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章句/卷04

楚辭章句　第四
九章
作者：屈原

輯者：劉向
譯者：王逸

九章

《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於江南之壄，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見納，委命自沈，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

惜誦

【惜誦以致湣兮，】惜，貪也。誦，論也。致，至也。湣，病也。言己貪忠信之道，可以安君。論之於心，誦之於口，至於身以疲病，而不能忘。

【發憤以杼情。】憤，懣也。杼，渫也。言己身雖疲病，猶發憤懣作此辭賦，陳列利害，渫己情思以諷諫君也。

【所作忠而言之兮，】言己所陳忠信之道，先慮於心，合於仁義，乃敢為君言之也。

【指蒼天以為正。】春曰蒼天。正，平也。設君謂己作言非邪，願上指蒼天，使平正之也。夫天明察，無所阿私，惟德是輔，惟惡是去，故指之以為誓也。

【令五帝以片中兮，】五帝，謂五方神也。東方為太皞，南方為炎帝，西方為少昊，北方為顓頊，中央為黃帝。片，猶分也。言己復命五方之帝，分言是與非也。

【戒六神與鄉服；】六神，謂六宗之神也。《尚書》「禋於六宗」。鄉，對也。服，事也。言己願復令六宗之神對聽己言事可行與否也。

【俾山川以備禦兮，】俾，使也。禦，侍也。

【命咎繇使聽直。】咎繇，聖人也。言己願復令山川之神備列而處，使禦知己誌，又使聖人咎繇聽我之言忠直與否也。夫神明照人心，聖人達人情，故屈原動以神聖自證明也。

【竭忠誠以事君兮，】竭，盡。

【反離群而贅肬。】群，眾也。贅肬，過也。言己竭盡忠信，以事於君，若人之有贅肬之病，與眾別異，以得罪謫也。

【忘儇媚以背眾兮，】儇，佞也。媚，愛也。背，違也。言己修行正直，忘為佞媚之行，違偝眾人，言見憎惡也。

【待明君其知之。】須賢明之君，則知己之忠也。《書》曰：「知人則哲。」秦繆公舉由餘，齊桓任管仲，知人之君也。

【言與行其可跡兮，】出口為言，所履為跡。

【情與貌其不變。】誌願為情，顏色為貌。變，易也。言己吐口陳辭，言與行合，誠可循跡；情貌相副，內外若一，終不變易也。

【故相臣莫若君兮，】言相視臣下，忠之與佞，在君知之明也。

【所以證之不遠。】證，驗也。言君相臣動作應對，察言觀行，則知其善惡所證驗之跡，近取諸身而不遠也。

【吾誼先君而後身兮，】言我所以修執忠信仁義者，誠欲先安君父，然後乃及於身也。夫君安則己安，君危則己危也。

【羌眾人之所仇。】羌，然辭也。怨耦曰仇。言在位之臣，營私為家，己獨先君後身，其義相反，故為眾人所仇怨。

【專惟君而無他兮，】【又眾兆之所讎。】兆，眾也。百萬為兆，父怨曰讎。言己專心思欲竭忠情以安於君，無有他誌，不與眾同趨，故為眾所怨讎，欲殺己也。

【壹心而不豫兮，】豫，猶豫也。孫詒讓謂豫訓詐。

【羌不可保也；】保，知也。言己專壹忠信，以事於君，雖為眾人所惡，誌不猶豫，顧君心不可保知，易傾移也。

【疾親君而無他兮，】疾，惡。

【有招禍之道也。】招，召也。言己疾惡讒佞，欲親近君側，眾人悉欲來害己，有招禍之道，將遇咎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言眾人思君，皆欲自利，無若己欲盡忠信之節。

