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山筆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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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穀山筆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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籌邊[编辑]

權不可中制,兵不可遙度,故曰:「閫以外將軍制之。非重之也,乃使不得辭其責也。後之當事者,乃取境外之事而任之於廟堂,則分閫有所逃其咎矣,豈得為勝算哉?然則廟堂之責何如?曰:六轡在手,四牡就駕。有如代驥而馳,終日不能一舍,非御道也。邊臣曰:「虜可和也」,廟堂曰:「喏。」不更以戰撓之;邊臣曰:「虜可伐也。」廟堂曰:「喏。」不更以和撓之。戰而得有賞,否則罰,和而得有賞,否則罰,廟堂之責在二字爾,吾安知戰,吾安知和,而為彼解脫地耶?故賞罰者,廟堂之六轡也。

今世薦邊材,多以騎射為名,非所以取人也。吳起將戰,左右進劍,起曰:「將者,揮桴提鼓,臨敵決疑,一劍之任,非將事也。」古之大將親兵,尚不一劍為能,況今幕府分符之任,蓋欲其運籌制勝,折衝樽俎,而以弓矢之能器之乎?士大夫偃蹇仕途,遲回末路,至以臂韛決拾希於一割,亦足羞也。

漢高帝曰:「為天下安用腐儒也!」此言誠過,然天下事為迂措大所壞者不少矣!試舉一事:如唐之中葉,田氏雖據魏博未敢失禮,使朝廷恩威明布,自當折服,而黜陟使洪經綸者,乃下符罷其軍四萬,使之還農,田悅,陽罷而陰聚之,以激軍士之怨,於是合從諸鎮,以拒王師,跋扈一方,竟不能制,則經綸之舉激之也。今有元勳世臣專任萬里之外,朝廷不以威德鈐制,使之效死,而使一二白面書生日操惠文三尺,摘其微細,使其蹐俯仰,救過不贍,非便計也。幸國家法制素嚴,伏不敢動,此等紈絝庸流亦無兵力可恃,萬一有不逞之材,挾積憤之志,結率夷酋以求緩旦夕之死,則昆明滇、粵之間,化為方外,一向背間爾。書生不知大體。誤國家事往往如此,令人短氣。

萬曆甲戌,東虜王臺擒叛酋王杲以獻,臺官已為都督,當加一品勳階,吏部議上,擬加柱國,有旨,加臺龍虎將軍,臺大感悅。蠻夷之長,即儼然稱公卿,殊褻朝廷之體,而彼又不知為何官也,龍虎將軍者,公卿無此官,以號蠻夷,彼以其名壯,必甚自喜,而與名器無損。人之識趣高下,於此迥然。

萬曆甲申,雲南擒嶽鳳等九人以獻,許以不死。及入京師,政府於射堂面鞫,勞以花幣,曰:「且有爵賞。」明日,午門受俘,戮於西市。予以為此非體也。因憶唐高宗時,西域思結都曼謀反,蘇定方討平之,獻俘長安,法司請行刑焉,定方曰:「臣許以不死,故都曼出降,願丐其生。」高宗從之。蓋中國制御四夷,全在恩信,不信則失恩,失恩則傷體,降而殺之,非示恩也,許而背之,非示信也,堂堂天朝,不能以兵力取勝,誘降小夷,致而殺之,不但失恩、失信,亦損威甚矣。軍中機宜或用權譎,朝中政體則貴正大,不然則非體也。甲申之舉,其亦未聞定方之言者耶?

萬曆辛卯,西虜火羅赤據有捏工、莽喇二川,侵擾河、湟,西邊震動。朝廷遣安肅鄭公洛率兵經略,而以涇原魏公學曾總督三邊軍務。鄭公主和,魏公主戰,廟堂主鄭,臺諫主魏,乃下九卿集議。予從諸公入,諸公皆有成畫,不過借廷議為名以塞臺諫之口,而予不知也。因竊問諸公:「今日之事何所可議?虜若入犯,無縱敵不擊之理,虜若不入,無出塞追捕之理,古人所謂來則禦之,去不窮追,已成千古斷案,何所疑而議也?僕以文史之臣,不閑軍旅,誠無以佐諸公之後。惟是禮官所司在正名義。今將章奏文移中議更數字,國朝體統極尊,遠過前代,況此等小夷,鞭笞可使,如許其納款,請無曰『和』,以『撫』字代之,如許用兵追討,請無曰『戰』,以『剿』字代之。王者之師,有征無戰,『戰』字且不可輕下,況招納犬羊就我豢哺,安得以『和』字為言?二字失體,請速更之。」諸公相視而笑。自是奏疏中亦稍有改政者矣。其後日本之役,至有陰為和親之計以誤朝廷者,豈但稱名之謬而已!

