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绎史/原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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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吾友万子季野方辑《明史》,语余曰:‘鼎革之际,事变繁多。金陵、闽、粤播迁三所,历年二十。遗事零落,子盍辑而志之?’余曰:‘是《明史》之所赅也。余何事为?’万子曰:‘不然;《明史》以福、唐、鲁、桂附入“怀宗”,纪载寥寥,遗缺者多。倘专取三朝成一外史,及今故老犹存、遗文尚在,可网罗也。逡巡数十年,遗者尽矣。野史无刊本,日渐零落;后之人,有举隆、永之号而茫然者矣!我侪可听之乎?’余曰:‘是则然矣。其间固有抗颜逆行、伏尸都市,非令甲之罪人乎?取之,似涉忌讳;删之,则曷以成书!’万子曰:‘不然;国家兴废,何代无之,亦各为其主。凡在兴朝,必不恶也;不得已而遂其志尔。本朝初定鼎,首褒殉难诸臣,以示激扬。其在外者,或未暇及。褒与诔,可并行也。今且方开《明史》局,已奉有“各种野史悉行送部,不必忌讳为嫌”之令矣;采而辑之,庸何伤!’余固曰:‘诺。’然世事拘牵,因循未果。其后录得野史数十种,方欲咨访、发凡起例,而万子溘然先逝;《明史》列传,甫脱稿,尚未订正也。念亡友惓惓之言,不忍违其雅意。闲居京邸,放废无事。荟蕞诸书,以消永日;颜曰《南疆佚史》。非敢附名山之藏,亦贤于博奕云尔。

  野史中有兼纪三朝事者,吴伟业《绥寇纪略》、邹漪《明季遗闻》是也;有纪国变及南渡事者,夏允彝《幸存录》、文秉《甲乙事案》、许重熙《甲乙汇略》、李清《三垣笔记》是也;有专纪弘光事者,顾炎武《圣安本纪》、黄宗羲《弘光实录》、李清《南渡录》是也;有兼纪弘、永两朝事者,黄宗羲《行朝录》、钱秉镫《所知录》、瞿昌文《天南逸史》、刘湘客《行在阳秋》是也;有专纪隆武〔事〕者,闽人《思文大纪》是也;〔有〕专纪永历事者,沉佳《存信编》、鲁可藻《岭表纪年》、刘湘客、杨在、綦毋邃《象郡纪事》、冯苏《劫灰录》、某《南粤新书》、《粤纪事略》、邓凯《滇缅纪闻》、《滇缅日记》是也;有专纪一人一事者,应廷吉《青磷屑》、史得威《维扬殉节始末》、袁继咸《浔江纪事》、某《北使记》、康范生《虔事始末》、某《赣州乙丙纪略》、徐世溥《江变纪略》、章旷《楚事绝略》、沈荀蔚《蜀难叙略》、杨在《朱容藩乱蜀始末》、《武冈播迁始末》、《孙可望胁王始末》、《犯阙始末》、《安隆纪事》、邓凯《遗忠录》、《求野录》是也;有专纪鲁监国事者,黄宗羲《鲁纪年》、《四明山寨记》、《舟山兴废记》、《日本乞师记》、冯京第《浮海记》、鲍泽《甲子纪略》、陈睿思《闽海见闻纪略》是也:共四十馀种。其间纪载有详略、年月有先后、是非有异同、毁誉有彼此;取万子季野明末诸传及徐阁学《明季忠烈纪实》诸传合而订之,正其错缪、删其繁芜、补其所阙、撰其未备,以成是编。其它未见之书,尚俟再考;然大略具是矣。

  一、古史于帝皇则称“本纪”、诸臣则称“列传”者,“纪”举一时政令大纲,“列传”止载一人一事;故称“纪”以别之。然太史公于项羽亦称“本纪”;以号令一时,事多详载也。今金陵、闽、粤位虽不终,亦自王其地,各有政教,理合纪载。若拘“附入怀宗”之例,则“传”且不列,何有于“纪”;非一代史体也。兹首卷先“纪略”,不称“本纪”者,统于本朝也;其言“略”者,事固不得而详也。

  一、古人作史,有专传、有合传、有附传;非以人有优劣也,事有烦简耳。专传,必其行迹之众多者也。合传,则其学同、其行同、其官同、其时同、其名同,其一事偶同。老庄、孟荀,其学同也;刺客、游侠、酷吏,其行同也;张苍、申屠嘉,其官同也;娄敬、叔孙通,其时同也;管婴、晏婴,其名同也;屈原、贾谊,以放逐一事偶同也。至附传者,以其人事迹少,不能成传,故附记之;非薄其人也。是编诸传,窃仿其意,以事、以时为类;或其人人品相悬,亦不及计耳。

