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惺集/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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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七·传
[编辑]李少翁者,名莳,字德春,豫章人。居汉川,徙居应城。始自号少溪,年六十,老矣,人敬而翁之,呼之少翁。翁家世受医,精脉法,冥思暗解,出授受之外。其人沈墨长者,入门无流视,无媟言。未尝预问病者病,第令伸臂出示,手指一箸腕上,形神忽往。久之,指离于腕,徐以一二语发病者隐结,无不汗下吐服。少焉投药,犹掇之耳。余尝谓翁诊脉甚苦,而投药甚快。
余始不甚识翁,属余季弟妇病风眩,状类尸蹶,举家喧言瞑矣。翁至,视其脉,治也,进一匕而苏。期以逾月,法当病如前,再进匕乃绝。已而果然。余始奇其言,神其术。余后数构奇疾,法当死,翁数起之。其它圭刀入口,无不随手应者。
余一日游京山,饮友人王稚恭兄弟宅中。饮从容,言李翁国医也,长者,医药已其病之状若何,语颇悉。而稚恭尊君,心计警敏人也,顾诸郎:“识之,身宁无旦暮缓急邪?”属岁逼除,余遣一童子持糒醪饷问翁。至则闻两健骑从京山疾驰来,夜半迫翁去矣。余心动,得无如向者稚恭尊君言乎?已而果闻稚恭母暴病,更数医不愈,翁立起之。无何,其友谭有秩内得绵疾,翁起如之,以是益神翁医。于是,稚恭辈竞为诗歌投之。翁得余辈墨池残沈,如获重糈。
所至人争家之,念缓急可立应。而翁赴人之急甚于己,百里外中夜叩门,不以家累为解,不以风雨寒暑为辞。翁亦年六十,未有子男,期以此阴行善,导迎善气。会岁两大祲,疫鬼白昼攫人于市。翁煮药如池,积片成冢,全活莫知主名,安问糈!而贵家亦不惜解金为寿,所入沿手尽。
翁虽沈墨长者,饶酒德,多而不乱。酒后曼声度曲,鼻息与喉啭相发,作音绝类老弋阳伎,意态婆娑,坐客绝倒。翁性不忤物,不愧人以所不能,不傲人以所不知。医负绝技者,最不利其曹偶,秦越人以此得不良死,而独能安。翁足迹半朱门,不传一溢言,对主人未尝暴僮仆之过。所游病者家,酒法食单,丰约佳恶之数,不挂齿牙。其为长者如此。
锺子曰:余还观李翁,非医者也,殆几乎道者也。余每见医者坐而说理,口如悬河;考其实,如捉影,其神躁也。今世坐谈者类是。翁为人诊脉,精神与病者往来,一之至也。与人处,使人意消,偶俱无猜。岂所谓不言而饮人以和、目击道存者邪?余有以知李翁几乎道者也,非医者也。
林古度曰:白云先生陈昂者,字云仲,福建莆田黄石街人也。所居所至,人皆不知其何许人。自隐于诗,性命以之,独与马公子用昭善,先生诗所谓“自天亡我友”者,即其人也。
其后莆田中倭,城且破。先生领妻子奔豫章,织草屦为日。不给,继之以卜。泛彭蠡,憩匡庐山,观陶令之迹,皆有诗。已入楚,由江陵入蜀,附僧舟佣爨以往,至亦辄佣于僧,遂遍历三峡、剑门之胜,登峨眉焉。所佣僧辄死。反自蜀,寓江陵、松滋、公安、巴陵诸处。至金陵,姚太守稍客之,给居食。久之,姚太守亦死,无所依,仍卖卜秦淮,或自榜片纸于扉,为人佣作诗文。其巷中人有小小庆吊,持百钱斗米与之,辄随所求以应。无则又卖卜,或杂以织屦。
而林古度与其兄楙者,闽人,林孝廉初文子,寓居金陵者也。一日兄弟过其门,见所榜片纸于扉者,色有异,突入其室,问知为莆田人。颇述其平生。一扉之内,席床缶灶,败纸退笔,错处其中。检其诗诵之。是时古度虽年少,颇晓其大意,称之。每称其一诗,辄反面向壁,流涕悲咽,至于失声。其后每过门,辄袖饼饵食之,辄喜,复出其诗,泣如前。
居数年,竟穷以死。其子仓皇出觅棺衣,舁之中野。古度兄弟急走索其集,无所得,得先生手书五言今体一帙。五言今体者,五言律、排律也。其诗予莫能名。其自序略云:“昂壮夫时,尤嗜五言。第家贫无多古书,得王右丞即诵读右丞,得杜工部即诵读工部。闲取其所中规中矩者,时或一周旋之,又时或一折旋之。含笔腐毫,研精殚思。”今观其五言律七百首,则先生所学所得,实录实际,尽此数言矣。其云末一卷为排律,亦不存。盖谢生兆申云:“先生有集十六卷,在江浦族人家。”或亦有据。今刻其存者,以次购之。
论曰:明自有诗,而二三君子者自有其明诗,何隘也!画地为限,不得入。自缙绅士夫,诗的的有本末者,非其所交游品目,不使得见于世者多矣,况老贱晦辱之尤如陈昂者乎?近有徐渭、宋登春,皆以穷而显晦于诗,诗皆逊昂,然未有如昂之穷者也。予尝默思:公织屦卖卜、佣爨佣书时,胸中皆作何想?其视世人纷纷藉藉过乎其前者,眼中皆以为何物?求其意象所在而不得。吾友张慎言曰:“自今入市门,见卖菜佣,皆宜物色之,恐有如白云先生其人者。”甚矣,有激乎其言之也!
