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東全集 (蔣之翹輯注)/卷45
非國語下〈三十六篇〉
[编辑]里克旣殺卓子,使屠岸夷告重耳,曰:「子盍入乎?」舅犯曰:「不可。夫堅樹在始,始不固本,終必槁落。況其不哀喪而求國,難;因亂以入,殆。以喪得國,則必樂喪,樂喪必哀生;因亂以入,則必喜亂,喜亂必怠德。何以導民?」〈屠岸夷,晉大夫也。〉秦穆公使公子縶弔重耳,曰:「時不可失。」舅犯曰:「不可。亡人無親信,人以爲親,是故置之者不殆。父死在堂而求利,人孰仁我?人實有之,我以徼幸,人孰信我?不仁不信,何以長利?」〈縶,秦公子子顯也。〉
非曰:狐偃之爲重耳謀者,亦迂矣。國虚而不知入,以縱夷吾之昬殆,而社稷幾喪。徒爲多言,無足采者。〈夷吾,獻公庶子,重耳弟也。初,里克及秦穆公旣告重耳,又使告公子夷吾于梁。重耳以舅犯之言不入,夷吾以冀芮之言而入,是爲惠公。〉且重耳,兄也;夷吾,弟也。重耳,賢也;夷吾,昧也。弟而昧入,猶可終也;兄而賢者,又何慄焉?〈慄一作怯。〉使晉國不順而多敗,百姓之不蒙福,兄弟爲豺狼以相避於天下,由偃之策失也。而重耳乃始倀倀焉遊諸侯,陰蓄重利以幸其弟死,獨何心歟?〈倀丑良切。○《說文》:倀倀,失道貌。〉僅能入而國以霸,斯福偶然耳,非計之得也。〈禍一作福。〉若重耳早從里克、秦伯之言而入,則國可以無嚮者之禍,而兄弟之愛可全而有分定焉故也。夫如是,以爲諸侯之孝,又何戮笑於天下哉?〈是下一有足字。○舅犯一霸佐耳,觀其兩不可之言,皆以仁義自處,不務徼倖以得國,實可與孟夫子行仁政之言相表裏者。子厚乃譏其迂而又重罪之,此己之倖得之念勝,故從而爲之辭也。其爲叔文所黨,宜哉。〉
惠公入而背內外之賂,輿人誦之曰「〈云云。〉得之而狃,終逢其咎。喪田不懲,禍亂其興。」〈背音佩。狃女九切。○輿,衆也。不歌曰誦。得之而狃謂惠公,喪田不懲謂㔻鄭。〉旣里㔻死。〈㔻,音丕。死下一有「禍」字。○旣,已也。惠公二年春殺里克,秋殺㔻死。〉公隕於韓。〈秦伐晉,戰於韓,獲惠公以歸,隕其師徒。在魯僖公十五年。〉郭偃曰:「善哉,夫衆口禍福之門也。」〈謂輿人之誦豫知之,故云〉
非曰:惠公里㔻之爲也,則宜咎禍及之矣,又何以神衆口哉?其曰禍福之門,則愈陋矣。〈郭偃又曰:是以君子省衆而動,監戒而謀,謀度而行。則其爲戒亦深矣。子厚乃過爲非之,何爲也哉?〉
惠公出共世子而改塟之,臰達於外。〈共音恭。臰與臭同。○太子申生死,國人謚爲共君。獻公時,申生塟不如禮,故改塟之。惠公烝於獻公夫人賈君,故申生臰達於外,不欲爲無禮所塟也。〉國人頌之曰:「〈云云。〉歲之二七,其靡有徵兮。〈靡,無也。〉若翟公子,吾是之依兮。〈謂重耳。〉安撫國家,爲王妃兮。」〈妃,滂佩切。○言重耳當霸諸侯,爲王匹偶也。〉郭偃曰:「十四年。君之家嗣其替乎,其數告於人矣。〈替,滅也。數,二七也。〉公子重耳其入乎,其𩲸兆於人矣。〈𩲸,形也。兆,見也。〉若人,必霸於諸侯。其耿光於民矣。」〈耿,猶照也。〉
非曰:衆人者,言政之善惡,則有可采者,以其利害也。又何以知君嗣二七之數與重耳之霸?是好事者追而爲之,未必偃能徵之也,況以是故發邪?〈「是」一作「臭」〉
惠公旣殺里克而悔之,曰:「芮也使寡人過殺社稷之鎮。」〈芮,冀芮也。鎮,重也。〉郭偃聞之,曰:「不謀而諫者,冀芮也;不圖而殺者,君也。不謀而諫,不忠;不圖而殺,不祥。不忠,受君之罰;不祥,罹天之禍。受君之罰,死戮;罹天之禍,無後。」〈文公殺懷公于高梁,秦人殺冀芮而施之。〉
非曰:芮之陷殺克也,其不祥宜大於惠公,而異其辭以配君罰天禍,皆所謂遷就而附益之者也。