  一、诸臣有逮事崇祯者,其行事、奏章悉略之,以所重在南渡后,且已载于《明史》也;必列之者,以其终事在后也。然大节亦撮数语,不敢尽遗也。

  一、诸传之序,先金陵、次闽、次浙东、次粤。诸臣有历事三朝者,则从其重者次之。吕大器终于粤,而先之者,迎主异议,大器为主,一朝之眉目也;其后事亦无所表见。

  一、古人附传,例不列名;馀独不然。盖惜其人忠义节烈,本属贤者;而行事泯没无可纪载,仅以一死成名。若复不列其姓氏,则观者且将忽之。故每篇大书、特书,令人耸然于贤者之名耳。若其人本不足重者,虽附载,不列名也。

  一、徐阁学“忠烈纪实”,虽其人无事可书者,必另列一行大书姓名;馀则不然。彼专纪忠烈,无可附书;馀则一朝之人忠佞、贤奸悉列焉,间或附见;岂能掩其人之忠烈哉!此所以异也。无行事而但列姓名以为一传,古无此体也。

  一、义士、义兵等传,古无其名;今无妨乎?曰:无害也。夷、齐叩马,而太公称其义士;出自兴朝佐命之口,非出自胜国也。况诸史各有忠义传:在胜国者为忠,则在兴朝为不忠;在胜国者为义,则在兴朝为不义。然史皆兴朝所修,而必不废“忠义”之名者,存其实焉耳。此之立名,犹是义也。

  一、或谓黄陶庵学淳文高,《明史》置之儒学。侯通政、沈总督、邱巡抚、揭傅两太史、曾吏部等皆官位尊重,乃与方都司、茹参将等武夫并列义兵,其间更有布衣仗义者俱在焉;得毋不伦乎?余曰:固者,子之见也。夫名位有贵贱、忠义无贵贱也。能忠义,则匹夫贵矣;不能忠义,则卿相贱矣。汉人所谓‘桀、纣至贵,而下士羞与为伍;夷、齐至贱,而王公不敢与抗’是也;岂在名位哉!哀公十一年郊之战,公叔务人与其嬖童汪锜乘皆死。鲁人欲勿殇汪锜,问于仲尼;仲尼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无殇也?’夫童子也,而其名与国君之子并垂;鲁人礼之、圣人贤之,千载下凛凛有生气,较之鲁三卿更烈焉。非以其死义耻,而何不可并列之有?至如道学,正于舍生取义见之。陶庵以一书生枕干寝戈与武夫并奋,此正见其实在道学也;与夫口谈仁义而身怯国事者异矣。嗟乎!世衰道微,学术不明,人惟声利是趋;乃于纲常大义,亦先尚名位,岂不可叹哉!

  一、周镳、周钟、雷演祚三人者,未尝官南渡也,南渡杀之耳;何传焉?曰:是南渡一大案也。马士英竭智尽力以起阮大铖而归其狱于从逆诸臣,从逆者不可得而诛而归其狱于周、雷。于是周、雷诛,大铖用;清流惧祸,酿成左镇之内犯而国以亡。则此三人者,乌乎不载也!

  一、四镇,同功一体之人也。列黄、高而削二刘,以其不终也,其事则已附见矣。李成栋之事见于“李元胤传”,以其无始也;成栋不与声桓一例乎?曰:是有辨。粤中之不靖,成栋扰之也;迨其反正,而民生已涂炭矣、忠烈材干之士已夷灭矣。惟其小心听命以死勤事,较之借“内附”而仍暴横如“忠贞”诸人异焉。若夫声桓,始终一贼耳;归朝之后,不请吏、不纳土、不离窟穴,擅置官吏、私财赋、妄杀戮,稽其后来,全无王章,致烦天讨;故列“逆臣”。

  一、孙可望事与粤相终始:粤中立国,而可望入滇矣;可望降,而粤亦以亡。且其邀王封、谋受禅、擅杀大臣、劫置安隆、称兵内犯,皆粤事之大者。不载,不可也;载之,则人已归降,例不得载。今详见于“李定国传”而杂见于同时诸臣,亦得大略矣。

  一、诸史必有“儒学”、“孝友”、“独行”、“文苑”、“隐逸”、“方伎”等传;兹编为人无几,无从分晰。独“隐逸”欲列一传,而搜访殊寡。方明之末,诸洁身高蹈者,所在多有。然其人既不求名,而知交中或鲜好义、文学之士,不为传述,子孙式微,遂致湮没,岂不惜哉!广搜旁罗以发潜德,此亦四方君子之责也。

