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花齋集/卷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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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傳
[编辑]〈(萬曆二十七年己亥~二十八年庚子。32~33歲)〉
徐文長傳
[编辑]余一夕坐陶太史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急呼周望:「《闕編》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鄉徐文長先生書也。」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僕睡者皆驚起。蓋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內有文長先生,噫,是何相識之晚也!因以所聞於越人士者,略為次第,為《徐文長傳》。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譚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振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
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麯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風鳴樹偃,幽穀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
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于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余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醉叟者,不知何地人,亦不言其姓字,以其常醉,呼曰「醉叟」。歲一遊荊、澧間,冠七梁冠,衣繡衣,高權闊輔,修髯便腹,望之如悍將軍。年可五十餘,無伴侶弟子,手提一黃竹籃。盡日酣沉,白晝如寐,百步之外,糟風逆鼻。遍巷陌索酒,頃刻飲十餘家,醉態如初。不穀食,唯啖蜈蚣、蜘蛛、癩蝦蟆及一切蟲蟻之類,市兒驚駭,爭握諸毒以供。每遊行時,隨而觀者,常百餘人。人有侮之者,漫作數語,多中其陰事,其人駭而反走。籃中嘗畜乾蜈蚣數十條,問之,則曰:「天寒酒可得,此物不可得也。」伯修予告時,初聞以為傳言者過,召而飲之,童子覓毒蟲十餘種進,皆生啖之,諸小蟲浸漬杯中,如雞在醯,與酒俱盡,蜈蚣長五六寸者,夾以柏葉,去其鉗,生置口中,赤爪獰獰,屈伸唇髭間,見者肌栗,叟方得意大嚼,如食熊白豚乳也。問諸味孰佳,叟曰:「蠍味大佳,惜南中不可得。蜈蚣次之。蜘蛛小者勝。獨蟻不可多食,多食則悶。」問食之有何益,曰:「無益,直戲耳。」
後與余往來漸熟,每來,踞坐砌間,呼酒痛飲,或以客禮禮之,即不樂。信口浪譚,事多怪誕,每數十語必有一二語入微者,詰之不答,再詰之,即佯以他辭對。一日偕諸舅出遊,談及金、焦之勝,道值叟。二舅言某年曾登金山,叟笑曰:「得非某參戎置酒,某幕客相從乎?」二舅驚愕,詰其故,不答。後有人竊窺其籃,見有若告身者。或云曾為彼中萬戶,理亦有之。
叟蹤跡怪異,居止無所,晚宿古廟或闤闠簷下。口中常提「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凡行住坐眠及對談之時,皆呼此二語,有詢其故者,叟終不對。往余赴部時,猶見之沙市,今不知在何所矣。