秦穆公歸,至於王城。〈晉惠公五年,秦帥師侵晉,獲晉侯以歸。王城,秦地。〉合大夫而謀曰:殺晉君與逐出之,與以歸與復之,孰利?公子縶曰:殺之利。公孫枝曰:不可。〈枝,子桑也。〉子縶曰:吾將以重耳代之。晉之君無道莫不聞,重耳之仁莫不知。殺無道,立有道,仁也。公孫枝曰:恥一國之士。又曰:余納有道以臨汝,無乃不可乎?〈謂雖立有道,君父之恥未刷。〉不若以歸要晉國之成,復其君而質其適子。〈質,脂利切。適,丁歷切。〉使父子代處秦國,可以無害。
非曰:秦伯之不霸天下也,以枝之言也。且曰:納有道以臨汝,何故不可?縶之言殺之也,則果而不仁;其言立重耳,則義而順。當是時,天下之人君莫能宗周,而能宗周者,則大國之霸基也。向使穆公旣執晉侯以告于王曰:晉夷吾之無道莫不聞,重耳之仁莫不知,且又不順,旣討而執之矣。於是以王命黜夷吾而立重耳,咸告于諸侯曰:吾討惡而進仁,旣得命于天子矣,吾將達公道於天下。則天下諸侯無道者畏,有德者莫不皆知,嚴恭欣戴而霸秦矣。〈「莫不」一本作「慕」字。〉周室雖卑,猶是王命,命穆公以爲侯伯,則誰敢不服?夫如是,秦之所恥者亦大矣。〈恥一作「集」。〉弃至公之道而不知求,姑欲離人父子而要河東之賂,其舍大務小、違義從利也甚矣。〈公下一有大「中」字。○秦取河東之地而置官司,在魯僖十五年。〉霸之不能也以是夫。
丁丑,斬慶鄭,乃入絳。〈初,慶鄭勸公予秦糴,弗聽。秦侵晉,晉師潰。惠公號慶鄭曰:「載我。」慶鄭曰:「忘善而背德,又廢吉卜,何我之載君?」遂止于秦。秦旣歸惠公,惠公歸,故斬之。止,獲也。〉
非曰:慶鄭誤止公,罪死可也。而其志有可用者,坐以待刑而能舍之,則獲其用亦大矣。晉君不能由是道也,悲夫。若夷吾者,又何誅焉。〈惠公未至,蛾晢謂慶鄭曰:「君之止,子之罪也。今君將來,子何俟。」慶伯曰:「君若來,將待刑以快君志。」及惠公入,蛾晢欲舍之,惠公不可。〉
文公在狄十二年,將適齊,行過五鹿〈五鹿,衞邑。〉,埜。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賜也。人以土服,又何求焉?十有二年,必獲此土。有此,其以戊申云乎?」〈人,《國語》作民。○塊,墣也。日以戊申,戊,土也。申,申廣土地也。〉
非曰:是非子犯之言也,後之好事者爲之。若五鹿之人獻塊,十二年以有衞土,則涓人疇枕楚子以塊,後十二年其復得楚乎?何沒而不云也,而獨載乎?是戊申之云,尤足怪乎。〈《吳語》:昔楚畔,靈王猶徬徨於山林之中,三日乃見其涓人疇,王枕其股以寢於地。王寐,疇枕王以墣而去之。〉
秦伯歸女五人,懷嬴與焉。〈與音預。○晉文公重耳過秦,而秦歸之女也。懷嬴,故子圉妻。子圉,惠公夷吾子也。質於秦,逃歸而立爲懷公,故曰懷嬴。〉
非曰:重耳之受懷嬴,不得已也。其志將以守宗廟社稷,阻焉則懼其不克也。其取者大,故容爲權可也。秦伯以大國行仁義交諸侯,而乃行非禮以强乎仁,豈習西戎之遺風歟?〈黄震曰:秦之歸固非矣,重耳之受亦非也。不得已而受,亦終始禮待之可也。穆修曰:國之命在禮,人倫之教化尤嚴於有國之初。子厚謂文公取國爲大,納懷嬴爲小是已。人倫不明,教化不立矣。雖取威定伯,何益於久遠哉?〉
公子親筮之,曰:尚有晉國。得貞、屯、悔、豫,皆八。〈屯,張倫切。○內曰貞,外曰悔。震下坎上屯,坤下震上豫,得此兩卦,震在屯爲貞,在豫爲悔。八謂震兩陰爻,在貞在悔皆不動,故曰皆八,謂爻無爲也。〉筮史占之,皆曰不吉,司空季子曰吉。〈云云。○季子,晉大夫胥臣臼季也。〉
非曰:重耳雖在外,晉國固戴而君焉。又況夷吾死,圉也童昬以守內,秦楚之大以翼之,大夫之强族皆啓之,而又筮焉是問,則末矣。季子博而多言,皆不及道者也,又何載焉?
