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隐斋涉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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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飞（十三则）

天地之气，有正有邪。气邪，则有邪神、邪物、邪术、邪病凭其中，不可以常理论。吾人志在四方，问禁问俗，皆宜周知，不得以其怪异，遂谓天地间无此事也。

四川有山魈。魈为山精，生阴崖中，形如婴儿，一足食蟹。此另一种，非今所谓魈也。今魈类鬼物，或曰献贼屠川，杀人过多，精魄为此，或曰川为魔地，即社鬼坛神，散而为殃。统名小神子，凭妇女作祟，所凭之人见之，他人不睹也。形长二三尺，多女少男，数以百千计。能隐形摄物，作诸怪状。初入人家，投小物作饵，如鸡生二卵，遗簪堕珥之类。受其物，则以心所欲，无不如志：欲食、食至；欲衣、衣来；一切金帛财货，任其取携，皆能应手。受贿既多，则乞安位，位设屋角楼上等处，香灯祀之，如奉喜神也。但神量极狭，家中詈骂儿女，嗬叱鸡犬，稍不检，便触其怒。怒则石走沙飞，阖室不靖。或火其壁，竹篾尽然，涂泥无恙；或香柜生烟，封识宛然，衣物灰烬；又或饭埋腐鼠，锅煮死蛇，撮狗粪牛溲，挥洒满床；甚至缚小儿女系梁上，榜所畜羊豕高悬树巅，嗥鸣不已。种种作虐，出人意外，惟不烧屋杀人耳。必使所储财物，悉为销耗，又加厉焉，扰犹未休。合州蒙姓家祀此物，后不安室。招巫降伏，未作法，刀牌失去；画符压之，方拈笔，纸墨俱空。有乡老，自诩正直，延来驱邪，坐未定，面前悬盆兰，叶尖各压弹大石子，飐飐不折；又见数十鸡卵，离寸远，如珠成串，缘檐牙一一过；梁间垂妇人脚，不见上体，珠嵌绣履，步空徐行；忽发大声，下石臼擦耳过，幸不中人。乡老睹诸变态，惧而遁，执莫如何。有友言，告阴状可免。及投词城隍祠，是夜屋瓦震摇，梁尘惊飞，铁铛之声，达旦不绝。后果肃静，咸谓城隍收去矣。因贪小利，受害无穷，人当炯鉴之也。

福建祀金蚕神，作祸与山魈似。质长寸许，如黄金铸成，与蚕一形。初来，则粘家之祖榜侧，弄之微动。知其不祥物也，拈掷户外，转面即回，乃捉而锤之，锤下即糜烂矣，回视仍在原处。复投诸水火，沉之熔之，转盼依然，百计莫遣。乃焚香礼之，与祖宗并祀，饮食必祭，出入必告，如事父母。奉祀愈虔，受福愈大，凡酒食、衣服、器用、财贿皆可遣来。然稍稍失礼，便转福为祸，始耗其财，继虐其人，久则一门卧病，且利人死。祸较山魈尤酷。魈不过扰人，此更能杀人也。必至人瘁财空，毫无生趣，乃向神涕泣，祈开一线恩，送往福地。验以环交，神许，然后雕精巧檀盒，实以金宝，送之九达通衢，始能脱祸。有拾其盒者，神又随之入家，祟人如前。故路遗此盒，切不可拾。有识之者，随脚踢于暗陬，日销月铄，神不知所之矣。然此绝则彼生，亦山川戾气使然。多入哀薄之家。门阀鼎盛者，不敢祸也。殆俗言“时哀鬼弄人”欤！

江西有青蛙神，庞然一巨蛙也。时现本相，大如水牯，青色有光，吐气成长虹，祈雨祷晴颇有验。又或化身千亿，大如拳，小如指，磊磊布满水陆。建大庙祀之，塑相鬼恶。庙中开大池，广十亩，水澄见底。神居池内，无迹影，一片清；波而已。春秋报赛，选上等名班，为之演剧，神必来观。预于殿上置大瓷盆，宽广盈丈，对乐楼端向。金鼓开场，神从水出。塞一池俱满，渐缩而小，蠢蠢入盆，盆与身恰受无馀。眼光睁睁，向楼瞪视。此时作剧，须十分著力，遇佳处，神欢点颔。庙董代发彩钱，日赏数十千不等。殿下观剧者，骈肩累足，皆侧目视，不敢喧嚣。演十馀日，神或偶观，或尽日观，来时有形，去则俄顷不见。《聊斋》言神嫁女化缘，皆实事也。有友贾江西，值戏会，入观之，见大物出池内，两目如鹅卵，睫睫动摇，身臂皆翠色，起斑点如斗大，四足自臂以下微白，如著绿绫半臂。从池坎拐而登殿，似肥男子盘散行，可哂也。屹坐盆中，庙董拈香稽首，神受礼不动。有心非者，及时头痛，悔过立止。光天化日之下，不意有此怪物，亦邪气所钟也。

