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雜俎/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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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九野,地有九州。然吾以為分野之說,最為渺茫無據。何者?九州之畫,始自《禹貢》,上溯開闢之初,不知幾甲子矣,豈天於斯時始有分野耶?九州之於天地間,才十之一耳,人有華夷之別,而自天視之,覆露均也,何獨詳於九州而略於四裔耶?李淳風謂華夏為四交之中,當二儀之正,四夷炎涼氣偏,鳥語獸心,豈得同日而語?然荊蠻、閩越、六詔、安南,皆昔為蠻夷,今入中國,分野豈因之而加增耶?至於五胡、蒙古,奄有天下,莫非夷也,何獨詳於此而略於彼耶?歷考前代《五行志》,某星變則某郡國當其咎,然不驗者什常七八也。況近來山河破碎,愈無定則矣。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今分野以五星、二十八宿皆在中國,僅以畢、昴二星管四夷異域,計中國之地僅十之一,而星文獨占十之九也,偏僻甚矣。
禹使太章步東極至於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使豎亥步北極至於南極,如之,則中國之地。僅二十分之一也。
禹別天下為九州,三代因之。秦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漢分為十三部,一部六郡。晉分為十五道。唐十道。宋四京,二十三路。元十一省,二十三道。國朝,兩京、十四省,後因棄安南,實十三省也,郡共一百六十,州二百三十四,縣共一千一百一十六云。
伏羲、神農、都陳,黃帝都涿鹿,堯都平陽,舜都蒲阪。大聖人之建都固在德而不在險要,亦當時水土未平,規制粗定,茅茨土階,非有百雉九重之制,紾衣鼓琴,亦無瓊林大盈之藏。而每歲省方坐不安席,蓋亦以天下為家之意,不必擇土而安也。至於三代,德不及堯舜,而亂賊漸萌,於是不得不相地定鼎,據上遊之勝以控制天下。禹都安邑,其後太康失國,遷徙不可考。湯都亳邑,至盤庚七遷,皆茍且以便民,非若後世建都之難也。周公定鼎郟辱阝,始為萬年不拔之基,而以洛邑為朝會之所,蓋亦以防備不虞,知後世子孫必有不能守其故業者矣。此亦堪輿家之鼻祖也。
殷世常苦河患,故自仲丁至盤庚,或遷敖,或遷相,或遷耿,或渡河而南,或逾河而北,當時不聞其求治水之方,而但遷徙以避之。計遷徙不費於開鑿,而民未稠密,河亦不大害民也。周世絕不聞河患,但苦戎狄,蓋關中之地已近邊塞矣。當時燕、晉、代、秦諸國,諸侯各自守其地以禦夷,而區區天子之都竟不能守而以予秦,使得成帝業,豈非天哉!
古今建都,形勝之地,無有逾關中者,蓋其表裏山河百二重關,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治可以控制中外,亂可以閉關自守,無論汴京,即洛陽不及也。江南之地,則惟有金陵耳。
帝王建都,其大勢在據天下之吭,又其大要則在鎮遏戎狄,使聲息相近,動不得逞。關中逼近西戎,故唐時回紇、土蕃,出其不意,便至渭橋。漢時灞上、細柳、連營,天子至親勞軍,蓋當時西虜似強於北也。至宋時,幽、燕十六州已為契丹所據,則自河南,入江、淮,其勢甚便,不得不都汴京以鎮之。使當時從晉王言,都關中,則畫淮為界,不至紹興而始見矣。汴京既失,江北不可守,其勢不得不阻江為固,鎮江則太逼,杭州則太遠。險而可守,孰有出建康之上者?故李綱、宗澤惓惓以為請,而不見聽從,惜哉!
高宗之都臨安,不過貪西湖之繁華耳。然亦辦四明航海一條走路也,臨安雖有山有水,然其氣散而不聚,四面受攻,無險可憑,元兵從湖州間道入,如無人之境耳。雖興亡有數,而亦地利之不固也。建康外以淮為障,內以江為藩,雖中主、庸將,足以自守。曹丕臨廣陵,欲渡者數矣,竟嘆天塹之不可越。苻堅陷盱眙而東,沿江列戍,朝野震恐。謝玄三戰三捷,楊俱難等奔啄不暇。其後若盧循乘虛,直搗蔣山,居民荷擔而立,孟昶望風自裁,自謂天下事定矣,而不能當寄奴之一炬。蕭軌、任約以十萬勍卒,奄至雞山,據北郊壇,剝床以膚何急也。霸先從容談笑,俘四十六將軍於幕下,若探囊取物,此豈智愚之懸絕若是哉?川陸之長技既異,主客之勞逸頓殊。一夫當關,萬人莫敢誰何,其勢居然也。故六朝相承二百餘載,莫強於秦苻堅,莫盛於魏道武,而卒不能遂混一之志,良有以矣。
以我國家之勢論之,不得不都燕,蓋山後十六州,自石晉予狄幾五百年,彼且自以為故物矣,一旦還之中國,彼肯甘心而已耶?其乘間伺隙,無日不在胸中也。且近來北韃之勢強於西戎,若都建康,是棄江北矣;若都洛陽、關中,是棄燕雲矣。故定鼎於燕,不獨扼天下之吭,亦且制戎虜之命。成祖之神謀睿略,豈凡近所能窺測哉!
我太祖之定都建康也,蓋當時起兵江左,自南趨北,不得不據第一上流,以為根本之地,而後命將出師,鞭笞群雄,此亦高、光之關中、河內也。當時角逐者惟張士誠、陳友諒二人耳,然姑蘇勢狹而無險可據,武昌地瘠而四面受敵,其形勝已不相若矣,而況材智規摹,又相去萬萬哉?宜其折北而不支也。
太祖既逐胡元,命燕王鎮守北平,蓋隱然以北門鎖鑰付之矣。當時親王握重兵,節制有司,大率如漢初七國故事,而燕王之英武雄略,豈久在人下者?使當時不封燕,縱得守臣節,不興靖難之師,而北虜乘間竊發,燕雲終非國家有也。故太祖之封燕王,與文皇之定都於燕,其遠見皆相符契矣。
燕山建都,自古未嘗有此議也。豈以其地逼近邊塞耶?自今觀之,居庸障其背,河濟襟其前,山海扼其左,紫荊控其右,雄山高峙,流河如帶,誠天造地設以待我國家者。且京師建極,如人之元首然,後須枕藉,而前須綿遠。自燕而南,直抵徐、淮,沃野千里,齊、晉為肩,吳、楚為腹,閩、廣為足,浙海東環,滇、蜀西抱,真所謂扼天下之吭而拊其背者也。且其氣勢之雄大,規模之弘遠,視之建康偏安之地固已天淵矣。國祚悠久,非偶然也。
遼、金及元皆都燕山,而制度文物,金為最盛。今禁中梳妝臺、瓊花島及小海、南海等處,皆金物也。元,冬春則居燕;夏秋則如上都,畏熱故也。惟其有兩都,故王師一至,即時北遁。而山後十六州,四五百年始見天日,非偶然也。
周時洛邑為天下之中,今天下之勢則似荊襄為正中,蓋幅員廣狹固自不同也。然所貴於中者,取其便朝會耳;若以建都譬之,元首在腹,何以居重馭輕哉?
