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惺集/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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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十六 鍾惺集
卷二十七
卷二十八 

卷二十七·傳[编辑]

李少翁傳[编辑]

李少翁者,名蒔,字德春,豫章人。居漢川,徙居應城。始自號少溪,年六十,老矣,人敬而翁之,呼之少翁。翁家世受醫,精脈法,冥思暗解,出授受之外。其人沈墨長者,入門無流視,無媟言。未嘗預問病者病,第令伸臂出示,手指一箸腕上,形神忽往。久之,指離於腕,徐以一二語發病者隱結,無不汗下吐服。少焉投藥,猶掇之耳。余嘗謂翁診脈甚苦,而投藥甚快。

余始不甚識翁,屬余季弟婦病風眩,狀類屍蹶,舉家喧言瞑矣。翁至,視其脈,治也,進一匕而蘇。期以逾月,法當病如前,再進匕乃絕。已而果然。余始奇其言,神其術。余後數構奇疾,法當死,翁數起之。其它圭刀入口,無不隨手應者。

余一日遊京山,飲友人王稚恭兄弟宅中。飲從容,言李翁國醫也,長者,醫藥已其病之狀若何,語頗悉。而稚恭尊君,心計警敏人也,顧諸郎:「識之,身寧無旦暮緩急邪?」屬歲逼除,余遣一童子持糒醪餉問翁。至則聞兩健騎從京山疾馳來,夜半迫翁去矣。余心動,得無如向者稚恭尊君言乎?已而果聞稚恭母暴病,更數醫不愈,翁立起之。無何,其友譚有秩內得綿疾,翁起如之,以是益神翁醫。於是,稚恭輩競為詩歌投之。翁得余輩墨池殘沈,如獲重糈。

所至人爭家之,念緩急可立應。而翁赴人之急甚於己,百里外中夜叩門,不以家累為解,不以風雨寒暑為辭。翁亦年六十,未有子男,期以此陰行善,導迎善氣。會歲兩大祲,疫鬼白晝攫人於市。翁煮藥如池,積片成塚,全活莫知主名,安問糈!而貴家亦不惜解金為壽,所入沿手盡。

翁雖沈墨長者,饒酒德,多而不亂。酒後曼聲度曲,鼻息與喉囀相發,作音絕類老弋陽伎,意態婆娑,坐客絕倒。翁性不忤物,不愧人以所不能,不傲人以所不知。醫負絕技者,最不利其曹偶,秦越人以此得不良死,而獨能安。翁足跡半朱門,不傳一溢言,對主人未嘗暴僮僕之過。所遊病者家,酒法食單,豐約佳惡之數,不掛齒牙。其為長者如此。

鍾子曰:余還觀李翁,非醫者也,殆幾乎道者也。余每見醫者坐而說理,口如懸河;考其實,如捉影,其神躁也。今世坐談者類是。翁為人診脈,精神與病者往來,一之至也。與人處,使人意消,偶俱無猜。豈所謂不言而飲人以和、目擊道存者邪?余有以知李翁幾乎道者也,非醫者也。

白雲先生傳[编辑]

林古度曰:白雲先生陳昂者,字雲仲,福建莆田黃石街人也。所居所至,人皆不知其何許人。自隱於詩,性命以之,獨與馬公子用昭善,先生詩所謂「自天亡我友」者,即其人也。

其後莆田中倭,城且破。先生領妻子奔豫章,織草屨為日。不給,繼之以卜。泛彭蠡,憩匡廬山,觀陶令之跡,皆有詩。已入楚,由江陵入蜀,附僧舟傭爨以往,至亦輒傭於僧,遂遍歷三峽、劍門之勝,登峨眉焉。所傭僧輒死。反自蜀,寓江陵、松滋、公安、巴陵諸處。至金陵,姚太守稍客之,給居食。久之,姚太守亦死,無所依,仍賣卜秦淮,或自榜片紙於扉,為人傭作詩文。其巷中人有小小慶吊,持百錢斗米與之,輒隨所求以應。無則又賣卜,或雜以織屨。

而林古度與其兄楙者,閩人,林孝廉初文子,寓居金陵者也。一日兄弟過其門,見所榜片紙於扉者,色有異,突入其室,問知為莆田人。頗述其平生。一扉之內,席床缶灶,敗紙退筆,錯處其中。檢其詩誦之。是時古度雖年少,頗曉其大意,稱之。每稱其一詩,輒反面向壁,流涕悲咽,至於失聲。其後每過門,輒袖餅餌食之,輒喜,復出其詩,泣如前。

居數年,竟窮以死。其子倉皇出覓棺衣,舁之中野。古度兄弟急走索其集,無所得,得先生手書五言今體一帙。五言今體者,五言律、排律也。其詩予莫能名。其自序略云:「昂壯夫時,尤嗜五言。第家貧無多古書,得王右丞即誦讀右丞,得杜工部即誦讀工部。閑取其所中規中矩者,時或一周旋之,又時或一折旋之。含筆腐毫,研精殫思。」今觀其五言律七百首,則先生所學所得,實錄實際,盡此數言矣。其云末一卷為排律,亦不存。蓋謝生兆申云:「先生有集十六卷,在江浦族人家。」或亦有據。今刻其存者,以次購之。

論曰:明自有詩,而二三君子者自有其明詩,何隘也!畫地為限,不得入。自縉紳士夫,詩的的有本末者,非其所交遊品目,不使得見於世者多矣,況老賤晦辱之尤如陳昂者乎?近有徐渭、宋登春,皆以窮而顯晦於詩,詩皆遜昂,然未有如昂之窮者也。予嘗默思:公織屨賣卜、傭爨傭書時,胸中皆作何想?其視世人紛紛藉藉過乎其前者,眼中皆以為何物?求其意象所在而不得。吾友張慎言曰:「自今入市門,見賣菜傭,皆宜物色之,恐有如白雲先生其人者。」甚矣,有激乎其言之也!

