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易堂先生文集/卷五
記
[编辑]淨友亭記
[编辑]凡物之可與爲友者,己獨知之,人莫之知也,天獨許之,人莫之許也。斯友也,其諸異乎人之友之歟!古之人,不偶於時則尙友於千古,不諧於人則託意於外物,斯皆己知而人不知,天許而人不許者之所爲也。
李侯刺永嘉之明年,於衙墉內得沮洳地,石而增之,茅而宇之,種荷其中,名曰淨友,托其素知邑人裵龍吉,錄其立亭月日與夫名亭本末。
夫蓮之爲物,濂溪先生一說盡之,此外惟李謫仙詩曰「淸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者,妙入三昧。後之人,雖欲巧加形容,奈《陽春白雪》何?若夫刺史立亭之意,則可以敷演而次第之也。刺史,君子人也。其取友也端,其所寄興,不於妖花艶卉紛紅駭白之物,而獨眷眷於君子之叢,世之於蓮也,能知而賞之者有幾人耶?或有取於松菊梅竹者,非不美也,皆取夫一節而好之,豈若斯蓮之爲君子全德耶?
中虛似道,外直似志,香遠似德,溫然可愛似仁,不爲物染似義,不與春葩爭輝似節,子延人壽似才,翠藕襜如似威儀。是故,惟君子爲能友蓮,非君子,雖有蓮,不友之也。故善友蓮者,因以反諸身而進吾德,若仁者之於山;智者之於水也。
刺史力行古道,爲政以慈祥爲務,非道乎;立心以的確爲主,非志乎;風化感人,非德乎;民得盡情,非仁乎;不犯秋毫,非義乎;智足以免世氛,節也;有臨民之具,才也;可畏而可象,威儀也。此乃深得蓮之情性,不友之以目而友之以心。心融神會,不知淨友之爲蓮,蓮之爲淨友,眞所謂忘形之友也,輔仁之友也。其視世之酒食遊戲相徵逐,仕宦得志相慕悅,一朝臨利害,反眼若不相識者,亦逕廷矣。
余亦盆於蓮,而玩之無斁,其知之也,亦可謂不淺矣。異日不吿于侯而直造斯亭,諷詠撫玩而還,侯其不加誚否?抑亦倒屣而迎之,閉門投轄,不許其出,而使之留連,同於看竹主人否?若侯之才之德,可謂全矣。苟效世人炎冷之交,則翺翔臺閣,直與金馬玉堂人相伴久矣。性本恬靜,不喜附會,適與君子花氣味暗合,故只得優游於簿牒敲扑之間矣。然鶴鳴子和,宮鐘外聞,府民豫憂其不得信宿於斯亭,而留渚鴻之思也。
侯名某字某,侯曾奏減本府無名稅布七百餘疋,又知學校典籍燬於兵火,用《周官》勻金束矢之法,不私於己,而將貿聖經賢傳,以開來學,斯其爲君子之實心,而外此小惠,今不暇及。後之登斯亭者,友斯友而心侯心,則境中孑遺,其亦庶乎永賴矣。
涵碧臺記
[编辑]余聞野城之淸心,爲東海樓觀之最。糧不必宿舂,而未成一往者,于今五十年。鄕友權守之便養乞外,以天官郞出守斯邑,廢擧墜修,政聲藉甚。
今年夏,余欲暢敍幽鬱,撥病獨遊,主人大喜跫然,樓於席湖於船,盩厔勝地,無不先導而登眺。其牽挽留連之厚意,甚於見其似者,而困於《陳遵》之投轄,未免鄭伯之逃歸。主人又追而送之七八里外,野次倉卒,圖占爽塏,遂尋一臺而上焉。
臺在三杞里之北,九梅村之南。斷厓千尺,斗臨碧溪,松棚蔽日,蟲蟻不壤。蓋邑人遊賞之地,而掩於淸心樓,不見知於官人。而溪山形勝,亦爲一邑之勝。主人俛仰之間,悼前之遺,酒半,執盞言曰:「願吾子名而記之。」余曰:「豈以斯地而終無稱謂也?古人必有先獲者矣。」主人曰:「不然。臺不是窮山僻谷,而其爲官人所知,則昉於吾兩人,縱有閭巷之云云,烏足以顯于今而垂諸後?吾輩當蕩滌其陳跡,而新其號,爲一代風流之宗,可也,願吾子之終惠焉。」余不敢固辭,作而言曰:「環臺皆山,而水經其下,澄然成潭。邇涵山色,高混天光,碧凝黛蓄,萬象俱映。若是者,名之曰涵碧何如?」主人曰:「諾。」於是遂白臺上樹而書之。
噫!溪山雖勝,苟不得人焉而賞之,則地祕天慳,歷千萬世而埋光鏟彩,不稱於世者非一二矣。之臺也,一爲主人之所知,而山爲之益明,水爲之益麗,不待捄度築削之勞,而已屹然巋然矣,豈不有光於淸心乎?聞者,勃然不悅曰:「吾子與主人,俱是逆旅之客。一朝得荒臺於斷麓榛莽之間,鋪張誇詡,若是之侈,得不近於一言而爲不知者耶?何取舍顚倒之若是耶?」余曰:「姑舍是。主人專不咸之德,守三里之郭,仁恩浹烝黎之骨,政聲徹九重之耳。而樓之遊者博,臺之賞者專,斯臺之爲異日峴首也無疑矣。懷去後之思而望螭落淚者,其在淸心乎?抑在此臺乎?邑人之輕重,其判於此矣。」聞者謝曰:「命之矣。」
主人名泰一,性慈祥愷悌,文學政事,爲當今最是可記也已,豈獨溪山之美,臺榭之勝而已哉!