  一、金陵之亡、闽有君矣;闽亡,粤有君矣。鲁监国纪不亦赘乎?曰:此以存诸遗臣也。诸臣之杂事唐、鲁、桂者多矣,若钱、张诸公,与鲁相终始者也;无鲁,何有诸臣。以诸臣之雄才大略、精忠烈志,皆与日月争光者,可以略乎?诸臣不得略,而监国乌乎不纪也?且闽亡之后,诸臣奉之长垣、奉之健跳、奉之中左、奉之舟山,闽中震动;独非国事乎?此皆不得附见于闽、粤者也。在昔梁未亡而萧詧自立称为“后梁”,史不得略彼并帝者,尚然;况于守监国之虚怀、无自王之骄志,吾以为贤于靖江、广州万万矣,故彼削而此纪。

  一、明祖鉴胡、汪之祸,不复立宰相;以庶政归六部而大权独操,太阿不旁落,善矣!然后嗣难以遵也。成祖始兴学士参决机务,设有内阁矣;英宗冲年践祚,政在厂臣,始有票拟矣。其后皆以六卿加宫保衔,则权与宰相牟矣。怀宗英察,微有猜嫌;秉钧之地信任不专,十七年之间至五十人。于是内竖得而钳制之、台谏得而𬺈龁之,庙堂无政,海内崩离;岂非轻蔑大臣,有主而无辅之所致欤?南渡而后,贵阳煽虐,犹有承平权奸之势;故江左卒为所覆。至于闽、粤,则政府轻于庶官矣:片言合旨,立执化枢;节钺边帅,皆予阁衔。惟起二三遗老欲资筹策,而碌碌尸位,望不称职;然事则不可遗也,故人列一传。

  一、明世宗支繁衍,歼于贼者已十之九。其后散处他方,义旅相为推戴;于是知列圣德泽在人,念其苗裔犹祖宗也。惜乎谫劣之材不足以胜鼎器;随起随仆,比之圣公、孺子犹或下焉。被其毒者,至侪之盗贼。呜呼!夫孰非天潢之支流也与?仇在君亲、祸及宗社,枕戈之志,孰得议之!虽其无成,亦足悲矣。而事在兵燹之馀,无从掇拾;谋略不具、始末不完,间于别传存其梗概。

  一、郑芝龙受明厚恩而不终、成功以子叛父,是何足志乎?曰:凡为传者,岂其人是为,亦以征国是焉。闽之立国,惟郑是依。国事取决于芝龙,而负恩丧国,计其罪合入叛逆之伍。成功痛父之不忠,矢心报国,奉粤朔不敢有二;迨至粤亡,犹依海角窃附,仍称“天复”之义。明之世勋宗戚与夫将相大臣,受累朝厚恩者未有效忠若是者也;是以君子深悲其志焉。或曰:其拒鲁王不纳,非有专恣心乎?曰:否。鲁与闽固不协也,交相诮矣。闽亡而奉鲁,思文有志,不含愠地下乎?附粤以明臣服之心、拒鲁以存故主之感,此英雄不得已之智也。然则何以不入粤?曰:地相隔也;此有土焉,势不得舍之以奉粤也。舍而奉粤,则亦壬寅一俘囚耳;安能就海角中延明之馀气哉!故以其父子祖孙自为一传,如五代“吴越世家”例;为忠、为叛,读者评之!

  或曰:佚史之异于正史者,正以轶事记载多耳。子于轶事往往略之:如德昌之疑非真也,大悲、童氏、太子之狱暗昧不明也,非当明辨之者欤?永明见系而神告真符、入寺而木偶起立,非有命之征欤?瞿留守之松山预定也,非管、郭之流欤?若是者,不可枚举。而子俱不载,何也?曰:德昌之事无从辨也,辨之而益疑;删之,而论定矣。永明之梦、松山之数近于禨祥,君子不道也。此编外史也,不敢悖乎史体。若琐琐是述,疵累笔端,故略之。略之,而人且以正史目之矣。

  明至定陵,不独朝事遂弛,士大夫学术亦漓矣;其时绝少通经学古之士。驯至启、祯,半白腹耳。“野史”载:怀宗顾问阁臣:‘宰相须用读书人,何谓也?’诸臣不能对。首辅徐奏曰:‘容臣等至阁会议具奏。’内侍无不掩口而笑。呜呼!以不学之人徼幸得第,平章军国重事以支寇盗交错之会,冀其不亡,得乎?

  《明史》自开国至嘉、隆,尽多佳传;即少事实,亦简洁有体。万历以后,冗芜矣。盖前此纂述尽出名手,而后之所本者不堪也。余取正史所遗、传闻甚的者,别为两编,曰《吾征录》、曰《南渡轶事》;附有论断,窃仿中垒“说苑”之例。他日归田,聊资笑噱,且以夸十馀年游学锦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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