幽州有黍谷,相傳鄒衍吹律之所,蓋當時以為極寒之地矣。若以今之寧夏、臨洮諸邊較之,其寒奚止十倍而已?今燕山寒暑氣候與江南差無大異,且以邊場戎馬之地一旦變為冠裳禮樂之會,固宜天地之氣亦隨之變更耳。
恒山為北嶽,即今真定是也。或云:「北嶽不可即,其一石飛至陽曲,故於陽曲立廟遙祭之,實非嶽也。」按《水經》:「恒山謂之玄嶽,周官并州其鎮山曰恒山。」管子云:「其山北臨代,南俯趙,東接河海之間。」其在今之定州無疑矣。何必求之沙漠之外哉?
五嶽者,中國之五嶽也,隨其幅員,就其方位而封之耳。三代洛邑,為天地之中,南不過楚,北不過燕,東不過齊,西不過秦,故以嵩山為中嶽,而衡、岱、恒、華,各因其地封之以為鎮山。若後世幅員既廣,方位稍殊,即更而易之,亦無不可,固不必拘拘三代之制也。
以今天下之勢論之,當以天壽山為北嶽,羅浮為南嶽,鐘山為東嶽,點蒼為西嶽,衡霍為中嶽,其間相去,各四五千里,亦足以表至大之域,示無外之觀,此非拘儒俗士所能與議也。
京師風氣悍勁,其人尚鬥而不勤本業,今因帝都所在,萬國梯航,鱗次畢集,然市肆貿遷,皆四遠之貨,奔走射利,皆五方之民,土人則遊手度日,茍且延生而已,不知當時慷慨悲歌,遊俠之士,今皆安在,陵谷之變,良不虛也。
燕雲只有四種人多:奄豎多於縉紳,婦女多於男子,娼妓多於良家,乞丐多於商賈。至於市陌之風塵,輪蹄之紛糅,奸盜之叢錯,駔儈之出沒,蓋盡人間不美之俗,不良之輩,而京師皆有之,殆古之所謂陸海者,昔人謂「不如是,不足為京都。」其言亦近之矣。
長安有諺語曰:「天無時不風,地無處不塵,物無所不有,人無所不為。」
《紺珠集》云:「東南,天地之奧藏,其地寬柔而卑,其土薄,其水淺,其生物滋,其財富其人剽而不重,靡食而偷生,其士懦脆而少剛,笮之則服,西北天地之勁力,雄尊而嚴,其土高,其水寒,其生物寡,其財確,其人毅而近愚,飲淡而輕生,士沈厚而慧,撓之不屈。」此數語足盡南北之風氣,至今大略不甚異也。但南方士風,近稍獰悍耳。
今國家燕都可謂百二山河,天府之國,但其間有少不便者,漕粟仰給東南耳。運河自江而淮,自淮而黃,自黃而汶,自汶而衛,盈盈衣帶,不絕如線,河流一涸,則西北之腹盡枵矣。元時亦輸粟以供上都,其後兼之海運,然當群雄奸命之時,烽煙四起,運道梗絕,惟有束手就困耳。此京師之第一當慮者也。
今之運道,自元始開,由濟寧達臨清,其有功於上都不淺。而當時已有「挑動黃河天下反」之讖,則其勞民傷財,亦可知矣。但元時尚引曹州黃河之水,以濟運道。國朝因河屢決,泛溢為害,遂塞張秋口,而自徐至臨清,專賴汶泗諸水,及泰山萊蕪諸縣源泉以足之。諸泉涓涓如線,遇旱輒涸,既不可得力,而汶河至分水閘,又分而為二,其勢遂微。每二三月間,水深不過尺許,雖極力挑浚設閘啟開,然僅可支持。倘遇一夏無雨,則枯為陸矣。
運河之開,無風波之患,誠為良策。而因之遂廢海運,亦非也。海上風濤不虞,數歲間一發耳,而今運河挑浚之費,閘座撈淺之工,上自部使者,下至州邑倅二之設,其費海歲豈直巨萬已哉?海運一行,則諸費盡可省,亦使浙直諸軍士,因之習於海戰,倭寇之來,可以截流而禦之。自海運廢而士益憚於海矣,元時海運有三道,而至正十三年,千戶殷明略所開新道,自浙西至京師,不旬日,尤為便者。所當間一舉行,以濟運河之不及者也。
古者諸侯,封國自食,其入江北之地,如齊、晉、燕代、秦諸國,士飽倉盈,不聞其仰給於江南也,如漢時與楚血戰五載,軍士糧餉,乃自關中轉輪,即武帝窮兵黷武,頻年暴師於外,亦不聞其借粟於吳楚也。至唐而始有漕運,自江而淮,自淮而河,計米一斗,費錢七百,然貞觀、開元盛時,不聞其乏食也。至於季世,乃有「米已至陜,吾父子得生」之喜,豈非內無儲積,而枵腹待哺於外哉!宋時汴及臨安,地皆咫尺,故不聞轉餉之苦。今京師三大營九邊數十萬軍,升合之餉,皆自漕河運致,古稱「千里運糧,士有饑色」。今乃不啻萬里矣!萬一運道有梗,何以處之?故為今日計,則屯田之策,宜行於邊塞,而水田之利,宜興於西北濱水諸郡縣也。屯田之策,且耕且守,分番上下,不惟享其粒食,而士亦不至偷惰,蓋守禦可以老弱占籍,而力耕則非少壯不能,軍將不待汰而精矣。且有田則有塍有澮,沮洳泥濘,亦可杜胡馬奔突之患,其利又不止充口腹已也。
齊、晉、燕、秦之地,有水去處,皆可作水田,但北人懶耳。水田自犁地而浸種,而插秧,而薅草,而車戽,從夏訖秋,無一息得暇逸,而其收獲亦倍。余在濟南華不註,山下見十數頃水田,其膏腴茂盛,逾於南方,蓋南方六七月常苦旱,而北方不患無雨故也。二策若行,十數年間,民見利而力作,倉庾充盈,便可省漕糧之半,即四方有警,而西北人心,不至搖動,京師益安於泰山矣。
黃河之水,若引之以灌田,廣開溝洫,以殺其勢,而其末流通之運道,以濟、汶、泗之渴,使之散漫,紆回從容,達淮入海,不但漕運有裨,而陵寢亦無虞矣。