五通神，亦出江西，取五人为伍，通于神明之义。乃胜朝兵卒，血战强死，鬼魂无归，时闻野哭，我朝廷悯其忠愤，照厉坛例，敕封此神，慰忠魂，妥毅魄也。神本正气，久则有邪物托之，肆其淫威，蛊惑妇女。受祸之家，见神皆伟男子，来去无常，来则选有色之妇，占为己有，亲夫亦为避夕。且不止一神，或三或五，团饮花酒，迭为交通，迨其去，妇已委顿甚矣。越数日，复来聚麀，任其奸嬲。家之人皆隐忍受之。不顺其意，更大张凶焰，合老妇少女，皆被其污。淫毒如此，惜无机变之妇，乘势宫之，使成半通，如《聊斋》云云也。然妖不自作，实由人兴。神之来也，必择淫昏之家祟之，家风端正者，则不敢犯。或者，天道惟彰，故驱之来，以显淫报，未可知也。

黄河之金龙四大王，乃邪物通神者。人传大王姓谢，名绪，困治河尽节，故化为龙。又有黎大王者，金龙之副也，亦治河之官，投水所化。二物无角无足，形如小鳣，长短大小，不甚相差，祇色分青黄，头判方圆耳。累代晋封？至清代，丕著威灵，河堤一带，皆建祠宇，而山东之庙尤赫，矗立河岸，华翥轩翔。三四月桃花水发，敛多金，建醮演戏，调出色名优，尤重美旦，必声、色、艺俱佳者，方中神意。否则，神怒不享，决防溃堤，为害甚巨。届会期，山东巡抚率河工诸员，盛具彩仗，亲到河溽迎神，更遣水手操舟探望。神或来或不来，来则黎作先导，即青色圆头者，金龙次之，即黄色方头者。巡抚脱冠作仰盂形，鞠躬迓之，如接大宾。二物次第入冠，巡抚捧坐己舆，前挽后推，旌旆翩翻，蜂拥入庙，拱送上龛。龛中设水晶大盘，盛明水，二物出冠，委蛇入盘，掉头外睇。巡抚众官，对行三叩礼，烧巨蜡如臂，爆声雷动，鼓乐喧阗，响彻云衢。礼毕，巡抚陪坐，众官鹄立，优人捧册，请神赏戏。一优执朱笔，俟首肯者点之，神爱风华，多点淫戏。演入妙处，神亦在盘鼓舞，若甚惬意者。曲终，众官撤班，神犹蜷然卧盘中也。神不去，戏不止；日不足，继以夜。或观数日，观旬日。视盘中无物，神乃去，剧始罢场。神来愈久，河工愈固；乍来乍去，防有小灾；不来，则崩溃必多。河官以之卜休咎焉。有川友过黄河，闻金龙在庙观戏，入视之，空盘也，举目四望，见神蟠烛火内，条长如蚯蚓，唼烛花作戏。龙本水物，能入火不焚，可谓有神通矣。然喜淫剧，爱官仪，居然与人同嗜欲，必指为二荩臣之灵，则失之诬。或亦邪物凭之，如离堆老蹇，淮涡支祁，当百神怀柔时，共翕河而效灵耳。

