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卷0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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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幼时,未有以异于众童,仆未始知足下。及至潭州,乃见足下气益和,业益专,端重而少言,私心乃喜,知舜之陶器不苦窳为信然。而舜之德可以及土泥,而不化其子何哉?是又不可信也。则足下本有异质,而开发之不早耳。然开发之要在陶煦,然后不失其道。则足下亦教谕之至,固其进如此也。自今者再见足下,文益奇,艺益工,而气质不更于潭州时,乃信知其良也。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然则显然翘然,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为敌仇,何也?善人少,不善人多,故爱足下者少,而害足下者多。吾固欲其方其中,圆其外,今为足下作《说车》,可详观之。车之说,其有益乎行于世也。
足下所持韩生《毛颖传》来,仆甚奇其书,恐世人非之,今作数百言,知前圣不必罪俳也。及贺州所未有者文又三篇。此言皆不欲出于世者,足下默观之,藏焉,无或传焉,吾望之至也。
今日有北人来,示将籍田敕。是举数十年之坠典,必有大恩泽。丈人之冤闻于朝,今是举也,必复大任,丑正者莫敢肆其吻矣。甚贺甚贺!仆罪大,不得与于恩泽,然其喜不减于足下者,何也?喜圣朝举数十年坠典,太平之路果辟,则吾之昧昧之罪,亦将有时而明也。方筑愚溪东南为室,耕野田,圃堂下,以咏至理,吾有足乐也。足下过今年,当侍从北下,仆得归溪上,设肴酒以俟趋拜。足下发南州,当先示仆,得与猎夫渔老,上下水陆,择味以给膳羞,虽不得久,亦一时之大愿也。过是无可道。
福来辞行急,不可留。言不尽所发,不具。某顿首。
张操来,致足下四月十八日书,始复去年十一月书,言《说车》之说及亲戚相知之道。是二者,吾于足下固具焉不疑,又何逾岁时而乃克也?徒亲戚,不过欲其勤读书,决科求仕,不为大过,如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则忧,忧则思复之;复之而又不更则悲,悲则怜之。何也?戚也。安有以尧舜孔子所传者而往责焉者哉?徒相知,则思责以尧舜孔子所传者,就其道,施于物,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则疑,疑则思复之;复之而又不更则去之。何也?外也。安有以忧悲且怜之之志而强役焉者哉?吾于足下固具是二道,虽百复之亦将不已,况一二,敢怠于言乎?
仆之言车也,以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今子之说曰“柔外刚中”,子何取于车之疏耶?果为车,柔外刚中则未必不为弊车;果为人,柔外刚中则未必不为恒人。夫刚柔无常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则出应之。应之咸宜,谓之时中,然后得名为君子。必曰外恒柔,则遭夹谷武子之台。及为蹇蹇匪躬,以革君心之非。庄以莅乎人,君子其不克欤?中恒刚,则当下气怡色,济济切切。袁矜、淑问之事,君子其卒病欤?吾以为刚柔同体,应变若化,然后能志乎道也。今子之意近是也,其号非也。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吾以为至矣,而子不欲焉,是吾所以惕惕然忧且疑也。
今将申告子以古圣人之道:《书》之言尧曰“允恭克让”;言舜曰“温恭允塞”;禹闻善言则拜;汤乃改过不吝;高宗曰“启乃心,沃朕心”;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日昃不暇食,坐以待旦;武王引天下诛纣而代之位,其意宜肆,而曰“予小子,不敢荒宁”;周公践天子之位,握发吐哺。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其弟子言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今吾子曰:“自度不可能也。”然则自尧舜以下,与子果异类耶?乐放弛而愁检局,虽圣人与子同。圣人能求诸中以厉乎己,久则安乐之矣,子则肆之。其所以异乎圣者,在是决也。若果以圣与我异类,则自尧舜以下,皆宜纵目卬鼻,四手八足,鳞毛羽鬛,飞走变化,然后乃可。苟不为是,则亦人耳,而子举将外之耶?若然者,圣自圣,贤自贤,众人自众人,咸任其意,又何以作言语、生道理,千百年天下传道之?是皆无益于世,独遗好事者藻缋文字,以矜世取誉,圣人不足重也。