官古愚先生者,楚之文行君子也。始名惟德,更名如皋,字直卿,黄冈人。先生终诸生,以伯子今户科给事中应震任潍令考最,赠文林郎,故又称赠文林郎官古愚先生。父福,福父永富,永富父政,政父清,清父守忠。守忠数世上,有避兵由鄱阳徙黄冈乌林者,乃为黄冈人。母王孺人,梦麟入怀而生,因以字之。
生慧笃,姿神端远。稍长,厉志绝人,为文有气,里师避之。然益攻苦,夏簟于松下,冬则瓮置絮加足焉。曰:“以吾从众,读书进取,何必是?但吾以自炼,使其骨可用。”
年二十九,始补诸生。丙子、己卯试,两见格。然直指读其文而赏之,悲其遇。后屡试皆高等,然卒不第,终自以为学不力。教授里中为养。出其门辄为名士、举进士、孝廉及廪于庠者,分国中为官氏弟子矣。
甲午,伯子举其乡第三人,先生始不得自歉其学之不至。将老焉,稍与其同辈匿于文酒间。手唐人诗拟之,然自出心眼。疾革,犹作《重阳》诗,及“信则人任焉”制义,其胸中如此。
有孝友至性。所受诸生月奉,备极甘温,视寝膳无时,安节乃已。母疾,时伯子方患疹,舍之侍母疾,走望请代。居丧,孺子泣;慕终其身。事继母如之。尤爱季弟,同居四十年。季弟子孝廉受室,将析箸,泣数日,曰:“吾乃生分。”然爱益笃。孝廉幼清能文,教如己子。曰:“弟侄,一身耳。且老人之性,无不爱其少子若孙者。吾爱其所爱,而代为之所,亦以安吾亲。”族子或以岁俭自鬻,出金赎之,赎者凡四人。三党存没待命者,一一为计,必信必周,不敢以口惠诳人。束发读书,不能有所酬,心虽安之,而尝隐然有忧天下之心。负经世方略,雅不欲出位,有所见其不平;而时托于家人语,以稍泄其微旨。
戊戌,伯子举进士,观政大司马。移书问:大司马何政?若何所观?所观何得?若虏、若倭、若缅甸、若瑶、若苗,兵食充诎,将士惰整,要害厄塞,俱若何?必责对。转饷辽东,归问辽事如前。曰:“身到处不放过。他日当事不出此。”授宛令,手揭《会典》律令予东鲜,曰:“祖宗道法,当官谋断,具是矣。女曹平日有才,临事有识,然掌故不习,则疑畏生,每不能使其才与识之必伸为国家用。夫思而不学,非独儒生,作官亦有之,不读《会典》诸书者是也。”伯子退食,问其科条功课,以为喜愠。又言:“宛,孔道,饰厨传媚客,若诚耻之。然古者峙𬀩肃遽,宾至如归,皆必节爱之主与廉慎吏所为,亦未有必忘宾旅而后为节爱廉慎者。凡举事依于诚恕,乃可久大,勿立异为名。”伯子拜受教。
居宛数月,病。伯子不视事,犹促之出。先一月,召季弟往治木江陵。木至之日,则属纩之日也。从容取笔,书“震也当事,云也作人,‘耐烦’二字谨识之”。云,其仲子也。又言某某有德于吾父母,吾未及报,必勿忘。遂瞑。卒数年而赠文林郎。又数年,而伯子拜户科给事中。仲子及孙辈多以文行世其家者。
先生负峻节独行,而于世无校。所僦居火,或谓公盍闻诸官,公笑而不应。豪侵其配程孺人墓田,倍予直以厌之。其为长者皆此类。料事成败不失,而不自幸其中以为功。面折人过,出于实心,无已甚,使人严而不怨。久之,人人各自以为官先生爱我,伤其前事而改德焉。至今思之,称曰官古愚先生。
锺子曰:予幼诵伯子应举文,以为有豪杰之气。予成进士,后东鲜一纪,居都比邻,是时为庚戌、辛亥间。予诚不识其意所在,然渊静坦然,望而知其端人也。及癸丑再入都,东鲜有所论事,中微制大,使人壮而敬之。对人渊静坦然如故。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意,中心达于面目;又使人欲称其言之美而不忍发口。然世未有不如此而能为端人者也。今惜不得起先生而见之。睹先生诫子数事,皆有本末,从学问孝友中出,东鲜用之安能尽?嗟乎!父兄之教子弟,但以举进士、作高官为《大学》“止至善”事,朝廷安得力臣而用之?然予察先生诫子之意,似见其向所攻苦自炼者,决不但以举进士、作高官为“止至善”事也。吾所谓先生厉志绝人者以此。
蔡先生者,福建泉州府同安县之浯屿人也。讳霁,字用明,以字行。更字晦仲,号见南先生。其为同安人,盖二十馀传矣。始自唐季徙,多独行者。曾大父彝舒,为永春县椽史,佐法平。有法如是,而令牵于他请,欲上下其文者,公度争之不能得,曰:“岂以我为重去此,效齐虏伪卧养名乎?”径投笔归。令感其诚,慰止之:“椽史所持是也,何渠归?请如椽史旨。”世犹知庶人在官,有能用去就存法者,自公始。大父环碧,以学行为诸生祭酒,应贡不仕,年九十有二终。父秀锺,事亲孝,有子四人,公其次也。
生而端慧,进止如成人。大父授之经,退务剌其大义。十七,母陈卒,恸感亲疏。奉兄嫂,抚弟妹,各有情理。而家贫,父仍自食永春椽史,世其德。盖永春吏舍一席地,人比昔人太学末坐矣。公内自念:“吾父虽安此,然赵景真闻父叱牛声而泣,岂必其父之不安于耕乎?致身显亲,子职耳。”遂慨然欲以经术自奋,家居常带经而锄。
