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讀法
《列國志》與別本小說不同。別本多是假話,如《封神》、《水滸》、《西遊》等書,全是劈空撰出。即如《三國志》最為近實,亦復有許多故作在內。《列國志》卻不然,有一件說一件,有一句說一句,連記實事也,記不了那裏還有功夫去添造?故讀《列國志》全要把作正史書看,莫作小說一列看了。
小說是假的,好做,如《封神》、《水滸》、《西遊》諸書,因為劈空捏造,故可以隨意補截,聯絡成交。《列國志》全是實事,便只得一段一段各自分說,沒處可用補截、聯絡之巧了,所以文字反不如假的好看。然就其一段一段之事看來,卻也是絕妙小說。
《列國志》原是特為記東周列國之事。東遷始於平王,多事始於極王,而本書卻從宣王開講者,蓋平王東遷由於犬戎之亂,犬戎之亂由於幽王寵褒姒,立伯服。褒似卻從宣王時生根,且童謠亡國亦先兆於宣王之世,故必須從他敘起,來歷方得分明,此記事人倒樹尋根之法,亦不得不然之理也。
《列國志》是一部記事之書,卻不是敘事之書,便算是敘事之書,卻不是敘事之文,故我之批亦只是批其事耳,不論文也。
非是我不論其文,蓋其書本無文章,我不欲以附會成牽強也。《列國志》一書大率是靠《左傳》作底本,而以《國語》、《戰國策》、《吳越春秋》等書足之,又將司馬氏《史記》採集補入,故其文字、筆氣不甚一樣,讀者勿以文字求之。
《列國志》因是採集眾書所成,故其事之詳略都是不得不然當日作者不曾加意增減,若再加修飾一遍,便自然更是好看。
列國之事,是古今第一個奇局,亦是天地間第一個變局。世界之亂已亂到極處,卻越亂越有精神。周室之弱已弱到極處,卻弱而不亡,淹淹緾緾也,還做了兩百年天子,真是奇絕。
周室卜室卜年,皆過其數。子孫雖已微弱之甚,而仍稱共主,不至遽然亡滅,前人議論有說周家忠厚,開基盛德之報,有說封建屏藩,互相維制之力。據我看來,兩說都有些正,不可偏在一處講。
若說周家忠厚開基,盛德之報,便該多出兩個賢王,赫然中興幾次,何以僅擁盛名,絲毫不能振作?若說封建屏藩,互相維制之力,則夏商兩代建國相同,何以沒有許多展轉變態?如此論來,則東周列國還是造物好奇,故作此特奇至變之局,以標新立異耳,不必強為紛紛之說也。
由周而秦,是古今變動大樞紐。其變動卻自東遷以後起逐漸變來,其中世運之升降,風俗之厚簿,人情之淳癊,制度之改革,都全不相侔。子弟能細心考察,便是稽古大學問。
即如用兵一事,春秋是春秋之兵,戰國是戰國之兵,不消說是大相懸。即春秋中,齊桓與晉文便有大段不同處,齊桓時用兵還不過聲罪取服,其終究不過請成設盟而已。到晉文時,便動輙以吞并為事,這便是世變大端中之一小變了。
齊桓時用兵不過論百論千,到晉文時便大盛。一戰之際常以萬人。齊桓用兵還是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到晉文時便多行詭計了。子弟於此等處能細心理會,便是善讀稗官者。
晉文用兵詭譎,卻也是到了那個時候,其勢不得不然,正是天運改移處,正自怪他不得。若不然便如宋襄一般,自取禍敗了。用兵之法,變化多端,用少用眾,用正用奇,最是不可方物。惟有《列國志》卻是無體不備。前人於《左傳》中集其用兵計謀,便謂兵謀、兵鑑已得要領,況又益之以戰國,若於戰法乎?子弟理會得此處,便不枉讀了此本稗官也。
用兵是第一件大事,兵法是第一件難事,其中變化無端,即耑家也未必能曉徹。今既讀了《列國志》,便使子弟胸中平添了無數兵法。《列國志》有益子弟不小。
出使耑對,聖人也說是一件難事,唯《列國志》中,應對之法最多,其中好話歹話,用軟用硬,種種機巧,無所不備。子弟讀了,便使胸中平添無數應對之法,真是有益子弟不少。
金聖歎批《水滸傳》、《西廂記》,便說於子弟有益渠,說有益處不過是作文字方法耳。今子弟讀了《列國志》便有無數實學在內,此與《水滸傳》、《西廂記》豈可同日而語?
一切演義小說之書,任是大部,其中有名人物縱是極多,不過十數、百數,事跡數十百件,從無如《列國志》中人物、事跡之至多極廣者,蓋其上下五百餘年,侯國數十百處,其勢不得不極多,非比他書出於撮湊。子弟讀此一部,便抵讀他本稗官數十部也。
列國志中人物情事,雖於態情狀無所不有,卻無視傳僧道,許多邪說妖言在內便覺眼界中清淨許多,比他本稗官真是好看。
《列國志》中也有幾處說鬼,卻是從《左氏傳》來。其說鬼處也還在理上,不與他處邪說同也。
《列國志》中有許多壞人,也有許多好人。但好人也有若干好法,壞人也有若干壞法,讀者須細加體察,遂各自分出他的等第來,方於學問之道有益,不可只以好壞一字囫圇過了。
《列國志》中雖是也有好人也有壞人,然畢竟是壞的多,似好的且好人又輕易不能全美,又多是各成其好,不甚相同。至於壞人,做壞事如出一轍,亦且窮凶極惡已精而益求其精的壞法都壞將出來。當時人君卻偏偏歡喜壞人,若善惡同時,又往往好不勝壞,又不知是天意作興壞惡人,又不知用人者都是瞎子,真令人解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