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屬東印度見聞雜記/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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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桑結爾羣島和密那哈薩(卽西里伯北端)旣然消遣了這許多時間,所以急急想在哥綸塔羅搭坐七月七日的輪船。不料時運和我反對。上一隻環航桑結爾的輪船已經擱在岸上,所以凡克倫號輪船除自己的船貨外又須裝運她的船貨。我們逾期兩日纔從德拿特出發。進入哥綸塔羅的優美小港時,看不見什麼有烟的烟囱;問了岸邊過來的第一隻獨木舟以後,纔知我們想搭的輪船已於昨夜出發。
托剌查族與巴昭族
[编辑]這樣一來,我所預擬的駛上波泥灣遊歷托剌查境內的計畫只好打消。我只好拿我們環航它彌尼灣南岸時瀏覽這托剌查族北部邊境來自慰。我們費了一個多星期,一村一村的挨過去,裝上各處椰子栽植地運來的椰子乾核,以及沿岸原生林邊緣運來的好籐和橡皮。原始狀態的東西很有許多可以看見。我們在南岸上所寄泊的第一個小灣,不但有一個部季村莊(Bugi village 卽部季人的村莊)來在海濱,村中有一座回教寺院聳出一個皺鐵板做成的尖塔;並且在對面暗礁的邊緣又從水中聳出木樁,搭成一個巴昭村落(Bajau village),這必定是瑞士古代湖居村落的寫眞。那茅篷蓋成的屋舍建在高臨水面的平臺上,各處的梯上或樁上往往各有獨木舟繫着。村落中心的一座屋舍比別些屋舍都宏大些,顯然是公共的會堂。這個村落就是海上浪人(sea-gypsies)少數定居的部落之一,這海上浪人就是巴昭族,通常一生都住在獨木舟上。從前他們慣操馬來羣島流行的職業,兼操海盜生涯;但到現在,這種生涯已與一切古代的不法行爲一同消滅,他們用以謀生的東西就是捕獲的魚類和轉賣中國人的海參。
漁人與火山
[编辑]海上流浪的生活並不限於他們;因爲我們從刻馬(Kema)渡摩鹿加海(Molucca Sea)到德拿特時,拖了六隻捕魚的大獨木舟,載有一百男婦小孩,他們已在獨木舟上住了幾個月;並且我們再從德拿特航往它彌尼灣中心的烏那烏那(Una Una)小火山島時,又拖了另外的三隻。這些獨木舟雖然用板建造,並且有些鬆脆,但是首尾都有高聳的尖峯,剛和毛利人的軍用獨木舟相似,並且又用彩色球附着上去。這小島的火山在三年前曾有一次猛烈的爆發,使得他們全體躱避在捕魚的獨木舟上,決意要捨棄他們住了許多世紀的老家;幸虧一隻荷蘭的礮艦出來勸阻他們。但在十四年前,他們卻曾趁着某小袋噴發灰燼,嚇得全體部季居民(只剩一個)捨棄家鄉的時機,進佔了那個小島。那一個部季人向那出逃的買了椰子樹,每株只需三便士,現在他做了三萬株果實豐盈的椰子樹的主人翁和這小島的喇查,每年所收椰子乾核的租稅約十萬鎊。
托剌查族與海盜帝國
[编辑]我心中所最盼望的事情大約是最失望了。在南岸上波索(Posso)深灣中,我本來希望看見許多內地的野托剌查人。不料他們只是歸化基督教的馴良分子,在高山的森林中如果在樹幹上找不着樹膠(卽橡皮),就在地上掘取。教士們來到他們中間已有三十多年,中國和阿剌伯的商人進來還當更早。獵取首級和飲血啖腦的風俗只是一種傳說了。