【忽忘身之賤貧。】言己憂國念君，忽忘身之賤貧，猶願自竭。

【事君而不貳兮，】貳，二也。

【迷不知寵之門。】迷，惑也。言己事君，竭盡信誠，無有二心，而不見用，意中迷惑，不知得遇寵之門戶，當何由之也。

【忠何罪以遇罰兮，】罰，刑。

【亦非余心之所誌。】言己履行忠直，無有罪過，而遇放逐，亦非我本心宿營誌所望於君也。

【行不群以巔越兮，】巔，殞；越，墜。

【又眾兆之所咍。】咍，笑也。楚人謂相啁笑曰咍。言己行度不合於俗，身以巔墮，又為人之所笑也。或曰：眾兆之所異，言己被放而巔越者，行與眾殊異也。

【紛逢尤以離謗兮，】紛，亂貌也。尤，過也。

【謇不可釋。】謇，辭也。釋，解也。言己逢遇亂君，而被罪過，終不可復解釋而說也。

【情沈抑而不達兮，】沈，沒也。抑，按也。

【又蔽而莫之白。】言己懷忠貞之情，沈沒胸臆，不得白達，左右壅蔽，無肯白達己心也。一本句末有也字。

【心鬱邑余侘傺兮，】鬱邑，愁貌也。侘，猶堂堂立貌也。傺，住也。楚人謂失誌悵然住立為侘傺也。

【又莫察余之中情。】言己懷忠不達，心中鬱邑，惆悵住立，失我本誌，曾無有察我之中情也。

【固煩言不可結詒兮，】詒，遺也。《詩》曰「詒我德音」也。

【願陳誌而無路。】願，思也。路，道也。言己積思累日，其言煩多，不可結續，以遺於君，欲見君陳己誌，又無道路也。

【退靜默而莫餘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言己放棄，所在幽遠，眾無知己之情也。

【申侘傺之煩惑兮，】申，重也。言眾人無知己之情，思念惑亂，故重侘傺，悵然失意也。

【中悶瞀之忳々。】悶，煩也。瞀，亂也。忳々，憂貌也。言己憂心煩悶，忳々然無所舒也。

【昔餘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杭，度也。《詩》曰：「一葦杭之。」

【吾使厲神占之兮，】厲神，蓋殤鬼也。

【曰：「有誌極而無旁。」】旁，輔也。言厲神為屈原占之曰：人夢登天無以渡，猶欲事君而無其路也。但有勞極心志，終無輔佐。

【「終危獨以離異兮？」】言己行忠直，身終危殆，與眾人異行之故也。

【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恃，怙也。言君誠可思念，為竭忠謀，顧不可怙恃，能實任己與不也。

【故眾口其鑠金兮，】鑠，銷也。言眾口所論，萬又所言，金性堅剛，尚為銷鑠。以喻讒言多使君亂惑也。

【初若是而逢殆。】殆，危也。言己誌行忠信正直，性若金石，故為讒人所危殆。

【懲於羹者而吹{敕韭}兮，】言人有歠羹而中熱，心中懲褌，見{敕韭}則恐而吹之，言易改移也。獨己執守忠直，終不可移也。

【何不變此誌也？】何不改此忠直之節，隨從吹{敕韭}之志也。

【欲釋階而登天兮，】釋，置也。登，上也。人欲上天，而釋其階，知其無由登也。以言我欲事君而釋忠信，亦知終無以自通也。

【猶有曩之態也。】曩，曏也。言欲使己變節而從俗，猶曏者欲釋階登天之態也。言己所不能履行也。

【眾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為此伴也？】伴，侶也。言己見眾人移易，意中驚駭，遂離己心，獨行忠直，身無伴侶，特立於世也。

【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路，道也。言眾人同欲極誌事君，顧忠佞之行，異道而殊趨也，援，引也。言忠佞之志，不相援引而同也。

【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好，愛也。申生，晉獻公太子也。體性慈孝，獻公娶後妻麗姬，生子奚齊。立為太子。因誤申生使祭其母於曲沃，歸胙於獻公。麗姬於酒肉置鴆其中，因言曰：「胙從外來，不可信。」乃以酒惕小臣，以肉食犬，皆斃。姬乃泣曰：「賊由太子。」於是申生遂自殺。故曰：父信讒而不愛也。

【行幸直而不豫兮，】幸，很也。豫，厭也。

【鮌功用而不就。」】鮌，堯臣也。言鮌行幸很勁直，恣心自用，不知厭足，故殛之羽山。治水之功，以不成也。屈原履行忠直，終平回曲，猶鮌幸很，終獲罪罰。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始吾聞為君建立忠策，必為群佞所怨，忽過之耳，以為不然，今而後信。

【九折臂而成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言人九折臂，更歷方藥，則成良醫，乃自知其病。吾被放棄，乃信知讒佞為忠直之害也。

【矰弋機而在上兮，】矰繳，射矢也。弋，亦射也。《論語》曰：「弋不射宿。」

【罻羅張而在下。】罻羅，捕鳥網也。言上有罥繳弋射之機，下有張施罻羅之網，飛鳥走獸，動而遇害。喻君法繁多，百姓動觸刑罰也。

【設張辟以娛君兮，】辟，法也。娛，樂也。

【願側身而無所。】言君法繁多，讒人復更設張峻法，以娛樂君，己欲側身竄首，無所藏匿名也。

【欲儃佪以幹傺兮，】儃佪，猶低佪也。幹，求也。傺，住也。言己意欲低佪留待於君，求其善意，恐終不用，恨然立住。

【恐重患而離尤；】尤，過也。言己欲求君之善意，恐重得患禍，逢罪過也。

【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罔，無也。言己欲遠集它國，君又誣罔我，言汝遠去何之乎？【欲橫奔而失路兮，堅誌而不忍。】言己意欲變節易操，橫行失道，而從佞偽，心堅於石，而不忍為也。