故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吾以子近上智,今其言曰“自度不可能也”,则子果不能为中人以上耶?吾之忧且疑者以此。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孔子七十而纵心。彼其纵之也,度不逾矩而后纵之。今子年有几?自度果能不逾矩乎?而遽乐于纵也!传说曰:“惟狂克念作圣。”今夫狙猴之处山,叫呼跳梁,其轻躁狼戾异甚,然得而絷之,未半日,则定坐求食,唯人之为制。其或优人得之,加鞭棰,狎而扰焉,跪起趋走,咸能为人所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顿,踣弊自绝。故吾信夫狂之为圣也。今子有贤人之资,反不肯为狂之克念者,而曰“我不能。”舍子其孰能乎?是孟子之所谓不为也,非不能也。
凡吾之致书、为《说车》,皆圣道也。今子曰:“我不能为车之说,但当则法圣道而内无愧,乃可长久。”呜呼!吾车之说,果不为圣道耶?吾以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告子。今子曰:“我不能翦翦拘拘以同世取荣。”吾岂教子为翦翦拘拘者哉?子何考吾说车之不详也?吾之所云者,其道自尧、舜、禹、汤、高宗、文武、周公、孔子皆由之,而子不谓圣道,抑以吾为与世同波,工为翦翦拘拘者,以是教己,固迷吾文,而悬定吾意,甚不然也。圣人不以人废言。吾虽少时与世同波,然未尝翦翦拘拘也。又子自言“处众中逼侧扰攘,欲弃去不敢,犹勉强与之居。”苟能是,何以不克为车之说耶?忍污杂嚣哗,尚可恭其体貌,逊其言辞,何故不可吾之说?吾未尝为佞且伪,其旨在恭宽退让,以售圣人之道及乎人,如斯而已矣。尧舜之让,禹、汤、高宗之戒,文王之小心,武王之不敢荒宁,周公之吐握,孔子之六十九未尝纵心,彼七八圣人者所为若是,岂恒愧于心乎?慢其貌,肆其志,茫洋而后言,偃蹇而后行,道人是非,不顾齿类,人皆心非之,曰“是礼不足者”,甚且见骂。如是而心反不愧耶?圣人之礼让,其且为伪乎?为佞乎?
今子又以行险为车之罪。夫车之为道,岂乐行于险耶?度不得已而至乎险,期勿败而已耳。夫君子亦然,不求险而利也,故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国无道,其默足以容”。不幸而及于危乱,期勿祸而已耳。且子以及物行道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为己任,管仲衅浴以伯济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为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今子书数千言,皆未及此,则学古道、为古辞,尨然而措于世,其卒果何为乎?是之不为,而甘罗、终军以为慕,弃大而录小,贱本而贵末,夸世而钓奇,苟求之于后世,以圣人之道为不若二子,仆以为过矣。彼甘罗者,左右反复,得利弃信,使秦背燕之亲己而反与赵合,以致危于燕。天下是以益知秦无礼不信,视函谷关若虎豹之窟,罗之徒实使然也。子而慕之,非夸世欤?彼终军者,诞谲险薄,不能以道匡汉主好战之志,视天下之劳,若观蚁之移穴,玩而不戚;人之死于胡越者,赫然千里,不能谏而又纵臾之;己则决起奋怒,掉强越、挟淫夫,以媒老妇,欲蛊夺人之国,智不能断,而俱死焉。是无异卢狗之遇嗾,呀呀而走,不顾险阻,唯嗾者之从,何无已之心也?子而慕之,非钓奇欤?二小子之道,吾不欲吾子言之。孔子曰:“是闻也,非达也。”使二小子及孔子氏,曾不得与琴张、牧皮狂者之列,是固不宜以为的也。
且吾子之要于世者,处耶,出耶?主上以圣明,进有道,兴大化,枯槁伏匿缧锢之士,皆思踊跃洗沐,期辅尧舜。万一有所不及,丈人方用德艺达于邦家,为大官以立于天下。吾子虽欲为处,何可得也?则固出而已矣。将出于世而仕,未二十而任其心,吾为子不取也。冯妇好搏虎,卒为善士;周处狂横,一旦改节,皆老而自克。今子素善士,年又甚少,血气未定,而忽欲为阮咸、嵇康之所为,守而不化,不肯入尧舜之道,此甚未可也。
吾意足下所以云云者,恶佞之尤,而不悦于恭耳。观过而知仁,弥见吾子之方其中也,其乏者独外之圆耳。屈子曰:“惩于羹者而吹齑。”吾子其类是欤?佞之恶而恭反得罪。圣人所贵乎中者,能时其时也。苟不适其道,则肆与佞同。山虽高,水虽下,其为险而害也,要之不异。足下当取吾《说车》申而复之,非为佞而利于险也明矣。吾子恶乎佞,而恭且不欲,今吾又以圆告子,则圆之为号,固子之所宜甚恶。方于恭也,又将千百焉。然吾所谓圆者,不如世之突梯苟冒,以务利乎己者也。固若轮焉:非特于可进也,锐而不滞;亦将于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环之无穷,不欲如转丸之走下也。乾健而运,离丽而行,夫岂不以圆克乎?而恶之也?