文廟重修記月課代人作
[编辑]聖上卽位之二十五年壬辰夏,倭寇長驅,旬月間,陷都城,燒廟社,文廟亦不免燬。某年秋,寇退,上還都,哭宗廟舊址,旋幸文廟,敗瓦頹垣,蕭然滿目。上爲之惻然者久之,士有徘徊瞻弔文廟之墟者。上令覘,卽官之。
於是,韋布之徒相與慷慨曰:「聖上之於文廟,蓋有志重修,方今內修外攘,國計蕩然,若竢朝廷措畫,必延引時月。而況宗廟社稷,雖未復舊制,而尙煥焉輪焉,聖祖神宗之靈,后土后稷之神,已有所託,獨文廟未有所建,此乃臣等之責。高麗末,文成公安珦,尙與一時宰執,出銀幣建學宮,臣等竊慕之,其敢不圖所以彰聖上中興右文之化耶?又況人心汹汹,未易底定。《易》之《萃ㆍ渙》兩卦,皆以假廟爲言,重建之謀,尤不可緩也。」
乃通諭八路士子,莫不歡然競出泉幣以助之。傭工雇力,采木於山,輦石於野,棟梁杗桷之屬悉具,露階沿砌之用咸備。甄陶鍛冶,丹艧髹漆,以至工師廩積,各有司存,以大官某領之。經始於某年某月,藏事於某年某月,不期年而功吿成。殿矗重簷,亢以層基,繚以修垣。大成有門,聖哲有位,締構堅貞,規模壯麗。大小以楹計者若干,資用以緍計者若干。落成之日,卿士咸集,上衣下裳,左琚右璜,二百年廟貌,頓還舊規。於是,上命文衡,書其事于石,臣某承命踧踖,旣述廢興始末。
仍竊伏念聖人之道,與天地幷立;聖人之祀,與天地無極。堯、舜、湯、文之君雖不作,而孔、顔、思、孟之敎實不絶。願治之主,莫不宗之,廟貌相望,達乎四海。夫聖人之道,固無待於廟貌之興廢,而崇其廟毖其祀,固有國之恒規,王政之所先也。
恭惟主上殿下,聖德神功,卓冠百王,祖述憲章,不外祖宗,而不幸運値百六,宗社丘墟,誠千古所未有之大變也。然於兵火之餘,重建文廟,八路混一,文物煥然,可觀其張皇敎本,光昭先業,以致東魯思樂泮水之美,不愧西周靈臺子來之盛。嗚呼至哉!之楨之頌,以寧之雅。豈特有光於祖宗?寔宗社萬世無疆之福也。
藏六精舍記
[编辑]距府東三十里,其縣爲臨河,縣之北二十許里,其村爲桃木,村在洛水之陽,水自三陟之黃池,滔滔浩浩,奔放數百里,流入於村之西北,折而東流,又南折而出於東南,遂東折而南去。山根於寧海之日月,隆然西走百餘里,而止於村之東北者曰日出峯。〈俗名月角,先君改今名。〉峯之一麓,低衍成隴,爲儉巖之石壁,斗立千尺,橫截於南,折而出於東南之口,爲一村形勝。精舍在巖之南,去村三里而近,實龜尾村也。
余世爲府西金溪村之農民,王父參判公,愛其山明而水秀,乃移卜桃木,祖父孫三世,幷居于此今五十年矣。先大夫欲結小齋,先除地築臺于巖上,名以臨淵,顔題乃退溪先生手蹟也。家貧未辦一間屋,而遽爾背世,嗚呼痛哉!
不肖孤於壬寅春中,鳩材與瓦,締構數間,堂曰琴易、寮曰容膝、壇曰逍遙、棚曰晞髮、灘曰如斯、曰混混、曰雙淸,而摠名之曰藏六精舍。蕭然短簷,拙於鳩巢,雖無丹碧礱琢之美,而動靜之妙,盡呈於一堂之中。余性不喜華靡,足以安而樂之矣。若反求亭、嘯傲軒、禁爾樓、洗心齋,將次第構起而未成,臺則仍舊名,不敢改動。
或曰:「藏六之義,可得聞其詳耶?吾聞管夷吾有養生之法,而其目有六,子之名堂,無乃述斯言耶?若子者,見棄於世有日矣,不求藏而自藏,何以名爲。」
曰:「是何傷也?余之生於兩間,一無能人爾,何也?一脚蹇,不利行,難於服賈;兩手痿,不利執,難於服田,易於藏也。所未藏者,惟兩物耳。今也年過半百,泄於尾而爲病之根者,蓋將藏之。而剛牙欲堅而易動;柔舌求靜而不止,以召鬧於人者,依然難藏也。故名以自榜,以刻吾心身,冀得免於紛紛之口舌矣。如夷吾者,以肆而勿遏,爲養生之本,余皆反是。而尤致意於閼智之目,以爲全身之方,名雖近而實不同,何述之有?
嘗竊思之,天生斯民,有物有則,耳目口鼻四肢百骸,在身之物,而視聽言動者其則也。父子、君臣、夫婦、朋友,在物之物,而親義別信者其則也。以在己之物則,接在物之物則,苟不禮爲之節,則視淫、聽哇、言躁、動妄,親反歸於不敬,義反歸於太薄,別近於嗃嗃,信近於硜硜,無以齒於人而立於天地矣。昔者,孔子吿顔淵以爲仁之目也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而顔氏請事之。余是何人,敢言此等事乎?氣質之稟,輕疏麤暴,變化之功,比人最難。欲卽物以窮理,則未易貫;欲集義以養氣,則未易充,非徒未敢言也。其於孔顔之門牆,亦嘗望而駭且走矣。
惟是經歷世故之多,徵前失而新是圖,則莫六物之藏若也。苟謹於斯,正在己之物,則以求五品之遜於日用酬應之間,則過或寡焉。由寡而至無,胸中湛一,不累於非禮之物。動靜有養,表裏如一,口無擇言,身無妄擧,人無得以非之,則其藏也可庶幾焉耳。所懼者,未有反躬踐履之實行可副其言,終爲鸚鵡之歸爾。且才不適用而罪多於人,世雖不棄而自不得不棄於世,況世亦棄之矣。將藏踪滅影,優游山水之間,蟫蠧圖書之中,以終餘日,則其樂當何如耶?」或者唯唯而退。遂錄其說以自警。
道生書堂記
[编辑]吾府永嘉,號稱文獻,山川朗麗,名德代出,道有隆夷,好尙時異,儒風不振,將見日替。而坊巷之間,絃誦之習,不絶如線,豈非氣類所近,文種未墜,自不得泯沒而然耶?獨東北之境,土确民貧,好學之風,豪傑之士,未聞有興起者,將百許年于今。
萬曆歲庚子,余與朴君泂、安君夢周,議立書堂,以訓蒙士,衆口齟齬,未之克就。余乃慷慨謂安君曰:「眞所謂難與俗人道者。方今聖作物覩,治敎方隆,極崇宜圮,亂離斯瘼,世道不淑,無怪不作。人免襁褓,便扮華㨾,例傲長上,孝敬風衰,此皆不知學之過。士云士云,詞章之善,記誦之能云乎哉?伊川所謂禮一失則爲夷狄,再失則爲禽獸者,不幸而近之矣。而況此村後輩,有異於彼,而言一身則荷戈與殳之可怕;言一國則親上事長之最急,君盍集童蒙蛾子時術之?不可以俗論之不合,而自沮也。安君喜而諾之。
遂收一村髫稺,敎之句讀,導之拜跪,而解其惑,雖不可謂有小裨補,而比諸不羈不絼不加鞭策者,大相逕廷,月異而歲不同矣。猶未有藏焉修焉之所,僑寄水多無僧之寺,粤甲辰春,以資易一村舍而居之,乃臨河縣北之美質村也。村雖無山水之觀,爽塏之勝,而閭閻稍遠,岑寂則有之,誠合養蒙之塾。於是,僉托堂名與記。余甚固,不足以當斯擧,當請諸一鄕之有齒德能言之君子,咸以爲事涉猥瑣,擧愧恢巨,安可塵長者之耳?願卒其請,余不敢固辭。
名其堂曰養正,東齋曰輔仁、西齋曰時習、樓曰喚醒、門曰果行、壇曰朋來,而總名之曰道生,本其村名而名之也。仍竊推原其命名之意,而爲之說曰。有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爲仁之本歟!」夫人以藐然之身,參天地之大,其故何哉?此不過稟五行之秀,而全四德之性焉耳。人之能全四德者,其質無不美。質美者之於孝悌也,若決江河,沛然莫禦,及其至也,通於神明,準於四海,此乃聖人之能事,而仁道之至大者也。
顧人之稟賦,淸濁粹駁,有萬不齊,間有不美之質。苟非暴棄之歸,雖不可驟語以仁,而凡事親之際,自昏定晨省、出吿反面,至視於無形、聽於無聲,自出言擧足,至莅官臨陣,無一時一事而或忘,此皆命於天而根於性者。段段有義,節節有理,表裏精粗,咸究其蘊,各於閨庭之間,因知能之良,盡善事之方,則日用發見,無非此仁,父母之順,晜弟之和,可以馴致而同歸於美質之人矣。
是以《小學》始功,專在於愛親、敬兄、隆師、親友之間,灑埽、應對、進退、周旋之節,而程子亦以爲「盡性至命,必本於孝悌」。又曰:「灑埽、應對,便可到聖人事。」又曰:「灑埽應對,便是形而上者。」此豈高遠難行之事哉?而今日命名之義,所以必主於孝悌者,以其專爲童蒙始學者而設也。登斯堂者,亦不可外此,而別求幽深之術,只於扁額,顧名思義。習必至於悅,友必輔之仁,昏必喚之醒,而所養者無不正,所行者無不果。有所不知焉,則進而問諸師,又有所不通焉,則退而質之友。立舜人予人之志,加人百己千之功,則本立而道生,終致朋來之樂,何患乎氣質之難變,而聖賢之不可學哉?曾子之一貫本於斯,顔氏之四勿本於斯,人病不爲耳。爲之則非由外鑠我也,只在吾身上而已。他日出而立乎人之本朝,由是而忠於君,由是而順於長,於凡天下之事,直擧此而措之耳。孟子曰:「堯舜之道,孝悌而已。」政謂此也。
所懼者,科第而誘之,利祿以陷之,惟雕蟲篆刻是習,惟風雲月露是尙,喪其良心,人欲滔天,所學非所行,所行非所學。其在家也,鬩牆紾臂,德色誶語;其在國也,患得患失,害家凶國。貽笑當世之君子,遺臭萬年之靑史,則其所以負父兄今日之望,而有違於立堂命名之義,豈不深且重耶,亦焉用書堂爲哉?