董因迎公於河。公問焉,曰:「吾其濟乎?」對曰:「歲在大梁,將集天行,元年始受,實沈之星也。實沈之虚,晉人是居,所以興也。今君當之,無不濟矣。君之行也,歲在大火,是謂大辰。」〈因周太史辛有之後。傳曰:辛有之二子,董之晉,故晉有董史。大梁、實沈、大火,皆星名。此言公以辰出而參入也。〉
非曰:晉侯之入,取於人事備矣,因之云可略也。大火、實沈之說贅矣。
胥、籍、狐、箕、欒、郄、栢、先、羊舌、董、韓,實掌近官。〈十一族,晉之舊姓近官朝廷者。〉諸姬之良,掌其中官。〈諸姬同姓中官內官。〉異姓之能,掌其遠官。〈遠官,縣鄙也。〉
非曰:官之命宜以材邪?抑以姓乎?文公將行霸,而不知變是弊俗以登天下之士,而舉族以命乎遠近,則陋矣。若將軍大夫必出舊族,或無可焉,猶用之邪?必不出乎異族,或有可焉,猶弃之邪?則晉國之政可見矣。
周襄王避昭叔之難,居於鄭池氾。〈氾音凡。○周惠王生襄王,以爲太子。又娶於陳,曰惠后,生昭叔。惠后將立之,未及而卒。昭叔奔齊,襄王復之。又通襄王之后翟,懼王廢隗氏,翟人伐周,故襄王避之於氾。氾,地名。〉晉文公迎王入于成周,遂定之于郟。〈成周,周東都郟王城也。〉王賜公南陽、陽樊、温、原、州、陘、絺、鉏、攢茅之田。〈陘,奚經切。鉏,仕魚切。攢,才官切。○八邑,周南城地。〉陽人不服,公圍之,將殘其民。倉葛呼曰:君補王闕,以順禮也。陽人未狎君德,而未敢承命,君將殘之,無乃非禮乎?〈倉葛,陽樊人。〉公曰:是君子之言也。乃出陽人。
非曰:於周語旣言之矣,又辱再告而異其文,抑有異㫖邪?其無乎,則耄者乎?
文公誅觀狀以伐鄭,鄭人以名寶行成,公弗許,曰:予我詹而師還。鄭人以詹與晉,晉人將烹之,詹曰:天降禍鄭,使淫觀狀,弃禮違親。〈云云。○初,晉文公過曹,曹共公不禮焉,聞其駢脅,欲觀其狀。則觀狀是曹,非鄭也。而注云:鄭復效曹觀公駢脅之狀,故伐之。是又從而爲之辭也。按:詹,鄭卿叔詹伯也。文公過鄭時,詹請禮之,鄭伯不聽,因請殺之,此文公所以乞詹也。〉
非曰:觀晉侯之狀者,曹也。今於鄭胡言之?則是多爲誣者,且耄故以至乎是。其說者云鄭效曹也,是乃私爲之辭,不足以蓋其誤。
晉飢,公問於箕鄭曰:救飢何以?對曰:信。公曰:安信?對曰:信於君心,信於名,信於令,信於事。〈箕鄭,晉大夫。〉
非曰:信,政之常,不可須臾去之也,奚獨救飢邪?其言則遠矣。夫人之困在朝夕之內,而信之行在歲月之外,是道之常,非知變之權也。其曰藏出如入則可矣,〈鄭又云:於是乎民知君心,貧而不懼,藏出如入,何匱之有?〉而致之言若是遠焉,何哉?或曰:時之信未洽,故云以激之也。信之速於置郵,子何遠之邪?曰:夫大信去令,故曰信如四時恆也。恆固在久,若爲一切之信,則所謂未孚者也。彼有激乎則可也,而以爲救飢之道,則未盡乎術。
趙宣子言韓獻子於靈公,以爲司馬。河曲之役,趙孟使人以其乘車干行,獻子執而戮之。宣子召而禮之,曰:軍事無犯,犯而不隱,義也。吾以是觀汝,汝勉之。〈宣子,趙襄之子宣孟盾也。韓獻子,韓厥也。靈公,襄公子夷臯也。趙孟卽宣子。河曲,晉地。魯文十二年,秦伐晉,戰於河曲。干行,犯其軍列也。〉
非曰:趙宣子不怒韓獻子而又褒其能也,誠當。然而使人以其乘車干行,陷而至乎戮,是輕人之死甚矣。彼何罪而獲是討也?孟子曰:殺一不辜而得天下,君子不爲。是所謂無辜也歟?或曰:戮,辱也,非必爲死。曰:雖就爲辱,猶不可以爲君子之道,舍是其無以觀乎?吾懼司馬之以死討也。
宋人殺昭公,趙宣子請師以伐宋。〈云云。〉曰:是反天地而逆民則也,天必誅焉。晉爲盟主,而不修天罰,將懼及焉。〈則,法也。修,行也。〉