吾年十七求进士,四年乃得举。二十四求博学宏词科,二年乃得仕。其间与常人为群辈数十百人。当时志气类足下,时遭讪骂诟辱,不为之面,则为之背。积八九年,日思摧其形,锄其气,虽甚自挫折,然已得号为狂疏人矣。及为蓝田尉,留府庭,旦暮走谒于大官堂下,与卒伍无别。居曹则俗吏满前,更说买卖,商算赢缩。又二年为此,度不能去,益学“和其光,同其尘,虽自以为得,然已得号为轻薄人矣。及为御史郎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惧,思欲不失色于人。虽戒砺加切,然卒不免为连累废逐。犹以前时遭狂疏轻薄之号,既闻于人,为恭让未洽,故罪至而无所明之。到永州七年矣,蚤夜惶惶,追思咎过,往来甚熟,讲尧舜、孔子之道亦熟,益知出于世者之难自任也。今足下未为仆向所陈者,宜乎欲任己之志,此与仆少时何异?然循吾向所陈者而由之,然后知难耳。今吾先尽陈者,不欲足下如吾更讪辱,被称号,已不信于世,而后知慕中道,费力而多害,故勤勤焉云尔而不已也。子其详之熟之,无徒为烦言往复,幸甚!
又所言书意有不可者,令仆专专为掩匿覆盖之,慎勿与不知者道,此又非也。凡吾与子往复,皆为言道。道固公物,非可私而有。假令子之言非是,则子当自求暴扬之,使人皆得刺列,卒采其可者以正乎己,然后道可显达也。今乃专欲覆盖掩匿,是固自任其志,而不求益者之为也。士传言,庶人谤于道,子产之乡校不毁,独何如哉?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又何盖乎?是事吾不能奉子之教矣。幸悉之。
足下所为书,言文章极正,其辞奥雅,后来之驰于是道者,吾子且以为蒲捎、𫘝𫘨,何可当也?其说韩愈处甚好。其他但用《庄子》《国语》文字太多,反累正气,果能遗是,则大善矣。
忧闵废锢,悼籍田之罢,意思恳恳,诚爱我厚者。吾自度罪大,敢以是为欣且戚耶?但当把锄荷锸,决溪泉为圃以给茹,其隙则浚沟池,艺树木,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适,亦足老死无戚戚者。时时读书,不忘圣人之道,已不能用,有我信者,则以告之。朝廷更宰相来,政事益修。丈人日夕还北阙,吾待子郭南亭上,期口言不久矣。至是,当尽吾说。今因道人行,粗道大旨如此。宗元白。
九月,某白:沈侯足下无恙。苍头至,得所来问,志气盈牍,博我以风赋比兴之旨。仆之朴呆专鲁,而当惠施、锺期之位,深自恧也。又览所著文,宏博中正,富我以琳琅珪璧之宝甚厚。仆之狭陋蚩鄙,而膺东阿、明之任,又自惧也。乌可取识者欢笑,以为知己羞?进越高视,仆所不敢。然特枉将命,猥承厚贶,岂得固拒雅志,默默而已哉!谨以所示,布露于闻人,罗列乎坐隅,使识者动目,闻者倾耳,几于万一,用以为报也。
嗟乎!仆常病兴寄之作,堙郁于世,辞有枝叶,荡而成风,益用慨然。间岁,兴化里萧氏之庐,睹足下《咏怀》五篇,仆乃拊掌惬心,吟玩为娱。告之能者,诚亦响应。今乃有五十篇之赠,其数相什,其功相百。览者叹息,谓予知文。此又足下之赐也,幸甚幸甚!勉懋厥志,以取荣盛时。若夫古今相变之道,质文相生之本,高下丰约之所自,长短大小之所出,子之言云又何讯焉?