狐仙，随地皆有，北地为多。相传清代自长白发祥，常狐仙护卫，从龙来京，故京都之狐，光景动人。或谓京有狐街，亦虚诞。第大内所用之物，如非时瓜果，远地肥鲜，有急需，俱能购得，其售者为人为狐，不可必也。狐好楼居，京城四门楼，人踪罕到，皆有狐寓。每见谯楼窗户，自闭自开，窗内或见妇女，凭栏瞻眺，皆狐化形，外人不能登也。禁城宫殿，狐仙尤灵，侍卫值宿，初夜，必备鸡酒奠之，夜始清阒。否则，风声鹤戾，皆足惊人，彻夜不能甘寝。匪直此也，京地华屋大寺，奥窔之室，常有狐据。立木主祀之，香花供养，彼此相安。但对之不可言狐，言则犯讳，呼大仙可也。京师外，亦多狐异。河帅麟见亭，随父宦游，读河南粮道署中。署有高楼，封固有年，为狐所宅。每官莅任，对楼设祭，无敢入者。楼前土坝空阔，侧竖小屋三楹，为读书堂，西宾馆焉。麟时总角，朝读暮归。一夜迟返，月浸满褛，坝清如水。闻楼上拂拂有声，飞出丹珠一颗，形如东珠，丹光熠耀，如撒红豆。有堕向麟身者，揽之已杳。停趾有时，微发嗽声，珠忽敛彩，不再飞矣。此为仙狐飞丹，有福慧者始见之。麟后官至河督。事见《雪鸿因缘集》。

徐修庵学博言：川人罗思举，为湖北夷昌总镇，有参将家被狐扰。狐居宅后小楼，时隐时现，形如中岁妇人，凭小女传言，自称二姑，收女作义儿，赏零碎细物，裹以帕，开视之，熟藉数节，杂螺蚌贼蟊，如儿戏然。稍忤之，便骚扰不堪。参将率营兵火枪击之，扰弥甚。狐谓女曰：“我为有道之仙，火攻何足畏？惟畏罗大人耳，非畏官势，畏其忠直也。”即以狐宫禀罗，祈为驱之。罗到家，狐潜无踪，罗去复来，往返数次，罗亦惮烦。乃劝之曰：“尔既通仙道，胡在此作妖孽，干天谴，何如遁迹名山，修真证果，作瑶台会上人也。”狐言无山可往。罗告以陕西太白山，多仙人，可托足。狐曰：“有神主山，不容擅往，奈何？”罗曰：“吾牒告山神，代乞一席地，许尔容蒲团可乎？”狐诺之，当予牒文，向空火化。狐去三日，复返曰：“神许我住山矣，验牒文无印，仍不纳，特来求大人铃记也。”罗忆前牒草草，实未加印，速写一通，印而焚之。狐遂绝。狐事载小说甚详，表一二确实者，俾人知为灵物云尔。

湖南北，产水莽草，或言类蜀之大清明菜，味平淡，有毒。贼店宿过客，杂煮茶酒中，毒人夺财。初饮不觉，毒发则死，验之无伤痕，皆言痧症毕命，不知其奸也。毒人既伙，游魂为变，遂有鬼迷人作瓜代。日落时，或见茅店，露茶亭，皆幻形为之。运衰者，则为所惑，一受其毒，店亭乌有。毒死者，又为厉，寻替人，碾转相缘，不可断绝。《聊斋》言寇三娘事，不尽妄也。人至两湖，防鬼事虚，防贼事实，一饮一啄，须加审慎。

山西生夜麦，食之能变人形体，邪物也。凡麦皆花于昼，此独以夜，纯是阴气结成。青色细颗，与麦稍异，土人视为毒物。生即锄去。匪徒暗种是物，祸行旅。磨面入饭中，食之则四体发燥，哑不能言。复魔以咒，咒羊成羊，咒马成马，蜕衣化为牲畜，绳牵入市，屠卖之，惨毒极矣。惟得水饮之，乃解。《聊斋》载有人驱骡入店，系于柱，有故去。骡蹄啮喷沫，似渴甚者，店主饮之水，倏化人。自言为贼所迷，变形至此，祈拯救。店主鸣众，俟其人归，絷送官，照杀人例诛之，即此类。得无夜麦所为耶？