萬曆壬辰,倭寇朝鮮,朝廷遣兵援,恐其不勝,欲調播酋楊應龍兵東救朝鮮。又聽一妄男子上言,欲發暹羅之兵,使由海道搗其巢穴,廟堂以為奇策,識者聞之,無不駭笑。播酋不奉漢法,阻兵拒命,朝廷遣使即訊,數年不出,此何等情形也,乃欲調其甲士出入中土,窺見虛實,縱使有功,何以善後?此豈制播酋之方?至於暹羅小國,僻在海南,日本視之,何帝培塿?而欲使搗其國都,是以蠛蠓入鼎也!匪獨如此,縱使播酋恭順,暹羅盛強,勢亦不能。何也?由蜀至遼,一經兩海,水土不習,強弱亦異,而暹羅小國乃在占城之南,琉球之西,三十餘年不通朝貢,使者佩虎符而往,將安問津?況能發其兵乎?此等見解,如醉如癡,謀國若斯,不敗何為?國家福德,天實默佑,非人力也。方議調兵時,有一當路過東,駐車相訪,語次,漢曰:「暹羅可調否?恐其兵入中國,多所蹂踐,奈何?」予笑應曰:「暹羅知在何方?取得來再慮未遲。」此公亦未披輿圖,不知暹羅所在也。因憶唐元稹為宰相,會成德王廷湊反,圍牛元翼於深州,官軍不能解,乃用於方計,遣客間說賊黨,使出元翼,又賂吏兵令史,偽出告身二十通,令以便宜給賜,事聞,稹遂罷相。此政與遣程鵬舉覓兵暹羅事類。

國家制御四夷自有正體,封貢之典,職在禮官,征討之法,職在樞府,譬如青鳥司春,玄鳥司閉,各有職掌,不可紊也,累朝相沿,著為成法。如西之哈密,南之交趾,北之順義,皆樞府所有事,而封貢題請,則皆屬之禮部,舊牘具在,可考覽也。萬曆甲午以後,遼左衄師,司馬石公欲以封貢啖倭,救失補敗,且欲身任其事,以自為功。亦不想職掌沿革各有司存,面禮部一二正卿,苟欲避謗辭難,為自免之計,亦不言職掌在本部也,乃使兵部題請,成封貢之議,及事敗勢頹,兵臣伏罪,而禮臣無恙焉。自為善矣,其如職掌之紊何?夫兵臣不知職之在人而任之於己,禮臣明知職之在己而委之於人,皆所謂溺其職者也。公卿臺諫亦無一人詳考舊牘而知其責之所在者,使兵臣誤而罹於法,禮臣誤而免於罪,近於七聖皆迷之境矣。士大夫高談虛拱,不親世事,其流弊至於如此。

日本關白封貢之議,一時臺諫部司上疏力諫,日無虛牘。爭之誠是也,然皆揣摩情形,泛論事理,至於日本沿革,絕不考究,有謂祖宗絕其封貢,二百年來不與相通者,覽之為之失笑。日本在洪武初年雖絕其貢,至永樂以後,即以金印詔書封其國王,每朝易位,輒賜日字勘合若干號。六年一貢,齎勘合而至,人舡貨物皆有定數。至嘉靖二十九年入貢以後,始不來耳。奈何謂二百年來不許通貢?又倭中自有國王、州郡官長,類如朝鮮,可考而知,亦不問其顛末,而從一二舶商之言,所指地方官職,皆以洪荒創造未經締構者,尤可笑也。四夷封略在禮部客司,大司馬石公徒欲取效目前,不暇深考,竟不知日本為何國,關白為何人,盈庭之言,皆如啽囈,以此御難,何以為國?可為仰屋竊歎者矣!

漢武、唐高征討四夷,發兵動數十萬,不知糧餉軍裝若為供需。今方隅有警,遣一大將將數千人住,猶以樵蘇為慮,萬曆倭夷之警,東援朝鮮,至徵天下兵不能四萬,古今物力何以相懸若此?

攻城之法,有當急者,有當緩者。夫在我為老師,在彼為窮寇,張一面之網以移其必死之心,其城可破也,激之則敗矣;在我為聲罪之師,在彼有不赦之辟,急之則變從內生,不戰而潰,緩之則彼得為謀,其勢日成,故不可不急也。朔方哱酋之變,使總督大臣提兵急趨,掩其未備,數夕之間可以授首。而遊卻無定,逗撓不前,師老財殫,賊勢日盛,向非國家福力、廟社之靈,其不為唐之北庭、宋之靈夏者,能幾何哉?