来使告遽,不获申尽,辄奉革具,以备还答。不悉。宗元白。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馀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果若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蚩蚩者以为得重赂。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于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尔!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幅,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予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衒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廷,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具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馀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白。
二十八日,宗元白:前时所枉文章,讽读累日,辱致来简,受赐无量。然窃观足下所以殷勤其文旨者,岂非深寡和之愤,积无徒之叹,怀不能已,赴诉于仆乎?如仆尚何为者哉!且士之求售于有司,或以文进,或以行,达者称之,不患无成。足下之文,左冯翊崔公先唱之矣,秉笔之徒,由是增敬;足下之行,汝南周颖客又先唱之矣,逢掖之列,亦以加慕。夫如是,致隆隆之誉不久矣,又何戚焉?
古之道,上延乎下,下信乎上,上下洽通,而荐能之功行焉。故天子得宜为天子者,荐之于天;诸侯得宜为诸侯者,荐之于王;大夫得宜为大夫者,荐之于君;士得宜为士者,荐于有司。荐于天,尧舜是也;荐于王,周公之徒是也;荐于君,鲍叔牙、子罕、子皮是也;荐于有司而专其美者,则仆未之闻也,是诚难矣。古犹难之,而况今乎?独不得与足下偕生中古之间,进相援也,退相拯也,已乃出乎今世,虽王林国、韩长孺复生,不能为足下抗手而进,以取僇笑,矧仆之龌龊者哉!若将致仆于奔走先后之地,而役使之,则勉充雅素,不敢告惫。
呜呼!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汩没至今,自视缺然,知其不盈素望久矣。上之不能交诚明,达德行,延孔子之光烛于后来;次之未能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退乃伥伥于下列,呫呫于末位。偃仰骄矜,道人短长,不亦冒先圣之诛乎?固吾不得已耳,树势使然也。穀梁子曰: “心志既通,而名誉不闻,友之过也。”盖举知扬善,圣人不非。况足下有文行,唱之者有其人矣,继其声者,吾敢阙焉!其馀去就之说,则足下观时而已。不悉。宗元白。
二十五日,某白冯翊严生足下:得生书,言为师之说,怪仆所作《师友箴》与《答韦中立书》,欲变仆不为师之志,而屈己为弟子。凡仆所为二文,其卒果不异。仆之所避者名也,所忧者其实也,实不可一日忘。仆聊歌以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栗栗不敢暇,又不敢自谓有可师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为薄世笑骂,仆脆怯,尤不足当也。内不足为,外不足当众口,虽恳恳见迫,其若吾子何?实之要,二文中皆是也,吾子其详读之,仆见解不出此。
吾子所云仲尼之说,岂易耶?仲尼可学,不可为也。学之至,斯则仲尼矣;未至而欲行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而败国,卒中矢而死。仲尼岂易言耶?马融、郑元者,二子独章句师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师,仆幸非其人。吾子欲之,其有乐而望吾子者矣。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又不为人师。人之所见有同异,吾子无以韩责我。若曰仆拒千百人,又非也。仆之所拒,拒为师弟子名,而不敢当其礼者也。若言道、讲古、穷文辞,有来问我者,吾岂尝瞋目闭口耶?