久之,配陈安人来归。归有妇德,劝公随父之永春:“安有子处而父出者?男子四方,父志也,矧父之所在,其子焉往?”遂从入永春。授童子经,取月奉自给。岁暮,以奉易谷,具舟归。适大祲,有港禁。父携公请于令,令试而奇之,曰:“昔何仲默幼为郡守施公所知,以其父长者为亭长故。吾识不及施公,而若有子不减仲默,勿以俗学没之。”具束修,令学于郡孝廉傅君所。而公内兄陈尧俞者,名能古学,相与居,业益精。
乙亥,出就试,邑令首拔之,补诸生,有声实。举己卯乡试。故事,士举于乡者,亲朋率望腹焉,以孝廉得请谒有司居间故也。公耻为居间,而其任为亲朋所望者,不敢以一身廉俭为解。岁游学,十九在外,配陈安人以纺木绵佐食。是时伯子复一,年十二矣。依纺车下,伏而诵《史记》,伊吾汩汩从车声灯影中出。公归,闻之而喜可知也。
丙戌,上春官不第。念父老且病,思乞一教职为养。夜被酒心动,梦如身在绖者,惊恸驰归。父果病。病良已,己丑,始得补玉田县教谕。抵延津,父讣至,一痛几绝。复除补闽之长泰谕。凡孝廉为此职者,得题其衔曰“署”,明其非守官也,外资其禄而心厌薄之。公曰:“否,有禄即官也,何署为?且署独不得有所事事乎?”其立教依经行,而以宽栗剂之。每出私钱具食讲艺,所拔识多显者。郡庠有某生,为怨家所中。公素不识,廉其诬,为督学使者白之。某生持进谢,辞遣之。
甲午,聘同考试湖广,所得士为今光禄少卿朱君光祚、工曹郎马君天锦、大参张君之厚、户曹郎杨君世勋、侍御周君师旦〈(先后为名硕)〉、孝廉杨君继哲、王君德纯、史君继勋,凡八人,进士者五人焉。
乙未,迁蜀之乐至令。乐至在蜀西北万山中,去闽万里。是年,伯子举进士,年始二十。公忽忽不欲往,雅不敢以子贵薄远官不为。念始者欲用经术自奋,禄不逮养,庶几要一命于逝者,遂单车之官。而陈安人用纺佐家食,大率如孝廉游学时,至老死不知吏人妇之荣且润也。
至则道茀不可行,候不在疆;入署,几尘厚而突黔薄也。公曰:“令起措大,堪此易耳。邑荒土瘠,令之责也。奈何乎为令?”会有采木之役,木所产在夷僰箐峭中,人兽迹绝。官给镪募民役,悬格啖之耳。约事竣而给之,所以给之端不可诘。民先出钱,所给多不能仇其直。桀黠者多相规卸免,后先相压,单朴者始承其末,流官竟不得其要领。公下车,卒出不意,征父老数辈,人给笔札,令疏注堪应募者姓名,各以所臆疾书,勿移时,勿交语,勿易辞。书已,即收之。为之稽粮册,以知其赋之高下;证甲牌,以验其廛之多寡。然后榜示占役者于门。丁弱赋强,则出金助往募者。屦不任者,始得自诉。汰其实者,而扶其诬报及妄求免者。乃更为立补助之条,定番休之规,信给发之约,用大义谕遣之,民始劝往矣。木分三运,以十之六为及格,公以满十报,人服其干。采木罢,寻有旱疫之眚,多方勤抚之。然于豪猾无所错贷,犯科者壹以三尺始终之。有当论讯而扶服请赎者,公笑曰:“若平日奸富厚藏,将用其馀为赎地,故放意为非,吾特与杖,困鱼辱马,显示平民,使知其神不灵而其身不威者,独恃此耳。”
邑故无制科,渫恶民入赀为台司椽史,意有所仗,视邑令犹属耳。每谒令,令延坐降语,报之长刺。公不为礼。人谓公先世作椽史,能以法振令之弱。公今作令,又以礼抑椽史之强。易地皆然,其理气不可夺一也。郡司李行部者,厉气如直指,公故不习为媚。会公所部监司缺,安绵兵备使者来署,望公意气,用饷为名,檄责“县额饷金未输者数岁,库有无碍金乎?姑取数百来。”公大惊:“岁输,取库符归报,安得数岁?且金何名为无碍乎?必加诸民,令不敢知。”使者气塞,止不檄。然不能无失望。司李不得志于公,及前诸椽史不见礼者,依倚中之。会公捕盗狱未竟,捕一库子侵匿者。其人亡走,而公系质其帑。猾二人,醪食盗及所捕库子,资之冤讼御史台。御史知乐至令无害,悉杖系讼者,事亦白,而公以病乞休矣。主爵者竟用入贺使者语,徙淮府审理。东下瞿塘,淫预如袱,舟荡不可止,取石代装,舟子叹焉。
是岁为庚子,伯子以使事归,而仲子复心,亦能读公书。兄弟师友,携幼而入,相见悲喜。陈安人迎劳公曰:“自今始得称廉吏妻也。”促伯子还朝。辛丑,伯子再请急归侍。明年,公与陈安人相继卒。陈安人者,即尧俞女弟也,幼资父兄,长宜室家,称善配云。