石公曰:「余於市肆間,每見異人,恨不得其踪跡。因嘆山林巖壑,異人之所窟宅,見於市肆者,十一耳。至於史冊所記,稗官所書,又不過市肆之十一。其人既無自見之心,所與遊又皆屠沽市販遊僧乞食之輩,賢士大夫知而傳之者幾何?余往聞澧州有冠仙姑及一瓢道人。近日武、漢之間,有數人行事亦怪,有一人類知道者。噫,豈所謂龍德而隱者哉?」
余友同門王箕仲,貌樸而中沉,望而知其長者。初令寧海,有惠政,士民至今傳誦。近起復謁選入京,暇則過余談聖學。余問箕仲何從得此,箕仲乃出其鄉先輩《王塘南語錄》示余。余一見駭愕,謂陽明死,天下無學,不意臨濟兒孫,猶有在者,箕仲可謂能自得師也。然餘覘箕仲,常若有隱憂不可解者,雖談笑戲狎之時,每愀然不樂。余謂箕仲,壯年筮仕,何不自得,而鬱鬱如是?箕仲曰:「余先祖母時,先母歐陽,皆孀節若干年,含辛茹荼,以訓其孫若子。今余甫得一官,不能博半尺翬錦,以榮其母;分大官之膳一釜,以供吾祖母。甘其苦而不享其樂,見余之成而不食予之報。天乎,余何能釋然哉!」臨別,手書狀一通,乞余一言以伸。
余謂婦人大行首節,書婦者,書其節可也,其他不必書也。辟如死王事者,書其死王事可也,其他必不書也。夫拮據勤家,與夫事姑相夫訓子敦族之類,恒婦人之有知識者皆能之,書之不勝書也。不勝書即不勝傳,是大節反以細行掩也。李習之論史云:「作史者,非大善不得書,取其信而易傳也。」故余謂君家兩母,時太母年廿九而寡,守節五十五年;歐陽母四十而寡,守節二十年,是可書,書之以勸天下之為嫠婦者,不以年之例不例二其心也。時太母耄年,歐陽母中壽,皆目見其子若孫名演疇者登進士第,是可書,書之以見仁者必壽,賢者必有後,使夫天下之煢夫獨子,索然無告者之久而益自信也。一門兩節婦,是可書,書之以見天之虐王氏者如此其頻,而王氏之待天者如此其定,且使後之人譚孀節者必肇稱王氏也。其他一切細碎事,以無加於大節者,故不書。生卒年月,載在家乘,非史氏之所急,故可略也。
嗟夫!一門之內,喪車頻駕,入其室若鬼室焉,其生存者,皆垢面泣血之餘,人間世之至苦,真無酷於此時者,而天下之大節烈出焉。向之所謂苦且毒者,今之所謂榮且芳者也。人患不自立耳,禍福何常之有哉!箕仲喜談學,初入官,所就何可量。然則二母之報,方始而未艾也。吁,是可傳也夫!
石公曰:「天下之狡於趨避者,兔也,而獵者得之。烏賊魚吐墨以自蔽,乃為殺身之梯,巧何用哉?夫藏身之計,雀不如燕;謀生之術,鸛不如鳩,古記之矣。作《拙效傳》。
家有四鈍僕:一名冬,一名東,一名戚,一名奎。冬即余僕也。掀鼻削面,藍睛虬鬚,色若繡鐵。嘗從余武昌,偶令過鄰生處,歸失道,往返數十回,見他僕過者,亦不問。時年已四十餘。余偶出,見其淒涼四顧,如欲哭者,呼之,大喜過望。性嗜酒,一日家方煮醪,冬乞得一盞,適有他役,即忘之案上,為一婢子竊飲盡。煮酒者憐之,與酒如前。冬傴僂突間,為薪焰所著,一烘而過,鬚眉幾火。家人大笑,仍與他酒一瓶。冬甚喜,挈瓶沸湯中,俟暖即飲,偶為湯所濺,失手墮瓶,竟不得一口,瞠目而出。嘗令開門,門樞稍緊,極力一推,身隨門辟,頭顱觸地,足過頂上,舉家大笑。今年隨至燕邸,與諸門隸嬉遊半載,問其姓名,一無所知。
東貌亦古,然稍有詼氣。少役於伯修。伯修聘繼室時,令至城市餅。家去城百里,吉期已迫,約以三日歸。日晡不至,家嚴同伯修門外望。至夕,見一荷擔從柳堤來者,東也。家嚴大喜,急引至舍,釋擔視之,僅得蜜一甕。問餅何在,東曰:「昨至城,偶見蜜價賤,遂市之;餅價貴,未可市也。」時約以明納禮,竟不得行。
戚、奎皆三弟僕。戚嘗刈薪,跪而縛之,力過繩斷,拳及其胸,悶絕仆地,半日始甦。奎貌若野獐,年三十,尚未冠,髮後攢作一紐,如大繩狀。弟與錢市帽,奎忘其紐,及歸,束髮加帽,眼鼻俱入帽中,駭嘆竟日。一日至比舍,犬逐之,即張空拳相角,如與人交藝者,竟齧其指。其痴絕皆此類。
然余家狡獪之僕,往往得過,獨四拙頗能守法。其狡獪者,相繼逐去,資身無策,多不過一二年,不免凍餒。而四拙以無過,坐而衣食,主者諒其無他,計口而受之粟,唯恐其失所也。噫!亦足以見拙者之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