敬叔吾所信爱,今不得见其人,又不敢废其言。吾子文甚畅远,恢恢乎其辟大路将疾驰也。攻其车,肥其马,长其策,调其六辔,中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师欤?亟谋于知道者而考诸古,师不乏矣。幸而亟来,终日与吾子言,不敢倦,不敢爱,不敢肆。苟去其名,全其实,以其馀易其不足,亦可交以为师矣。如此,无世俗累而有益乎已,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宗元白。
秀才足下:仆避师名久矣。往在京都,后学之士到仆门,日或数十人,仆不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虽若是,当时无师弟子之说。其所不乐为者,非以师为非,弟子为罪也。有两事,故不能:自视以为不足为,一也;世久无师弟子,决为之,且见非,且见罪,惧而不为,二也。其大说具《答韦中立书》,今以往,可观之。
秀才貌甚坚,辞甚强,仆自始觌,固奇秀才,及见两文,愈益奇。虽在京都,日数十人到门者,谁出秀才右耶?前已必秀才可为成人,仆之心固虚矣,又何鲲鹏互乡于尺牍哉!秋风益高,暑气益衰,可偶居卒谈。秀才时见谘,仆有诸内者,不敢爱惜。
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馀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求孔子之道,不于异书。秀才志于道,慎匆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勃然尔,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则成而久者,其术可见。虽孔子在,为秀才计,未必过此。不具。宗元白。
足下所封示退之书,云欲推避仆以文墨事,且以励足下。若退之之才,过仆数等,尚不宜推避于仆,非其实可知,固相假借为之词耳。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元》《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独未作耳,使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之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来,尚不宜推避,而况仆耶?彼好奖人善,以为不屈己,善不可奖,故慊慊云尔也。足下幸勿信之。且足下志气高,好读南北史书,通国朝事,穿穴古今,后来无能和。而仆稚𫘤,卒无所为,但趑趄文墨笔砚浅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励仆,而反以仆励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当世事以固当,虽仆亦知无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显,患道不立耳。此仆以自励,亦以佐退之励足下。不宣。宗元顿首再拜。
三日,宗元白:自得秀才书,知欲仆为序。然吾为文,非苟然易也。于秀才,则吾不敢爱。吾在京师时,好以文宠后辈,由吾文知名者,亦为不少焉。自遭斥逐禁锢,益为轻薄小儿哗嚣,群朋增饰无状,当途人率谓仆垢污重厚,举将去而远之。今不自料而序秀才,秀才无乃未得向时之益,而受后事之累,吾是以惧。洁然盛服而与负涂者处,而又何赖焉?然观秀才勤恳,意甚久远,不为顷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则吾曷敢以让?当为秀才言之。然而无显出于今之世,视不为流俗所扇动者,乃以示之。既无以累秀才,亦不以增仆之诟骂也,计无宜于此。若果能是,则吾之荒言出矣。宗元白。
十二日,宗元白:始者负戴经籍,退迹野庐,块守蒙陋,坐自拥塞。不意足下曲见记忆,远辱书讯,贶以高文,开其知思。而又超仆以宗师之位,贷仆以丘山之号,流汗伏地,不知逃匿,幸过厚也。
前时获足下《灌锺城铭》,窃用唱导于闻人,仆常赧然,羞其僭逾。今览足下尺牍,殷勤备厚,似欲仆赞誉者,此固所愿也。详视所贶,旷然以喜,是何旨趣之博大,词采之蔚然乎!鼓行于秀造之列,此其戈矛矣。举以见投,为赐甚大。俯用忖度,不自谓宜,顾视何德而克堪哉!且又教以耘其芜秽,甚非所宜,仆不敢闻也。其他唯命。宗元白。
崔生足下:辱书及文章,辞意良高,所向慕不凡近,诚有意乎圣人之言。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已,庶几可以语于古。恨与吾子不同州部,闭口无所发明。观吾子文章,自秀士可通圣人之说。今吾子求于道也外,而望于予也愈外,是其可惜欤!吾且不言,是负吾子数千里不弃朽废者之意,故复云尔也。
凡人好辞工书者,皆病癖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学道以来,日思砭针攻熨,卒不能去,缠结心腑牢甚,愿斯须忘之而不克,窃尝自毒。今吾子乃始钦钦思易吾病,不亦惑乎!斯固有潜块积瘕,中子之内藏,恬而不悟,可怜哉!其卒与我何异?均之二病,书字益下,而子之意又益下,则子之病又益笃。甚矣,子癖于伎也!