公仁心至性,不言而躬行。所欲为于父母者,屈于位,然未尝一念忘孝;所欲为于昆弟者,屈于财,然未尝一念忘友;所欲为于民者,屈于地、于时,然未尝一念忘仁。精诚所至,虽父母、昆弟、百姓,皆知其欲为,而有所屈也。伯子郎秩满,得封如其官矣。公凄然不乐,曰:“此吾一生勉为学,勉为官,不得之亲者。”自为孝廉至宦归,二十馀年,僦屋而居,瘠田十馀亩,义不以贫告人。与人处,广情而约义,勇于施而怯于取。其移病归也,方有征播之役,部署如初政。临行,犹奏记督学使者,广试额,跼学行,而耻以吏治见短。所至科条可法,然不为名。将解邑时,有赇无主名者二百金,不以污归橐,亦不以闻上,籍置之而已。伯子借得邮符,为公归途计,匣之不用。平生惇行,雅不欲以文名时,取达意,传以古法。诗具清骨,有“隐几吾忘我,敲门人话僧。荒城今古道,大块往来身”、“看花到处常为客,见月何时不忆人”、“春花冬雪伤离尽,楚水越山论旧新”、“阶庭自爱吾形影,灯火相亲汝弟兄”等句。
伯子少惺二岁,才德命世,年未四十为方伯。其人严冷深情,事事有法。交惺十年,爱若兄弟。而惺常不敢以肩事之礼见,内省亦不识其故。生不及登堂拜先生,其言行大略,见伯子,常思而得之。
锺子曰:所谓伯子者,即惺之友蔡敬夫是也。揆之人情,岂能无以敬夫故传先生乎哉?然惺为蔡先生传,亦传其为蔡先生者而已。史迁之传冯唐也,曰唐子遂,“亦奇士,与予善。”唐自可传耳,岂必为遂?然不如此,其言不信。惺之为蔡先生传也,亦然。
张母某孺人者,海虞张太学商甫祖母也。为少参某公女,生而温惠,自其在室时已具丈夫之识。少参宦游四方,于吏事物情,有所内不得于心而外不能决之友者,偶以试孺人,孺人臆对口画,其初终当否,辄不爽。少参为之心开,胸中无留物,恨其不男子也。
无何,少参与其配相继没。故事,卒官者,其家人憧憧一室中,往来惟箧笥管籥是问。孺人以一女儿,擗踊之馀,视其周身周衣事,诚信无悔。自此至于归,皆寄兄嫂息中矣。
既适淳斋公,值簪绂累叶后,子姓家众,稍习于奓。孺人入门,思有以易之。谓古仕宦家工于善后者,使其家意愿耆欲与凡人齐,乃为可久。今其志已汰,习而成性,不可争也,请以身先之。乃去其故饰,椎布而前,数见不鲜。家人见新妇贵家女,简易如是,奓者惭服,改心从焉。
事翁妪,备思媚之谊。处先后宛若间,任必取重,受必取轻。门内门外,鱼菽祭养,淳斋公不知,以此得一意于学。既析箸,得专家政,勤约如故。操一切会计出入,目之所过,捷于楮籍;心之所识,精于握算。臧获受成事而已,无能有所上下为奸利。然亦不纯用擿发,曰:“用其力,不尽其情。”
教其子,即商甫之父也,威慈相御而行。学有声实,凡七试不第,以毁陨。孺人见晚暮哀乐情事,卒卒不免忧生之感,从事净业。盖其喜为焚修,好施予,自其天性,至此弥笃。然骤失壮子,以孙为命,外讧内怵,终亦不能愿息,暇则灯钵归依而已。性沈静,然一启口,足为家诫。尝语诸孙妇:“吾处先后宛若间,三十年如一日者,无他,惟是交见其常情,而不入溢言。涉世之道不出此。”其语不烦而确,率此类。
今年七十,神明不衰,它无所须,惟不能忘情于立言者。曰:“匪以为名,庶几言之有文,使后世子孙识其大者,聿修克念,以保世而已。”斯其意可念也,传而畀藏其家。
锺子曰:予读李令伯事悲之,为其为祖母也。令伯乞身于君,而张子乞言于友,志略同耳。然令伯祖母九十矣;更二十年,张子濯鳞奋翼,于以代其父为尊养者,岂有既乎?张子者,商甫也,名国彝,今为吴中佳士云。
〈(沈刻《隐秀轩集》文宿集止此)〉
不孝惺生不及见大父,甫出母腹,即养于伯父一府君裕斋公、伯母陈宜人,即惺今所为之后者也。府君之生也,先于本生父二府君鲁庵公二十岁,及见曾大父,即陈宜人犹及事曾大母,以故大父以上凡先世教家孝谨及治生艰难事,府君一一目见而口诵之。惺生数岁,府君抱著膝上,舐其吻,谈大父时事,惺俯而听之。语次相视,笑泣在面。至嗣父及母陈宜人、本生父及母冯宜人事,则惺之生较诸弟差长,闻见最早、最真。惺自念老矣,生、嗣父母三十年中俱没,有弟四人先后亡其三,亦曾执笔为他人作志传,而祖父遗行确然不愧古人者无述焉,此罪人也。自闽归,居生父忧。凡事属大父以上,取诸嗣父所口授者;生、嗣父母事,则惺自以所闻见笔之于书。虽不必传,亦不敢不述。要以言其所有,不言其所无;言其所知,不言其所不知。非惟不敢诬祖父,亦不敢欺子孙。下及亡弟愫、恮、悌、亡男肆夏者,则先予死者也,非后死者莫为之述也。且传何以名《家传》也?家者,无不及之义也。
高祖讳协祚,姓锺氏。生正统壬戌。始繇江西吉安府永丰县徙楚景陵县皂市。卒正德癸酉,葬市西苏家山。妣罗氏,先卒,葬永丰县东湖。
曾祖讳弘仲,别号朴斋。生成化戊戌,卒嘉靖己酉。淳古长者,足不入郡邑、目不见官吏者终其身。妣姚氏,本县人。生壬寅。训子孙严明,有过,长跪受杖。酒浆脯蔬,家犹传其法。卒嘉靖乙卯,合葬市东赵家山。李方伯五华先生,与大父善,为孝廉时,计偕有日矣,佥其主而后行,盖嘉靖己酉岁之冬也。