禹之治水,一意視水之所歸而已,隨山刊木,鑿隧通道,惟使水得所之而止,無他顧慮也。白圭戰國之時,各有分界,動起爭端。能以鄰國為壑,而鄰國不知有水患,不可謂之非奇功也。至於今日,則上護陵寢,恐其滿而溢;中護運道,恐其泄而於;下護城郭人民,恐其湮汨而生謗怨。水本東而抑使西,水本南而強使北。且一事未成,百議蜂起,小有利害,人言叢至,雖百神禹,其如河何哉?王敬美贈潘司空詩有云:「堅排眾議難於水。」亦有激哉其言之也。
黃河行徙,似有神導之,有非人力所與者;然處置得宜,精誠所格,亦可轉移。如漢武沈璧卒塞瓠子是也。萬曆間,以寶應湖之險,別開裏湖以避之,既開而水不往註,如是者三年,一夜,聞風雨聲甚厲,比曉視之,水已徙矣。
善治水者,就下之外,無它策也。但古之治水者,一意導水,視其勢之所趨而引之耳。今之治水者,既懼傷田廬,又恐壞城郭;既恐妨運道,又恐驚陵寢;既恐延日月,又欲省金錢;甚至異地之官,競護其界,異職之使,各爭其利;議論無畫一之條,利病無審酌之見;幸而茍且成功,足矣,欲保百年無事,安可得乎?當河決歸德時,所害地方不多,時議皆欲勿塞,而相國沈公恐貽桑梓之患,故山東、河南二中丞議論不合,而廷推即以河南中丞總督河道,不使齊人有異議也。既開新河,而初開之處,深廣如式,迤邐而南,反淺而狹,議者又私憂之:「下流反淺,何以能行?況所決河廣八十餘丈,而新開僅三十丈,勢必不能容。泛溢之患,在所不免。」而一董役者,奏記督府:「若河流既回,勢若雷霆,藉其自然之勢以沖之,何患淺者之不深乎?」督府大以為然,遂下令放水。不知黃河濁流,下皆泥沙,流勢稍緩,下已淤過半矣。一夕,水漲魚臺,單縣、豐、沛之間,皆為魚鱉。督府聞之,驚悸暴卒。此亦宋慶歷間李仲昌之覆轍也。
治河猶禦敵也,臨機應變,豈可限以歲月?以趙營平老將滅一小羌,猶欲屯田持久,俟其自敗。癸卯開河之役,聚三十州縣正官於河堧,自秋徂冬,不得休息,每縣發丁夫三千,月給其直二千餘金,而裏排親戚之運糧行裝不與焉。蓋河濱薪草米麥一無所有,衣食之具皆自家中運致,兩岸屯聚計三十餘萬人,穢氣薰蒸,死者相枕藉,一丁死則行縣補其缺,及春疫氣復發,先後死者十餘萬。而河南界尤甚。役者度日如歲,安能復計久遠?況監司催督嚴急,惟欲速成,宜其草菅民命,而迄無成功也。
輿地有南戒、北戒之說。北戒自積石、終南,負地絡之陰,東及太華逾河,並雷首、砥柱、王屋、太行,北抵常山之右,乃東循塞垣,至穢貊、朝鮮,是謂北紀,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自岷山、れ冢、負地絡之陽,東及太華,連商山、熊耳、外方、桐柏,逾江濮、荊山至於衡陽,乃東循嶺僥,達於甌、閩,是謂南紀,所以限蠻夷也。此天下之大勢也。
今中國之勢,惟河與海,環而抱之。河源出昆侖星宿海,蓋極西南之方,其流北行,經洮州,又東北越亂山中,過寧夏,出塞外,始折而南,入中國,至砥柱,折而東,經中州至呂梁,奔而入淮,直抵海口。海則從遼東、朝鮮、極東北界迤邐而南經三吳、甌、閩,折而西,直抵安南、暹邏、滇、洱之界,蓋其西南盡頭去星宿海亦當不遠矣。西北想亦當有大海環於地外。但中國之人,耳目所未到也。
以中國之水論之,淮以北之水,河為大,而淝也,穎也,汴也,汶也,泗也,衛也,漳也,濟也,潞也,滹沱也,梁也,沁也,洮也,渭也,皆附於河者也。淮以北,江為大,而吳也,越也,錢唐也,曹娥也,螺女也,章貢也,漢也,湘也,賀也,左蠡也,富良也,瀾滄也,皆附於江者也。至其支流小派,北以河名,而南以江名者,尚不可勝計也。而淮界其中,導南北之流,而會之以入於海,故謂之淮。淮者,匯也。四瀆之尊,淮居一焉,淮之視江、河、漢、大小懸絕,而與之並列者,以其界南北而別江、河也。
禹九河故道,今傳其名,尚有存者。徒駭在滄州,太史在南皮縣之北,馬頰在東光縣界,胡蘇在慶雲縣西南,簡潔俱在南皮城外,鉤盤在獻縣東南,鬲津在慶雲,又云在樂陵縣。考之於書,多與今不相合。酈道元謂九河碣石皆淪於海,此蓋後世新河,傅以舊名耳,今又將並其新者而湮塞之矣。
滄州鹽山縣有卯兮城,一名千童城,相傳徐福將童男女千人入海僑居於此,但不知福當時從天津入海耶?從膠、萊入海耶?考始皇既並渤海以東,過黃腄,窮成山,登之罘,立石瑯琊,而後遣徐福等入海,其不由鹽山明甚,後人以其近海,戲為此名耳。
南皮舊城,一名石崇城。崇故居遺址猶在。其路西有小阜,則範丹宅也。二人生同里閈,乃一貧一富,大相懸絕如此。及異代之後,荒丘衰草,又復同歸於盡。丹未見不足,而崇未見有餘也。且丹以廉得名,而崇以財殺身,所謂身名俱泰者安在哉?每一過之,令人憮然。
京師北三山大石窩,水中產白石如玉,專以供大內及陵寢、階砌、欄楯之用,柔而易琢,鏤為龍鳳芝草之形,采盡復生。昔人謂愚父所藏燕石當即此耶?