非曰:盟主之討殺君也,宜矣。若乃天者,則吾焉知其好惡而暇徵之邪?古之殺奪有大於宋人者,而夀攷佚樂不可勝道,天之誅何如也?宣子之事則是矣,而其言無可用者。
靈公虐,趙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鉏麑賊之。〈鉏,宋魚切。麑音倪。○鉏麑,力士也。賊,殺也。〉晨往,則寢門辟矣。盛服將朝,早而假寐。麑退而歎曰:趙孟敬哉。夫不忘恭敬,社稷之鎮也。賊國之鎮,不忠。受命而廢之,不信。觸庭之槐而死。〈廷,外朝之廷也。周禮,王之外朝三槐,三公位焉。則諸侯之朝三槐,三卿位焉。〉
非曰:麑之死善矣,然而趙宣子爲政之良,諫君之直,其爲社稷之衞也久矣。麑胡不聞之,乃以假寐爲賢邪?不知其大而賢其小歟?〈歟下一有向字。〉使不及其假寐也,則固以殺之矣。是宣子大德不見赦,而以小敬免也。麑固賊之悔過者,賢可書乎?
反自鄢,范文子謂其宗祝曰:君驕而有烈,吾恐及焉。凡吾宗祝爲我祈死,先難爲免。七年夏,范文子卒。〈范文子,范燮也。宗,宗人。祝,祝史也。鄢之役,晉伐鄭,楚救之。大夫欲戰,文子不欲,欒武不聽,遂與戰,大勝之。此文子自鄢歸,懼難而祈其死。〉
非曰:死之長短而在宗祀,則誰不擇良宗祝而祈夀焉?文子祈死而得,亦妄之大者。
長魚蟜旣殺三郤,乃脇欒、中行〈云云。〉公曰:一旦而尸三卿,不可益也。對曰:亂在內爲宄,在外爲姦。御宄以德,御姦以刑。今治政而內亂,不可謂德;除鯁而避强,不可謂刑。德刑不立,姦宄竝至。臣脆弱,不能忍俟也。乃奔狄。三月,厲公殺,乃納孫周而立之,是爲悼公。〈三郤,郤至、郤錡、郤犫也。欒,欒書。中行,中行偃也。〉
非曰:厲公,亂君也。蟜,亂臣也。假如殺欒書、中行偃,則厲公之敵益衆,其尤可盡乎。今左氏多爲文亂以著其言,而徵其效,若曰蟜知幾者然,則惑甚也夫。〈今左氏下二十七字,一本在入鉏麑之末,非是。○穆文熙曰:長魚蟜旣殺三郤,復脇欒、中行氏,欲殺之。及不獲命,乃遂出奔。灼知禍本,脱屣榮位,可爲異人。左氏未可盡非。〉
晉悼公四年,㑹諸侯於雞丘,魏絳爲中軍司馬。公子揚干亂行於曲梁,魏絳斬其僕。〈雞丘、雞澤,事在魯襄三年。曲梁,晉地。魏絳,魏犫之子,莊子也。揚干,悼公弟也。行,行列也。僕,御也。〉
非曰:僕,稟命者也。亂行之罪在公子,公子貴不能討,而稟命者死,非能刑也。〈一無貴字,一無公子貴三字。〉使後世多爲是以害無罪,問之,則曰:魏絳故事,不亦甚乎。然則絳宜奈何?止:公子以請君之命。〈止,一作正,非是。○止者,執也。○韓醇曰:軍政殺貴大,賞貴小。當殺,雖貴重必殺之,是刑上究也。賞及牛童馬圉,是賞下流也。不責宣子而戮其使,不治揚干而戮其僕,已爲有禮,又安得謂之殺無辜乎。若子厚必請君命,則又不然。投機之㑹,閒不容息,方欲作士氣以決一戰,而每每稟命,是非失火之家,必白大人而後救之乎。〉
〈舊本此篇在《叔魚生》之後,今依《國語》正之。〉
平公六年,〈平公,憚公之子,名彪。〉箕遺及黄淵、嘉父作亂,不克而死。公遂逐羣賊。〈云云。〉陽畢曰:君掄賢人之後有常位於國者而立之,亦掄逞志虧君以亂國者之後而去之。〈云云。〉使祈午、陽畢適曲沃,逐欒盈。〈掄,擇也。箕遺、黄淵、嘉父,皆晉大夫欒盈之黨。欒盈,黶之子,書之孫也。欒書厲公七年弑厲公,卽立悼公,故陽畢以盈爲亂國者之後而去之也。陽畢,晉大夫。祁午,中軍尉。曲沃,欒盈邑名。〉
非曰:當其時不能討,後之人何罪?盈之始,良大夫也,有功焉而無所獲其罪。陽畢以其父弑君而罪其宗,一朝而逐之,激而使至乎亂也。〈晉謂欒盈出奔楚,後三年,晝入爲賊於絳。〉且君將懼禍懲亂邪?則増其德而修其政,賊斯順矣。反是,順斯賊矣。况其胤之無罪乎?