官古愚先生傳[编辑]

官古愚先生者,楚之文行君子也。始名惟德,更名如皋,字直卿,黃岡人。先生終諸生,以伯子今戶科給事中應震任濰令考最,贈文林郎,故又稱贈文林郎官古愚先生。父福,福父永富,永富父政,政父清,清父守忠。守忠數世上,有避兵由鄱陽徙黃岡烏林者,乃為黃岡人。母王孺人,夢麟入懷而生,因以字之。

生慧篤,姿神端遠。稍長,厲志絕人,為文有氣,里師避之。然益攻苦,夏簟於松下,冬則甕置絮加足焉。曰:「以吾從眾,讀書進取,何必是?但吾以自煉,使其骨可用。」

年二十九,始補諸生。丙子、己卯試,兩見格。然直指讀其文而賞之,悲其遇。後屢試皆高等,然卒不第,終自以為學不力。教授里中為養。出其門輒為名士、舉進士、孝廉及廩於庠者,分國中為官氏弟子矣。

甲午,伯子舉其鄉第三人,先生始不得自歉其學之不至。將老焉,稍與其同輩匿於文酒間。手唐人詩擬之,然自出心眼。疾革,猶作《重陽》詩,及「信則人任焉」制義,其胸中如此。

有孝友至性。所受諸生月奉,備極甘溫,視寢膳無時,安節乃已。母疾,時伯子方患疹,舍之侍母疾,走望請代。居喪,孺子泣;慕終其身。事繼母如之。尤愛季弟,同居四十年。季弟子孝廉受室,將析箸,泣數日,曰:「吾乃生分。」然愛益篤。孝廉幼清能文,教如己子。曰:「弟侄,一身耳。且老人之性,無不愛其少子若孫者。吾愛其所愛,而代為之所,亦以安吾親。」族子或以歲儉自鬻,出金贖之,贖者凡四人。三黨存沒待命者,一一為計,必信必周,不敢以口惠誑人。束發讀書,不能有所酬,心雖安之,而嘗隱然有憂天下之心。負經世方略,雅不欲出位,有所見其不平;而時托於家人語,以稍泄其微旨。

戊戌,伯子舉進士,觀政大司馬。移書問:大司馬何政?若何所觀?所觀何得?若虜、若倭、若緬甸、若瑤、若苗,兵食充詘,將士惰整,要害阨塞,俱若何?必責對。轉餉遼東,歸問遼事如前。曰:「身到處不放過。他日當事不出此。」授宛令,手揭《會典》律令予東鮮,曰:「祖宗道法,當官謀斷,具是矣。女曹平日有才,臨事有識,然掌故不習,則疑畏生,每不能使其才與識之必伸為國家用。夫思而不學,非獨儒生,作官亦有之,不讀《會典》諸書者是也。」伯子退食,問其科條功課,以為喜慍。又言:「宛,孔道,飾廚傳媚客,若誠恥之。然古者峙暐肅遽,賓至如歸,皆必節愛之主與廉慎吏所為,亦未有必忘賓旅而後為節愛廉慎者。凡舉事依於誠恕,乃可久大,勿立異為名。」伯子拜受教。

居宛數月,病。伯子不視事,猶促之出。先一月,召季弟往治木江陵。木至之日,則屬纊之日也。從容取筆,書「震也當事,雲也作人,『耐煩』二字謹識之」。雲,其仲子也。又言某某有德於吾父母,吾未及報,必勿忘。遂瞑。卒數年而贈文林郎。又數年,而伯子拜戶科給事中。仲子及孫輩多以文行世其家者。

先生負峻節獨行,而於世無校。所僦居火,或謂公盍聞諸官,公笑而不應。豪侵其配程孺人墓田,倍予直以厭之。其為長者皆此類。料事成敗不失,而不自幸其中以為功。面折人過,出於實心,無已甚,使人嚴而不怨。久之,人人各自以為官先生愛我,傷其前事而改德焉。至今思之,稱曰官古愚先生。

鍾子曰:予幼誦伯子應舉文,以為有豪傑之氣。予成進士,後東鮮一紀,居都比鄰,是時為庚戌、辛亥間。予誠不識其意所在,然淵靜坦然,望而知其端人也。及癸丑再入都,東鮮有所論事,中微制大,使人壯而敬之。對人淵靜坦然如故。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意,中心達於面目;又使人欲稱其言之美而不忍發口。然世未有不如此而能為端人者也。今惜不得起先生而見之。睹先生誡子數事,皆有本末,從學問孝友中出,東鮮用之安能盡?嗟乎!父兄之教子弟,但以舉進士、作高官為《大學》「止至善」事,朝廷安得力臣而用之?然予察先生誡子之意,似見其向所攻苦自煉者,決不但以舉進士、作高官為「止至善」事也。吾所謂先生厲誌絕人者以此。

蔡先生傳[编辑]

蔡先生者,福建泉州府同安縣之浯嶼人也。諱霽,字用明,以字行。更字晦仲,號見南先生。其為同安人,蓋二十餘傳矣。始自唐季徙,多獨行者。曾大父彝舒,為永春縣椽史,佐法平。有法如是,而令牽於他請,欲上下其文者,公度爭之不能得,曰:「豈以我為重去此,效齊虜偽臥養名乎?」徑投筆歸。令感其誠,慰止之:「椽史所持是也,何渠歸?請如椽史旨。」世猶知庶人在官,有能用去就存法者,自公始。大父環碧,以學行為諸生祭酒,應貢不仕,年九十有二終。父秀鍾,事親孝,有子四人,公其次也。

生而端慧,進止如成人。大父授之經,退務剌其大義。十七,母陳卒,慟感親疏。奉兄嫂,撫弟妹,各有情理。而家貧,父仍自食永春椽史,世其德。蓋永春吏舍一席地,人比昔人太學末坐矣。公內自念:「吾父雖安此,然趙景真聞父叱牛聲而泣,豈必其父之不安於耕乎?致身顯親,子職耳。」遂慨然欲以經術自奮,家居常帶經而鋤。