若余者,自少至壯,所學鹵莽,有不敢自任講學訓蒙之責,然在諸君。亦有一道,三人行,必有我師。儻不以人廢言,取其善者,而舍其不善者,爲入道基德之一助。余雖衰晚,亦將觀感而興起矣。《書》曰:「功崇惟志,業廣惟勤。」勉之哉!
前府使洪公履祥,愛士右文,給寺社田之當還官者,足爲蔬圃而繼晷,窮年之資,亦將次第措畫,是又可記也。
燕岐縣燕子樓重修記
[编辑]燕岐爲縣,介在淸、公兩大州之間。星軺之往來,隣邑之過從,縣爲輻輳之要衝。其迎送宴遊之際,亭臺館宇爲最切而不可忽。余南人也,不及覩全盛時,而再經兵燹,官舍蕩燬,惟郎廳房燕子樓巋然獨存。敗瓦頹垣,鞠爲茂草,過者苦之,而縣之力不足以復平日之盛。
高寧申侯士中來守此縣,于今四載。慈祥愷悌,慣於烹鮮,政以惻隱爲先,刑以蒲鞭爲毒,惠澤洋溢,雷封洽然。乃以暇日,修廢擧墜,募工鳩材,役遊手備甎瓦,其板檻棟桷之傾圮者,髹漆丹堊之漫漶者,悉改而正之,煥焉輪焉,耳目改觀。邑之父老髫稺,蓋有垂涕泣而來賀者。
今年春,余來佐湖幕,是夏過之,樓於席,室於帳,居處淨潔,尊俎時嘉,余甚樂之。酒半,申侯執盞,而請錄重修顚末,以詔來者。余辭以辭拙,而徵之益勤。
夫人之恒言曰:「亭館興廢,何與於政之良拙?惟愛育黎元,若保赤子者,眞良二千石也?」是大不然。奉上字下,寧有二道?仁以撫黎庶,恭以接使命,舍館宇而何以?昔周單子聘楚而過陳,見其道穢而川澤不陂梁,客至不授館,羇旅無所寓。遂知其必亡,蓋城郭、道路、旅舍、寄寓,皆三代爲政之法,而《周官》尤謹著之,以爲禦備。今申侯之擧,先民之備災,而及于賓客往來之所,於是,益知申侯之長於爲政也。
遂相與執手,而登廳之南樓以眺望焉。其東則西原也,地靈人傑,出將入相,圖形於煙閣雲臺者踵相接。其西則熊津也,劉、蘇兩將,約羅滅濟,設府鎭民,而山川形勢,爲東方最。其南則扶蘇、落花,培塿於雲外。其北則白岳、木覔,鬱蔥於天末。而興亡之跡,了然於目,所以感遊子之懷,而增志士之慨者,不一而足。相目大笑,洗盞更酌,月落參橫而罷。
申侯名景洛,余同年友也。其割鷄餘才。蓋將以建名立功於萬里之外,豈止一官舍之重修而已。厥明,遂第次昨日陳跡,而爲之記。
事淸齋記
[编辑]竹山安景容先生守熊津府之數月。淨埽一室,左右圖書,遂名其室曰事淸。衙罷,必焚香端坐,若有所事。
一夕,延余至其室。坐未定,問楣扁何義,答曰:「余苦訟煩政不簡,公退之暇,加工於本源之地,有志於淸,而未造其閫,故必事於淸。」余曰:「事淸有道乎。」曰:「有。」其事之奈何,曰:「寡欲省事,對越在天。」「然則余將事先生。昔者孤竹君之二子,嘗聖於淸。鄒孟氏山仰之,言必稱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其終也,雖子男之邦,棄之如弊屣。此乃寡欲之方,省事之義,對越在天之道也。是以百世之下,聞其風者,頑者廉,懦者立。吾子之慕二子于今幾年,弸中形外,又名其室。然則吾子晩節所造,余未易量也。當時目後世耳,其必有觀感而興起者矣。雖然,不念舊惡,得免於世,吾子勉之哉。先生曰:「善。」命錄其語,幷懸諸楣。
金剛山記
[编辑]金剛山在關東古獩貊之境。其蜿蟺扶輿之氣,起自白頭山,南延千餘里,至於海上,磅礴而鬱積,上摩靑冥,下壓鴻厖,爲峯一萬二千。
環山有五邑,東曰通川、高城、杆城,西曰淮陽、金城。山名有六,曰皆骨、曰楓岳,以山之實而得名,曰金剛、曰怾怛、曰涅盤、曰衆香城,出於佛家者流。余未見佛書,雖有閔漬之記,秋江之論,未知其說云何。
山有內外,內山屬淮陽,外山屬高城。水嶺爲之界,外山形色與他山不殊,特其石作峯巒,崒嵂高而大,出類拔萃。內山色白如雪爲奇耳。
入山之路有五,先內山則一自淮陽由楸池,一自通川由薩嶺,俱入長安。薩嶺南峽狹而長,夷曠爽塏,可爲隱者盤旋之地。先外山則一自鉢淵由柏田城門,百川之下流也。一自朴達串,直上佛頂臺,一自狗岾由楡岾,俱入摩訶衍。鉢淵、薩嶺、佛頂三路極峻險,鮮或由之。
外山面目,盡呈於養珍驛;內山勝槪,畢朝於正陽寺。峯之可名者曰觀音、曰彌勒、曰香爐、曰兜率、曰開心臺,養珍驛之所見也。曰毗盧、曰圓寂、曰雁門、曰寂滅、曰成佛、曰天燈、曰彌勒、曰觀音、曰達摩、曰地莊、曰水精、曰日出、曰月出、正陽寺之所見也。洞壑之深僻者,九龍潭爲之最。峯巒之峻極者,毗盧峯、萬景臺、望高臺,莫之或先。遊方者自非身有濟勝之具,不能便到。
內山曇無竭所住,外山五十三佛所住。住山者,老者已盡,新者不能指某峯爲某名,而曇無竭之事,傳之不墜,可謂長於語怪,短於語常者。川則萬瀑川與十王百川,合流於長安寺前雁門川,右經楡岾南山,與世尊百川、指空百川,合流於高城城外。世尊川上横構閣道以通人。
寺之在沿道者,若長安、若表訓、若正陽、若普徳、若摩訶衍、若妙吉祥,屬內山,若佛頂、若上下見性、若楡岾,屬外山,而長安、表訓,燼於劫火,殊非舊樣。楡岾旣灰而重新,締構極壯。寺門外舊有山映樓,跨澗翬飛,水族撥刺於樓下,極可愛。近有監司姓任者,令濬澗他導,又改樓制。樓下舊澗,草樹茂穢,殊不協登眺。
草樹則楓、桂、枇、檜、赤木、紫檀,而楓居三之二,桂則正陽、摩訶衍兩寺各有一株,而氣味非眞。水嶺之東,枇木最多,而至楡岾,方有松櫟。摩訶衍庭西畔,有指空草,僧輩築石爲壇以護重之。又有一奇草,或六出、或八九出,葉甚厚而無名,余強名之曰貝多葉。
