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語典/自序1
連橫曰:余臺灣人也,能操臺灣之語而不能書臺語之字、且不能明臺語之義,余深自愧。夫臺灣之語,傳自漳、泉;而漳、泉之語,傳自中國。其源既遠、其流又長,張皇幽渺、墜緒微茫,豈真南蠻觖舌之音而不可以調宮商也哉!
余以治事之暇,細為研究,乃知臺灣之語高尚優雅,有非庸俗之所能知;且有出於周、秦之際,又非今日儒者之所能明,余深自喜。試舉其例:泔也、潘也,名自《禮記》;臺之婦孺能言之,而中國之士夫不能言。夫中國之雅言,舊稱官話,乃不曰「泔」而曰「飯湯」、不曰「潘」而曰「淅米水」;若以臺語較之,豈非章甫之與褐衣、白璧之與燕石也哉!又臺語謂「榖道」曰「尻川」,言之甚鄙,而名甚古。尻字出於《楚辭》、川字載於《山海經》,此又豈俗儒之所能曉乎!至於累字之名,尤多典雅:「糊口」之於《左傳》、「搰力」之於《南華》、「拗蠻」之於《周禮》、「停困」之於《漢書》,其載於六藝、九流,徵之故書、雅記,指不勝屈。然則臺語之源遠流長,寧不足以自誇乎!
余既尋其頭緒,欲為整理,而事有難者,何也?臺灣之語既出自中國,而有為中國今日所無者,苟非研求文字學、音韻學、方言學,則不得以得其真。何以言之?臺語謂「家」曰「兜」;兜,圍也,引申為聚。謂「予」曰「護」;護,保也,引申為助。訬,訬擾也,而號狂人。出,出入也,而以論價。非明六書之轉注、假借,則不能知其義,其難一也。臺語謂「鴨雄」為「鴨形」,《詩·無羊篇》:雄叶於陵反,與蒸、競、崩同韻。又《正月篇》:雄與陵、懲同韻。復如「查甫」之呼「查晡」、「大家」之呼「大姑」,非明古韻之轉變,則不能讀其音,其難二也。臺語謂「無」曰「毛」,出於河朔;謂「戲」曰「遙」,出於沅水;謂「拏」曰「扐」,出於關中。非明方言之傳播,則不能指其字,其難三也。然而余臺灣人也,雖知其難而未敢以為難。早夜以思、飲食以思、寐寤以思,偶有所得,輒記於楮;一月之間舉名五百,而余之心乃自慰矣。
嗟夫!余又何敢自慰也。余懼夫臺灣之語日就消滅,民族精神因之萎靡,則余之責乃婁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