祖讳山,别号南镇。生嘉靖乙丑。曾祖性朴讷,祖独强直警爽,胆识过人,然要归于质行。尝寒夜父子烧榾柮,拥膝相对。曾祖不言,以箸画灰,忽忽如失。祖请其故,曾祖以箸指屋楹曰:“此恐非若有,吾以窘故,质诸族之富者矣。”祖跽曰:“此儿罪也,大人勿忧,请还之。”始苦身出行贾,逾年,赎其质剂而还。徐拓舍傍地,构宅买田,有中人产矣。
常以孝义廉耻为乡里先。人有过,召而数之,热心冷面,积而流出,如可承揽。其人外若不堪,中实谅其诚,无怨者。里之子弟有不若于父兄及仆衡主命者,常卒步至其家,登堂上,立其父兄及主人于傍,召犯者出,袒而杖之:“若小人何敢如此?若父兄若主能骄汝,乃公不汝骄也,且置汝于理。”其人叩头服罪,多改心者。喜人治生,见市儿陆博击球诸戏,辄取其具而摧烧之。年未四十,里中已惮服若大父行矣。
市错四邑,杂民所居,渫恶民或相扇引,藏露作奸。荆西兵备观察莆田郑公患之〈(公讳汝舟)〉,欲择一幕官镇焉。念小吏易与奸,法盗,盗反生扰,廉得祖立身居乡状,乃古之贤有护者也,一日檄召至。相见,祖不知所为,乃引卮酒劝之:“极知若长者,宜饮于乡,然吾有未了事,非若无可与共功者。强饮此酒,吾有以累若。凡若所为卑体劳形,为吾屈耳。”祖再拜。公笑曰:“若正患行不去耳,吾知所以为若地矣。”乃手书檄一道,朴二具,曰:“骜者以此从事。”署为团长。乃拜受命。归,谢绝亲知蔬果之馈及一切茶酒聚会,申明保甲稽坐之法。然其要在引农商工技,使归本业,终日奔命于生计,而不遑及其他。
有两恶少年,以博争道致恨,诉求决者。祖不问其曲直,曰:“汝曹独无所操业乎?”絷而系诸大凳之两头,曰:“吾有冗务,忍就此二日,为若决之。”饮食皆不离凳,每大小便,一人欲出,则两人共擎其凳以如厕,槃散牵率,见者皆笑。居一日有半,两人面目相视,觉出入起居甚无谓,亦皆笑。祖徐出语两人:“吾今日有闲矣,有所欲言事乎?”皆曰:“无有。”“恨如前乎?”曰:“不敢。”“欲放去乎?”曰:“诚如长者言。”乃解而遣之。归,各悔而力事家人生产,皆致饶。惺为童子时,其一人之子年七十馀矣,抱布贸予门,为予言其事云。
郑公出行部过市,祖郊迎,公出舆揖之起:“若步不能及舁人,勿傍舆行。然吾有事语若。”呼舁人曰:“吾欲与团长言,若勿以疾步窘之,且乱其语。”有所陈地方便计,繇舆入署,即檄行之。一日,密授祖牒,司某所大猾奸利事,刻日为限。祖案验久无状,故不报。公过市,倚舆问祖前事,祖正色起对:“不敢以影响溢言,伤上台覆盆之照。”公亦先得其情,因大笑,以手代朴,拊其式作闽语曰:“只少这个,只少这个。”盖戏之也。即收牒已其事。徐语祖:“若阴德,宜有后。”〈(天启二年,去公将八十年,惺以督学闽中,考公行事政绩,具载郡志《名宦纪》,檄祀乡贤。其孙楚勋,惺试贡生第一)〉
公尝庭语诸属吏:“吾比监两郡,所见贤者独孝感典史某、皂市民锺某耳。”少宰余公,应城人也,尝谒郑公,曰:“自皂市有团长后,吾邑无牛盗矣。”祖屡以亲老请辞役,郑公不许,然教养方略有次第矣。公迁去,其继者关中张公〈(公讳炼)〉,始听其辞而礼遣之,颜祖之门曰“尚义”,赐以冠带。固辞。
无何,曾祖没,祖母姚亦瞽。细大之务,请而后行。尝病脏结,便不得下,苦甚。祖以手导之,始利,粪血杂至,以一小木盎手涤之,日以为常。及没,用其盎以颒面嗽齿,哀至,则辍盥而哭。如是者二十馀年,终其世。
姊适杨门者,性特懻,小失词色,辄归而戟手詈。祖司其语有间,缓辞引罪。姊詈毕,不答直去。次日必具榼,因族长跪其庭。姊故不为礼,族长谕之出。出乃拜,怒霁而后起。时祖年已六十馀,即杨氏子孙亦以为不堪。或谓:“翁亦老矣,何至是?”祖泣:“吾止姊弟二人,以姊为兄为母,正以年皆老,无几相见。有如姊恚不解,断往来,吾其如姊何?”人谓祖铁膝频为姊屈,暴者化之。
平生不喜见贵人,独与封君李公南台为布衣交。封君者,方伯父也。朝相过,或暮归,祖往亦如之。方伯课子严,即长公本宁先生,夙慧早达,不免与杖,惟祖能释之。嘉靖甲子,本宁举于乡之岁也。明日登舟赴省试矣,偶以小嬉,方伯怒,夜抽园篱笞之。祖往曰:“吉行也,曷免而厉诸?”乃令谢而去。祖没岁馀,本宁繇词林外补,归里,方伯引而吊,指灵床令亟拜:“是曾免汝笞者。”拜已,方伯北向揖,呼:“南翁,吾儿归拜尔在此!”声泪俱下,酸感而罢。〈(著此存先进之厚)〉
卒万历癸酉。乙亥,葬市西苏家山。方伯又佥其主,盖两世矣。
祖虽勤俭,耕商作业,然意度落落然常出于其外。不甚读书,书法尺牍,疏朴可观。臒而长,音吐朗然,所至惊坐。尝经商远归,囊可数百金,偶陈诸案而笥之。嗣父裕斋公,祖长男也,年数岁,过而敛步久之,顾眄而去。祖怒,呼之还:“若知爱此乎?男子生何忧无钱?苟能励志作人,此陈陈者粪土也,何属目为?”