久之,配陳安人來歸。歸有婦德,勸公隨父之永春:「安有子處而父出者?男子四方,父誌也,矧父之所在,其子焉往?」遂從入永春。授童子經,取月奉自給。歲暮,以奉易穀,具舟歸。適大祲,有港禁。父攜公請於令,令試而奇之,曰:「昔何仲默幼為郡守施公所知,以其父長者為亭長故。吾識不及施公,而若有子不減仲默,勿以俗學沒之。」具束修,令學於郡孝廉傅君所。而公內兄陳堯俞者,名能古學,相與居,業益精。

乙亥,出就試,邑令首拔之,補諸生,有聲實。舉己卯鄉試。故事,士舉於鄉者,親朋率望腹焉,以孝廉得請謁有司居間故也。公恥為居間,而其任為親朋所望者,不敢以一身廉儉為解。歲遊學,十九在外,配陳安人以紡木綿佐食。是時伯子復一,年十二矣。依紡車下,伏而誦《史記》,伊吾汩汩從車聲燈影中出。公歸,聞之而喜可知也。

丙戌,上春官不第。念父老且病,思乞一教職為養。夜被酒心動,夢如身在絰者,驚慟馳歸。父果病。病良已,己丑,始得補玉田縣教諭。抵延津,父訃至,一痛幾絕。復除補閩之長泰諭。凡孝廉為此職者,得題其銜曰「署」,明其非守官也,外資其祿而心厭薄之。公曰:「否,有祿即官也,何署為?且署獨不得有所事事乎?」其立教依經行,而以寬栗劑之。每出私錢具食講藝,所拔識多顯者。郡庠有某生,為怨家所中。公素不識,廉其誣,為督學使者白之。某生持進謝,辭遣之。

甲午,聘同考試湖廣,所得士為今光祿少卿朱君光祚、工曹郎馬君天錦、大參張君之厚、戶曹郎楊君世勳、侍御周君師旦(先後為名碩)、孝廉楊君繼哲、王君德純、史君繼勳,凡八人,進士者五人焉。

乙未,遷蜀之樂至令。樂至在蜀西北萬山中,去閩萬里。是年,伯子舉進士,年始二十。公忽忽不欲往,雅不敢以子貴薄遠官不為。念始者欲用經術自奮,祿不逮養,庶幾要一命於逝者,遂單車之官。而陳安人用紡佐家食,大率如孝廉遊學時,至老死不知吏人婦之榮且潤也。

至則道茀不可行,候不在疆;入署,幾塵厚而突黔薄也。公曰:「令起措大,堪此易耳。邑荒土瘠,令之責也。奈何乎為令?」會有采木之役,木所產在夷僰箐峭中,人獸跡絕。官給鏹募民役,懸格啖之耳。約事竣而給之,所以給之端不可詰。民先出錢,所給多不能讎其直。桀黠者多相規卸免,後先相壓,單樸者始承其末,流官竟不得其要領。公下車,卒出不意,征父老數輩,人給筆劄,令疏注堪應募者姓名,各以所臆疾書,勿移時,勿交語,勿易辭。書已,即收之。為之稽糧冊,以知其賦之高下;證甲牌,以驗其廛之多寡。然後榜示占役者於門。丁弱賦強,則出金助往募者。屨不任者,始得自訴。汰其實者,而扶其誣報及妄求免者。乃更為立補助之條,定番休之規,信給發之約,用大義諭遣之,民始勸往矣。木分三運,以十之六為及格,公以滿十報,人服其幹。采木罷,尋有旱疫之眚,多方勤撫之。然於豪猾無所錯貸,犯科者壹以三尺始終之。有當論訊而扶服請贖者,公笑曰:「若平日奸富厚藏,將用其餘為贖地,故放意為非,吾特與杖,困魚辱馬,顯示平民,使知其神不靈而其身不威者,獨恃此耳。」

邑故無制科,渫惡民入貲為台司椽史,意有所仗,視邑令猶屬耳。每謁令,令延坐降語,報之長刺。公不為禮。人謂公先世作椽史,能以法振令之弱。公今作令,又以禮抑椽史之強。易地皆然,其理氣不可奪一也。郡司李行部者,厲氣如直指,公故不習為媚。會公所部監司缺,安綿兵備使者來署,望公意氣,用餉為名,檄責「縣額餉金未輸者數歲,庫有無礙金乎?姑取數百來。」公大驚:「歲輸,取庫符歸報,安得數歲?且金何名為無礙乎?必加諸民,令不敢知。」使者氣塞,止不檄。然不能無失望。司李不得志於公,及前諸椽史不見禮者,依倚中之。會公捕盜獄未竟,捕一庫子侵匿者。其人亡走,而公係質其帑。猾二人,醪食盜及所捕庫子,資之冤訟御史臺。御史知樂至令無害,悉杖係訟者,事亦白,而公以病乞休矣。主爵者竟用入賀使者語,徙淮府審理。東下瞿塘,淫預如袱,舟蕩不可止,取石代裝,舟子歎焉。

是歲為庚子,伯子以使事歸,而仲子復心,亦能讀公書。兄弟師友,攜幼而入,相見悲喜。陳安人迎勞公曰:「自今始得稱廉吏妻也。」促伯子還朝。辛丑,伯子再請急歸侍。明年,公與陳安人相繼卒。陳安人者,即堯俞女弟也,幼資父兄,長宜室家,稱善配云。