三國時諺曰:「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蓋當時形勝,自是建業為上遊,而文物之繁麗,沃野之富饒,又所不論也。鐘山龍蟠,石城虎踞,帝王之都,諸葛武侯已稱之矣,但孫氏及晉,不過百年,宋、齊、梁、陳,為祚愈促。我太祖定鼎創業,將垂萬祀,而再世之後,竟復北遷,豈王氣之有限耶?抑終是偏安之勢,非一統之規也。
金陵規模稍狹,鐘山太逼,而長江又太逼,前無余地,覺無綿遠氣象。其大略仿佛甚似閩中,但閩又較偏一隅耳。
金陵鐘山,百里外望之,紫氣浮動,郁郁蔥蔥,太祖孝陵在焉,知王氣之未艾也。又城中民居,凡有小樓,東北望,無不見鐘山者。其他四遠諸山,重沓環抱。劉禹錫詩「山圍故國周遭在」,高季迪「白下有山皆繞郭」是也。但有牛首一山,背城而外向,然使此山亦內繞,則無復出氣,不成都矣。
建業之似閩中有三:城中之山,半截郭外,一也;大江數重,環繞如帶,二也;四面諸山,環拱會城,三也。金陵以三吳為東門,楚、蜀為西戶;閩中以吳、越為北門,嶺表為南府。至於阻險自固,金陵則藉水,閩中則藉山。若夫干戈擾攘之際,金陵為必爭之地,閩可畢世不被兵也。
近人有謂金陵山形散而不聚,江流去而不留,非帝王都也,其言固似太過,但天下如人一身,帝都不在元首亦當在胸,今大一統之時,金陵在左腋下,何以運四方乎?天之北極,人君之位也,必正中而近北,則今日之燕京近之矣。江左六朝失淮以北,則又建康為上遊,且相承正朔,二百餘載矣。何不可都之有?
金陵南門名曰聚寶,相傳洪武初沈萬三所築也。沈之富甲於江南,太祖令築東南諸城,西北者未就而沈工已竣矣。太祖屢欲殺之。人言「其家有聚寶盆,故能致富」,沈遂聲言以盆埋城門下以鎮王氣,故以名門云。迤東有賽公橋,云「沈造數橋,自以為能詡其子婦,婦恚,自出己財為之,其宏麗工致又倍於沈,故以賽公名也」。沈後以事編置雲南,子孫仍富,或言其有點化之術耳。
金陵諸勝如鳳皇臺、杏花村、雨花臺,皆一坏黃土耳,惟攝山、石灰、牛首諸寺,宏麗無恙。城中之寺,莫飭於瓦棺;城外之寺,莫雄於天界。至於長幹一望,叢林相續,金碧照目,梵唄聒耳,即西湖之繁華,長安之壯麗,未有以敵此者也。
余承乏留都北部,留都三法司省寺獨在太平門外,左鐘山而右玄武湖,出門,太平堤逶迤二里許,春花夏鳥,秋月冬雪,四時景光皆足娛人,緩轡徐行,晨入酉出,嘯歌自足,忘其署之冷也。嗣是移官職,方徙北水部,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追思曩者,閑心樂地,詎可復得?故今宦者謂留都為仙吏,而留都諸曹中,司寇之屬,尤為神仙也,然不可為巧宦者道也。
金陵有莫愁湖。莫愁,石城女子,非石頭城也。石城在古為復州郢中,今之承天府是也。且與襄陽估客同為一事。今人誤以為石頭城,故並其湖而妄名之耳。
雨花臺下一派沙土中常有五色石子,狀如𩎟𩏌,青、碧、紅、綠不等,亦有極通明可愛者,不減寶石也。雨後,行人往往拾得之。豈當時天所雨花,其精氣凝而為石耶?
牛首山寺,窗中見塔影,閉門則影從門罅入,其影倒見,尖反向門,塔相去甚遠,此理之不可曉者。何處無塔?何處無窗隙?而塔影未必入,即入而未必倒也。
靈谷寺乃太祖改葬寶誌之所,規制甚麗,中殿無梁,云猶是六朝所建也。有琵琶谷,拍手輒鳴,作琵琶聲。寺原有松十萬株,近為僧眾所盜,以刀刻其皮一周,無何則枯死,輒報官而薪之,今所存不能十之一也。
太祖於金陵建十六樓,以處官伎:曰來賓,曰重譯,曰清江,曰石城,曰鶴鳴,曰醉仙,曰樂民,曰集賢,曰謳歌,曰鼓腹,曰輕煙,曰淡粉,曰梅妍,曰柳翠,曰南市,曰北市,蓋當時縉紳通得用官伎,如宋時事,不惟見盛時文罔之疏,亦足見升平歡樂之象。今時刑法日密,吏治日操切,而粉黛歌粉之輩,亦幾無以自存,非復盛時景象矣。王百谷送王元美詩云:「最是傷心桃葉渡,春來聞說雀堪羅。」語雖不典,然實關於國家興衰之兆,非浪語也。
金陵、秦淮一帶,夾岸樓閣,中流簫鼓,日夜不絕,蓋其繁華佳麗,自六朝以來已然矣。杜牧詩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夫國之興亡,豈關於遊人歌妓哉?六朝以盤樂亡,而東漢以節義,宋人以理學,亦卒歸於亡耳!但使國家承平,管弦之聲不絕,亦足妝點太平,良勝悲苦呻吟之聲也。
金陵街道極寬廣,雖九軌可容。近來生齒漸蕃,民居日密,稍稍侵官道以為塵肆,此亦必然之勢也。天造草昧兵火之後,余地自多,弈世承平,戶口數倍,豈能於屋上架屋,必蠶食而充拓之。官府又何愛此無用之地,而不令百姓之熙熙穰穰也?近來一二為政者苦欲復當時之故基,民居官署概欲拆毀,使流離載道,瓦礫極目,不祥之兆莫大焉。
姑蘇雖霸國之余習,山海之厚利,然其人乖巧而俗侈靡,不惟不可都,亦不可居也。士子習於周旋,文飾俯仰,應對嫻熟,至不可耐。而市井小人,百虛一實,舞文狙詐,不事本業。蓋視四方之人,皆以為椎魯可笑,而獨擅巧勝之名,殊不知其巧者,乃所以為拙也。
三吳賦稅之重甲於天下,一縣可敵江北一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而閭閻不困者,何也?蓋其山海之利,所入不貲,而人之射利,無微不析,真所謂彌天之網,竟野之罘,獸盡於山,魚窮於澤者矣。其人亦生而辯析,即窮巷下亻庸,無不能言語進退者,亦其風氣使然也。