吾尝见病心腹人,有思啖土炭、嗜酸咸者,不得则大戚。其亲爱之者不忍其戚,因探而与之。观吾子之意,亦已戚矣。吾虽未得亲爱吾子,然亦重来意之勤,有不忍矣。诚欲分吾土炭酸咸,吾不敢爱,但远言其证不可也,俟面乃悉陈吾状。未相见,且试求良医为方已之。苟能已,大善,则及物之道,专而易通。若积结既定,医无所能已,幸期相见时,吾决分子其啖嗜者。不具。宗元白。
某白:向得秀才书及文章,类前时所辱远甚,多贺多贺。秀才志为文章,又在族父处,蚤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虽间不奉对,苟文益日新,则若亟见矣。夫观文章,宜若悬衡然,增之铢两则俯,反是则仰,无可利者。秀才诚欲令吾俯乎?则莫若增重其文。今观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铢两,吾固伏膺而俯矣。愈重,则吾俯滋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则吾首惧至地耳,又何间疏之患乎?还答不悉。宗元白。
二十五日,宗元白:两月来,三辱生书,书皆逾千言,意若相望仆以不对答引誉者。〈(望,怨也。)〉然仆诚过也。而生与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书频,吾不对答引誉,宜可自反。而来征不肯相见,〈(“肯”,一作“日”。)〉亟拜亟问,〈(亟,丘异切)〉其得终无辞乎?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观之矣。吾性𫘤滞,多所未甚谕,安敢悬断是且非耶?书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当也?语人必于其伦,〈(伦,类也。出《礼记》。)〉生以直躬见抵,〈(《论语》:吾党有直躬者。直躬,谓直道也。)〉宜无所谀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岂得无骇怪?〈(一本,“吾”下又有“吾”字。)〉且疑生悖乱浮诞,无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对答。来柳州,见一刺史,即周、孔之;〈(元和十年,公自永召至京,寻复谪柳州刺史。)〉今而去我,道连〈(元和十年三月,以刘禹锡为连州刺史。)〉而谒于潮,〈(元和十四年正月,韩愈贬潮州刺史。)〉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师,京师显人为文词、立声名以千数,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扰扰焉多周、孔哉!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伦追切。)〉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立言状物,未尝求过人,亦不能明辩生之才致。但见生用助字,不当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慎思之则一益也。庚桑子言藿蠋鹄卵者,〈(《庄子》:庚桑子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藿蠋,豆藿中大青虫。越鸡,水鸡。“蠋”,一作“鸡”。)〉吾取焉。道连而谒于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为十数文,即务往京师,急日月,犯风雨,走谒门户,以冀苟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荆来柳,自柳将道连而谒于潮,途远而深矣,〈(“途”下一有“愈”字。)〉则其志果有异乎?又状貌嶷然类丈夫,〈(“嶷”,鄂力切。)〉视端形直,心无岐径,其质气诚可也,独要谨充之尔。谨充之,则非吾独能,生勿怨。〈(“生”下一有“宜”字。)〉亟之二邦以取法,时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余不屑之教诲之也者,是亦教诲而已矣。”宗元白。
月日,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谨再拜献书于相公阁下:宗元闻有行三涂之艰〈(一有“难”字)〉,而坠千仞之下者,仰望于道,号以求出。过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顾。就令哀而顾之者,不过攀木俯首,深颦太息,良久而去耳,卒无可奈何。然其人犹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乌获者,持长绠千寻,徐而过焉。其力足为也,其器足施也,号之而不顾,顾而曰不能力,则其人知必死于大壑矣。何也?是时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后知命之穷、势之极,其卒呼愤自毙,不复望于上矣。
宗元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乎大厄,穷踬殒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顾而去与顾而深颦者,俱不乏焉。然犹仰首伸吭,张目而视曰:庶几乎其有异俗之心,非常之力,当路而垂仁者耶?今阁下以仁义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实窃拊心自庆,以为获其所望,故敢致其词以声其哀。若又舍而不顾,则知沉埋踣毙,无复振矣。伏惟动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谤之自,以阁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词,秪益为黩。优惟念坠者之至穷,锡乌获之馀力,舒千寻之绠,垂千仞之艰,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号而望者得毕其诚,无使呼愤自毙,没有馀恨,则士之死于门下者宜无先焉。生之通塞,决在此举,无任战汗陨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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