公仁心至性,不言而躬行。所欲為於父母者,屈於位,然未嘗一念忘孝;所欲為於昆弟者,屈於財,然未嘗一念忘友;所欲為於民者,屈於地、於時,然未嘗一念忘仁。精誠所至,雖父母、昆弟、百姓,皆知其欲為,而有所屈也。伯子郎秩滿,得封如其官矣。公淒然不樂,曰:「此吾一生勉為學,勉為官,不得之親者。」自為孝廉至宦歸,二十餘年,僦屋而居,瘠田十餘畝,義不以貧告人。與人處,廣情而約義,勇於施而怯於取。其移病歸也,方有征播之役,部署如初政。臨行,猶奏記督學使者,廣試額,跼學行,而恥以吏治見短。所至科條可法,然不為名。將解邑時,有賕無主名者二百金,不以汙歸橐,亦不以聞上,籍置之而已。伯子借得郵符,為公歸途計,匣之不用。平生惇行,雅不欲以文名時,取達意,傳以古法。詩具清骨,有「隱几吾忘我,敲門人話僧。荒城今古道,大塊往來身」、「看花到處常為客,見月何時不憶人」、「春花冬雪傷離盡,楚水越山論舊新」、「階庭自愛吾形影,燈火相親汝弟兄」等句。

伯子少惺二歲,才德命世,年未四十為方伯。其人嚴冷深情,事事有法。交惺十年,愛若兄弟。而惺常不敢以肩事之禮見,內省亦不識其故。生不及登堂拜先生,其言行大略,見伯子,常思而得之。

鍾子曰:所謂伯子者,即惺之友蔡敬夫是也。揆之人情,豈能無以敬夫故傳先生乎哉?然惺為蔡先生傳,亦傳其為蔡先生者而已。史遷之傳馮唐也,曰唐子遂,「亦奇士,與予善。」唐自可傳耳,豈必為遂?然不如此,其言不信。惺之為蔡先生傳也,亦然。

張母小傳[编辑]

張母某孺人者,海虞張太學商甫祖母也。為少參某公女,生而溫惠,自其在室時已具丈夫之識。少參宦遊四方,於吏事物情,有所內不得於心而外不能決之友者,偶以試孺人,孺人臆對口畫,其初終當否,輒不爽。少參為之心開,胸中無留物,恨其不男子也。

無何,少參與其配相繼沒。故事,卒官者,其家人憧憧一室中,往來惟篋笥管籥是問。孺人以一女兒,擗踴之餘,視其周身周衣事,誠信無悔。自此至於歸,皆寄兄嫂息中矣。

既適淳齋公,值簪紱累葉後,子姓家眾,稍習於奓。孺人入門,思有以易之。謂古仕宦家工於善後者,使其家意願耆欲與凡人齊,乃為可久。今其志已汰,習而成性,不可爭也,請以身先之。乃去其故飾,椎布而前,數見不鮮。家人見新婦貴家女,簡易如是,奓者慚服,改心從焉。

事翁嫗,備思媚之誼。處先後宛若間,任必取重,受必取輕。門內門外,魚菽祭養,淳齋公不知,以此得一意於學。既析箸,得專家政,勤約如故。操一切會計出入,目之所過,捷於楮籍;心之所識,精於握算。臧獲受成事而已,無能有所上下為奸利。然亦不純用擿發,曰:「用其力,不盡其情。」

教其子,即商甫之父也,威慈相御而行。學有聲實,凡七試不第,以毀隕。孺人見晚暮哀樂情事,卒卒不免憂生之感,從事淨業。蓋其喜為焚修,好施予,自其天性,至此彌篤。然驟失壯子,以孫為命,外訌內怵,終亦不能願息,暇則燈缽歸依而已。性沈靜,然一啟口,足為家誡。嘗語諸孫婦:「吾處先後宛若間,三十年如一日者,無他,惟是交見其常情,而不入溢言。涉世之道不出此。」其語不煩而確,率此類。

今年七十,神明不衰,它無所須,惟不能忘情於立言者。曰:「匪以為名,庶幾言之有文,使後世子孫識其大者,聿修克念,以保世而已。」斯其意可念也,傳而畀藏其家。

鍾子曰:予讀李令伯事悲之,為其為祖母也。令伯乞身於君,而張子乞言於友,志略同耳。然令伯祖母九十矣;更二十年,張子濯鱗奮翼,於以代其父為尊養者,豈有既乎?張子者,商甫也,名國彝,今為吳中佳士云。

(沈刻《隱秀軒集》文宿集止此)

家傳[编辑]

不孝惺生不及見大父,甫出母腹,即養於伯父一府君裕齋公、伯母陳宜人,即惺今所為之後者也。府君之生也,先於本生父二府君魯庵公二十歲,及見曾大父,即陳宜人猶及事曾大母,以故大父以上凡先世教家孝謹及治生艱難事,府君一一目見而口誦之。惺生數歲,府君抱著膝上,舐其吻,談大父時事,惺俯而聽之。語次相視,笑泣在面。至嗣父及母陳宜人、本生父及母馮宜人事,則惺之生較諸弟差長,聞見最早、最真。惺自念老矣,生、嗣父母三十年中俱沒,有弟四人先後亡其三,亦曾執筆為他人作誌傳,而祖父遺行確然不愧古人者無述焉,此罪人也。自閩歸,居生父憂。凡事屬大父以上,取諸嗣父所口授者;生、嗣父母事,則惺自以所聞見筆之於書。雖不必傳,亦不敢不述。要以言其所有,不言其所無;言其所知,不言其所不知。非惟不敢誣祖父,亦不敢欺子孫。下及亡弟愫、恮、悌、亡男肆夏者,則先予死者也,非後死者莫為之述也。且傳何以名《家傳》也?家者,無不及之義也。

高祖諱協祚,姓鍾氏。生正統壬戌。始繇江西吉安府永豐縣徙楚景陵縣皂市。卒正德癸酉,葬市西蘇家山。妣羅氏,先卒,葬永豐縣東湖。

曾祖諱弘仲,別號樸齋。生成化戊戌,卒嘉靖己酉。淳古長者,足不入郡邑、目不見官吏者終其身。妣姚氏,本縣人。生壬寅。訓子孫嚴明,有過,長跪受杖。酒漿脯蔬,家猶傳其法。卒嘉靖乙卯,合葬市東趙家山。李方伯五華先生,與大父善,為孝廉時,計偕有日矣,僉其主而後行,蓋嘉靖己酉歲之冬也。