广东之厉风，乃地气酿成。地多枫林，不植自生，人受其气，即成癞疾。或种胚胎，或经传染，而妇女尤甚。女当垂髫时，父母夜然酒照面，面青则已，赤者已受症。百药不痊。惟令倚门卖笑，诱男子与交，交三次，脱毒矣，然后加笄字人；毒不尽，人亦不之聘也。而与交者即中毒，然本地男子，能识风女，绝不与合。惟远来商旅，多受挑引耳。以风气太重，城乡俱设风人院，与养济院同，收病者入之，男女异室，出公费供给，俟自毙，防染人也。此亦风气之遍。故粤地淫俗，甲于他省。他省多男求女，此省多女求男。人勿贪一时欢娱，贻患终身也。医疠风之方多不验，近传一方：用皂荚刺两大担，火炮去尖，石滚碾绒，纱罗筛过，大火熬之，漉去渣，三漉三熬成膏，复以防风通圣散、荆黄败毒散，照古方易钱为两，合二剂熬酽漉过，搀和膏中，每日服三四次，忌食猪肉。服数日，又检补中益气汤，加分两，熬漉成𬪩，与膏间服。服有日矣，用纯色黄鳝一二斤，活抛釜内，盖煮之，鳝熟张口，挑去肠胃，和酱醋蘸食，食多斤。又以一色黄牛肉，炖食辅之。如方久服，虽须眉尽脱，犹可疗。病根浅者，更易为功。是方先驱风毒，后补气脾，忌猪肉者，以生风也。甚合医理。惟以多方贵，方去此厚毒，有亲友试之，颇效。

云南、广东、广西三省，俱有瘴气，气类烟岚，发于朝暮。云南、广西为山瘴，因山荒野，草木禽兽之毒，浸淫入土，随时发泄。广东为海瘴，海多毒鱼龙，水气蒸腾，因风散布，人惹是气，头晕目昏，如中寒疾。惟食烟酒与饱饭者，能避之；枵腹者，气入即病也。山瘴有二：一彩云瘴，如五色云起山中，鲜明流丽，此妖物嘘出，随风变幻，荡成烟霏，不知避，中人立死。一桂花瘴，香味甚浓。昔有远人，随二蛮女同行，闻此气，见蛮女两指塞鼻头，抵山石甚紧。远人不知，耸鼻嗅之，香沁心脾，虽龙脑麝脐，无此芳烈，然香过即闷郁异常。二蛮女目笑之，似怪其不知避者。竟无恙。归语其友，友曰：“尔饮乎？”曰：“卯饮多杯。”友庆曰：“赖有此，不然死矣！”乃告之曰：“此名桂花瘴，毒最烈，因山多桂，孔雀群翔，雀食蝮，遗失于树，毒随花气并发，非真木犀香也。”山瘴在昔为盛，今山开辟，害渐除，惟鱼龙瘴尚毒人。琼州一岛，四面边海，瘴毒较重。能知避忌，即得无事，亦游客所当知者。

云南夷地，有益蛊数种，夷妇女多养之。法用诸毒虫盛一坛，如蛇蝎蜈蚣之属，合养数日，弱肉强食，互相吞噬，后馀一物，为毒虫之雄者，乃练以符咒。练多日，物遂能走能飞，隐现不测，供人指使。遇过客，则放出啮之，受伤即毙，遂夺其所有。此一种蛊也。有将虫蛇鸡鱼等物，咒之使小，久则缩如尘沙。有客到门，拈入饭菜内，食味如常，入腹，则皤然作胀，痛不可忍。知中蛊毒，急白主人，愿予钱买命。主人得钱满愿，饮以符即愈。此有仁心之夷，尚可转圜。遇狠心者，谓既毙其命，财将焉往；任死不之救也。又一种蛊，火煆毒物，研细为末，朝夕持咒，物便有灵，能致人死，又能使活。夷人招婿，汉人多赘其家，夷女防婿去，暗以蛊食之，婿不去，终身不发，发亦能治。如脱逃，夷不之追，女念法语，虽去千百里，腹痛欲裂。女有情者，俟婿之返，痛发犹止，若迟迟不返，过十日，一痛绝命矣。又有养蛊者，专祸人取钱，如今之劣医放五猖神也。遭祸者，请蛊家治之，与多钱，一按摩即解。请外人，不能治也。放蛊尝以夜，光飞若流星，鲍照诗所谓“吹蛊痛行晖”也。无论夷人，汉人，遇之则病，间有不得人者，蛊返，则祸其主，必穷极始放之，不敢卤莽，恐作法自毙也。《左传》“皿虫为蛊，谷飞为蛊”，取物坏虫生义，故毒虫害人，亦蒙此名。入夷地者，必防范之。