我回到馬加撒時,方纔知道當地總督因爲希望我趕來搭到波泥灣的緣故,曾經叫那官辦輪船等候了一星期有餘。他對我說,他屬下的托剌查人剛在四年前方纔平服,在四年以前一向是獵取首級的人,和那波索的托剌查人一定完全不同。在荷蘭人未曾衝破那波泥的喇查統治他們的主權以前,他們一向都是眞正的野人,住在深山之中,建村於懸崖之上。那波泥的喇查逐年都要差遣屬下的匪徒來刼掠他們的財產,搶擄他們的人口賣作奴隸;所以他們遇有外人入境,則取其首級以爲報復。他們雖有族長的制度,但無宗族的組織;雖有喇查在上,卻是名目上的統治者,而且喇查也娶部季人爲妻。荷蘭人曾在一八五六年征服了波泥,又依向來的政策,把那國土交還喇查;但在距今八年以前,這波泥的喇查竟又聯絡哥瓦的喇查(波泥南方的富國)起來反抗荷蘭人。那次叛亂犧牲了二萬條性命方纔結束;哥瓦的喇查自墜懸崖而死;波泥的喇查被擒以後,流到爪哇,死在那裏;他的王宮全部搬運到馬加撒,開設了一個博物院。
喇查的王宮與托剌查族的住宅
[编辑]總督帶我去參觀博物院,陳列品雖已大半送往巴塔維亞(Batavia),而王宮的建築和一些『普牢船』(praus)同房屋的精美模型卻還存在。那長方形的大院子和我們都市中最大的院子一樣宏大,用那阿剌伯式彫刻精緻藻繪鮮明的板壁隔成許多部分。院子的圍牆都很樸素;只有前面的牆壁彫刻藻繪倒很美麗;且和國內一切住宅一般,也搭造在離地十呎左右的木樁上,設有一溜階步,每步只有三吋高,階步前面又有很長的門廊。若就模型看來,部季族和托剌查族的一切住宅都是這樣搭樁建造。不過後者卻比前者魁偉得多,並且華麗得多。後者所建的儲藏室和毛利人的「帕塔卡」(pataka)相似,有了最豐富的彫刻,都彫刻着習俗相延的花樣,間有螺旋形的裝飾。宏大的人形彫像在這些模型上面雖然完全沒有,但是他們有許多公共的大廳實在都用作裝飾,和那毛利人彫花的房屋一般。有些屋柱彫作鳥頸的形狀,那鳥頭和加朔阿利(cassowary)的頭部相似,這加朔阿利本是新基尼以西西蘭(Ceram)特產的鳥類。而且荷蘭人建造許多蓋頂的河橋,也聘請這班野蠻的彫刻匠來彫刻,其中有些彫刻近於淫猥,竟和毛利人的雕刻一樣。但是他們的農業卻比坡里內西亞人好了許多;他們把各處邱陵做出階級地,種起水稻,和那爪哇人一般。
獄中犯人的種別
[编辑]總督又帶我參觀監獄,考察獄中西里伯南部解來犯人的各種模樣。這些犯人大半都有身材骨格都很纖小的馬來人模樣;只有二三人有了坡里內西亞人的粗大的骨架和剛強的四肢,這些人通常都有橢圓的臉,端正的貌,和傾向波狀的髮。許多犯人都害着「柏立柏立」(beriberi)的毛病,當局諸公雖然叫那犯人親自踏穀去糠,要想防止這病的蔓延,(因爲大家公認出糠稍久的米就是一種病源),也是無效。獄中幾百犯人只有兩名是托剌查族,當卽有人陪我去看;他們有了顯然坡里內西亞人的體態和面貌,而絕無巴布亞人的色彩。這些野人犯罪最少,而在三四年前他們本是最頑強的獵取首級人。有兩個阿剌伯商人在三年前冒險進入他們境內,竟失了他們的首級。但在目前,他們境內雖然並無軍警,但是任何外人都可騎着脚踏車直入境內毫無危險。荷蘭當局的唯一記號只有兩個助理駐劄官。總督對這一層天然要自誇功績,只因我當時沒有時間可以往遊其地,祇能許以下次再去。造成這種變化的原因的確在於荷蘭人治理蠻民的公正無私,這是和波泥海盜帝國所加他們的虐待比較一下就明白的。當戰事結束時,托剌查族在波泥國內充當奴隸的竟找出二萬人。直到現在,要想勸誘托剌查族從他們深溝固壘的懸崖遷居於交通比較便利的地點,還是很難呢。
『惡名』小島
[编辑]爲求補償我錯過這次往遊波泥灣的機會起見,總督又於我留寓馬加撒的最後一日,帶我出去遊歷斯拍夢得羣島(Spermonde Archipelago)的某兩個島嶼,從前本是海盜常到之處。我們一早出發,連早餐都在輪船上吃。在那遠方的水平線上我們看見我們的目的地好像藍海上一個綠油油的小斑點。我們前進了一程以後,這目的地又似一團的綠葉一級一級升到小島的中心爲止。外面一圈椰子樹,襯着背景,看去好像很低,並且我又斷定這上升的小暗礁的中心有了削成階級的邱陵。後來我們下椗時,方纔看見環岸的屋舍和樹木一樣稠密,普牢船和獨木舟尤其繁夥。