洞庭西山出太湖石,黑質白理,高逾尋丈,峰巒窟穴,剩有天然之致,不脛而走四方,其價佳者百金,劣亦不下十數金,園池中必不可無此物。而吾閩中尤艱得之,蓋阻於山嶺,非海運不能致耳。昆山石類刻玉,然不過二三尺,而止案頭物也。靈璧石,扣之有聲,而佳者愈不可得。宋葉少林自言過靈璧得石四尺許,以八百金市之,其貴亦甚矣!今時靈璧無有高四尺者亦無有八百金之石也。
滇中大理石,白黑分明,大者七八尺,作屏風,價有值百餘金者。然大理之貴亦以其處遐荒,至中原甚費力耳。彭城山上有花斑石,紋如竹葉,甚佳,而土人不知貴,若取以為幾,殊不俗也。
吾閩玉華洞石似昆山而精瑩過之,小者如拳,大者二三尺許。然多止一二面,而其背蝕土者殊粗。若得四面如一,無粗石皮傅之,其價亦不貲也。
永安溪中出石多如懸崖倒覆之狀,土人就其勢,少加斫削,置之庭前,亦自奇絕,高者五六尺許,但色枯而不吸水,故不能生苔,作綠沈色,以此減價耳。
閩中白沙溪北有溫泉焉,地名湯院,山上出石,脆而易琢,粗而滋水,窟宅峰蠻礧磈之奇,不可名狀。閩人園中常以此代太湖。然太湖終見石質,而湯院歲久,苔滋草生,薈蔚其上,竟可作小山矣。
嶺南英石出英德縣,峰巒聳秀,巖竇分明,無斧鑿痕,有金石聲,置之齋中,亦一奇品,但高大者不可易致。
金陵鳳凰臺上有奇石,丈許,相傳李太白物。好事者,又刻太白鳳凰臺詩於上,蓋亦宋人墨跡也。楚陳玉叔官金陵,舁以歸,舟至采石,大風浪作,舟竟覆,石沈焉。豈謫仙之英魂不欲此石落他人之手耶?亦異矣。
李德裕云:「以吾平泉一草一石與人者,非子孫也。」余謂富貴之家,修飾園沼,必竭其物力,招致四方之奇樹怪石,窮極誌願而後已,其得之也既難,則其臨終之時,必然留連眷戀,而懼子孫之不能守也。豈知子孫之賢不肖,誌趣迥別,即千言萬語,安能禁其不與人哉?況富貴權力一旦屬之他人,有欲不與人而不可得者,其為惑滋甚矣。余治小圃,不費難得之物,每每山行,遇道旁石有姿態者,即覓人舁歸,錯置卉竹間,久而雜沓,亦覺有郊坰間趣。蓋不惟無財可辦,亦使他日易於敕斷,不作愛想也。
趙南仲愛靈璧一石,而命五百卒舁至臨安。鄭璠得象江六怪石,而以六十萬錢輦歸榮陽。勞民傷財,至於此極。何怪艮嶽、石綱終貽北狩也。以此為雅,不敢謂然。
山中石,掘置池畔草間,自與世間傳玩諸石氣色不同,蓋深山之中,受霧露、日月之精,不為耳目之娛,每至樹木茂密,煙靄凝浮,一種賞心,非富貴俗子所可與也。
《酉陽雜組》載:「利州臨江寺石,得之水中,初才如拳。置佛殿中,石遂長不已,經年重四十斤。」太凡石在土中水中者,皆能長,但無如是之速耳。余在閩山中,見一石,竇穴數尺,中空,有宋時人題詩,上半截猶可讀,下半截已為外面所障。其石一片而生,非嵌就者,故知石能長,無疑也。
嶺南有海石如羊肚,大者七八尺,然無色澤,不足貴。閩有浮石,亦類羊肚,內敗絮其中,置之水中則浮。以語它鄉人,未必信也。
零陵石燕,相傳能飛,飛即風雨。唐詩「石燕拂雲晴亦雨」是也。然是石質,斷無能飛之理。謝鴻云:「向在鄉中山寺為學,見高巖上石有如燕狀者,因以筆記之。石為烈日所暴,忽有驟雨過,石即沖起,往往墜地。蓋寒熱相激而迸落,非真能飛也。」此言足破千古之疑矣。山東有陽起石,煆為粉,著紙上,日中暴熱,便能飛起。蓋此石為陽精相感之理,固宜爾也。其石入藥,能壯陽道。
《管子》曰:「齊之水道躁而復,故其民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輕果而賊。越之水重濁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最而稽,淤滯而雜,故其民貪戾罔而好事。晉之水枯旱而運,淤滯而雜,故其民諂諛而葆詐,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沈滯而雜,故其民愚戇而好貞,輕疾而易死。宋之水輕勁而清,故其民簡易而好正。」校之於今,亦不甚然矣。大抵江北之水,迅激而濁,故其人重而悍;江南之水,委紆而冽,故其人緩而巧;至於五方之變,亦不能有盡符者,人不受命於物也。
輕水之人,多禿與癭;重水之人,多腫與躄;甘水之人,多好與美;辛水之人,多疽與瘞;苦水之人,多尫與僂。余行天下,見溪水之人多清,鹹水之人多戇,險水之人多癭,苦水之人多痞,甘水之人多壽。滕嶧、南陽、易州之人,飲山水者,無不患癭,惟自鑿井飲則無患。山東東、兗沿海諸州縣,井泉皆苦,其地多堿,飲之久則患痞,惟不食面及飲河水則無患,此不可不知也。
余在東郡久。東郡近郭諸泉皆苦,衙齋中至無一草一木,即折楊柳種之,亦皆不活,所謂不毛之地也。每雨過日,曬土花矗起如白鹽者無數,市上面餅皆苦水所發,食之即飲井泉,無不生痞矣。彼中嬰兒殤於此者,十常五六。而南方人尤不慣此,動罹其禍,不可救藥也。
易州、湖州之鏡,阿井之膠,成都之錦,青州之白丸子,皆以水勝耳。至於婦人女子,尤關於水,蓋天地之陰氣所凝結也。燕趙、江漢之女,若耶、洛浦之姝,古稱絕色,必配之以水。豈其性固亦有相宜?不聞山中之產佳麗也。吾閩建安一派溪源,自武夷九曲來,一瀉千里,清可以鑒,而建陽士女莫不白皙輕盈,即輿亻臺下賤,無有蠢濁肥黑者,得非山水之故耶?