西藏那玛之咒，能生杀人。人忤其意，对之诵咒，七窍流血死。有人哀之，许以金帛，又咒而生，死者起，如一梦，无大创也。《唐书》载有梵僧，能咒人死，朝士敬服。惟太史令傅奕不信，僧咒之，傅不动而僧死。傅为正人，邪不能入，故转以伤僧。又西藏地冷，种荞苛作粮，常多妖气，飞冰雹害稼。那玛善望风色，见山上异云起，知为妖氛，立咒之，云散而止。迟则雹块纷下，所种物成麻瓤矣。又能咒巨蟒孽龙，缩之入钵，使不为患。佛经载：“多耨池中，有毒龙害五百商人，异僧咒之，降龙皈正道。”可证也。咒法原出佛家，如大悲、楞严等咒，诵习日久，俱能驱神遣鬼。但正用之为正法，邪用之为邪法，如遇邪那玛，当防其作恶也。

士番猓夷，亦习邪术，能取人肢体。商贾过，阴用其术，窃人一腿一肘与耳鼻不等。不痛不痒，自然失去。知其由者，哀告夷党，许以多金，则肢体仍在，如未失者，如吝财，则不能还体，遂成废人。有客到夷地，与猓有违言，拳殴之，猓忍受去。及客上马，忽失左股，堕马而颠。客知其术，要猓说情，予百金，乃复故焉。又有猓能化虎扑人，磨牙吮血，纯是一虎，非蒙皋皮成者。劫人之货，且食其肉，仍滚地成猓，与人无异。此术之最毒者。见《海客日谈》。又一种夷，捉人为奴，代牧牛羊，或妻以女。奴如逃，能夜运飞剑斫之。剑飞不逾丈高，欲破其术，必携鸡随逃，入夜，人宿树梢，掷鸡其下，飞剑中鸡，见血返。夷尝剑血，无咸味，知非人。次夜剑又飞来，仍以鸡代，至四夜则无患矣。此数种术，自夷地来者，常称说之。

所胪诸异，山魈出本地，乡人多道之，故记之详；金龙、青蛙，乃邪物有神气者，当敬重之，不可干犯；其馀邪物、邪术、邪病皆五方异气，随地不同，不知趋避，则受其殃。虽传闻不尽实，亦妄言妄听之有益者，作风土、草木、异物诸志观之可也。

异种（三则）

天下有种植物者，无种动物者。今有毛族，介族，动物也，不胎不卵，亦如草木百谷之可种焉，则异矣。

一、骨种羊。以骨种得名，出塞外沙漠地。夷人逐水草游牧，以牛羊为饭。食羊馀骨，碎而干之，存膻性。拣春暖时，垦沙土成行，每行掘窝，离尺许，下骨点种，掩以土，如种豆然。四周筑沙垣，防人畜践履。开小门，便出入，每晨，溉以煮羊热汤，与灌菜同。连灌旬日，乃杜垣门，晴雨不之顾。历两月许，垣外窥之，间有小羔出窝内，如鼠大，掀沙曝日，脐带尚连土未脱也。闻声响，仍匿沙内。久则出羊渐多。十窝中能出四五，已为丰收。多有骨坏者，不尽成也。而脐带连根终不脱，强脱之，流血立毙。优养多日，俟形气壮，可离土矣，然后挝大鼓震荡之，羊大惊跳，脐自脱。乃驱合成群，出垣牧之，牧数月，渐长如兔，毛螺旋如珠颗，始杀而剥之，肉作羹，皮即今之珍珠毛也。计一年一种，春和埋种，大暑大寒，俱不能生，故物少品贵。且久牧不长，毛色转暗，及时取之，雪白有光，缝衣褂最夺目。《史记》大宛传注言：“有羊从地生”。未详种法，今有贾塞外者，目睹其事，非虚也。

二、马蹄鳖。形肖马蹄，由骨种成。古语云：味之美者，有雪天牛尾狸，沙地马蹄鳖，即是物也。海人食鳖，留壳切片，当春夏交，就海涯开沙成田，仿种菜法，点窝下种，锄而埋之，覆以草，围以篱，日熬苋菜水灌之。苋与鳖异形同气。昔有食鳖者，和苋咽之，化鳖满腹，鼓胀死，停尸马厩，水泻大便出，水中鳖子无数，尚蠕动，至马溺处而僵。即用溺灌尸，腹雷动，下小鳖斗许，遂苏。始悟鳖之为物，有生有刻，遇马溺则死，得苋气则活。故食鳖不可食苋也。参透此诀，用以灌种，灌月馀，骨得苋水，气煦形化，盎然发生，便有小鳖披沙出。始如钱，继如拳，闻人声，即伏沙不见。俟其肥美，编竹筐，合沙筛之，如收番豆，无一遁者。养以瓦缶，供食品用，豕膏煎过，圆黄如饼，和骨嚼之，甘芳脆嫩，称为席珍。二者皆动物，仿植物种之，而萌而芽，竟能生死，而肉骨较珠种猫睛，玉种蓝田，尤新颖也。