王都據定州,外結契丹為援,明宗遣王晏球討之,晏球知定州有備,未易急攻,乃陳師困城,為持久之計,而與平盧相應,邀擊契丹,盡殲其眾。都徘徊孤城,四顧無與,其下遂翻城以應,而都自焚矣。近日寧夏之圍,李如松、董一元二將邀擊虜兵以絕其援,亦此類也。

唐高宗時,李謹行為大將,東討高麗,其妻劉氏留代奴城,高麗引兵攻之,劉氏擐甲率眾守城,虜不能下,上嘉其功,封燕國夫人,亦健婦也。萬曆壬辰,寧夏作亂,參將蕭如薰妻楊氏盡出簪環以勞軍士之妻,帥之守城,賊攻圍數月,竟不能下,事聞,賜誥封焉。楊氏,故大司空膚施楊公兆女也。

互市之名起於開元,突厥毗伽可汗遣使入貢,請於西受降城為互市,歲齎縑帛數十萬匹就市戎馬,以資軍旅,且為監牧之種,由是,國馬益壯焉。當時以互市得馬為監牧之資,今日以互市得馬為邊軍之累,何其相反如此?無他故,監牧之政不修耳。

唐時冊突厥默啜為可汗,以閻知微、田歸道為使,知微見默啜,舞蹈吮其靴鼻,歸道揖不拜,為陳禍福,幾為默啜所殺。可見,不辱君命,士之上節也。隆慶幸未,虜酋納款,冊為順義王,酋不知王為何官,諛者紿之云:「禮秩與代王等,邊吏當拜。」及參政朱裳往詣其帳,迫使下拜,裳恐和事不成,遂屈膝焉,此邊將所共見者。其後官雖不起,然未嘗正其罪而廢之,亦失刑矣。

唐至中葉,西域諸國並入吐蕃,與唐為敵。其北為回紇,舉引弓之民盤據大漠,乃匈奴突騎之舊也;其西為大食,大食並波斯、突騎施之地,東盡蔥嶺,西南際海,萬有餘里,亦大國也;其西南為天竺,即今烏斯藏之地,乃佛土也;其東南為雲南,即六詔之地。吐蕃馮陵上國,殆無虛歲,突騎一出,直入三輔,周之犬戎、秦之義渠,不若是之迫也。李泌建議,欲南服六詔,北和回紇,西招大食,天竺,以困吐蕃,此奇策也。夫以夷攻夷,乃中國之形,中國不用,而使夷狄用之以困中國,則倒置矣。漢通西域,所以斷匈奴右臂,唐通雲南,所以斷吐蕃右臂,而後制勝有方也。今也不斷其臂而又續之,其為夷計不亦工乎?何謂續其右臂?胡王南牧,假道具食,使之由河西而南,又使築宮事佛,屯聚青海之上,以屬之張獵而南合諸番,是續虜之臂也。

唐莊宗追契丹於易州,隨其行止,見其野宿之所,布槁於地,回環方正,皆如縮剪,雖去,無一枝亂者,歎曰:「虜用法嚴,乃能如是,中國所不及也。」胡人用兵,初無紀律,但其法難犯爾。中國法紀不明,賞罰無章,雖日講雲鳥之陳,談龍虎之韜,猶畫餅也。

金之破遼,猶不敢輕舉伐宋也,及使者往返既數,道路險易、朝廷治否、府庫虛實,漸得要領,而南侵之志決矣。中國底裏不可使外夷知之。彼以納貢為名,往返出入,或有密圖山川、潛窺虛實,即平時貢夷,猶不可不備,況當倭虜內訌,兵出境上,而容其諜使入都,使之偵探,可謂至愚矣。

南宋時,元兵南下,詔中外不許傳播邊事,此雖末世之政,然於軍國機密亦不可不知也。近日都下邸報有留中未下先已發抄者,邊塞機宜有未經奏聞先已有傳者,乃至公卿往來,權貴交際,各邊都府日有報帖,此所當禁也。幸而君上起居、中朝政體明如懸象,原無可掩。設有造膝附耳之謀不可使暴於眾,居然傳播,是何政體?又如外夷情形,邊方警急,傳聞過當,動搖人心,誤大事矣。報房賈兒博錙銖之利,不顧緩急,當事大臣利害所關,何不力禁?

韓侂胄出師數衄,自悔失圖,私出家財二十萬以助軍興,而募人持書赴金求知,然竟不免於函首,謀之不臧,自貽伊戚,宜矣。侂胄專權納賄,家累钜億,二十萬固所能辦。近有當事大臣,非遭強敵之勢,而欲為和敵之舉,非有侂胄之資,而欲為捐金之謀,知其不必又不能也。且侂胄輸家財助軍以掩其敗,而後人盜公帑賄虜以文其欺,是又侂胄之罪人矣。平生氣節名世,何其堂堂,而甘心為此,哀哉!

萬曆甲申,長安有七子之目,萬曆辛卯,長安有八犬之目,皆時相入幕之賓也。八犬事連山人,下獄實狀,為一犬所賣,別易一人以進,其人不甘,上疏自白,時人謂之「易犬」云。

華亭之富埒於分宜,吳門之富過於江陵,非盡取之多也。蘇、松財賦之地,易為經營,江、楚曠莽之墟,止知積聚耳。而彼以之敗,此以之存,豈歲星長在吳耶?夫得地者得人,得人者得天,天亦何時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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