叔魚生,其母視之,曰:「是虎目而豕喙,鳶肩而牛腹,谿壑可盈,是不可饜也,必以賄死。」〈叔魚,晉大夫,叔向母弟羊舌鮒也。後爲贊理,受雝子女而抑邢侯,邢侯殺之。〉揚食我生,叔向之母聞其號也,曰:「豺狼之聲也。終滅羊舌氏之宗。」〈食音異。我音俄。○揚,叔向邑也。食我,叔向子伯石也,黨於祁盈。盈獲罪,晉殺盈及食我,遂滅祁氏、羊舌氏。〉
非曰:君子之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猶不足以言其禍福,以其有幸有不幸也。今取赤子之形聲以命其死亡,則何邪?或者以其鬼事知之乎?則知之未必賢也,是不足書以示後世。
平公說新聲。師曠曰:「公室其將卑乎?君之明兆於衰矣。」〈說,古「悅」字。○新聲者,衞靈公將如晉,舍於濮水之上,聞琴聲焉,甚哀,使師涓以琴寫之。至晉,爲平公鼓之。師曠撫其手而止,曰:「此亡國之音也。昔師延爲紂作靡靡之樂,後而自沉於濮水之中。聞此聲者,必於濮水之上乎?」師曠,晉主樂大師子埜。〉
非曰:耳之於聲也,猶口之於味也。苟說新味,亦將卑乎?樂之說,吾於無射旣言之矣。
〈射食亦切。鷃音晏,國語作鴳,同。〉
平公射鷃不死,使豎襄摶之,失。公怒,拘將殺之。〈鷃扈,小鳥也。豎,內豎。襄,名也。〉叔向曰:「君必殺之。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爲大甲。〈殪一計切。○兕似牛而青,重千斤,善觸人。徒林,林名。一發而死曰殪。叔向,羊舌肹也。〉今君嗣吾先君,射鷃不死,摶之不得,是揚吾君之恥者也。君其必速殺之,勿令遠聞。」君忸怩于顏,乃趣舍之。〈忸女六切。怩音尼。趣音娶,又音促。○忸怩,愧顏也。〉
非曰:羊舌子以其君明暗何如哉?若果暗也,則從其言,斯殺人矣。明者固可以理諭,胡乃反徵先君以恥之邪?是使平公滋不欲人諫己也。
秦后子來奔。〈后子,景公之弟,名鍼。來奔在魯昭元年。〉趙文子曰:「公子辱於敝邑,必避不道也。」對曰:「有焉。」文子曰:「猶可以久乎?」對曰:「國無道而年穀和熟,鮮不五稔。」文子視日,曰:「朝不及夕,誰能俟五?」后子曰:「趙孟將死矣。怠偷甚矣,非死逮之,必有大咎。」
非曰:死與大咎,非偷之能必乎爾也。偷者自偷,死者自死。若夫大咎者,非有罪惡,則不幸及之,偷不與也。左氏於《內傳》曰:「人主偷,必死。」亦陋矣。〈語見《左傳》昭公元年。〉
平公有疾,秦景公使醫和視之。〈和,醫名。〉趙文子曰:「醫及國家乎?」對曰:「上醫醫國,其次疾人,固醫官也。」〈官,職也。〉文子曰:「君其幾何?」對曰:「若諸侯服,不過三年;不服,不過十年。過是,晉之殃也。」
非曰:和,妄人也。非診視攻熨之專,而苟及國家,去其守以施大言,誠不足聞也。其言晉君曰:諸侯服不過三年,不服不過十年。凡醫之所取,在榮衞合脈理也。然則諸侯服則榮衞離,脈理亂,以速其死;不服則榮衞和,脈理平,以延其年邪?〈和之謂諸侯不過三年云云,蓋以國之庸君,出無敵國外患,內必過於淫荒,是以速死,否則猶可稍久,此亦理之常也。子厚非之,大似矯强。〉
晉侯夢黄能入于寢門。〈能,奴來切,亦作熊。○晉侯,平公也。能,三足鼈也。〉子產來聘,曰:「鮌殛于羽山,化爲黄能,以入于羽淵,實爲夏郊。〈云云。〉」
非曰:鮌之爲夏郊也,禹之父也,非爲能也。能之說,好事者爲之。凡人之疾,𩲸動而氣蕩,視聽離散,於是寐而有怪夢,罔不爲也,夫何神奇之有?