外有种茯苓事，亦种之异者，闻之顺庆贰尹萧少琴云。萧为河南光州人，州多山，长松成林，有合抱者，有成拱者，一山何止千百章。各有山主。常来木客，笼山采买，视木多少，定价高低。多者值银数千两，少者数百两，交银伐山，俟三年竣事，山归故主，买山例也。买定，在山结庐，雇匠多人，陆续伐木，剔枝留干、枝售作薪，干截数段，长寻长丈不等。每段斯两块，大者斯以锯，小者斯以斧，勿伤其皮，就两块对刳圆孔，孔离尺，空如瓢，或如碗，长段四五孔，短者二三孔，随伐随刳。磨麦面百十石，水捏成团，乘木生气，如孔实满，仍合其肤，藤束之，各还体段。竖立成棚，一棚攒凑多根，百棚千棚，随山布置。任其雨淋日炙，留二三匠，巡山管照而已。一年伐毕，留养一年之久。面得松脂，胶粘不解，日夜所息，雨露所润，到熟时，结壳成圆颗，有心有皮，皮黑心白，累累然茯苓也。至三年剖取之，或成或败，视人命运何如？运旺者，十孔得五六，已收倍利，衰者，十不得一二，则折本矣。贩载下山，发卖河南、山左，山右诸省，性味色香，与地生无异，祇气有厚薄耳。是物本生松地，或结松根，无种无苗，自然成质，云南大山多有之，故名云苓。今则木少山空，采取不易，川、贵、湖、广连封之省，尚有真苓，馀省不能供用，乃造出种植一法，以补生物之缺，人巧信夺天工哉。

蜀中异物（十一则）

蜀地多高山大壑，雪经年不化。中生奇卉，一干一柯，垂叶三两，顶开嫣花，色红白不等，天然芙蓉也，名雪莲花。性最热，能益精补阳，种子方中妙品也。

峨山积雪中，生裸虫，名雪蛆，锐头秃尾，大者长数尺，小者数寸，无足目肠胃，混沌肥腻，蠕蠕行雪中，共雪一色，略瞬之，不辨也。寻踪捕得，投汤镬漉过，坚凝如粉团，片切之，和五味炒食，甚甘美。山僧以供上客，不易得也。

松潘五屯地，初冬铺雪，有青虫如蚕，螾行雪上，实动物也。盛夏雪消，钻身泥内，尾吐一苗，如蒜藤尖，名虫草，又成植物矣。拔之，根即虫身，尚屈伸转动，渗肉汤煮之，味鲜美。土人采得，束而干之，斤值数千钱，阳虚者，和肉炖服，胜参术多矣。

夷地多兰蕙，春夏之交，花遍山谷，香气薰腾，结成异物。如桑上青虫，长寸许，名兰花龙，盖兰精也。采法：乘旭日初上，零露未晞，向花丛密睇，是物或游花心，吸替咂露。轻拈入筒，挹露养之。然百丛不能获一，又须秘音响，闻人声，即堕地不能寻矣。为食中最上品，夷人采献土司，赏以重金。成都武官某，为公事到夷地，土司盛馔享之，躬亲陪坐，罗珍满席，有金盒盛是物，官不识也，开盒见生虫，不知何用，转奉之，土司叩头拜赐。以牙箸拈置盘内，点以盐，化绿水一勺，喷香满堂，蘸珍肴品食之，香沁心脾，数日内，口舌犹吐兰香也。燕毕，土司表其异，官自咎无口福，内愧而已。

羌活鱼，生西羌山中，灌县青城亦有之，乃羌活精气凝成。四足而鳞，长数寸，形似蛇臀，鱼口鱼尾。藏羌活茂密中，猋走如风，难生得。予于友处，见槁者一枚，嗅之，带羌活气，治心气痛，立效。