古跡則長安有無盡燈,形制僅存,而關棙已壞,乃元順帝所製也。寺上有泣淵,富人金同陷沒之所,語涉莣誕。正陽有靑舍利一箇,安於琉璃尊,順帝所舍,幢幡廣且長,展則蟠於地。
萬瀑洞平地石面,刻「蓬萊楓岳元化洞天」八大字,乃楊公士彥所書。千仞石角,有鶴巢,靑鶴方拗頸,拳一足以眠。
普徳窟觀音殿,一角安於銅柱,一角安於木柱,懸空以構,如燕巢然。復以兩鐵索,一端釘殿柱,一端釘巖石,以纏縛之,下臨千尺,人行殿上則動搖可怕。摩訶衍一高峯有穴,可洞望妙吉祥下石壁刻彌勒像,乃延祐二年四月也。楡岾有順帝所舍臧獲勅,及本朝世祖大王舍身旨,末有惠雄、惠溫、惠屹小紅篆。
山之一枝,東北延於通川郡之海邊,爲叢石亭。沿陸四五里,石大如柱,皆出六面,長或二三丈、或五六丈,或合百餘柱爲一叢,或合四五十柱爲一叢。或離立海中,或附立陸地。中半以南,豎立作峯,以北横積作堆。其中四峯最高且奇,名曰四仙峯。堆者或如蓮房,或如俗製龜文枕頭,或如歪脚床脚,而各有條理。海中距陸六七里有島,穴可通舟,其石斷處亦皆六面,如瀉蜜蜂房懸在空中。若非方舟入海,不能窮其瑰瑋譎詭之觀。安邊國島之石亦然,此亭之脈,必根於國島,土人云。
跋
[编辑]潛溪《求鍼錄》跋
[编辑]余自蚤歲,不喜詞藻,非爲其不切於心身而然也,性不近也。近得白氏集讀之,頗有會心處,始知詩之蹊徑,而竊有志焉。間有一二同志,相從於寂寞之濱,因與之講論而樂之,顧其感物而形諸言也。無忠厚惻怛之心與勸善懲惡之意,而反有摹倣外馳之雜,其爲病也大矣。是不可不知治之之術,而求鍼之錄所以作也。
客咎之曰:「坡翁稱白爲俗,而詞壇之宗,有李、有杜、有蘇、有黃,子何不愼所取舍,而惑之甚耶?」余應之曰:「是則然矣。凡人之爲學,不得其道者,由無入處,其無入處,由無所解悟也。余之有悟於詩,而得其入處,實此集爲之本也。況其爲詩也,雖無飄然灑然可驚可喜之句,而亦有深得古人諷刺之體者。至其沖閒淡泊,無外求之味,時有甚逼陶翁處。余之求爲白氏之俗久,其敢有斁於心耶?且由此而泝洄李、杜之源,蘇、黃之流,執兩端而用之,亦無不可。」
客曰:「謫仙心肝五臟皆錦繡,故開口成文章,工部亦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朱晦翁曰:『爲詩,不使今世葷膻之氣一入於肺肝。』子之爲人,性凡而質魯,無李之才、杜之功,而年且遲暮,盍愼所擇,以絶人誚。」應之曰:「《詩序》不云乎?『詩者,心之所之。在心爲志,發言爲詩。』先王之所以經夫婦成孝敬,美教化、移風俗,動天地、感鬼神,莫非詩道之用。則余之有志於詩者,本求其陶性情,寓勸懲而已。豈獨止於雕蟲篆刻,儷黃媲白之云乎?且余學者也。言出而病從,病播而藥聞。此吾之所以求其鍼灸於勝己者,以正其身心而已,其所得,不旣多乎。何暇念年齒之衰暮乎?」客唯唯而退。因次其語,敍于編尾,以諗同志。辛卯清明節,潛夫志。
同甲會跋
[编辑]萬曆丙申之春,會于桃村洛水之岸,修禊事也。先是,孫甲伯君逹,謂余曁權君時中曰:「吾東方齒禊尚矣。下至牛醫馬卒,莫不以年甲携壺榼相從。流輩中年甲之同之多,莫如吾丙丁生,半生於百年,兩日於一歲,尚不得與牛醫馬卒比,斯不亦恥之大者乎?況生長昇平,忽涉亂離,壽夭不齊,死亡太半,盍及斯時,盛集吾齒甲而一歡耶?」余等聞而矍然曰:「謹圖之。」
是年秋,再會于嘉仲兄第,有故不來者二人,亦有不速而會者,摠若干員。遂增損眞率約束,斯非求多于古人,蓋今古異宜,而習俗不同也。約旣定,嘉仲執盞言曰:「斯甚盛會也。簿姓名,立約束,同樽俎,情義鄭重,無以加矣。顧以禊帖無一語,恐或有指目而論之者,盍文之以解世之惑者?」因共囑任君卓爾,旣又命余跋其尾,余辭不獲。
乃衍卓爾之意而爲之言曰:「昔文潞公爲同甲會,繪像于資聖院,參斯會者,司馬公、程公、席公也。同甲會,惟潞公外,前後無聞焉。年甲相厚,習也,古今所同,故人不表著耶?抑世之人,有行有不行,非俗所重,故無所傳歟?是皆不敢知也。嗚呼!世代遷革,習俗隨變,事苟合宜,何必古也?彼蘭亭之少長,香社之諸老,洛中之群英,是皆未得年齒之同者,姑取其氣味之相似爾。若使更得一甲而禊之,其爲樂,當何如耶?今余等,志未嘗不合,道未嘗不契,而加之以年齒之同,荀卿所謂賢友、良友,而不雜以不善人者也。春畦擷嫩,秋水采鮮,尋花問柳,嘲風詠月,人皆有曲水之風,沂上之樂矣。醉飽之極,言或出入於詼諧,而物我兩忘,俱爲莫逆,彼旣不知此之所是,此亦焉知彼之所非?時或有醒傳者之云云,余恐未得其眞是眞非也。諺曰:『生同甲,死同歸。』斯言也,固不可信其必然,余等姑盡其生前之歡爾。八公曰:『水火相憎,䵻在其間,五味以和。骨肉相愛,讒賊間之而父子相危。』余等毋爲讒賊所間,必執䵻以和五味。」聞者哄堂,謹書之。
《薛將軍歌詞》跋
[编辑]樂府歌詞,昉於漢、魏,盛於唐、宋。卽古「詩言志依永」之遺意,其辭質而不俚,腴而不艶,被之管絃,播之鄕邦,無施不宜,余嘗愛而詠歎之。顧以區域旣別,言音又殊,恒以不得遊華夏學聲調爲病。
將軍薛萍溪之東征也,適住安東府。余慕其風流,獻名和門,將軍亦酷好儒冠,色笑以待。從遊半載,膽照秦鏡,間出所作歌詞若干篇示之。其跋涉道途,崎嶇萬里,凡觸之目而感之心,愛君憂國,被髮纓冠之義,離情客況,無聊不平之氣。溢於詞外,豐約合律,徐疾適節,雖古之作者,無以過之。余見天將之來鎭,不下十數人,其間能橫槊賦詞者,惟萍溪公而已,可謂奇才矣。其奏凱還朝也,不外其辭筆之蹇拙,俯求寫跋。旣勤且懇。