爱从弟镐,不啻同生。镐病且死,屏妻子,以百金属祖:子母起息,为身后妻子地,然勿令之知。待其子长,窘而后与之。祖愕然有难色,镐以头搏床:“弟能信兄,兄不自信乎?”祖扶起:“弟良食,若封识此物,详署年月色数,请受弟命。起息则多端,凡中人不可顿忘远嫌一念。”镐谢如祖言。及其子长能立,泣而以原封与之,纸墨如故。
性坦而不知妒。年六十有九,无孙。族有多孙而夸者,祖每过其家,必呼其孙出,曲踊距跃为笑乐,快得祖一愧愤。祖归,惟有欣叹而已。再往,必袖梨栗,诱其孙为戏。
女京山王中丞又池公。中丞年二十六成进士,为海盐令。请诸前辈所以为令者,多以善事上官应之。请于祖,祖曰:“吾齐民,真心利物,犹能随缘作好事。子为进士,宰一邑,审时度地,何事不可为?安能为子画定而往?”中丞终身心藏其语,每为惺诵之。
每夜课生父读,必取竹头洒削为挑灯杖,夜分不寐。应城陈文学玉沙先生者,塾师也,语祖:“何苦为此?”祖怆然曰:“人在世,以觉为生,寐则疑于死。老人来日苦短,奈何以寸刻馀生同于死境?”其识议往往如此。
妣徐氏,生子一理,即惺嗣父。初以惺官行人司行人,赠如其官,后诰赠奉政大夫南京礼部祠祭司郎中。继高氏,生子一贯,惺本生父也。以岁贡授常州府武进县儒学训导,致仕,诰封如前官,皆以惺覃恩云。继何氏、赵氏。
长孙锺惺曰:惺次大父行事,可以观世焉。郑观察之知人,李方伯之笃旧,皆世所谓大人君子,无足异者。乃若杖人之子弟奴仆,而其家安之;两少年之絷于凳而不逸,其子不讳,举以语惺;镐公屏妻子阴付百金。呜呼,彼何世之人哉!
嗣父一府君裕斋公,讳一理,大父长子也。生嘉靖庚寅。负仁孝至性,而出之柔慎,不为矫矫之迹。大父尝语人:“吾性寡宽缓,不能以声色徇人。虽心本无他,幸免尤怨,然涉世之道安详简要,物我俱得,仁暴相安者,吾长男也。”大父尝怒笞人,府君从傍去衣按其首,大父徐察其意甚悲,色甚和,掷杖而罢。
年八岁,母徐卒,育于祖母姚,至二十六岁。继母高亦爱其驯,善待之。无何,高以产生父鲁庵公病卒于蓐,生父生始十三日。是时陈宜人亦来归矣,相对泣:“敻敻踽踽二十年始有一弟,望之甚奢,何数奇如此?”朝则抱以适邻媪之门,乞乳之残沥;夜则手付陈宜人,视其燥湿啼笑。生父不知其无母,大父不知其有无母之子也。
生父数岁,继母何虐之。府君独自伤,语陈宜人:“吾志行不足以庇弟。吾与若非厚集其诚,自处无过,不能有所感动。”乃相与谨身愉色,凡所喜者迎之,所忌者必为之讳。阴为生父衣食地,而口不言。久之,何亦知府君夫妇善信人也,时一听其言。生父每受窘,泣而阳责之,曰:“若已有知,学子宾宾,岂犹十三日儿乎?”闻者亦怜之。
生父年二十,补诸生,冯宜人来归。继母赵虐不如何,而多忌轻听。尝以小女子谗戏积怒,请于大父,必出冯宜人而后已。操棰闯门,将攻之。冯宜人惟闭门泣。府君知不可争,为权辞请于大父:“是其家强宗,加其女以不可受,恐生他端,为清门累。”陈宜人寻声遥呼曰:“不如所言,新妇本无罪。且锺氏宗祊是系,不可动。必不得已,请与同命。”赵气夺,大父亦察其无谓,笑语府君:“长妇素慈,今健如此!”引赵衣去。
课生父及惺,望其成,朝不及夕,然雅不欲使塾师以一笞一詈加之。生父出就外傅,夜必与同寝,枕之臂,授以前后所当诵书,使其上口。明晨步送之入馆,见塾师覆之无失而后归。陈宜人具饭糒以待。课惺亦如之。
府君幼习制举业,晓其大意,言必称王、钱、唐、瞿之文。尝语惺:“诸公文机势相生,章法不乱,如观水然,前际后际,不相逾越。”惺为文知从先辈入,实府君启之。惺自馆归,必教以《通鉴》《语录》《国朝宪章录》等书。一日问惺:“人臣何以有忠良之别?”惺自以所知对曰:“锺同、廖庄是忠臣,刘健、谢迁、李东阳是良臣。”府君奇其对:“此唐魏徵语,若安从闻之?”因为惺说一过。
惺十三四岁,私诵《左》《国》《史记》《汉书》《文选》。府君喜曰:“儿知古学矣。”聘儒先博雅者为惺通其句读音释,语生父:“此子终当以文行名世,吾老或不及见,吾弟必食其实。”
生父课惺颇严,冯宜人亦不为姑息之爱。府君语生父:“此子敏笃,志强体弱,一切用庸惰人待之,惧其志阻。志阻则气反,气反则窍逆,窍逆则其材枉而不伸,且虞生疾。吾尝读《素问》《内经》悟此理,俗师不知也。”一日,生父督惺过急,偶病悸。府君夜引陈宜人叩阁呼生父:“吾与弟言此子何如,而令至是?人苦不知足,不记吾家二十年前门祚乎?”生父及冯宜人巽谢乃已。次日,买诸陆博围棋具,令善其术者教惺使戏:“儿勉为此一年,吾更有以教汝。”生父母患之,府君曰:“弟勿忧,用我法非但已病,试观一年后儿读书作文何如,而始信吾言。”明年病已,文日通利。生父怪问其故,曰:“此教佳子弟法也。”
煦煦近人,惟恐伤之。然不喜见市侩及舆皂,曰:“吾恶其臭衣帽之气熏人。”所居近市,不甚亲衡量,恒率家人力耕自给,默自远于商贾之业。里有争者,闻且见必譬解之。一讼于官,则避不问。人亦不敢引为验。曰:“宁争不胜,何至以讼牒污长者姓名?”