祖諱山,別號南鎮。生嘉靖乙丑。曾祖性樸訥,祖獨強直警爽,膽識過人,然要歸於質行。嘗寒夜父子燒榾柮,擁膝相對。曾祖不言,以箸畫灰,忽忽如失。祖請其故,曾祖以箸指屋楹曰:「此恐非若有,吾以窘故,質諸族之富者矣。」祖跽曰:「此兒罪也,大人勿憂,請還之。」始苦身出行賈,逾年,贖其質劑而還。徐拓舍傍地,構宅買田,有中人產矣。

常以孝義廉恥為鄉里先。人有過,召而數之,熱心冷面,積而流出,如可承攬。其人外若不堪,中實諒其誠,無怨者。里之子弟有不若於父兄及僕衡主命者,常卒步至其家,登堂上,立其父兄及主人於傍,召犯者出,袒而杖之:「若小人何敢如此?若父兄若主能驕汝,乃公不汝驕也,且置汝於理。」其人叩頭服罪,多改心者。喜人治生,見市兒陸博擊球諸戲,輒取其具而摧燒之。年未四十,里中已憚服若大父行矣。

市錯四邑,雜民所居,渫惡民或相扇引,藏露作奸。荊西兵備觀察莆田鄭公患之(公諱汝舟),欲擇一幕官鎮焉。念小吏易與奸,法盜,盜反生擾,廉得祖立身居鄉狀,乃古之賢有護者也,一日檄召至。相見,祖不知所為,乃引卮酒勸之:「極知若長者,宜飲於鄉,然吾有未了事,非若無可與共功者。強飲此酒,吾有以累若。凡若所為卑體勞形,為吾屈耳。」祖再拜。公笑曰:「若正患行不去耳,吾知所以為若地矣。」乃手書檄一道,樸二具,曰:「驁者以此從事。」署為團長。乃拜受命。歸,謝絕親知蔬果之饋及一切茶酒聚會,申明保甲稽坐之法。然其要在引農商工技,使歸本業,終日奔命於生計,而不遑及其他。

有兩惡少年,以博爭道致恨,訴求決者。祖不問其曲直,曰:「汝曹獨無所操業乎?」縶而係諸大凳之兩頭,曰:「吾有冗務,忍就此二日,為若決之。」飲食皆不離凳,每大小便,一人欲出,則兩人共擎其凳以如廁,槃散牽率,見者皆笑。居一日有半,兩人面目相視,覺出入起居甚無謂,亦皆笑。祖徐出語兩人:「吾今日有閑矣,有所欲言事乎?」皆曰:「無有。」「恨如前乎?」曰:「不敢。」「欲放去乎?」曰:「誠如長者言。」乃解而遣之。歸,各悔而力事家人生產,皆致饒。惺為童子時,其一人之子年七十餘矣,抱布貿予門,為予言其事云。

鄭公出行部過市,祖郊迎,公出輿揖之起:「若步不能及舁人,勿傍輿行。然吾有事語若。」呼舁人曰:「吾欲與團長言,若勿以疾步窘之,且亂其語。」有所陳地方便計,繇輿入署,即檄行之。一日,密授祖牒,司某所大猾奸利事,刻日為限。祖案驗久無狀,故不報。公過市,倚輿問祖前事,祖正色起對:「不敢以影響溢言,傷上台覆盆之照。」公亦先得其情,因大笑,以手代樸,拊其式作閩語曰:「隻少這個,隻少這個。」蓋戲之也。即收牒已其事。徐語祖:「若陰德,宜有後。」(天啟二年,去公將八十年,惺以督學閩中,考公行事政績,具載郡誌《名宦紀》,檄祀鄉賢。其孫楚勳,惺試貢生第一)

公嘗庭語諸屬吏:「吾比監兩郡,所見賢者獨孝感典史某、皂市民鍾某耳。」少宰余公,應城人也,嘗謁鄭公,曰:「自皂市有團長後,吾邑無牛盜矣。」祖屢以親老請辭役,鄭公不許,然教養方略有次第矣。公遷去,其繼者關中張公(公諱煉),始聽其辭而禮遣之,顏祖之門曰「尚義」,賜以冠帶。固辭。

無何,曾祖沒,祖母姚亦瞽。細大之務,請而後行。嘗病髒結,便不得下,苦甚。祖以手導之,始利,糞血雜至,以一小木盎手滌之,日以為常。及沒,用其盎以頮面嗽齒,哀至,則輟盥而哭。如是者二十餘年,終其世。

姊適楊門者,性特懻,小失詞色,輒歸而戟手詈。祖司其語有間,緩辭引罪。姊詈畢,不答直去。次日必具榼,因族長跪其庭。姊故不為禮,族長諭之出。出乃拜,怒霽而後起。時祖年已六十餘,即楊氏子孫亦以為不堪。或謂:「翁亦老矣,何至是?」祖泣:「吾止姊弟二人,以姊為兄為母,正以年皆老,無幾相見。有如姊恚不解,斷往來,吾其如姊何?」人謂祖鐵膝頻為姊屈,暴者化之。

平生不喜見貴人,獨與封君李公南台為布衣交。封君者,方伯父也。朝相過,或暮歸,祖往亦如之。方伯課子嚴,即長公本寧先生,夙慧早達,不免與杖,惟祖能釋之。嘉靖甲子,本寧舉於鄉之歲也。明日登舟赴省試矣,偶以小嬉,方伯怒,夜抽園籬笞之。祖往曰:「吉行也,曷免而厲諸?」乃令謝而去。祖沒歲餘,本寧繇詞林外補,歸里,方伯引而吊,指靈床令亟拜:「是曾免汝笞者。」拜已,方伯北向揖,呼:「南翁,吾兒歸拜爾在此!」聲淚俱下,酸感而罷。(著此存先進之厚)

卒萬曆癸酉。乙亥,葬市西蘇家山。方伯又僉其主,蓋兩世矣。

祖雖勤儉,耕商作業,然意度落落然常出於其外。不甚讀書,書法尺牘,疏樸可觀。臒而長,音吐朗然,所至驚坐。嘗經商遠歸,囊可數百金,偶陳諸案而笥之。嗣父裕齋公,祖長男也,年數歲,過而斂步久之,顧眄而去。祖怒,呼之還:「若知愛此乎?男子生何憂無錢?苟能勵志作人,此陳陳者糞土也,何屬目為?」