劉伯芻之論水,以揚子、中冷為第一,次之慧山、虎丘、丹陽、大明、淞江、淮水為七。陸竟陵之品泉,則以康王谷為第一,次之濂水、慧山、蘭溪以至於雪水,凡二十,而揚子、中冷屈居第七矣。此果銖稱尺量不易之論耶?而所品之外,天下又果無泉可以勝此者耶?吾以為二子之論,但據生平耳目之所及者而品第之耳。天下中川一百三十有五,小川一千二百五十有一,水泉三億三萬三千五百一十有九,而遐荒絕域者不與焉。今以一人之聞見意識,遂欲遍第天下之水,何異井蛙管豹之見也。
《茶經》云:「水品山水為上,江水次之,井水為下。」此自是定論。然山水須乳泉緩流者,又須近人村落者。若深山窮谷之中,恐有瘴霧毒蛇,不利於人。即無毒者,亦能令人發瘧。蓋其氣味與五臟不相習也。奔湍急瀨,久飲,能令人癭。井水亦有絕佳者,不亞山泉。大約江水以甘勝,井水以冽勝,山水則兼甘與冽而有之者也。
閩地近海,井泉多咸,人家惟用雨水烹茶,蓋取其易致而不臭腐,然須梅雨者佳。江北之雨水不堪用者,屋瓦多糞土也。
以余耳目所及之泉,若中冷、錫山等泉,人所共賞者不載,若濟南之趵突泉,臨淄之孝婦泉,青州之范公泉,吳興之半月泉,碧浪湖水,杭州西湖龍井水,新安天都之九龍潭水,鉛山之石井寺水,觀音洞水,武夷之珠簾泉,太姥之龍井水,支提之龍潭水,閩中鼓山之喝水巖泉,冶山之龍腰水,東山之聖泉,金陵蔣山之八功德泉,攝山之珍珠泉,皆甘冽異常,其它難以枚舉;但在窮鄉遐僻,無人賞鑒耳。
客中若遇無甘泉去處,但以苦水烹之,數沸後澄至冷,去其泥滓,復烹之,即甘矣。此亦古人煉炭之法也。北方每霪雨時,取棐幾滑凈者,於空中盛,倒入罌中,亦與南方雨水氣味無別也。
人生飯粗糲,衣氈毳,皆可耐,惟無水烹茶,殊不可耐。無山水即江水,無雨水即河水;但不苦鹹,即不失正味矣。冰水雖寒,不堪烹者,不凈也。雪水易腐,雨水藏久,即生孑孓,飲之有河魚之疾,而閩人重之,蓋不甚別茶也。
凡出師,遇深山無泉之處,掘井一二丈不得水者,可束蘊火薰之,而密覆其上,火煙不得出,必尋泉脈隙處潛通,即它山數里外泉皆能引而致之,煙通則泉流矣。
凡古坑有水處曰膽水,無水處曰膽土。膽水可以浸銅,膽土可以煎銅。
天下泉有一勺而不枯不溢者。夫不枯易耳,其不溢也,何故?此理之不可曉者。余在蔣山,見一人,泉僅盛碗許,吸盡復出。閩雪峰有應潮泉,亦僅如碗,東山聖泉可尺許,松根環之,千年如一日也。然此數者,猶泉脈在地中,不可見也。鼓山鳳尾亭泉初瀉巖下,後為神晏喝,從山背而下承一石,池方廣不逾七尺,水終日奔註其中,而不見其溢也,愈令人不可解矣。
溫泉,江北惟驪山、沂州有之,江南黃山、招州有之。至吾閩中則多矣。吾郡城內外溫泉共十五處,而其一在湯門外,最小而極熱,土人呼為殺狗泉,蓋盜狗者常於此治之也。晦翁註《論語》,謂魯有溫泉,理或然也。然晦翁未至魯,豈不習閩乎?而乃以理斷之,何也?
大凡溫泉之發源,其下必有朱砂,或硫黃、礬石,蓋天地至陽之精所結也。閩中諸泉皆作硫黃氣,甚者薰人不可耐。人有疥者,浴之輒愈。竹木浸一宿,則終不蠹。蓋硫黃能殺諸蟲也。華清宮,余未之見,然束賀詩有「華清宮中礬石湯」之句,其為礬石無疑矣。黃山下者,萬曆戊戌秋,曾與同志諸子共浴其中,方廣丈許,上有石屋覆之,其底皆白沙,沙熱,足不能久住,所浴垢膩自流於外,都不煩人力也,亦無琉黃氣,相傳朱砂在其下。一日,有樵子早過之,見泉水赤如血砂,片若桃花者,浮滿水面,驚怪,歸以語人。翌日,鄰裏競往視之,則無所見矣。浴久,令人骨節怠緩不收,蓋居深山中,去城市僻遠,非若閩中之穢雜也。
淄澠之合,易牙嘗而知之,李德裕知石頭城下水非金山泉,陸羽知揚子江臨岸水非南冷,蒲元知涪水與江水之雜,皆神鑒也。竊怪水之投水,自當混而為一,乃揚杓傾盆至半,知其自此始為南冷,豈真有限界而不亂耶?吾郡海水通河,河淡而海咸,隨潮上下,二水之魚交入輒死,乃知水自不混,但恐交接之處,不能截然耳。
登州海上有蜃氣,時結為樓臺,謂之海市。余謂此海氣,非蜃氣也。大凡海水之精,多結而成形,散而成光。凡海中之物,得其氣久者,皆能變幻,不獨蜃也。余家海濱,每秋月極明,水天一色,萬頃無波,海中蚌蛤、車螯之屬,大者如鬥吐珠,與月光相射,倏忽吐成城市樓閣,截流而渡,杳杳至不可見方沒。海濱之人亦習以為常,不知異也。至於蛑、蝤、蚶、蠣之屬,積殼廚下,暗中皆生光尺許,就視之,熒熒然,其為海水之氣無疑矣。
宋時巨室治園作假山,多用雄黃、焰硝,和土築之。蓋雄黃能辟虺蛇,焰硝能生煙霧,每陰雨之候,雲氣氵孛郁,如真山矣。
假山之戲,當在江北無山之所,裝點一二,以當臥遊。若在南方,出門皆真山真水,隨意所擇,築菟裘而老焉。或映古木,或對奇峰,或俯清流,或踞磐石,主客之景皆佳,四時之賞不絕,即善繪者不能圖其一二,又何疊石累土之工所敢望乎?
假山須用山石,大小高下,隨宜布置,不可斧鑿。蓋石去其皮便枯槁不復潤澤生莓苔也。太湖錦川雖不可無,但可妝點一二耳。若純是難得奇品,終覺粉飾太勝,無復丘壑,天然之致矣。余每見人園池踞名山之勝,必壅蔽以亭榭,妝砌以文石,繚繞以曲房,堆疊以尖峰,甚至猥聯惡額,累累相望,徒滋勝地之不幸,貽山靈之嘔噦耳。此非江南之賈豎,必江北之閹宦也。
《西京雜記》載:「茂陵富人袁廣漢築園,四五里激流水註其內,攝石為山,高十餘丈。」此假山之始也。然石初不甚擇。至宋宣和時,朱勔、童貫以花石娛人主意,如靈璧一石,高至二十餘丈,周圍稱是,千夫舁之不動,艮嶽一石,高四十餘丈,封為盤固侯,石自此重矣。李文叔《洛陽名園記》,十有九所,始於富鄭公而終於呂文穆,其中多言花木、池臺之盛。而其所謂山如王開府宅,水北胡氏二園者,皆據嵩少北邱之麓以為勝,則知時未尚假山也。自宣和作俑而後,人爭效之。然北人目未見山,而不知作,南人舍真山而偽為之,其蔽甚矣。
吳中假山,土石畢具之外,倩一妙手作之,及舁築之費,非千金不可。然在作者工拙何如。工者事事有致,景不重疊,石不反背,疏密得宜,高下合作,人工之中,不失天然,偏側之地,又含野意,勿瑣碎而可厭,勿整齊而近俗,勿誇多鬥麗,勿太巧喪真,令人終歲遊息而不厭,斯得之矣。大率石易得,水難得,古木大樹尤難得也。
王氏弇州園,石高者三丈許,至毀城門而入,然亦近於淫矣。洛陽名園以苗帥者為第一,據稱:「大樹百尺對峙,望之如山。竹萬餘竿。有水東來,可浮十石舟。有大松七,水環繞之。」即此數語,勝概已自壓天下矣。乃知古人創造皆極天然之致,非若今富貴家但鬥鉅麗已也。
紈絝大賈,非無臺沼之樂,而不傳於世者,不足傳也;拘儒俗吏,極意修飾,以自娛奉,而中多可憎者,胸無丘壑也;文人墨士,有魚鳥之致,山林之賞,而家徒四壁,貧不可為悅也;窮鄉潟壤,沙塞陋域,空藏白鏹,而無一竹、一石可供吟嘯者,地限之也。幸而兼此四者,所得於造物侈矣,而猶然逐於聲利,耽於仕進,生行死歸,「它人入室」,不亦可歡之甚哉!