竊念鯫生晩生偏荒,得聞其一唱三嘆之妙,其聲與調,旣以風氣之不同,不敢知其如何。若其剛而不虐,簡而不傲,樂而不失之淫,哀而不失之傷,則可以考其詞而知其人。
公名虎臣,字桓夫,萍溪號也。保定之定興人。保定屬冀州,迺堯都舜封也。賡載之風,千載猶傳,可見於公,其繡諸梓而傳于世也無疑矣。寫還歌詞訖,謹以管見跋其尾,效顰兩章,僭附詞末。知言君子,毋以不知而作爲誚,幸甚。
萬曆二十七年春王正月,海外腐儒裵龍吉明瑞謹跋。
金溪村世契會跋
[编辑]余有世業於金溪村九代于今。衣冠之族,星羅棊布于溪東西,眞古之朱陳村也。歲庚申春,先大夫與同志者,約爲蔥竹契,契員凡八,約束凡若干條,手寫其帖而序之。自先大夫背世,加之以亂離喪亡,蓋上距庚申未四紀矣,而契約墜廢不舉者有年。
某年秋,余謁先執於村中,鶴髮鳩杖,輝映溪山;芝蘭玉樹,羅列階庭。余感念今昨,作而言曰:「逝者已矣,其幸存于世,而享兒齒鮐背之福者太半,爲子弟者,何不續爲一契,以申諸老一日之娛耶?」僉曰:「敬諾。」於是,拔貧爲富,各挈壺榼,歲兩會焉。春山采美,秋溪釣鮮,子弟奉觴而迭壽,父老接杯而怡顔。歡笑之極,悲感繼之。
噫!蘭亭邈矣,洛社忽焉。然猶爲當年之盛集,後世之美談。況此世會,作之述之,推南陔之志,歌伐木之章,何莫非廣孝順之道,懲鄙薄之風?豈尋常握手誓天,惟酒食是從者之契之比哉?噫!一堂之上,陪杖屨戲斑斕,承歡淸燕者,其樂當如何?音容永閟,謦欬未聞,踽踽焉無所依賴者,其心亦如何?余於斯會也,哭泣俱不可,而終不能禁其哽咽而汍瀾也。
約束不敢刪潤,其有異宜而難繼者,自當臨時酌損。咸責題其曲折于帖尾,余不得辭。詩曰:「是究是圖,亶其然乎?」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言。
名堂後識
[编辑]桃木村在府治東三十里洛水之上。背山臨流,境界幽奧。有石壁高百餘尺,斗起爲峯,橫截水口,爲一村形勝。自祖父移卜,四十年于今。先君子於水口石壁下,擬結齋,標以「臨淵」,而貧未就。退溪先生題其額,至今藏爲一家寶。龍吉孤露餘生,欲繼先志,而世亂力緜,不能構鳩巢。乃豫爲謀度,而名其堂曰「琴易」,識龍吉之志也。龍吉於琴於《易》,有終吾身之計。其於精義入神,鉤深養性之境,雖不敢覬覦,而服膺之誠,期以死已。謹糚若干幅,請於諸老先生,願賜鐫誨之語,俾之佩服,不勝幸甚。
論
[编辑]貯錢西舍論
[编辑]君子之所恥,小人之所喜也。君子恥名,小人喜名,何者?君子之所重者大節也,而名在其中。小人之所喜者美名也。而節則埽地。是故,小人之心。以爲旣無其節而又無是名,則無以眩人目欺人耳。以罔當時而取寵保祿,故不顧其義,而能却人之餽以賭其名,而不知君子之所鄙者,正在於此也。是故,善觀人者,不于其小而于其大,不于其輕而于其重。噫!以名之小者與義之大者,奚啻義大?以廉之輕者與節之重者,奚啻節重?
愚於劉溫叟之貯錢西舍,竊甚鄙之。溫叟,五季人也。在家而以孝母稱,處鄕而以好古聞,名重當時,譽流後世,聞其名則美矣。觀其行則曾狗彘之不若也。溫叟臣於唐,臣於晉,又臣於漢、周及宋,則其於大節,無足觀者,而謂貯錢爲淸愼者可乎?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有禮義廉恥也。禮義廉恥,謂之四維,國而無此則亡,人而無此則禽獸矣。是故,無禮義之心,非人也;無廉恥之心,非人也。徒尙古人之糟粕者,謂之禮義之人可乎?徒辭時人之餽遺者,謂之廉恥之人可乎?況人生於三,事之如一,則視其國如逆旅,視其君如仇讐者,謂之禮義廉恥之人,尤不可也。
生或可舍,而其身不可辱也;義當可取,而其節不可虧也。身而可辱者,爲生不能舍也;節而可虧者,爲義不能明也。義不明而生不舍,故喜名之心生,而謀利之計作,自以爲旣不能致身於一君。而見譏於君子之人,則惟有曲謹小節,足以欺當時罔後世者。於是,淸介以治身,方正以操心。曲拳擎跪,足以取禮法之名;浮沈諂媚,足以掠純厚之聲,其爲計不亦巧乎。
一朝晉王之錢,一至於門矣;角忝紈扇,再至於門矣。而封識猶前,則不惟驚愚蒙之耳目,亦能愚豪傑之耳目矣。然而當受則受,何用貯爲;當却則却,何用封識爲也?而受焉藏之,獨何心乎?人必好財也而後謂之貪;人必好色也而後謂之淫,假使溫叟有難犯之色,則五百千錢,豈可貯於淸介者之藏乎?溫叟有難奪之節,則晉王之吏,豈能踵於方正者之門乎?必也溫叟之心有以致之而然也。
嗚呼!當是時也,守義死節者,獨在於武夫十餘人。而溫叟輩平日,以儒者自處者,反不能與武夫列,則好古之人,尙如此乎;執禮之人,尙如此乎?愚以故,知溫叟之貯錢,出於好名而固寵也,非出誠心也。孟子曰:「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愚於溫叟亦云。
谷永諫求神仙論
[编辑]託苗而賊苗者,以其形之相似也;假正而害正者,以其跡之可疑也。相似也,故天下之人,鮮知苗莠之別,而莠終害苗,可疑也。故天下之人,不知邪正之分,而邪終害正。
則似是之害,非獨仲尼之所惡,而乃天下萬世之通患也。故觀人者,欲知其人之賢否,先察心術之邪正;欲察心術之邪正,先究行事之始終。徒見其跡而不見心術,則莠可以亂苗;徒究其始而不究其終,則邪可以亂正。是以善觀之道,必察心術,又究始終,以定一人之賢否。然後可以服姦心於旣往,而明疑似於將來。故謙恭之跡,不掩纂奪之謀,則王莽終爲漢朝之賊;九錫之止,難臧助魏之心,則文若豈免曺瞞之臣乎?