韓宣子憂貧,叔向賀之曰:欒武子無一卒之田,〈云云。〉行刑不疚,以免於難。〈上大夫。一卒之田,欒書爲晉上。卿:而又不及免難,謂免殺君之難。〉及桓子驕泰奢侈,〈云云。〉宜及於難,而賴武子之德,以沒其身。及懷子改桓之行,修武子之德,而離桓子之罪,以亡于楚,〈云云。○懷子,桓子之子盈也。〉
非曰:叔向言貧之可以安則誠然,其言欒書之德則悖而不信。以下逆上,亦可謂行刑邪?〈謂欒書殺厲公也。〉前之言曰:欒書殺厲公以厚其家。今而曰:無〈一〉卒之田。前之言曰:欒氏之誣晉國久矣,用書之罪以逐盈。今而曰:離桓之罪以亡于楚。則吾惡乎信?〈晉書陽畢曰:且夫欒氏之誣晉國也久矣,欒書實實覆宗,殺厲公以厚其家。公使陽畢適曲沃逐欒盈。〉且人之善咸繫其先人,己無可力者,以是存乎簡策,是替教也。
中行穆子帥師伐翟,圍鼓〈穆子,晉卿,中行偃之子荀吳也。翟,鮮虞也。鼓,白翟别邑。事在魯昭十五年。〉,鼔人。或請以城畔,穆子不受,曰:夫以城來者,必將求利於我。夫守而二心,姦之大者也。
非曰:城之畔而歸己者有三:有逃㬥而附德者,有力屈而愛死者,有反常以求利者。逃㬥而附德者,庥之,曰:德能致之也。力屈而愛死者,與之以不死,曰:力能加之也。皆受之。反常以求利者,德力無及焉,君子不受也。穆子曰:夫以城來者,必將求利於我,是焉知非嚮之二者邪?
范獻子聘於魯,〈范獻子,士鞅也。〉問具山、敖山,魯人以其鄉對。曰,不爲具、敖乎?曰,先君獻、武之諱也。〈獻公名具,伯禽之曽孫。武公名敖,獻公之子。〉獻子歸,曰,人不可以不學。吾適魯而名其二諱爲笑焉,唯不學也。
非曰:諸侯之諱國有數十焉,尚不行於其國,他國之大夫名之無慙焉可也。魯有大夫公孫敖,魯之君臣莫罪而更也,又何鄙埜之不云具敖。〈公孫敖,慶父之子〉
下邑之役,董安于多,𥳑子賞之,辭曰:「〈云云。〉今一旦爲狂疾,而曰『必賞汝』,是以狂疾賞也。不如亡。趣而出,乃釋之。」〈下邑,晉邑。多,功多也。戰功曰多。安于,趙𥳑子家臣。狂疾,言戰爲凶事,猶人之有狂疾相殺也。〉
非曰:功之受賞也,可傳繼之道也。君子雖不欲,亦必將受之。今乃遁逃以自潔也,則受賞者必恥。受賞者恥,則立功者怠,國斯弱矣。君子之爲也,動以謀國。吾固不說董子之潔也,其言若懟焉,則滋不可。〈懟,徒對切。〉
〈此以下《鄭語》〉
史伯曰:夫黎爲高辛氏火正,以淳燿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史伯,周太史也。高辛,高嚳也。黎,顓頊之後吳回也。祝,始;融,明也。〉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孫未嘗不彰,虞夏商周是也。其後皆爲王公侯伯。〈舜禹王身,稷契在子孫。公侯伯,謂其後杞宋及幕後陳侯也。〉祝融亦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後八姓,於周未有侯伯。〈八姓,祝融之後,己、董、彭、秃、妘、曹、斟、芊也。〉佐制物於前代者,昆吾爲夏伯矣。〈昆吾,祝融之孫,陸終第一子,名樊,爲己姓,封於昆吾。昆吾,衞也。夏商,昆吾爲夏伯。〉大彭、豕韋爲商伯矣。〈大彭,陸終第三子,曰籛,爲彭姓,封於大彭,謂之彭祖,彭城是也。豕韋,彭姓之别封。豕韋者,商衰,二國相繼爲商伯。〉當周未有融之興者,其在芊姓乎。〈芊,音弭。○芊,楚姓。按黎爲祝融,生陸終。終生六子,其季曰季連,爲芊姓,楚之祖也。季連之後爲鬻熊,事周文王。其曽孫熊繹,當成王時,封于荆蠻,是爲楚子。〉