唐裴晉公湖園,宏邃勝概,甲於天下。司馬溫公獨樂園卑小,不過十數椽,然當其功成名遂,快然自適。則晉公未始有餘,而溫公未始不足也。況以晉公之勛業,當時文人已有「破盡千家作一池」之誚,而溫公之園亦儼然與洛中諸名園並列而無漸色,乃知傳世之具在彼不在此,茍可以自適而止矣,不必更求贏余也。
吾閩窮民有以淘沙為業者,每得小石,有峰巒巖穴者,悉置庭中,久之,甃土為池,砌蠣房為山,置石其上,作武夷九曲之勢,三十六峰,森列相向,而書晦翁棹歌於上,字如蠅頭,池如杯碗,山如筆架,水環其中,蜆螄為之舟,琢瓦為之橋,殊肖也。余謂仙人在雲中,下視武夷,不過如此。以一賤傭,乃能匠心經營,以娛耳目若此,其胸中丘壑,不當勝紈絝子十倍耶?
《名園記》水北胡氏園,其名皆可笑。如其臺,四望百餘里,縈伊繚洛,雲煙掩映,使畫工極思,不可圖畫,而名之曰玩月臺。有庵在松檜藤葛之中,辟旁牖,則臺之所見亦畢備於前,而名之曰:「學古庵」。乃知此失,古人已有之,但不如今人之多耳。今人之扁額又非甚不通者,但俗惡耳。入門曲逕,首揭城市山林,臨池水檻,必曰天光雲影,濠濮想多見魚塘;水竹居必施筠塢;日涉市隱,屢見園名,環翠、來雲,皆為樓額;至於俗聯尤不可耐,當借咸陽一炬了之耳。此失,閩最多,江右次之,吳中差少。
余在德平葛尚寶園見木假山一座,巖洞峰巒皆木頭砌成,不用片石杯土也。余奇而賞之,為再引滿,因笑謂葛君:「歲久而朽,奈何?」答曰:「此土中之根,非百年不朽也。吾園能保百年乎?」余更賞其達。時萬曆壬寅元日也。
魏武帝於鄴城西北築三臺,中名銅雀,南名金虎,北名冰井,皆高八九丈,有屋百餘間。今人但知有銅雀,而不知更有二臺也。
萬曆癸丑四月望日,與崔征仲孝廉登張秋之戊巳山,酒間,徵以支干命名者。征仲言:「有子午谷、丁戊山、二酉室。」余言:「秦有子午臺,見《拾遺記》。楚有丙穴。漢有戊巳校尉,又有庚辛之枋,甲乙之帳,丙舍子夜,甲第辛盤。」征仲言:「有屈戊午道白丁壬人。」余言:「尚有乙榜及呼庚癸者。」時征仲下第貧乏,大笑而已。歸途馬上思唐詩,有「午橋群吏散,亥字老人迎」,亦可補一闕也。
濮州有愁臺,陳思王故址也。長安有訟臺,韋庶人所作也。楚有思臺,樊姬墓也。漢有望思臺,武帝為戾太子作也。有靈夢臺,為李夫人作也。周有訁多臺,景王作也。訁多之為言離也,此皆以情名者也。
帝王苑囿、臺觀之樂,誠不能無,蓋自土階茅茨,不可復得,而靈臺靈囿,文王之聖,已不廢矣。如唐太宗之九成宮,明皇之驪山溫泉,此其樂在山川者也。宋高宗壘石以像飛來,激水以為冷泉,此其樂在工巧者也。宣和艮嶽,窮極人間,怪木奇石,珍禽異獸,深秋中夜,淒涼之聲四徹,此其樂在玩物者也。始皇阿房千萬間,武帝上林苑中,離宮七十所,煬帝西苑三百里,此其樂在宏麗者也。東昏為芳樂苑,當暑種樹,朝種夕死,細草名花,至便焦燥,紛紜無已,山石皆塗采色,諸樓壁悉畫男女私褻之像,其殺風景甚矣,此其所以為東昏也!
縉紳喜治第宅,亦是一蔽。當其壯年曆仕,或鞅掌王事,或家計未立,行樂之光景皆已蹉跎過盡,及其官罷年衰,囊橐滿盈,然後窮極土木,廣侈華麗以明得志,曾幾何時,而溘先朝露矣!余鄉一先達,起家鄉薦,官至太守,貲累巨萬,家居繕治第宅,甲於一郡,材具工匠皆越數百里外致之,甫落成而身死,妻亦死,子女爭奪,肉未寒而券入他人之手矣!每語子弟:「可為永鑒也!」
郭汾陰治第,謂工人曰:「好築此墻,勿令不牢。」築者釋錘而對曰:「數十年來,京城達官家墻皆是如此築,今某死,某亡,某敗,某絕,人自改換,墻固無恙。」令公聞之,惕然動心,即日請老。噫!賢哉工人之言。達哉!令公之見也。
精巧愈甚,則失勢之日,人之瞰之也愈急,是速其敗也。價值愈高,則貧乏之日,人之市之也愈難,是益其累也。況致富之家,多不以道,子孫速敗,自是常理。冷眼旁觀,可為嘆息!
宋王君貺拜三司,方二十七歲,即在洛起宅,至八十歲而宅終不成。子舍早世,惟一孫居之,不能十分之一。富鄭公亦起大宅,而無子族。子紹定居之,而紹定又無子。二公皆宋名臣,而不能勘破此關,況今世哉?
古人觀室者,唐其寢廟,又適其偃焉。偃者,廁也。廁雖穢濁之所,而古人重之。今大江以北人家,不復作廁矣。古之人君,便必如廟,如晉景公如廁陷而卒,漢武帝如廁見衛青,北齊文宣令宰相楊愔進廁籌,非如今凈器之便也。但江南作廁,皆以興農夫交易。江北無水田,故糞無所用,俟其地上乾,然後和土以溉田。京師則停溝中,俟春而後發之,暴日中,其穢氣不可近,人暴觸之輒病。又何如奏廁之便乎?