【背膺牉以交痛兮，】膺，胸也。牉，分也。

【心鬱結而紆軫。】紆，曲也。軫，隱也。言己不忍變心易行，則憂思鬱結，胸背分裂，心中交引而隱痛也。

【檮木蘭以矯蕙兮，】矯，猶糅也。

【鑿申椒以為糧。】申，重也。言己雖被放逐，而棄居山澤，猶重鑿蘭蕙，和糅眾芳以為糧，食飲有節，修善不倦也。

【播江離與滋菊兮，】播，種也。《詩》曰：「播厥百穀。」滋，蒔也。」

【願春日以為糗芳。】糗，糒也。言己乃種江離，蒔香菊，采之為糧，以供春日之食也。

【恐情質之不信兮，】情，誌也。質，性也。

【故重著以自明。】言我修善不懈，恐君不深照己之情，故復重深陳飲食清潔，以自著明也。

【矯茲媚以私處兮，】矯，舉也。茲，此也。

【願曾思而遠身。】曾，重也。言己舉此眾善，可以事君，則願私居遠處，唯重思而察之。

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奇，異也。或曰，奇服，好服也。

【年既老而不衰。】衰，懈也。言己少好奇偉之服，履忠直之行，至老不懈。

【帶長鋏之陸離兮，】長鋏，劍名也。其所握長劍，楚人名曰長鋏也。

【冠切雲之崔嵬。】崔嵬，高貌也。言己內修忠信之志，外帶長利之劍，戴崔嵬之冠，其高切青雲也。

【被明月兮珮寶璐。】在背曰被。寶璐，美玉也。言己背被明月之珠，要佩美玉，德寶兼備，行度清白也。

【世溷濁而莫余知兮，】溷，亂也。濁，貪也。

【吾方高馳而不顧。】言時世貪亂，遭君蔽闇，無有知我之賢，然猶高行抗誌，終不回曲也。

【駕青虯兮驂白螭，】虯、螭，神獸，宜於駕乘，以喻賢人清白，宜可信任也。

【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重華，舜名。瑤，玉也。圃，園也。言己想侍虞舜，遊玉圃，猶言遇聖帝升清朝也。

【登昆侖兮食玉英，】猶言坐明堂，受爵位。

【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言己年與天地相敝，名與日月同耀。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屈原怨毒楚俗，嫉害忠貞，乃曰哀哉南夷之人，無知我賢也。

【旦余濟乎江湘。】旦，明也。濟，渡也。言己放棄，以明旦之時始去，遂渡江湘之水。言明旦者，紀時明，刺君不明也。

【乘鄂渚而反顧兮，】乘，登也。鄂渚，地名。

【款秋冬之緒風。】款，歎也。緒，餘也。言己登鄂渚高岸，還望楚國，鄉秋冬北風，愁而長歎，心中憂思也。

【步餘馬兮山皋，邸餘車兮方林。】邸，舍也。方林，地名。言我馬強壯，行於山皋，無所驅馳，我車堅牢，舍於方林，無所載任也。以言己才德方壯，誠可任用，棄在山野，亦無所施也。

【乘舲船余上沅兮，】舲船，船有窗牖者。

【齊吳榜以擊汰。】吳榜，船棹也。汰，水波也。言己始去乘窗舲之船，西上沅、湘之水，士卒齊舉大棹而擊水波，自傷去朝堂之上，而入湖澤之中也。或曰：齊悲歌，言愁思也。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疑，惑也。滯，留也。言士眾雖同力引棹，船猶不進，隨水回流，使己疑惑有還意也。

【朝發枉陼兮，】枉陼，地名。

【夕宿辰陽。】辰陽，亦地名也。言己乃從枉陼，宿辰陽，自傷去國日已遠也。或曰：枉，曲也。陼，沚也。辰，時也。陽，明也。言己將去枉曲之俗而趨時明之鄉也。

【苟余心其端直兮，】苟，誠也。

【雖僻遠之何傷。】僻，左也。言我惟行正直之心，雖在遠僻之域，猶有善稱，無害疾也。故《論語》曰「子欲居九夷」也。

【入漵浦余儃佪兮，】漵浦，水名。

【迷不知吾所如。】迷，惑也。如，之也。言己思念楚國，雖循江水涯，意猶迷惑，不知所之也。

【深林杳以冥冥兮，】山林草木茂盛。

【猨狖之所居。】非賢士之道徑。

【山峻高以蔽日兮，】言險阻危傾也。

【下幽晦以多雨。】言暑濕泥濘也。

【霰雪紛其無垠兮，】涉冰凍之盛寒。

下暫缺，嗣後再補錄。

◀上一卷		下一卷▶
楚辭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