愛從弟鎬,不啻同生。鎬病且死,屏妻子,以百金屬祖:子母起息,為身後妻子地,然勿令之知。待其子長,窘而後與之。祖愕然有難色,鎬以頭搏床:「弟能信兄,兄不自信乎?」祖扶起:「弟良食,若封識此物,詳署年月色數,請受弟命。起息則多端,凡中人不可頓忘遠嫌一念。」鎬謝如祖言。及其子長能立,泣而以原封與之,紙墨如故。

性坦而不知妒。年六十有九,無孫。族有多孫而誇者,祖每過其家,必呼其孫出,曲踴距躍為笑樂,快得祖一愧憤。祖歸,惟有欣歎而已。再往,必袖梨栗,誘其孫為戲。

女京山王中丞又池公。中丞年二十六成進士,為海鹽令。請諸前輩所以為令者,多以善事上官應之。請於祖,祖曰:「吾齊民,真心利物,猶能隨緣作好事。子為進士,宰一邑,審時度地,何事不可為?安能為子畫定而往?」中丞終身心藏其語,每為惺誦之。

每夜課生父讀,必取竹頭灑削為挑燈杖,夜分不寐。應城陳文學玉沙先生者,塾師也,語祖:「何苦為此?」祖愴然曰:「人在世,以覺為生,寐則疑於死。老人來日苦短,奈何以寸刻餘生同於死境?」其識議往往如此。

妣徐氏,生子一理,即惺嗣父。初以惺官行人司行人,贈如其官,後誥贈奉政大夫南京禮部祠祭司郎中。繼高氏,生子一貫,惺本生父也。以歲貢授常州府武進縣儒學訓導,致仕,誥封如前官,皆以惺覃恩云。繼何氏、趙氏。

長孫鍾惺曰:惺次大父行事,可以觀世焉。鄭觀察之知人,李方伯之篤舊,皆世所謂大人君子,無足異者。乃若杖人之子弟奴僕,而其家安之;兩少年之縶於凳而不逸,其子不諱,舉以語惺;鎬公屏妻子陰付百金。嗚呼,彼何世之人哉!

嗣父一府君裕齋公,諱一理,大父長子也。生嘉靖庚寅。負仁孝至性,而出之柔慎,不為矯矯之跡。大父嘗語人:「吾性寡寬緩,不能以聲色徇人。雖心本無他,幸免尤怨,然涉世之道安詳簡要,物我俱得,仁暴相安者,吾長男也。」大父嘗怒笞人,府君從傍去衣按其首,大父徐察其意甚悲,色甚和,擲杖而罷。

年八歲,母徐卒,育於祖母姚,至二十六歲。繼母高亦愛其馴,善待之。無何,高以產生父魯庵公病卒於蓐,生父生始十三日。是時陳宜人亦來歸矣,相對泣:「敻敻踽踽二十年始有一弟,望之甚奢,何數奇如此?」朝則抱以適鄰媼之門,乞乳之殘瀝;夜則手付陳宜人,視其燥濕啼笑。生父不知其無母,大父不知其有無母之子也。

生父數歲,繼母何虐之。府君獨自傷,語陳宜人:「吾誌行不足以庇弟。吾與若非厚集其誠,自處無過,不能有所感動。」乃相與謹身愉色,凡所喜者迎之,所忌者必為之諱。陰為生父衣食地,而口不言。久之,何亦知府君夫婦善信人也,時一聽其言。生父每受窘,泣而陽責之,曰:「若已有知,學子賓賓,豈猶十三日兒乎?」聞者亦憐之。

生父年二十,補諸生,馮宜人來歸。繼母趙虐不如何,而多忌輕聽。嘗以小女子讒戲積怒,請於大父,必出馮宜人而後已。操棰闖門,將攻之。馮宜人惟閉門泣。府君知不可爭,為權辭請於大父:「是其家強宗,加其女以不可受,恐生他端,為清門累。」陳宜人尋聲遙呼曰:「不如所言,新婦本無罪。且鍾氏宗祊是係,不可動。必不得已,請與同命。」趙氣奪,大父亦察其無謂,笑語府君:「長婦素慈,今健如此!」引趙衣去。

課生父及惺,望其成,朝不及夕,然雅不欲使塾師以一笞一詈加之。生父出就外傅,夜必與同寢,枕之臂,授以前後所當誦書,使其上口。明晨步送之入館,見塾師覆之無失而後歸。陳宜人具飯糒以待。課惺亦如之。

府君幼習制舉業,曉其大意,言必稱王、錢、唐、瞿之文。嘗語惺:「諸公文機勢相生,章法不亂,如觀水然,前際後際,不相逾越。」惺為文知從先輩入,實府君啟之。惺自館歸,必教以《通鑒》《語錄》《國朝憲章錄》等書。一日問惺:「人臣何以有忠良之別?」惺自以所知對曰:「鍾同、廖莊是忠臣,劉健、謝遷、李東陽是良臣。」府君奇其對:「此唐魏徵語,若安從聞之?」因為惺說一過。

惺十三四歲,私誦《左》《國》《史記》《漢書》《文選》。府君喜曰:「兒知古學矣。」聘儒先博雅者為惺通其句讀音釋,語生父:「此子終當以文行名世,吾老或不及見,吾弟必食其實。」

生父課惺頗嚴,馮宜人亦不為姑息之愛。府君語生父:「此子敏篤,志強體弱,一切用庸惰人待之,懼其志阻。志阻則氣反,氣反則竅逆,竅逆則其材枉而不伸,且虞生疾。吾嘗讀《素問》《內經》悟此理,俗師不知也。」一日,生父督惺過急,偶病悸。府君夜引陳宜人叩閣呼生父:「吾與弟言此子何如,而令至是?人苦不知足,不記吾家二十年前門祚乎?」生父及馮宜人巽謝乃已。次日,買諸陸博圍棋具,令善其術者教惺使戲:「兒勉為此一年,吾更有以教汝。」生父母患之,府君曰:「弟勿憂,用我法非但已病,試觀一年後兒讀書作文何如,而始信吾言。」明年病已,文日通利。生父怪問其故,曰:「此教佳子弟法也。」