這就是名叫庫定阿稜(Kuding Areng)的小島。這小島取名的由來有人對我說是如此。從前牠本有一個簡短而粗俗的名稱。後來哥瓦的喇查(這小島和附近許多小島都是他的領土)有一次(許多世紀以前)到這裏來遊歷;那酋長當喇查問及島名時,覺得島名可羞,就回答了『惡名』二字(“bad name”)(馬加撒語就是『庫定阿稜』),從此相沿不改。不幸這個小島在島名上普通又加上『倫坡』(“lompo”)一詞,意思是「大」;因爲還有更小的小島叫做『庫定阿稜刻刻』(“Kuding Areng Keke”),意思就是『小者』(“the little”)。從前這個小島顯然因有海盜行爲而有惡名;但是海盗行爲原是哥瓦帝國以及附近大半帝國的基礎事業。在喇查眼中看來,海盜行爲不僅十分敬重,並且也是英雄好漢的唯一職業。
一個模範村
[编辑]酋長在海灘上迎接我們,並且領導我們穿行全村,我們背後跟着一批駭異的土人。我們向東向西向南向北,都沿直街而走;我在荷蘭以外從未看見這樣潔淨的街道,這些街道每天早晨甚且全日都要掃除都要灑水。我們嗅到的不快氣味只有空地上焚燒垃圾堆的氣味。所有的空地都在全島的中心;那裏有了一座清眞寺,上蓋鐵板的屋頂,下鋪織席的地板,外設水池,在入寺前都在池中洗足;並且有了幾片墓地插着許多短樁,一片爲女,二片爲男;還有本村最古的樹,有麵果(breadfruit),加那利果(Canarium nut),「加蘭坡」果(galumpo nut)以及其他大葉的果樹,都古到幾百年,高到幾百呎。我當初以爲這島削成階級向着中心遞次升高的幻覺就是由於這些古樹而來。全島地面超出海平面一律不能及到五六呎以上;如果在這些狹窄而多島的海峽有了洶湧的波濤,必定要淹沒全島了。但是狂濤大浪在此並無醞釀的餘地;一年當中幾乎每天都有裝置橫支架的小刳木舟以及用板構造的闊獨木舟可以駛出暗礁之上釣魚網魚。
街道兩旁除了有小貨攤或小店鋪的以外,都豎着高高的竹籬,那些攤舖大半都是賣船具的,滿滿堆着繩索,鉤,帆蓆,和鞋形紅色瓷料小爐,這種火爐就是他們在獨木舟上烹飪用的。竹籬之上掛出樹木,大半是亞拉毗亞護謨樹屬(Acacias),生着精緻的分裂大葉,黃色的花朶和長大的莢,村人用以製造醬料。在二三株樹木後面矗立着一座搭樁的屋舍,那三角牆朝在街上,按照屋主的貧富貴賤,飾以二扇,三扇,或四扇的彫刻。這些村屋看來都有興隆的氣象,兒童羣居其中,凡在六七歲以下的都只穿天然衣,掛起一個金屬的回敎徒護身符。跟在我們背後的或是我們所遇到的各個兒童,都有安樂的模樣。我們所見幾百座房屋並沒有一處可以叫做貧民街;但是房屋的密集卻和大都會的貧民街一般。
這是我第一次在郊外看見的最擁擠的一片地方。每一碼地似乎都有極大的價值。後來總督看見一座住宅有了一個小小的花園和果園,就對酋長指着說道,在這樣狹小的小島上這是一種奢侈的點綴呵。但是各家住宅和天井一律整潔華美;卽在兒童的皮膚上也沒有疾病的標誌。
回教與原始民族