好洁成性。日浴无算,不以夏兴冬废,水声香影,交于帘户。竟以多浴致痹。如厕所用净纸,必裁令方整。田畜疏记,必用纸完好者,护以青壳,牙光可鉴,朱丝界之,而后加书。人笑其迂而劳,然性之所安,不能易也。客来过者,窥窗见其衣履微垢,辄走入内,摇手命童子辞以他出。所过人家,座有尘,默然引去。喜为医,人有病,虽粪秽中,请必往,亲为进匕,全活者甚多。年六十病痹,洁如故。
越二年,惺补诸生,娶妇黄。明年,生子肆夏。府君笑曰:“不意孑然之身,二十年中,子孙绕膝如此,吾病亦身轻矣。”越二年,失明。明年乙未,病卒,年六十有六。语生父及惺曰:“吾至此已过望,但吾父有子而不见孙,吾无子而见之。凡吾快处即是恨耳!”
继母赵,长于府君十数岁,惺儿时见府君及陈宜人事之,温凊备至,挽府君须问:“此是尊何人?年貌不甚相远,事之乃尔。”府君笑曰:“此我继母也。”
慕祖母姚终其身。哀乐所至,辄诵李令伯“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之语,至“祖母无臣”句,呜咽而止,不能终焉。
陈宜人慈悯过人。虽以惺为后,然诸弟妹自一岁以后,若不知有母,衣履幋帨、蔬果饼饵之类,倚以为储,求取无疵。弟愫早夭,有子昭夏,生才四月,妇王年二十馀,自矢靡他。宜人哀其志,每夜必引惺妇黄坐其室,寒灯静茗,以他语间其哀,夜分乃别。后府君十年卒,为万历乙巳,距生嘉靖甲午,寿七十有二,犹及见惺举于乡,及孙肆夏为诸生、昭夏就外傅云。
本生父鲁庵公,讳一贯,大父第二子也。生嘉靖庚戌。性敏而朴,寡言笑。生十三日而丧母,长养兄嫂,语在嗣父母事中。
三岁,侍大父前。时天旱,出户见晴空皎然。大父顾府君曰:“天无云。”府君对曰:“地有土。”大父喜,以为非独捷对,亦重厚令终之兆云。
六七岁授书。饮食佳恶盈歉,一勿敢问,曰:“吾以口腹累兄嫂,剩粒残浆,皆兄嫂匿声色、忍饥渴以遗我者,敢求多乎?”大父性疏严,不屑屑省视儿女苦乐。然一觉察,性如水火。继母何至悍,不免拳踢,芦衣尘饭,府君忍不使大父知。嗣父语陈宜人:“是其天资大孝福德人,真吾弟也。吾不忧若敖之馁矣。”
隆庆庚午,补诸生,母冯宜人来归。甲戌,惺始生。嗣父悲喜,口不忍言立后事,以府君止一子且长,然其身心宽然,不自以为无子人矣。府君知其意,愀然语冯宜人:“吾兄老矣,待吾有次子而立后,何日之有?”冯宜人曰:“然。非君兄嫂,吾死无所,何乃言有子?有子,兄嫂所予也,吾安敢有之!”立后之意始定。丁丑,生弟愫。嗣父母益喜:“惺真吾子矣。”抱惺而去。府君旦日命冯宜人具酒为寿:“贺吾兄嫂生子。”自是诫家人掩口勿言惺所出。
乙亥,葬大父。府君兄弟制一衰、一小素冠,加惺之身,抱立灵床前,明大父有孙执丧。前族之出示其孙以夸大父者,见而内不能善,语府君:“趋抱儿入,是其貌不扬,为人目笑。”府君兄弟初闻,以为爱我儿,虑风日之及、人犬之惊也;及其语竟,大为哀愤。嗣父欲唾其面,府君止之:“兄勿为念,吾必令此子有成,一雪此言。”
己卯、庚辰,连试于督学金公,皆高等,遂廪于庠。惺亦以其年出就塾。壬午,录应乡试。乙酉,试小不利。惺亦颇学为文,自是始一意课子兼理生。其言曰:“士丧所守生于求,求生于不足,不足生于暗而惰。吾性不能以一丝一粒干人,非自处无求之地,何以善后?且吾业为人父。为人父,子虽贤而贵,婚嫁田居,还以所应有,义亦何辞?吾父寒夜拥炉时,不自矢赎父所质宅乎?此非惟子职,亦为人父之义也。”府君孑然儒生,不宦不商,今市中有宅二区,负郭田十益七八,子孙免饥寒。惺作官不甚内顾,若有远识云。
而冯宜人勤劳尤出天性,椎布操作,乐而忘病,竟以此致殒。尝云:“盐奴爨婢,此富贵家行径,寒素不宜须此。”家人饭粥,宾亲酒脯,必躬必亲,与陈宜人自朝至昏,坐不离厨。惺儿时,每见其井灶间地不容足,坐起进退,不失尺寸。陈宜人每以他事愠,见母无所置身。外人见者疑其妇姑,不知其为先后宛若也。
己丑,嗣父病痹。府君与冯宜人进药上食,拾迹闻声,一粥一羹,一蔬一肉,朝夕皆有疏记,视其丝毫加减,以为喜惧。陈宜人每食必面冯宜人:“今日食美,病者为加一匕。”用慰其意。冯宜人谓府君:“长儿虽出后兄嫂,彼老且病,安忍累之?且其为父母之劳,心力已殚于作兄嫂时矣。”辛卯,为惺婚。筐篚几筵,嗣父母不知。拜见之辰,嗣父举酒属贺:“贺吾弟夫妇娶妇。”言其劳费不出于己也。
