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溪漁隱叢話/前集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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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编辑]

李謫仙[编辑]

六一居士云:「『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蘺花下迷,襄陽女兒齊拍手,大家齊唱《白銅鞮》。』此常言也。至於『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後見太白之橫放。所以驚動千古者,固不在此乎?」

呂氏《童蒙訓》云:「如『曉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一萬里,吹度玉門關』,及『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長亭,大舶夾雙櫓,中流鵝鸛鳴』之類,皆氣蓋一世。學者能熟味之,自然不褊淺矣。」

《詩眼》云:「山谷言,學者若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如『風吹柳花滿店香』,若人復能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於『吳姬壓酒勸客嘗』,壓酒字他人亦難及。『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益不同。『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至此乃真太白妙處,當潛心焉。故學者先以識為主,禪家所謂正法眼,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

西清詩話》云:「太白歷見司馬子微、謝自然、賀知章,或以為可與神遊八極之表,或以為謫仙人,其風神超邁英爽可知。後世詞人狀者多矣,亦間于丹青見之,俱不若少陵『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見風采,此與李太白傳神詩也。」

東坡云:「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詩有貫休,書有亞棲,村俗之氣,大率相似。如蘇子美家收張長史書云:『隔簾歌已俊,對坐貌彌精。』語既凡惡,而字法真亞棲之流。近見曾子固編《太白集》,自云頗獲遺亡,如《贈懷素草書歌》及《笑矣乎》數首,皆貫休已下詞格。二人皆號有識者,故深可怪。白樂天《贈徐凝》、韓退之《贈賈島》之類,皆世俗無知者所托,不足多怪。」

山谷云:「《太白集》中《長干行》二篇,『妾髮初覆額』,真太白作也。『憶妾深閨裡』,李益尚書作也,所謂『癡妒尚書李十郎』者也;詞意亦清麗可喜,亂之太白詩中,亦不甚遠。大儒曾子固刊定,亦不能別也。太白豪放,人中鳳凰麒麟,譬如生富貴人,雖醉著瞑暗啽囈中作無義語,終不作寒乞聲耳。今太白詩中謬入他人作者,略有十之二三,欲刪正者,當用吾言考之。」

蔡寬夫《詩話》云:「太白之從永王璘,世頗疑之,《唐書》載其事甚略,亦不為明辨其是否。獨其詩《自序》云:『半夜水軍來,潯陽滿旌旃。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從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然太白豈從人為亂者哉?蓋其學本出從橫,以氣俠自任,當中原擾攘時,欲藉之以立奇功耳。故其《東巡歌》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之句,至其卒章乃云:『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亦可見其志矣。大抵才高意廣,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有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難。議者或責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以立事,不能如孔巢父、蕭穎士察於未萌,斯可矣;若其志,亦可哀已。」

蘇子由云:「李白詩類其為人,俊發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遊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永王將據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觀其詩固然。唐詩人李、杜稱首,今其詩皆在,杜甫有好義之心,白所不及也。漢高祖歸豐沛作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帝豈以文字高世者,帝王之度固然,發於中而不自知也。白詩反之曰:『但歌大風雲飛揚,安用猛士守四方。』其不識理如此。老杜贈白詩有『重典細論文』之句,謂此類也哉。」

東坡云:「『湘中老人讀黃老,手援紫藟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卻巴陵道。』唐末有人見作是詩者,詞氣殆是李謫仙。予都下見有人攜一紙文書,宇則顏魯公也,墨蹟如未乾,紙亦新鍵,其詩曰:『朝披夢澤雲,笠釣青茫茫。』此語非太白不能道也。」苕溪漁隱曰:「太白此詩中後云:『暮跨紫鱗去,海氣侵肌涼。』亦奇語也。」

西清詩話》云:「太白仙去後,人有見其詩,略云:『斷崖如削瓜,嵐光破崖綠,天河從中來,白雲漲川谷。玉案敕文字,世眼不可讀,攝身淩肯霄,松風吹我足。』又云:『舉袖露條脫,招我飯胡麻。』真云煙中語也。」