[编辑]酋長的夫人歡迎我們進入住宅;桌上擺着各種土產的珍饈和糖果,有西穀餅,有做成花卉和動物模樣的糖,有用石花菜(agar-agar 一種膠質的白色海草,我們看見店中都用長方形格子長管盛着出賣)做的各種顏色的果膏。房間寬大,椅子,地毯,和飾品都陳設得十分講究。我們有芬芳的茶喝,有甘美的糖果吃。後來我們離座告辭的時候,她照通行的風俗挽留我們,並且恭恭敬敬的行了額手禮,捧上了一件「薩龍」(sarong)贈送總督。在回教的社會中看見這樣優越的婦人不免使人駭異。在馬來羣島傳佈最廣的宗教固然是回教;但是回教到底不能革除土人的古俗,不能貶抑婦女的地位。回教對於這種依然原始的民族似乎相宜;因爲牠只把他們的迷信和習慣稍微改了一點,單是換了一種符咒和一種儀式,至於內部意識和原始社會組織並不加以干涉。不過馬來羣島的回教徒卻有一點和基督教徒截然有別。回教徒並不輕視勞働,而賽剌尼族(卽土著的基督教徒)則規避勞働,專求文雅的位置,不論報酬怎樣的微薄。到處的僱主都埋怨自己可僱的勞工只有回教徒。
旣無警察亦無訟案
[编辑]我看見這個小島似乎這樣狹小,住民這樣衆多,就向酋長問及面積和人口。酋長答道,納稅者有八百人,全島人口共有四千。這島的直徑有一個方向約爲一哩的三分之二,別個方向約爲半哩。然而在這擁擠的地面絕無貧窮失所的景象,這種景象卽在我們殖民地的城市中都有出現。據說島上的確沒有警察,而且也無需什麼警察,一切爭論都由酋長處決,並不再向馬加撒的法庭提出訴訟。
塵俗的樂土
[编辑]但是一切樂土都有惡魔鑽入,這片樂土也難逃此公例。我們走到一條街尾時,看見一批羣眾圍住一個盲目的老翁,站在那裏,這老翁佩着馬來短劍以及其他權標。他被人領導而來,捧起總督的手,加以撫摩,俯首控訴那年輕的新酋長;他自己本是舊酋長,只因年老目盲,故由村民大會改選一人來替代他;他懷了一肚皮的憤妒來控訴新酋長。總督卽對新酋長面前加以相當的糾正和誥戒,一面勸導舊酋長毋需干涉公衆事務;這老酋長吻了總督的權標,就請我們到他家裏去,我們再吃了一頓糖果,喝了一次茶,而且再有一件「薩龍」獻上。
亦非社會主義
[编辑]我覺得島上絕無窮苦或齟齬(除了新舊酋長的事件以外)的現象眞是可怪,不免問及這海盜社會所以變爲安樂民族的基本制度。我問了以後,知道各家的家主都有他自己的住宅和獨木舟。他們只有各人私有的財產,只有自由競爭的制度。他們這種昇平景象的由來就是荷蘭人政治上的和平和公正。全島人民因爲信任政府秉公保護的緣故,個個遵守法律。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實業的勝利。
行政的乖謬
[编辑]但是我們所遊歷的第二個島嶼巴朗倫坡(Barang Lompo)卻在社會的組織和精神兩方面都有缺憾;因爲地方的紛亂正和庫定阿稜的整潔相反,並且處處有了傾圯的房屋和破敗的獨木舟,兒童身體污濁,無人照料。這地方的情形顯然具有我們大都會中貧民街的成分。可是牠受治的法律和政府卻和庫定阿稜原是相同。牠的弊病不在制度,而在地方行政。酋長遠在馬加撒,並不親自處理政事。我們走上碼頭的時候立刻遇着他,他行了額手禮,吻了權標。但是他的夫人卻在她父親家中和父親(清眞寺的祭司)請我們去,吃了糖果,喝了茶,獻了「薩龍」。
東方的羅勒來
[编辑]我們的輪船從這些綠葉叢中的小島鼓輪而去的時候,我們看見幾百隻獨木舟划到暗礁的邊緣正在忙着捕魚。於是有人說到這些漁夫怎樣相信暗礁的妖怪,——叫做「塔卡里瓦塔」(taka rewata),——那些妖怪出現在海風吹起泡沫的拍岸波浪上。這班漁夫駛來他們的獨木舟的時候,那些妖怪招呼他們前去;幸虧他們知道妖怪招呼他們原想斷送他們的性命,所以妖怪雖然掀起美麗的波瀾來引誘他們,他們大半還是掉頭不顧,安然駛舟回村;只有年輕的漁夫因爲早已着了魔道並且自信魔力很高的緣故,時或受其誘惑,以致一去不返。所以羅勒來(Loreleis 德國稗史中之一女神,上來往於萊茵河濱,引誘舟子)不但在萊茵河上有她,卽在南洋也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