雅州出野黄连，较种成者佳倍蓰。生悬崖间，根如指头大者为贵品。枝叶上产蛇，细如箸，长数寸许，金色有光，咬人最毒。生得者，价抵兼金。治法：用瓷坛盛水，封以纸，纸上作范。置蛇其内，盖蒸之，蛇化气，浸入坛水，赤黄如金，瓶蓄之。医虚火呕血等症，效如神。久服能杀三虫，轻身延龄焉。

蜀山多竹，凡阴壑虚崖野竹丛生处，产物如小蛙，前二足，后连尾共一足，尾足长倍身，肖三足蟾。跳踉竹间，便捷如飞。食蚊蚋小物，声如卖花鼓，名竹飙。在破竹积水中，生卵育子。捕者蒙以网，如罗雀然。得之，捣为金创药，最有效。

茂竹中又产脆蛇，青如竹色，长尺许，身多节，节有断痕，延缘竹上。误堕地，则节节寸断，零乱抛掷。俄断节自跃，依次联络，仍成一蛇，缘竹飞走。是蛇较竹飙贵重，捕得为末，虽斫丰剁足，能生接，千金良药也。

牛肝菌，生猓夷山中，形赤黑如牛肝，故名。一生数堆，堆数十朵，朵大如掌，磊磊坟起，盛数筐不尽，采过复生。味滑甘，与蘑菇似。猓夷寻得，或贡之头目，或自供，无外卖者。殆《山经》所谓视肉欤！

川中竹参者，菌类也。顶红身白，条长如狗肾，一名蛇头菌，随地皆生，惟竹林者佳，故受是名。初以为毒物，无采食者。叙永某令，知此味，得而烟之，和肉煎食，脆且嫩，目为珍品，时采献上官，价遂腾踊。干者每两千钱，较白木耳尤昂贵，川物又增一食品也。

予过巫峡，见绝壁生菜，青叶五出，散布如星点，名岩白菜。高不易采，予泊舟壁间，就稍低处，以长竿撮之，连下数窝。掐其叶，脆软如棉，无润泽气。篙工云：“伴肉煨食，抵洋参功，为大补剂药。”分数叶藏箧中，比至家，蠹尽矣。

诸物多志传不载，蜀中异产，洵甲天下，不特蒟酱、邛杖流传大夏番禺也。

南中志异（二则）

云南有大山，忘其名，横亘边陲，皆老林，产鸷禽猛兽。中有巨物，通身黑毛，被发人立，雌雄成对。雄爱钱，雌爱花，俱嗜酒，名山公山婆，殆山神也。是山为通夷要道，上下数百里，无旅店。过山者，备布棚食盒，多结侣伴，先祷山神，割牲贳酒，瘗奠山麓，然后就道。夜宿林薄。撑棚作卫，离棚数十步，烧蜡焚香，具瓶酒，贯钱盈千，插花成对，大呼山公山婆受享，乃返棚伺之。俄见二物跳跃来，在烛光下，隐约可辨牝牡，笑提瓶酒互饮之。雄脱钱一百，雌抽花一枝，不尽取也。联臂嘻嗃去。是夜宁静，蛇虫遁迹，豺虎噤声。待晓，安然上道。次三四夜亦然，取钱取花，仍如前数。露宿星餐，数昼夜达夷地，贩布帛小物售之，利十倍。故山虽凶险，常有人经过也。

合州某甲，贩布到云南，邀伙二三，日暮趁店不及，相山下有崖穴，砌石为垣，厂其门户，似有人曾居者，就此避霜露。是夜，风月清华。甲幼习鼓吹，善喇叭，行李中置一枚，供消遣，伙伴谓：“今宵无聊，当好景，可取吹之。”甲吹一曲，发声清扬，猿鸟互答，泠泠然韵满山谷，甚相乐也。怂恿再吹，曲未终，暴风起，倏来二物，具人形，高寻丈，毛黑而光，雌雄之具，凸凹可辨，仡仡当穴而坐。甲与诸伙，猬缩穴内，无门可掩，听其攫食而已。然二物坐月光中，无恶意，口吐鴂音，以手作势，似促之吹者。甲会其意，复吹之，二物闻声舞蹈，拍掌称快。一曲终，又促如前，连吹至晓，二物驰去。甲以吹力过度，两颐红肿如猪脬。自受此苦，技虽痒，不敢妄吹矣。或谓此物即山公山婆云。

考《山经》，大山有神，如红光、武罗之类，各具奇相，皆有币玉鸡醑祀之，山公山婆殆其俦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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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隐斋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