非曰:以虞舜之至也,又重之以幕,能聽協風,以成樂物生,而其後卒以殄滅。武王繼之以陳,覆墜之不暇。〈虞幕,舜後。虞,思也。協,和也。言能聽知和風,因時順氣,以成育萬物,使之樂生者也。姓纂:周武王時,帝舜之胄有虞閼父爲陶正,武王賴其利器用與其神明之後,而封之於陳,其後爲楚所滅。〉堯之時,祝融無聞焉。祝融之後,昆吾、大彭、豕韋,世伯夏、商。今史伯又曰:於周未有侯伯,必在楚也。則堯、舜反不足祐邪?故凡言盛之及後嗣者,皆勿取。
桓公曰:「周其弊乎?」史伯對曰:「殆於必弊者也。今王弃高明昭顯,而好讒慝暗昧;惡角犀豐盈,而近頑童窮固。〈云云〉其可爲乎?訓語有之曰:夏之衰也,襃人之神化爲二龍,以伺于王庭。夏后卜請其漦而藏之。及殷周,莫之發也。厲王之末,發而觀之。漦流於庭,化爲玄黿,入王府。府之童女遭之,旣筓而孕。〈云云〉使至於爲后,而生伯服。天之生此久矣,其爲毒也大矣。申、繒、西戎方强,王欲殺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繒與西戎㑹以伐周,周不守矣。」〈漦,龍所吐沫。童女之所孕者,褒姒也。太子,幽王之子宜臼也。申,姜姓,宜臼之舅。繒,姒姓,申之與國也。西戎亦黨於申,故云王,幽王也。〉
非曰:史伯以幽王弃高明顯昭,而好讒慝暗昧,近頑嚚窮固,黜太子以怒西戎,申、繒於彼,以取其必弊焉可也。而言褒神之流禍,是好怪者之爲焉,非君子之所宜言也。
〈此以下楚語〉
屈到嗜芰,〈屈到,楚卿屈蕩子子夕也。芰,菱也。〉將死,戒其宗老曰:「苟祭我,必以芰。」〈家臣曰「老」。宗老,爲宗人者。〉及祥,宗老將薦芰,屈建命去之。〈去,差呂切。○建,到之子子木也。〉曰:「國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饋,士有䐁犬之奠,庶人有魚炙之薦。籩豆脯醢,則上下共之。不羞珍異,不陳庶侈。夫子其以私欲干國之典。」遂不用。
非曰:門內之理,恩掩義。父子,恩之至也,而芰之薦不爲愆義。屈子以禮之末,忍絶其父將死之言,吾未敢賢乎爾也。苟薦其羊饋而進芰於籩,是固不爲非禮之言。齋也,曰:思其所嗜。屈建曽無思乎?且曰:違而道,吾以爲逆也。〈《禮記祭義》:有齋之日,思其所樂,思其所嗜。《楚語》:子夕嗜芰。子夕有羊饋而無芰薦,君子曰:違而道。○蘇軾曰:甚矣,子厚之陋也。子木,楚卿之賢者也。夫豈不知爲人子之道,事死如事生,況於將死丁寧之言,弃而不用,人情之所忍乎?是必有大不忍於此者,而奪其情也。夫死生之際,聖人嚴之。薨於路寢,不死於婦人之手,至於結冠纓、啓手足之末,不敢不勉,其於死生之變亦重矣。父子平日之言,可以恩掩義,至於死生至嚴之際,豈容以私害公乎?曽子有疾,稱君子之所貴乎道者三。孟僖子卒,使其子學禮於仲尼。管仲病,勸桓公去三竪。夫數君子之言,或主社稷,或勤於道德,或訓其子孫,雖所趣不同,然皆篤於大義,不私其躬也如是。今赫赫楚國,若敖氏之賢聞於諸侯,身爲正卿,死不在民,而口腹是憂,其爲陋亦甚矣。使子木行之,國人誦之,太史書之,天下後世不知夫子之賢,而唯陋是聞,子木其忍爲此乎?故曰: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奪其情也。然禮之所謂思其所樂,思其所嗜,此言人子追思之道也。曽晳嗜羊棗而曽子不忍食,父沒而不能讀父之書,母沒而不能執母之器,皆人子之情自然也,豈待父母之命邪?今薦芰之事,若出於子則可,自其父母則爲陋耳,豈可以飲食之故而成父莫大之陋乎?曽子寢疾,曽元難於易簀。