,她旣下不了地,別人又不敢幫忙,我自然得賣點力氣了——一半也是爲氣「柳屯的」。每逢她看見我,張口就駡夏廉,不但不駡我,連夏大嫂也摘乾淨了。我心裏說,自要你不直接衝鋒,我便不接𦉆兒,咱們是心裏的勁!

夏廉,有一天晚上找我來了;他頭上頂着好幾個大青包,很像塊長着綠苔的山子石。坐了半天,我們誰也沒說話。我心裏覺得非常的亂,不知思想什麽好:他大槪也不甚好受。我爲是打破僵局,沒想就說了句:「你怎能受她這個呢!」

「我沒法子!」他板着臉說,眉毛要皺上,可是不成功,因爲那塊都腫着呢。

「我就不信一個男子漢——」

他沒等我說完,就接了下去:「她也有好處。」

「財産都被你們倆弄過來了,好處?」我沒好意的笑着。

他不出聲了,兩眼看着屋中的最遠處;不願再還口;可是十分不愛聽我的話;一個人有一個主意——他願挨揍而有財産。「柳屯的」,從一方面說,是他的寶貝。

「你幹什麽來了?」我不想再跟他多費話。

「我——」

「說你的!」

「我——;你是有意跟她頂到頭兒嗎?」

「夏大嫂是你的元配,二妞是你的女兒!」

他沒往下接𦉆;簡單的說了一句:「我怕鬧到縣裏去!」

我看出來了:「柳屯的」是決不能善罷甘休,他管不了;所以來勸告我。他怕鬧到縣裏去——錢!到了縣裏,沒錢是不用想出來的。他不能捨了「柳屯的」:沒有她,夏老者是頭一個必向兒子反攻的。夏廉有相當的厲害,可是打算大獲全勝非仗着「柳屯的」不可。眞要鬧到縣裏去,而「柳屯的」被扣起來,他便進退兩難了:不設法弄出她來吧,他失去了靠山;弄出她來吧,得花錢;所以他來勸我。

「我不要求你幫助夏大嫂——你自己的妻子;你也不用管我怎樣對待『柳屯的』。咱們就說到這兒吧。」

第二天,「柳屯的」騎着驢,打着傘,到縣城裏駡去了:由東關駡到西關,還駡的是夏老王八與夏廉。她試試。試試城裏有人抓她或攔阻她沒有。她始終不放心縣裏。沒人攔她,她打着得勝鼓回來了;當天晚上,她在場院召集佈道會,咒詛夏家,並報告她的探險。

戰事是必不可避免的,我看準了。只好預備打吧,有什麽法子呢?沒有大靡亂,是掃不清咱們這個世界的汚濁的;以大喻小,我們村裏這件事也是如此。

這幾天村裏的人都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我,雖然我並沒想好如何作戰——不過是她來,我決不退縮。謠言說我已和那位「軍官」勾好,也有人說我在縣裏打墊妥當;這使我很不自在。其實我完全是「玩玩票」,不想勾結誰。趙五都不肯幫助我,還用說別人?

村裏的人似乎永遠是聖明的。他們相信好運是有年限的,果然是這樣;卽使我不信這個,也敵不過他們——他們只要一點偶合的事證明了天意。正在夏家二妞要出閣之前,「柳屯的」被縣裏拿了去。村裏沒人知道底細,可是暗中都用手指着我。我眞一點也不知道。

過了幾天,消息纔傳到村中來:村裏的一位王姑娘,在城裏當看護。恰巧縣知事的太太生小孩,把王姑娘找了去。她當笑話似的把「柳屯的」一切告訴了知事太太,而知事太太最恨作小老婆的,因爲知事頗有弄個「人兒」的願望與表示。知事太太下命令叫老爺「辦」那個娘們,於是「柳屯的」就被捉進去。

村裏人不十分相信這個,他們更願維持「柳屯的」交了五年旺運的說法,而她所以倒霉還是因爲我。松兒大爺一半滿意,一半慨歎的說:「我說什麽來着?出不了三四年,夏家連塊土坯也落不下!應驗了吧?縣裏,二三百畝地還不是白填進去!」

夏廉決定了把她弄出來,楞把錢化在縣裏也不能叫別人得了去——他的爸爸也在內。

夏老者也沒閒着,沒有「柳屯的」,他便什麽也不怕了。

夏家父子的爭鬭,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張二楞,劉四,馮二頭,和宋寡婦等全決定幫助夏廉。「柳屯的」是他們的首領與恩人。連趙五都還替她吹風——「到了縣衙門,『柳屯的』還駡呢,硬到底!沒見她走的時候呢,叫四個衙役攙着她!四個呀,衙役!」

夏二妞平平安安的被娶了走。暑天還沒過去,夏大嫂便死了;她笑着死的。三妞被她的大姐接了走。夏家父子把夏大嫂的東西給分了。宋寡婦說:「要是『柳屯的』在家,夏大嫂那份黃楊木梳一定會給了我!夏家那倆爺們一對死王八皮!」

「柳屯的」什麽時候能出來,沒人曉得。可是沒有人忘了她,連孩子們都這樣的玩耍:「我當『柳屯的』,你當夏老頭?」他們這樣商議;「我當『柳屯的』!我當『柳屯的!』我的眼會弩着!」大家這麽爭論。

連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對不起她了,雖然我知道這是可笑的。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以及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但1934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0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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