昔漢之成帝,酷好神仙之術。而其臣谷永,能盡諫諍之職,世之論者,皆以爲忠乎君而合乎道,未有若永之正也。愚則以爲不然。是不過挾公道而逞私忿,賣己直而爲身謀也。何者?擅一國之權,而軋人主之勢者,王氏也,而永則趨附焉。日星變於上,而草木妖於下者,當時之災也,而永則不警焉。君心之邪,而永也不格;政事之失,而永也不言。獨區區於神仙一事,是果有愛君憂國之誠而然乎?
跡其事而究其心,則其忠其姦、其是其非,昭然自露矣。何者?當是之時,一國威柄,一身榮辱,皆係王氏,則保寵固位,莫若諂媚權門。於是,永乃趨附下風,其爲計則巧矣。而況斥王扶劉者,劉向也;救時盡忠者,劉向也。而神仙之說,向適一誤,則永乃投隙深排,指以爲姦人惑衆,其諫則似是,而其所以言者,非也。
向使谷永,知諫諍之道,則諫諍之事,不止神仙一事;知惑衆之姦,則惑衆之人,不止劉向一人。而排仙之諫,必待劉向之言;斥姦之說,不爲王氏而發,則永之斯謀,其不爲陰中而發乎?然則其所以諫者,。爲王氏也,非爲漢也。其所以斥者,攻劉向也,非諍君也。內附王氏,而外諫其君;陽排神仙,而陰擠劉向,則其爲計不亦巧乎?其巧若此,故當時之人,不識其機,反以爲忠;後世之人,不識其機,反以爲直。是以當時之人,後世之士,皆墮其計中矣,然後吾知谷永之心術至險而且巧。彼趙高者,雖欺一時而不能欺萬世。若谷永則旣欺一時,又欺後世,則其設心處事,豈趙高所能髣髴耶?此大聖人之所以反覆深戒乎稂莠之害苗也。
曰:「永之設心雖非,而其諫則豈非正乎?」曰:「斬關之盜,雖能整人之冠,而人不貴其知禮;殺人之囚,雖能救人之鬬,而人不貴其解紛者。以整冠而槪斬關,則整冠特餘事也。以救鬬而槪殺人,則救鬬特餘事也。彼谷永者,王氏之鷹犬,孰貴其諫乎?夫儀狀齊等,而飾貌者好;性質同倫,而學問者智。若永者,果能博通經史,而能無愧於聖賢之訓乎?嗚呼!權門之良,乃公門之蠧也。谷永之徒,以王氏視之則忠,以成帝視之則蠹也。然則如永者,庸非漢世賊臣之尤,而《劇秦美新》之流乎?然則神仙之說,能敗家國,如秦若漢,則谷永之諫,終不合道乎?」
曰:「豈可以其人而廢其言乎?將之覆軍者繼踵,而天下不疑兵術之難行;醫之殺人者接武,而天下不疑醫道之難行,則天下未有因其人之罪,而幷廢其言也。烏可以谷永之邪,而廢神仙之諫乎?」
杜衍以韜晦戒門生論
[编辑]古之君子,言行一致,物我無間。是以推諸己而及於人者,無彼此之殊;根於心而發於口者,有感應之效。苟或不然,視人己爲二物,岐言行爲二道,則非惟人不我信,心之所存,隱微之間,毫忽之差,亦可因是而得其一二矣。
愚於杜公之戒門生,竊有疑焉。公之平生處心行事,著於當時,垂於後世者,惟以直諒忠信聞矣。而其所以戒人者,反出於同流合汚之戒,是何言與行相背,物與我有間,有愧於成己成物之道也耶?
夫韜晦者,乃君子處身行世之義,雖聖人之言,不是過也。而又曰:「毀方瓦合。」毀方者,直諒之反;瓦合者,忠信之反。世寧有毀方而能直諒,亦豈有瓦合而能忠信者乎?不直諒不忠信,而徒以毀方瓦合爲得計,則其所以韜晦者,乃小人要名釣利之心,非君子相時度宜之道也。公之所言,何其與所行而戾;公之自爲,何其與誨人而違也。然則公之平日以直諒聞者,非出於至公自然之本心,實乃假此而欲取名於當時者也。
夫有是根,則有是枝葉;有是源,則有是流派。雖謂公之所言,不根於心;公之待物,不異於己,愚不信也。況禍福之慮,尤非君子之所及。利害當前而苟顧禍福,則居人下而能盡其心者,有幾人哉?上下之分,雖有大小,其所以事之者,顧豈有二耶?小而事長吏,顧禍福而爲禍福之計,則大而事君父,寧盡忠諒之心乎?使公不遇仁宗之聖,則必不以直諒聞,而反以毀方聞。使公不遇韓、范之友,則必不以忠信聞,而反以瓦合聞矣。
《中》之爲道,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當直諒而直諒,乃是中也;當直諒而毀方,豈是中乎?當忠信而忠信,乃是中也;當忠信而瓦合,豈是中乎?事長吏,盡其直諒忠信之心,乃得爲中也。如或不遇則有去而已,豈毀方瓦合,隱忍眷戀,而能不失其本心之中乎?然則公之所謂中者,乃戀爵保祿,小人之尤甚者,如是而能合於無過不及之中乎?此愚所以二言行,間物我,深爲杜公之病者也。
或曰:「然則祁公之齒於韓、范,無乃太史曲筆乎?」曰:「公之盡事君之職者,愚誠願學,而其言語之疵,自不相掩者,此愚之所以不能無疑者也。豈非《大學》格致之道,《中庸》明善之學,有所不明而然也耶?」「然則其曰韜晦者,亦不可法耶?」曰:「安可以言語湊合之病,而幷棄可法之言耶?愚於『莫把疏英輕鬬雪,好藏清艶月明中』,未嘗不圭復而歎賞也。」
趙汝愚不與韓侂胄節鉞論
[编辑]君子之於小人,明足以卞其姦,能足以制其欲,然後能杜其漸而防其患。始不能卞其姦,而與之同事以圖其功;終不能制其欲,而徒執己見以沮其賞,則災不逮於身與國家者,未之有也。是以明者,卞之不於其終而於其始;能者,制之不于其末而于其本。不然,欲恃其智能而不集衆長,防姦於終,杜漸於末,則其於卞姦斥邪之道,不亦晚乎?人皆以不與侂胄節鉞,爲趙知院之病。愚則以始與之同事,爲知院之大病也。
嗚呼!知院以貴戚之卿,當危疑之際,密謀翊戴。此何等擧措,而不與君子謀,反與小人之甚者同事耶?旣與之憑依定策,則此何等功勞也,而欲以小官酬之耶?況侂胄之欲,其止於防禦使而已耶?始則急於成事而共謀,可謂明乎;終則沮其所願而激成大禍,可謂能乎?知院徒知達坤聽濟己志,非此人不可,而不知此人得志之後,己之能不能制之也。
愚以爲障洪川者,不障其流而障其源;伐惡木者,不伐其枝而伐其根。知院不知己之能不能制侂胄之姧,而欲禁其一節一鉞於事成之後,不亦難乎?徒能激其怨而添其禍也已。及其姦謀已售,左腹明夷,則今年不與節鉞,而明年兼樞密院都承旨矣。又明年,加保寧軍節度使矣,必至於封郡王加太師而後已,則可謂不與節鉞,能禁侂胄異日之姦乎?所以終之不與節鉞,不若始之不與同事之爲愈也。