曽子曰: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若以柳子之言爲然,是曽元爲孝子,而曽子顧禮之未易簀於病革之中,爲不仁之甚也。中行偃死,視不可含。范宣子盟而撫之曰:事吳敢不如事主。猶視欒懷子曰:主苟終,所不嗣事於齊者,有如河。乃瞑。嗚呼,范宣子知事吳爲忠於主,而不知報齊以成夫子憂國之美,其爲忠則大矣。古人以愛惡比之美疢藥石,曰:石猶生我,疢之美者,其毒滋多。由是觀之,柳子之愛屈到,是疢之美;子木之違父命,藥石也哉。〉
王曰:「祀不可已乎?」對曰:「祀所以昭孝息民,撫國家,定百姓,不可以已。夫民氣縱則底,底則滯,滯久不振,生乃不殖。」〈王,楚昭王對觀射父所對者也。已,止也。此言無祭祀則民無所畏忌,無所畏忌則志放縱,放縱則遂廢滯,難復恐懼也。生,人物。殖,長也。生物不長,神不降以福也。〉
非曰:夫祀先王,所以佐教也,未必神之。今其曰昭孝焉則可也,自息民以下,咸無足取焉爾。
王孫圉聘于晉,〈王孫圉,楚大夫。〉定公饗之,趙簡子鳴玉以相。〈定公,晉頃公之子午也。𥳑子,趙鞅也。〉問於王孫圉曰:「楚之白珩猶在乎?其爲寶也幾何矣?」〈珩,佩玉之横者。〉對曰:「未嘗爲寶,所寶者曰觀射父。〈云云。○觀,古亂切。射音亦。父音甫。○觀射父,楚大夫。〉又有左史倚相,能使上下說于鬼神,順道其欲惡,使神無有怨痛於楚國。」〈左史,官名。倚,相名。〉
非曰:圉之言楚國之寶,使知君子之貴於白珩可矣,而其云倚相之德者,則何如哉?誠倚相之道若此,則覡之妄者,〈女巫曰「覡」。〉又何以爲寶?非可以夸於敵國。
〈《吳語》○員,音云。〉
伍員伏劍而死。〈魯哀公十一年死。伍員,伍奢之子子胥也,名員,事吳王夫差。夫差起師以伐越王句踐,句踐起師逆之。夫差將許越成,申胥諫之,不聽。夫差乃大戒師伐齊。申胥又諫曰:「昔天以越授吳,而王弗受。今伐齊,越人恐來襲我。」不聽,遂伐齊,敗齊師於艾陵。旣勝,乃訊申胥。申胥釋劍而對曰:「員不忍稱疾辟易,以見王之親爲越之擒也。員請先死。」遂自殺。其後越果滅吳。〉
非曰:伍子胥者,非吳之暱親也。其始交闔閭以道,故由其謀。今於嗣君已不合,言見進則讒者勝,國無可救者,於是焉去之可也。出則以孥累於人。〈《左傳》哀公十一年:子胥使於齊,屬其子於鮑氏,爲王孫氏。注:私使人至齊,屬其子,改姓王孫,欲以避吳禍。〉而又入以卽死,是固非吾之所知也。然則員者果狠人也歟?〈予嘗渡笠澤,出胥口,至子胥盛鴟夷所投處。時友人宋白均從作懷古詩,結云:豈惜宗臣難去國,空令千古泣忠魂。子曰:是卽子厚之見也。孰知子胥於闔閭不可不謂之知遇。行成之諫,特因事效忠,以一死報先君耳。彼固知其無濟也,尚何謂非吾之所知哉?〉
柳先生曰:宋、衞、秦皆諸侯之豪傑也,左氏忽弃不錄其語,其謬邪?吳、越之事無他焉,舉一國足以盡之,而反分爲二篇,務以相乘。凡其繁蕪曼衍者甚衆,背理去道,以務富其語。凡讀吾書者,可以類取之也。越之下篇尤奇峻,而其事多雜,蓋非出於左氏。〈「雜、蓋」字一本作「反、盩」。〉吾乃今知文之可以行於遠也。以彼庸蔽奇怪之語,而黼黻之,金石之,用震曜後世之耳目,而讀者莫之或非,反謂之近經,則知文者可不慎邪?嗚呼!余黜其不臧,以救世之謬,凡六十七篇。〈東坡《報江季恭書》云:《非國語》,鄙意不然之,但未暇著論耳。子厚之學,大率以禮樂爲虛器,以天人爲不相知云云,雖多,皆此類也。至於《時令》、《斷刑》、《貞符》,皆非是。予謂學者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