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荀子書後
孔學之流傳於後世,荀卿之力居多,孔教之遺禍於後世,亦荀卿之罪為大。汪中《荀子通論》曰,毛詩、魯詩皆荀卿所傳;韓詩外傳引荀子以說詩者四十有四,則韓詩亦荀卿之別子。《左氏春秋》《谷梁春秋》皆荀卿所傳。而荀子之學,本長於禮,曲臺之禮,又皆荀卿之支與裔也。自七十之徒既沒,漢諸儒未興,中更戰國暴秦之亂,六藝之傳賴以不絕者,荀卿也。據《荀子·大略》篇,春秋賢穆公善胥命,則為公羊春秋之學。劉向又稱荀卿善為易,此皆荀學出於孔氏之證。周公作之,孔子述之,荀卿傳之,其揆一也(以上皆汪氏說)。夫人之生活,在其精神,學之成立,在其宗旨,精神既失,則形體如屍;宗旨既差,則枝葉無取矣。余就汪氏之說,以讀荀卿之書,則其尊君卑臣愚民之宗旨,蓋莫不與孔氏合。其《禮論篇》曰: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又曰:父能生之,不能養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誨之。君者,已能食之,又善教誨之,喪三年畢矣哉。得之則治,失之則亂,文之至也;得之則安,失之則危,情之至也。兩至者俱積焉,以三年事之,猶未足也,直無由進之耳。揚倞註雲:君兼父母之恩(孔盂均以君父並尊),以三年之喪報,猶未足也(劉止唐先生亦主此說者),此實吾國天地君親師五字牌之所由立。而君主既握政教之權,復兼家長之責,作之君、作之師且作民父母,於是家族制度與君主政體遂相依附而不可離。儒教徒之推崇君主直駕父母而上之,故儒教最為君主所憑藉而利用。此余所以謂政治改革,而儒教家庭制度不改革,則尚余此二大部專制,安能得真共和也?夫知政治當改革者,容純父諸人也。知政治儒教當改革者,章太炎諸人也。知家族制度當改革者,秦瑞玠諸人也。知政治儒教家族制度三者之聯結為一,而皆不可不改革者,嚴幾道諸人也。而荀卿則三本並稱,尊王尤甚,其不合於共和一也。《仲尼篇》曰:人臣處位可終身行之之術,曰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雲雲。引詩媚茲一人,應侯順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以證之。又言擅寵於萬乘之國,必無後患之術,莫若好同之。又雲能而不耐任且恐失寵,則莫若早同之。夏曾佑論之曰:李斯本孔子專制之法,行荀卿性惡之旨,卒至具五刑,黃犬東門,父子相哭,千古為之增悲,皆荀卿以持寵固位終身不厭之術,為臣事君之寶之教害之也。夫尊君卑臣,患得患失,至於教之持寵固位,以順為正,同於妾婦,終不免於禍國亡身,去公仆之義絕遠,其不合於共和二也。孔氏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為秦始皇愚黔首政策之所本,而實李斯承荀卿之說以啟之。《正名篇》曰:民易一以道,而不可與共故。郝懿行解雲:故謂所以然也。夫民愚而難曉,故但可偕之大道,而不可與共明其所以然,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夫立憲之國務智其民,教育普及,富強之要。歐美恒言,欲民行之,必先智之。管子曰:智者知之,愚者不知,不可以教民(宋於庭曰:老子之學,出於管子。管子為黃帝之後,傳其學,故漢誌列管子於道家,而當時並稱黃老)。荀卿之說,適得其反,此不合於共和三也。然則吾國專制之局,始皇成之,李斯助之,荀卿啟之,孔子教之也。大本既撥,二千年來拘墟囿教,不能舊舍謀新,全國厭厭,困於宗法,甘為奴隸,老洫之譏,卑劣之誚,播於全球。廖季平曰:秦始皇尊孔行經。日本人曰:支那人盲目以崇儒教,真枯死之國民。合而觀之,皆有昧乎其言也。韓退之曰:荀子大醇小疵。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蘇子瞻日:荀卿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然後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於荀卿。故自韓蘇之言觀之,知荀學之歸合於孔,與秦制之本出於荀,則於吾國政教學術法典禮俗之演成皆可以推明其得失。若陸桴亭之徒,僅以性惡禮偽之言,譏其純粹不及孟子,力量不及楊墨,則猶屬道學家皮相之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