東坡云:「今《太白集》中有《歸來乎》、《笑矣乎》及《贈懷素草書》數詩,決非太白作,蓋唐末五代間學齊己輩詩也。余舊在富陽,見國清院太白詩,絕凡近。過彭澤興唐院,又見太白詩,亦非是。良由太白豪俊,語不甚擇,集小亦往往有臨時率然之句,故使妄庸輩敢耳。若杜子美,世豈復有偽撰邪?余嘗舟次姑孰堂下,讀《姑孰十詠》,怪其語淺近,不類李白。王平甫云:『此李赤詩也,亦見《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其後為廁鬼所惑以死。』今觀其詩止此,而乙太白自比,則其人心疾久矣,豈廁鬼之罪也。」苕溪漁隱曰:「東坡此語,蓋有所譏而云。」

山谷云:「余評李白詩,如黃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吾友黃介《讀李杜優劣論》曰:『論文政不當如此。』余以為知言。」

荊公云:「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橫空盤硬語,妥帖力啡奡』,此韓愈所得也。」

《雪浪齋日記》云:「或云,太白詩其源流出於鮑明遠,如《樂府》多用《白紵》,故子美云『俊逸鮑參軍』,蓋有譏也。」

《漫叟詩話》云:「詩中有助語,若『床頭曆日無多子,借問別來太瘦生』之句,子與生字,初不當輕重。」

《該聞錄》云:「唐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云: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家山何處在?煙波江上使人愁。

李太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欲擬之較勝負,乃作《金陵登鳳凰台》詩。」苕溪漁隱曰:「太白《登鳳凰台詩》云: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國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潘子真《詩話》云:「陸賈《新語》曰:『邪臣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也。』太白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蓋用此語。」

《西清詩話》云:「蘄州黃梅縣峰頂寺,在水中央,環伏萬山,人跡所罕到。曾阜為令時,因事登其上,見樑間一粉版,塵暗粉落,拂滌視之,乃謫仙詩,云:『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世間傳楊大年幼時詩,非也。」

洪駒父《詩話》云:「世謂杜集中贈太白詩最多,而李集初無一篇與杜者。案段成式《酉陽雜俎》云:『《李集》有《堯祠贈杜補闕》者,老杜也,其詩曰:〔我覺秋興逸,誰言秋氣悲,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相宜。雲歸碧海少,雁度青天遲。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不獨飯顆山之句也。』」

《隱居詩話》云:「世言韓愈、白居易無往來之詩,非也。退之《招樂天詩》云:『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又《送靈師詩》云:『開忠二州牧,詩賦時多傳,失職不把筆,珠璣為誰編。』是時韋處厚守開州,白居易守忠州也。又有『放朝曾不報,半夜蹋泥歸』之句,樂天和曰:『仍聞放朝夜,誤出到街頭。』樂天有《寄退之詩》曰:『近來韓閣老,疏我我先知,量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

洪駒父《詩話》云:「《新唐書‧嚴武傳》云:『武在蜀放肆,房管以故宰相為部內刺史,武踞慢不為禮;最厚杜甫,然欲殺甫數矣。李白作《蜀道難》,乃為房與杜危之矣。』《新唐書》據范攄《雲溪友議》言之耳。案《唐書》、《摭言》載李白始自西蜀至京,道未甚振,因以所業贄謁賀知章,知章覽《蜀道難》一篇,曰:『子謫仙人也。』案白本傳:『天竇初,因吳筠被召,亦至長安,時往見賀知章。』則與嚴武帥蜀歲月懸遠。嘗見《李集》一本於《蜀道難》題下注:『諷章仇兼瓊也。』考其年月近之矣。謂危房、杜者非也。《新唐書》第弗深考耳。」

沈存中《筆談》云:「前史稱嚴武為劍南節度,不法,李白為作《蜀道難》。案孟棨所記:『白初至京師,賀知章聞名,首詣之,白出《蜀道難》。』時乃天寶初也。嚴武為劍南,乃在至德已後肅宗時,年代甚遠,蓋小說所記,率多舛誤。」苕溪漁隱曰:「二說辨證李白《蜀道難》非謂嚴武作,明白如此,則《新唐史》抵牾無疑。」

苕溪漁隱曰:「老杜《寄李十二白》詩云:『詩成泣鬼神。』元和中范傳正志白墓云:『賀公知章吟公《烏棲曲》云:此詩可以哭鬼神矣。』李德裕《述夢詩》云:『荷靜蓬池膾,冰寒郢水醪。』唐學士初夏上賜食,悉是蓬萊池魚膾,夏至頒冰及酒,以酒味濃,和冰而飲,禁中有郢酒坊。古人作詩,類皆摭實,豈若今人憑空造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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