武帝如廁,見衛青,解者必曲為之說,此殊可笑。史之記此,政甚言帝之慢大臣,以見其敬黯耳。若非混廁,史何必書?衛青,公主馬前奴也,官即尊貴,帝狎之久矣。文宣令宰相進廁籌,武帝之如廁,見大將軍,亦何足怪?唐郭汾陽將校官,至節度使,封侯皆趨走執役於前,夫人、小女、至令捧湯持帨,則帝之如而見青,固狎愛之至,而亦青之所以自全也。
石崇廁上有絳紗帳,大床茵蓐甚麗,兩婢持香囊,則帝王之廁可知。豈比窮措大糞穢狼藉蠅蛆縱橫者?而不可屈大將軍一見乎?
閣與閤,世人多混用之。閣,夾室也,以板為之,亦樓觀之通名也。內則:「天子之閣,左達五,右達五。」蓋古人制此,以庋飲食之所,即今房中之板閣,而後乃廣其制,為天祿、淩煙等名,或以藏書,或以繪像,或以為登眺遊覽之所,此樓閣之閣也。閤者,門旁小戶也。漢公孫弘開東閤以延賢人,蓋避當門,而東向開一小門,引賓客以別於官屬,即今官署腳門,旁有延賓館是也。韓延壽為太守,閉閤思過,即如今閉腳門不聽官屬入耳。唐正衙日喚仗入閤,則百官亦隨以入,謂之入閤,蓋中門不啟而開腳門也。然則夾室謂之閣,傍門為之閤,義自昭然。漢三公黃閤註:「不敢洞開朱門,以別於人主,故黃其閤。」今國家設文淵閣藏書,而大學士主之,故謂之閣老。若以黃閤、東閤之義言之,亦可謂之閤老耳。
《爾雅》:「小閨謂之閤。」即門也。故金門亦謂金閨,處子謂之閨女,以其處門內也,今人閨閤概作閨閣,至以朝廷東閤亦巍然揭東閤之額而不覺其非,蓋黃閣老。子美詩已誤用之矣。老若稱閣下為閤下,舉世有不笑之者耶?
紫微原為帝星,以其政事之所從出,故中書省亦謂之紫微,而舍人為紫微郎。白樂天「紫薇花對紫微郎」者,以其音之偶同,戲用之耳。今各處藩省,多揭紫薇為堂名,而參知署額,多稱薇省分署者,習而不覺其非也。
古者,官舍概謂之省寺。《漢書·何並傳》:「王林卿度涇橋,令騎奴還至寺門,拔刀剝其建鼓。」唐制中書兩府謂之三省,宋惟有中書省。國朝去中書而外,藩司原有行省之設,故俗謂之十三省云。寺則一二九卿,如大理、光祿之類,蓋亦仍其舊稱。而佛宮概謂之寺矣,相傳起於漢明帝崇重佛教,化比於公卿之爵,故以寺名其居。今則非敕賜者,不得稱也。
《孟子》:「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註:「置,驛也。郵,馹也。所以傳命也。」今人驛與馹多通用而不知其異也。按馬傳曰:「置步。」傳曰:「郵置者,驛馬也。郵者,鋪遞也。」既言置,又言郵,蓋亦當時俗語,如今言驛鋪也。至《廣雅》解云:「置,驛也。郵,亦驛也。」則誤以馹為驛也。
古者,乘傳皆驛車也。《史記》:「田橫與客二人乘傳詣雒陽。」註:「四馬高足為置傳,四馬中足為馳傳,四馬下足為乘傳。」然鄭子產乘遽而至,則似單馬騎矣。釋文以車曰傳,以馬曰遽。子產時相鄭國,豈乏車乎?懼不及,故乘遽,其為驛馬無疑矣。漢初尚乘傳車,如鄭當時王溫舒皆私具驛馬,後患其不速,一概乘馬矣。
閩中方言:「家中小巷謂之弄。」《南史》:「東昏侯遇弒於西弄。」弄即巷也。元《經世大典》謂之火衖,今京師訛為胡同。
《佛典》:「一弓為四肘。五百弓為一拘。」盧舍王荊公詩:「臥占寬間五百弓。」五百弓,四里也。今閩中量田尚用弓,云:「四步為一弓。」而它處人無知之者。此亦古法之遺也。又佛地以二畝為雙。皇華老人詩,「招客先開四十雙」是也。而今絕無知者。
《詩》:「及爾同僚。」《左傳》:「同官曰寮。」註:「寮,小窗也。」蓋取同舍之義。然古僚通作寮。《書》:「百僚師師。」僚之為言臣也。《釋文》:「僚,賤隸之稱。」《左傳》:「泉丘人女奔孟僖子,其僚從之。」則僚不過朋儕之義,故其字從人,尞聲。詩之所謂同僚者,恐亦如是。後人見其從室,遂引僧寮、綺寮之義以證之,不知同寮可作同僚,而僧寮不可作僧僚也。
《歲時記》:「務本坊西門有鬼市,冬夜嘗聞賣幹柴聲。」是鬼自為市也。《番禺雜記》:「海邊時有鬼市,半夜而合,雞鳴而散。人與交易,多得異物。」又濟瀆廟神嘗與人交易,以契券投池中,金輒如數浮出,牛馬百物皆可假借。趙州廉頗墓亦然。是鬼與人市也。秦始皇作地市,令生人不得欺死人,是人與鬼市也。
嶺南之市謂之虛,言滿時少,虛時多也。西蜀謂之亥。亥者,痎也。痎者,瘧也,言間日一作也。山東人謂之集。每集則百貨俱陳,四遠競湊,大至騾、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鬥粟、尺布,必於其日聚焉,謂之「趕集」。嶺南謂之「趂虛」。而嶺南多婦人為市,又一奇也。京師朔望,及二十五,俱於城隍廟為市,它時散處各方,而至此日皆合為一市者,亦甚便之。而京師間有異物奇寶,郎曹入直之暇,下馬巡行,冠帶相錯,不禁也。初四、十四、二十四等日,則於東皇城之北有集,謂之內市,多是內人贏余之物,不及廟中之多也。至每歲正月十一日起,至十八日止,則在東華門外,迤邐極東,陳設十餘里,謂之燈市,凡天下瑰奇鉅麗之觀畢集於是,視廟中又盛矣。
燈市雖無所不有,然其大端有二:紈素珠玉多,宜於婦人,一也;華麗妝飾多,宜於貴戚,二也;舍是則猥雜器用飲食與假古銅器耳。余在燕都,四度燈市,日日遊戲,欲覓一古書、古畫,竟不可得,真所謂入寶山而空手卻回,良以自笑也。
《左傳》曰:「都鄙有章。」都,城郭也。鄙,鄉村也。政都訓美,鄙訓俗。《淮南子》曰:「始乎都者常卒乎鄙。」亦猶朝市之分君子、小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