煦煦近人,惟恐傷之。然不喜見市儈及輿皂,曰:「吾惡其臭衣帽之氣熏人。」所居近市,不甚親衡量,恒率家人力耕自給,默自遠於商賈之業。里有爭者,聞且見必譬解之。一訟於官,則避不問。人亦不敢引為驗。曰:「寧爭不勝,何至以訟牒汙長者姓名?」

好潔成性。日浴無算,不以夏興冬廢,水聲香影,交於簾戶。竟以多浴致痹。如廁所用淨紙,必裁令方整。田畜疏記,必用紙完好者,護以青殼,牙光可鑒,朱絲界之,而後加書。人笑其迂而勞,然性之所安,不能易也。客來過者,窺窗見其衣履微垢,輒走入內,搖手命童子辭以他出。所過人家,座有塵,默然引去。喜為醫,人有病,雖糞穢中,請必往,親為進匕,全活者甚多。年六十病痹,潔如故。

越二年,惺補諸生,娶婦黃。明年,生子肆夏。府君笑曰:「不意孑然之身,二十年中,子孫繞膝如此,吾病亦身輕矣。」越二年,失明。明年乙未,病卒,年六十有六。語生父及惺曰:「吾至此已過望,但吾父有子而不見孫,吾無子而見之。凡吾快處即是恨耳!」

繼母趙,長於府君十數歲,惺兒時見府君及陳宜人事之,溫凊備至,挽府君鬚問:「此是尊何人?年貌不甚相遠,事之乃爾。」府君笑曰:「此我繼母也。」

慕祖母姚終其身。哀樂所至,輒誦李令伯「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之語,至「祖母無臣」句,嗚咽而止,不能終焉。

陳宜人慈憫過人。雖以惺為後,然諸弟妹自一歲以後,若不知有母,衣履幋帨、蔬果餅餌之類,倚以為儲,求取無疵。弟愫早夭,有子昭夏,生才四月,婦王年二十餘,自矢靡他。宜人哀其志,每夜必引惺婦黃坐其室,寒燈靜茗,以他語間其哀,夜分乃別。後府君十年卒,為萬曆乙巳,距生嘉靖甲午,壽七十有二,猶及見惺舉於鄉,及孫肆夏為諸生、昭夏就外傅云。

本生父魯庵公,諱一貫,大父第二子也。生嘉靖庚戌。性敏而樸,寡言笑。生十三日而喪母,長養兄嫂,語在嗣父母事中。

三歲,侍大父前。時天旱,出戶見晴空皎然。大父顧府君曰:「天無雲。」府君對曰:「地有土。」大父喜,以為非獨捷對,亦重厚令終之兆云。

六七歲授書。飲食佳惡盈歉,一勿敢問,曰:「吾以口腹累兄嫂,剩粒殘漿,皆兄嫂匿聲色、忍饑渴以遺我者,敢求多乎?」大父性疏嚴,不屑屑省視兒女苦樂。然一覺察,性如水火。繼母何至悍,不免拳踢,蘆衣塵飯,府君忍不使大父知。嗣父語陳宜人:「是其天資大孝福德人,真吾弟也。吾不憂若敖之餒矣。」

隆慶庚午,補諸生,母馮宜人來歸。甲戌,惺始生。嗣父悲喜,口不忍言立後事,以府君止一子且長,然其身心寬然,不自以為無子人矣。府君知其意,愀然語馮宜人:「吾兄老矣,待吾有次子而立後,何日之有?」馮宜人曰:「然。非君兄嫂,吾死無所,何乃言有子?有子,兄嫂所予也,吾安敢有之!」立後之意始定。丁丑,生弟愫。嗣父母益喜:「惺真吾子矣。」抱惺而去。府君旦日命馮宜人具酒為壽:「賀吾兄嫂生子。」自是誡家人掩口勿言惺所出。

乙亥,葬大父。府君兄弟製一衰、一小素冠,加惺之身,抱立靈床前,明大父有孫執喪。前族之出示其孫以誇大父者,見而內不能善,語府君:「趨抱兒入,是其貌不揚,為人目笑。」府君兄弟初聞,以為愛我兒,慮風日之及、人犬之驚也;及其語竟,大為哀憤。嗣父欲唾其面,府君止之:「兄勿為念,吾必令此子有成,一雪此言。」

己卯、庚辰,連試於督學金公,皆高等,遂廩於庠。惺亦以其年出就塾。壬午,錄應鄉試。乙酉,試小不利。惺亦頗學為文,自是始一意課子兼理生。其言曰:「士喪所守生於求,求生於不足,不足生於暗而惰。吾性不能以一絲一粒幹人,非自處無求之地,何以善後?且吾業為人父。為人父,子雖賢而貴,婚嫁田居,還以所應有,義亦何辭?吾父寒夜擁爐時,不自矢贖父所質宅乎?此非惟子職,亦為人父之義也。」府君孑然儒生,不宦不商,今市中有宅二區,負郭田十益七八,子孫免饑寒。惺作官不甚內顧,若有遠識云。

而馮宜人勤勞尤出天性,椎布操作,樂而忘病,竟以此致殞。嘗云:「鹽奴爨婢,此富貴家行徑,寒素不宜須此。」家人飯粥,賓親酒脯,必躬必親,與陳宜人自朝至昏,坐不離廚。惺兒時,每見其井灶間地不容足,坐起進退,不失尺寸。陳宜人每以他事慍,見母無所置身。外人見者疑其婦姑,不知其為先後宛若也。