或曰:「當是時,光宗病亟,相逃人散,廟謨危疑,國勢岌岌。使知院旣知侂胄之姦,則始旣與之同事,終不與之節鉞,以智則明,以事則正,何可深責?」愚曰:「屈寸而伸尺,聖人不爲。小枉而大直,賢者恥之。與其正之於終,孰若正之於始;與其杜之於後,孰若杜之於前。是以詭遇獲禽,君子不貴,行一不義而得天下,仁者不爲也。故不以不與節鉞,爲知院之病,而以始與之同事,爲知院之大病也。」
辨
[编辑]鄭仁弘《南冥集跋》語辨
[编辑]余聞鄭仁弘爲江右巨擘者有年,未知其言行之實如何。頃因館儒通文後錄,始乃反覆其所謂師集跋語者,而得其一二。非惟不知退溪先生,於其所師南冥先生,亦不能眞知而善形容,非惟不知義理之眞,於人之言語一節,亦不能盡其意。筆頭到處,無非彰師失而呈心疵耳。
南冥嘗撰龜巖先碑,極其褒許,先生改動其僻澁數語而書諸石,則三老道雖不同,交未嘗不素厚也。苟如後來之齟齬,南冥之少許可,肯撰出揄揚人文字耶?龜巖爲人,愚雖未詳,趨附權門,實有其跡,則絶交醜罵,不必待黶然一事。而相知半世,必待交孚之厚,撰碑之后而輕絶久要耶?
君子交絶,惡言不出於口,其交可絶,而其言何太惡耶?出妻令可嫁,絶交令可交,古人之義,不可行耶?知人固未易,然先生之於龜巖,只以同朝之故,有往來之分,其屋漏之事,誠非隃億。若南冥隣居不遠,而覺其爲人何太晚耶?人各有意,其可以不同隱之故,而斷定其爲人耶?所可怪者,師之言,一則曰「篤學不倦」,一則曰「己於朴實頭做工」,一則曰「服中廟、仁考兩大王喪,忠孝固職分內事也」。弟之言,一則曰「趨附權門」,一則曰「名利場中,頭出頭沒」。纔登厥師不虞之筆,旋陷厥弟求全之舌。師之言是,則弟之言非;弟之言是,則師之言非,二者必居一於此。設有可絶之罪如鄭之所云,則南冥之不知人,甚於先生,其所以攻先生,乃所以攻其師也。若南冥之素所不言,而一失信之故,致有門徒之分朋。至於三老旣歿之久,方做出人所不爲之事,枉加之罪,必出於捏構陷人之擧,君子之用心,固若是其險陂乎?
龜巖負約之過,不至於絶交。絶交之罪,必涉於大故。朋友之間,無大故可絶之罪,而乃以不守硜硜之小信,輕絶半生之舊要,彼當喪之歌,其罪反輕於失信,而君子不絶耶?淫奔之事,固著於《詩》、《春秋》,然聖人不過因其事而筆之於經,以垂世示懲耳。夫衞宣公,天下之大惡也,東萊呂氏猶有改過之望,君子之處心待人也,嚴而恕如此矣。其果屑屑蓄之心胸之間,移甲怒絶故交而不知變,以爲終身一大業如南冥乎?
經筵不講,固宋時執拗者之罪。其曰當講者,非所以勸之,將以戒之也。凡君子於經史,苟遇此等事,當惕然戒懼,若將浼焉之不暇。抑鄭其將玩味甘心,而從事於彼耶?不然,文過飾非,莫甚於斯,心術之差,不啻止於千里之遠也。遯世无憫,經德不回者,雖曰中庸,顧其立脚之地,不可不謂之亭亭皎皎,如不顧千駟萬鍾,而樂堯、舜於畎畝者。人或加之以此言,爲子弟者聞之,必以爲知言,不勃然發怒如鄭也。
古人多有斷章取義者,以穉圭而用諸彦倫則爲嘲侮,以君子而用之朋流則爲平實,如爲富不仁之談,陽虎口之則爲賊仁,孟子引之則爲勸仁。況此數語,實有光於南冥者乎!南冥有隱德不仕之名,龜巖有仕宦顯榮之名,名之於出與處也,何殊觀耶?必欲以隱者爲名流,而仕宦者不得爲名流,則皐、虁、伊、呂不爲名流。而老、莊、釋氏方爲名流也。孟子雖不見諸侯,諸侯有禮以先之,亦未嘗不答,何嘗有踰垣閉門過甚之擧?
至如莊光之倫,雖有先儒之云云,實以漢季之有此人爲貴耳,非以爲實有德業無愧於伊、呂也。今乃徑處厥師於莊光之列,而欲免一節之名,不知類甚矣。夫以南冥一生辛苦工夫,不愧於爲己之學,終揆以厥弟之言,其爲事物所累,不能灑然,無一事是當合於古人之跡。南冥不至於聖人地位,然竊恐其不應若是之甚也。
若吾退溪先生則異於是。其處心也謙,其待人也忠,其與曺徵君一書,足以備見之矣。至於論道則繼往開來,不可不嚴。故言語書尺,必柝秋毫,以求至當之歸,仕止隱見,必務合義,以求吾心之安。其言行氣象,出處行藏,自與南冥不同,後之人,雖欲强以同之,安可得耶?顧其待人也忠,故不得不以聖賢責之,此在龜巖爲不爲如何,亦何傷於先生耶?朋友之間,亦盡其道而已。不可以一事之差失,便輕絶之,使之不容於我也。
嗚虖!鄭之於南冥,尙不能深知有若此,況如先生耶?人之知鄭者,徒見其好議論朝廷得失、人物長短、守令臧否,皆以爲疾惡太甚而已。今也竊覸其氣象,都出於忿懥,其於義理,略無見識。是以性情不得其正,而發爲言論,如此謬戾。如使南冥有知,當於冥冥中鳴鼓以攻之,使不累師門,不當使之妄託門人之列也。
噫!凡人之患,舍己田而耘人田,鮮不有此等妄作,以貽有識者之嗤鄙,況渠方在堂下,而能辨堂上人曲直耶?此乃吾輩猛省克治處?不可更作剩話,與之鬧爭閒氣也。第其師弟之間,妄相推重者,適足以累師門而不自知,故聊拈出所見,與同志商確爾。
風水辨
[编辑]或問於余曰:「風水之說,昉於何代,而盛行於世,下至學士大夫,無不惑之?姑就其輕者言之,卽遠有期,而經時歷年,暴露不臧,爭人之麓,掩人之壟,以期得吉地者有之。子於一鄕,號爲博洽,亦有所考據歟?何子之門寥寂,無彼輩往來之跡歟?」曰:「余乃今世之人。公卿之所尊信者,余亦安得違之。顧其術之源派,未有考於經史,亦在疑信之間耳。
或曰:「《易ㆍ繫》曰:『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者。』何謂耶?玆非風水之原歟?」曰:「非也。理者,文也;文者,理之著者也。日月星辰之象,昭昭乎上者,天之文也;山川草木之形,秩秩乎下者,地之理也。彼聖人者,得以觀察於俯仰之間,因之畫卦以示人耳。考諸八卦,地高西北,故山居多,不滿東南,故水所歸,《艮》、《兌》二卦得以據其方。何嘗有某獸某禽各有所主,作壽夭禍福貴賤於人,如世所云云耶?