嗣父终身恶闻“老死”二字。病时,府君尝以数十金私为买美曌一具,岁一漆之,不使知。久之,嗣父亦微闻之。府君惧触其忌,百方藏护。嗣父笑:“若无隐,此物亦复何可终免?但吾夫妇累弟处实多,不忍更用此相埤益耳。”
嗣父卒,府君自操家政。然以儒者治生,足则自止。廉俭之性,皎若冰霜。平生不轻过人饮、受人馈,杯茗寸丝,得必报之。惺十馀岁,读书斋中,见府君题字数行于暗壁,云:“某年月日,予事有违,而往辄不利。书以自警。”幽独心行略见乎辞。
其教子,急于封树而缓于食实,奢于责其成而约于收其用。自惺为诸生,不令作孝廉想;为孝廉,不令作进士想;成进士授官,不令作权要想。尝语惺:“吾劳劳一生以明经终,汝为诸生困处人中十二年;汝清羸疏直,性好读书作文,此其法皆不宜大贵。为文士与辇上人同时冠进贤,于分已过,况汝嗣父生母皆不及见,而吾及见之乎!”惺尝谓,名利场中能堪万人之掉臂,不能堪二亲之攒眉。惺为行人八年拟部,拟部二年而汰其考选、授水部,繇水部疏请改南曹,又二年部持不覆,覆改南祠部一年,出为福建提学佥事,盖通籍十四年矣。优游卒岁,舒缩用天,非得府君为父,安得率胸怀绰绰馀裕若此?
平生不以姓名通上官。壬午,试于郡守齐公第三,竟不往见。惺同年官于楚为令、为守、为监司,以年家子求一见,不得。与人言,口不及子孙。为武进县训导时,常镇观察为曾公〈(讳道唯),太守为何公(讳应瑞),宜兴令为蒋公(讳英)〉,皆惺同年也,诫惺不为通。曰:“体貌违隔,言及不甚有益。而人己之间,周旋甚难。”久乃知之,弥心重焉。辛酉,请告归,实以惺迁闽臬故,具文郡邑,达督学、巡按御史,但以老乞身,不及其他。御史闻而高之。
与嗣父母同拜大夫、宜人之命。礼成之日,喜极呜咽:“吾今乃报吾兄嫂。使吾以他子立后者,安有今日?”
惺之官两都也,凡四到家。每辞之官,勉为收泪。壬戌三月,入闽,伏地大恸。府君含悲而愠:“吉行何至是?若虑我老乎?我强于汝。汝第摄身守官,勿贻吾忧。”临行,以乌须药一囊赐惺。授手未毕,府君失声,恸过于惺。心动神告,惺至闽,梦魂摇曳,积劳柴立,自恐不免,乃府君竟以七月疾,日进不衰。七遣使至家,皆不报。竟以九月二十六日终于正寝,寿七十有三。盖生卒同日。终天之恨,实自取之,复何言哉!
母冯宜人,先府君二十六年卒,为丁酉岁,距生嘉靖癸丑,寿四十有九。继屠氏,又宗氏。
仲弟愫,字次真,鲁庵公第二子也。生万历丁丑。俗重首生子,惺之为伯父母后也,父母已心许之,故弟之生,若初有子者。骨体坚阔,壮发生额,性复强直。数岁时,伯父指此子酷类大父,弟闻,跃就其怀,抱其颈问:“大父何如?请告我。”伯父笑为言大父,语至痛快处,喜曰:“儿能为大父所为。”尝从伯父母之田间,有老佃民语次呼大父别号,弟时戏床头,长不能逾人腹,忽起手批其颊:“若世为我家隶农,何敢呼大父号?”其人不觉膝自屈,走告伯父,大吐舌:“不意郎君乃尔!”伯父奇之。
轩轾不驯,跳踉街市,竹马纸鸢,非己所弃,群儿不敢取,群儿所取即弃之。就塾,复狎侮其曹偶,惺每禁止之。或教以泛爱亲仁,曰:“阿兄饶为此,吾不能与诸牧竖伍。”父虽课子严,然酒酣以往,亦引诸儿笑乐。一夕饮,欲与惺及弟拳赌行觞,惺谢不敢,弟已举臂前请,以屈伸开合间决胜,浮翁大白。父已醉卧,辄持杯就床,骑其胸,俯而嚼之。父大喜:“长儿守文,终不若此子有破辕之气。”闻人间有不平事,恨不手引其人而挞之市。然其在父母、伯父母、兄嫂、塾师前执礼甚谨,未尝有违言忤色。
为文一篇,数句之奇出人意表,然好弄,坐驰,一有得失,去之亦甚远。父每缚笞之。邑令晋江林公〈(讳云龙)〉,好以文课士。甲午,惺以诸生试第一,弟以儒童试第四。公一日行学,语学师:“锺生之文,披音露妙。”学师以为惺也,举以对。公摇手:“吾正指其小者。狮儿龙子,御以良师友,必成令器。”是岁竟不得补青衿。乃感愤向学,为文日入秀整,有气力。
性喜为书。每伤古人书法及趣,至今日亡尽。今人刻石临摹,古人法趣必不在此。欲更出眼光,合以古人墨迹,服习移情,求其精神所在。每见人临帖,必笑:“学古人已自不如此,此岂古人而遽学之乎?”行草波澜老成,不肯作近人一笔。然不意其早夭,竟未留其片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