己丑,嗣父病痹。府君與馮宜人進藥上食,拾跡聞聲,一粥一羹,一蔬一肉,朝夕皆有疏記,視其絲毫加減,以為喜懼。陳宜人每食必面馮宜人:「今日食美,病者為加一匕。」用慰其意。馮宜人謂府君:「長兒雖出後兄嫂,彼老且病,安忍累之?且其為父母之勞,心力已殫於作兄嫂時矣。」辛卯,為惺婚。筐篚几筵,嗣父母不知。拜見之辰,嗣父舉酒屬賀:「賀吾弟夫婦娶婦。」言其勞費不出於己也。

嗣父終身惡聞「老死」二字。病時,府君嘗以數十金私為買美曌一具,歲一漆之,不使知。久之,嗣父亦微聞之。府君懼觸其忌,百方藏護。嗣父笑:「若無隱,此物亦復何可終免?但吾夫婦累弟處實多,不忍更用此相埤益耳。」

嗣父卒,府君自操家政。然以儒者治生,足則自止。廉儉之性,皎若冰霜。平生不輕過人飲、受人饋,杯茗寸絲,得必報之。惺十餘歲,讀書齋中,見府君題字數行於暗壁,云:「某年月日,予事有違,而往輒不利。書以自警。」幽獨心行略見乎辭。

其教子,急於封樹而緩於食實,奢於責其成而約於收其用。自惺為諸生,不令作孝廉想;為孝廉,不令作進士想;成進士授官,不令作權要想。嘗語惺:「吾勞勞一生以明經終,汝為諸生困處人中十二年;汝清羸疏直,性好讀書作文,此其法皆不宜大貴。為文士與輦上人同時冠進賢,於分已過,況汝嗣父生母皆不及見,而吾及見之乎!」惺嘗謂,名利場中能堪萬人之掉臂,不能堪二親之攢眉。惺為行人八年擬部,擬部二年而汰其考選、授水部,繇水部疏請改南曹,又二年部持不覆,覆改南祠部一年,出為福建提學僉事,蓋通籍十四年矣。優遊卒歲,舒縮用天,非得府君為父,安得率胸懷綽綽餘裕若此?

平生不以姓名通上官。壬午,試於郡守齊公第三,竟不往見。惺同年官於楚為令、為守、為監司,以年家子求一見,不得。與人言,口不及子孫。為武進縣訓導時,常鎮觀察為曾公(諱道唯),太守為何公(諱應瑞),宜興令為蔣公(諱英),皆惺同年也,誡惺不為通。曰:「體貌違隔,言及不甚有益。而人己之間,周旋甚難。」久乃知之,彌心重焉。辛酉,請告歸,實以惺遷閩臬故,具文郡邑,達督學、巡按御史,但以老乞身,不及其他。御史聞而高之。

與嗣父母同拜大夫、宜人之命。禮成之日,喜極嗚咽:「吾今乃報吾兄嫂。使吾以他子立後者,安有今日?」

惺之官兩都也,凡四到家。每辭之官,勉為收淚。壬戌三月,入閩,伏地大慟。府君含悲而慍:「吉行何至是?若慮我老乎?我強於汝。汝第攝身守官,勿貽吾憂。」臨行,以烏須藥一囊賜惺。授手未畢,府君失聲,慟過於惺。心動神告,惺至閩,夢魂搖曳,積勞柴立,自恐不免,乃府君竟以七月疾,日進不衰。七遣使至家,皆不報。竟以九月二十六日終於正寢,壽七十有三。蓋生卒同日。終天之恨,實自取之,復何言哉!

母馮宜人,先府君二十六年卒,為丁酉歲,距生嘉靖癸丑,壽四十有九。繼屠氏,又宗氏。


仲弟愫,字次真,魯庵公第二子也。生萬曆丁丑。俗重首生子,惺之為伯父母後也,父母已心許之,故弟之生,若初有子者。骨體堅闊,壯髪生額,性復強直。數歲時,伯父指此子酷類大父,弟聞,躍就其懷,抱其頸問:「大父何如?請告我。」伯父笑為言大父,語至痛快處,喜曰:「兒能為大父所為。」嘗從伯父母之田間,有老佃民語次呼大父別號,弟時戲床頭,長不能逾人腹,忽起手批其頰:「若世為我家隸農,何敢呼大父號?」其人不覺膝自屈,走告伯父,大吐舌:「不意郎君乃爾!」伯父奇之。

軒輊不馴,跳踉街市,竹馬紙鳶,非己所棄,群兒不敢取,群兒所取即棄之。就塾,復狎侮其曹偶,惺每禁止之。或教以泛愛親仁,曰:「阿兄饒為此,吾不能與諸牧豎伍。」父雖課子嚴,然酒酣以往,亦引諸兒笑樂。一夕飲,欲與惺及弟拳賭行觴,惺謝不敢,弟已舉臂前請,以屈伸開合間決勝,浮翁大白。父已醉臥,輒持杯就床,騎其胸,俯而嚼之。父大喜:「長兒守文,終不若此子有破轅之氣。」聞人間有不平事,恨不手引其人而撻之市。然其在父母、伯父母、兄嫂、塾師前執禮甚謹,未嘗有違言忤色。

為文一篇,數句之奇出人意表,然好弄,坐馳,一有得失,去之亦甚遠。父每縛笞之。邑令晉江林公(諱雲龍),好以文課士。甲午,惺以諸生試第一,弟以儒童試第四。公一日行學,語學師:「鍾生之文,披音露妙。」學師以為惺也,舉以對。公搖手:「吾正指其小者。獅兒龍子,御以良師友,必成令器。」是歲竟不得補青衿。乃感憤向學,為文日入秀整,有氣力。

性喜為書。每傷古人書法及趣,至今日亡盡。今人刻石臨摹,古人法趣必不在此。欲更出眼光,合以古人墨跡,服習移情,求其精神所在。每見人臨帖,必笑:「學古人已自不如此,此豈古人而遽學之乎?」行草波瀾老成,不肯作近人一筆。然不意其早夭,竟未留其片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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