其所謂五獸之說,尤無義謂。夫以二十八宿起於辰而終於巳,東方七宿,其狀似龍;西方七宿,其狀似虎,故假其狀而謂之獸也。爲風水者附會之,不問其狀之如何,直以在左者爲靑龍,在右者爲白虎,又有以龍爲山,以虎爲水,於義何所當耶?而況聖人必細見其昭然秩然之文,而知其昭然秩然之理也。世所謂堪輿家者流,不識義理,惟利之就者滔滔,而間有目不知文字者,其所以只把五獸之說。而謂某山吉某水凶,某坐福某向禍者,余亦何從而得以信其說耶?」
或曰:「若子之說,世必有包羲氏,然後方能仰觀俯察,若包羲氏者不可復作,而曆象不廢至今,地理之說亦若是矣。」曰:「凡術之切於民生者,莫不原於先聖,後之人得以祖述而遵守之。風水說,子以爲發於何等聖人耶?自包羲至堯、舜,自夏至周,凡歷幾千年,凡經幾聖人耶?包羲,聖人之首,《易》是文字之祖。其說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孟子曰:『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親死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其顙有泚,歸反蘽梩而掩之。』當是時也,棺槨尙不備,況風水耶?
逮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以觀象於天,俯以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天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夫仰天俯地,近身遠物,莫有所遺,而風水之說,獨無所取。求之十三卦,前聖之所不爲者,後聖起而爲之。是以爲網罟者,未暇爲宮室,爲舟車者,未暇爲棺槨。然衣食之原、器用之利、法度之章、禮樂之則、凡民生日用之具,尙象制器者,莫不畢備於數聖人之手。韓愈氏曰:『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聖人之生斯民,若是其勞且至,而風水之說,亦在所略。聖人之孝,大與達者,舜與周公也。舜之五十而慕也,未聞葬瞽瞍之如何。其生也以天下養,其死也必以天下葬矣。周公以善繼善述之孝,追王太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而喪之節文,莫備於斯時,亦未聞葬文王之如何。唐虞以上,文獻不足,固無以徵其說也。
成周之文,郁郁彬彬,而無一說見於傳記。獨仲尼之葬也,公西赤執禮,三代之器,兼取備文,而亦未聞於風水也。君子之養生,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是以親身附棺之物,必誠必信,自歲制月制日制,至毋使土親膚之恔,人子之於親,力之所及,無不得爲,而獨於葬埋也,只有卜筮而已。未知今之君子之孝於其親,勝於古之聖人歟?尤可怪者,年月日時之擇也,古者卜日而已,月不卜也。是以『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諸侯五月而葬,同盟畢至。大夫三月士踰月』,莫不定制焉。月苟有吉凶,聖人當先擇之,使之趨避,安可先定法制,驅民於凶禍之域歟?
古無此說,而風俗淳厖,人皆壽考。自此說之有。而世甚澆漓,夭札相尋,何耶?世之稱風水者必首景純,而身不免刑戮,其葬先之地,吉耶凶耶?未可知也。愚故曰:『與其信術士,寧信聖人。』假如其術果皆可信,荊、揚以南,有山有水,可以擇卜,冀之南漢之陰,無一隴斷,千里一野,工部所謂『平野入靑徐。』何處著龍虎說耶?漢之士,莫智於留侯,其論都長安也,但曰:『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天府之國而已。』何嘗有五獸方位之說,而漢曆幾四百年,他可知也。」
或曰:「叔世大儒,莫尙於晦菴,晦菴尙且信之。子是何人,而敢肆詆訾於風水耶?如紹興《山陵議》,亦不足信耶?」曰:「此亦癡人前說夢爾。當時君臣,擧惑於臺史之妖說,將葬於沙土淺薄之地,燭理之明。愛君之切如晦翁者,其可恝然而不納約自牖耶?其曰:『求天下之術士而改卜吉地者,其意以爲與其信妖妄之臺史,寧求天下之術士;與其葬沙土之穴,寧得土厚水深之地,而安君父之體魄也。』後之人不知其所以然曰,晦翁亦信之,是果知晦翁也耶?不然,其答門人山陵之問也,何以曰『他說須要山是如何,水須從某方位盤纏,經過某方位,從某方位環抱,方可用,不知天地如何恰生這般山,依得伱這般樣子耶?』可見朱子之意矣。善乎明儒朱彦修之言曰:『人之生也,合宗族以居,爲宮室以處,審曲面勢,得則吉,不得則凶,其理較然。及其死也,其神則上參乎天,擧以藏者枯骨耳。積歲之久,幷已朽矣,安能壽夭禍福於人?故葬不擇地,而居必度室。』其所謂土宜土圭兩法,用以相民宅而求地中,皆爲都邑宮室設也。此說深合聖王之制矣。」
或曰:「《周禮》冢人墓大夫,何爲以設也?」曰:「公墓以昭穆,邦墓以族葬,而聽其訟,非爲風水設也。當時之人,雖欲卜善地,兆域有定所,法令有定制,孰得以犯之?程子曰:『地理,術中之最無義理者。』夫豈不義而程子言之?是必有道矣。」
或曰:「然則毋問岡麓,皆可葬歟?」曰:「孝子於親,親身附棺之物,必誠必信,何獨身與棺耶?之幽之所,亦當致誠信之道也。至如信葬師之談,而區區必欲合於《靑烏》、《錦囊》之云者,非惑則狂也。然則斯弊也,若河決於孟豬之壄,子微且賤,雖切捧土之忱,奈何?」曰:「亦在反經而已,」何者?古之士,務修於己,無求於外。上之人,賓興而尊用之,必稱其德而已。是以士無苟得之心,而術從以不岐矣。後之人,於其在己而可爲者,以爲高遠而難行,莫之留意,故旣無以副上之需,別求此杳茫怳惚之術,以僥倖於萬一。故邪說流行,不可救止也。故曰:「亦在反經而已。」孟子曰:「經正則庶民興,斯無邪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