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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文钞/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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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十 墓表 庐陵文钞
卷三十一 祭文、行状
卷三十二 颂、赋、杂著 

卷三十一•祭文、行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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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年月日,具官修谨以明日祗役于滑,谨用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故副阁舍人谢公之灵。

呜呼谢公!性明于诚,履蹈其方。其于死生,固已自达,而天下之士所以叹息而不已者,惜时之良。况于吾徒,师友之分,情亲义笃,其何可忘?

景祐之初,修走于峡,而公在江东,寓书真州,哀其亲老,而勉以自强。其后二年,再迁汉上,风波雾毒,凡万二千里,而会公南阳。初来谒公,迎我而笑,与我别久,怜其貌若故而气扬。清风之馆,览秀之凉。坐竹林之修荫,泛水芰之清香。及告还邑,得官灵昌。走书来报,喜咏于章。罢县无归,来客公邦。欢言未几,遽问于床。不见五日,而入哭其堂。

呜呼谢公!年不得中寿,而位止于郎。惟其殁也,哭者为之哀,不识者为之相吊,或赙其家,或力其丧。嗟夫!为善之效,得此而已,庸何伤!富贵偶也,寿夭数也,奚较其少多而短长!若公之有,言著于文,行著于事,材著于用,既久而愈彰。此吾徒可以无大恨,而君子谓公为不亡。

滑人来迎,修马当北,而不即去者,以公而彷徨。始修将行,期公饯我,今其去也,来奠公觞。慈言悲矣,公其闻乎?抑不闻也?徒有泪而浪浪。尚飨!

呜呼公乎!余将老也,阅世久也,见时之事可喜者少而可悲者多也。士少勤其身,以干禄仕、取名声,初若可爱慕者众也。既而得其所欲而怠,与迫于利害而迁,求全其节以保其终者,十不一二也。其人康强饮食,平居笑言以相欢乐,察其志意,可谓伟然。而或离或合,不见几时,遂至于衰病,与其俯仰旦暮之间忽焉以死者,十常八九也。

呜呼公乎!所谓善人君子者,其难得既如彼,而易失又如此也。故每失一人,未尝不谘嗟殒泣,至于失声而长号也。惟公材谋足以居大臣,文学足以名后世,宜在朝廷以讲国论。而久留于外,宜享寿考以为人望。而遽云长逝,此搢绅大夫所以聚吊于家,而交朋故旧莫不走哭于位,岂惟老病之人独易感而多涕也。尚飨!

呜呼公乎!学古居今,持方入员。丘、轲之艰,其道则然。公曰彼恶,谓公好讦;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谗人之言,其何可听!先事而斥,群议众排。有事而思,雠仇谓材。毁不吾伤,誉不吾喜。进退有仪,夷行险止。

呜呼公乎!举世之善,谁非公徒?谗人岂多,公志不舒?善不胜恶,岂其然乎?成难毁易,理又然欤?

呜呼公乎!欲坏其栋,先摧桷榱;倾巢破鷇,披折傍枝。害一损百,人谁不罹?谁为谠论,是不仁哉!

呜呼公乎!易名谥行,君子之荣。生也何毁,殁也何称?好死恶生,殆非人情。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自公云亡,谤不待辩。愈久愈明,由今可见。始屈终伸,公其无恨。写怀平生,寓此薄奠。

嗟乎师鲁!辩足以穷万物,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狭四海,而无所措其一身。穷山之崖,野水之滨,猿猱之窟,麋鹿之群,犹不容于其间兮,遂即万鬼而为邻。

嗟乎师鲁!世之恶子之多,未必若爱子者之众。而其穷而至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方其奔颠斥逐,困厄艰屯,举世皆冤,而语言未尝以自及;以穷至死,而妻子不见其悲忻。用舍进退,屈伸语默。夫何能然?乃学之力。至其握手为诀,隐几待终,颜色不变,笑言从容。死生之间,既已能通于性命;忧患之至,宜其不累于心胸。自子云逝,善人宜哀,子能自达,予又何悲?惟其师友之益、平生之旧,情之难忘,言不可究。

嗟乎师鲁!自古有死,皆归无物。惟圣与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若星日。子之所为,后世师法。虽嗣子尚幼,未足以付予;而世人藏之,庶可无于坠失。子于众人,最爱予文。寓辞千里,侑此一樽。冀以尉子,闻乎不闻?尚享!

哀哀子美,命止斯耶?小人之幸,君子之嗟。子之心胸,蟠屈龙虵;风云变化,雨雹交加;忽然挥斧,霹雳轰车。人有遭之,心惊胆落,震仆如麻。须臾霁止,而四顾百里,山川草木,开发萌芽。子于文章,雄豪放肆,有如此者,吁可怪耶!

嗟乎世人,知此而已,贪悦其外,不窥其内。欲知子心,穷达之际。金石虽坚,尚可破坏,子于穷达,始终仁义。惟人不知,乃穷至此。蕴而不见,遂以没地。独留文章,照耀后世。嗟世之愚,掩抑毁伤,譬如磨鉴,不灭愈光。一世之短,万世之长;其间得失,不待较量。哀哀子美,来举予觞。尚享!

昔始见子,伊川之上,余仕方初,子年亦壮。读书饮酒,握手相欢,谈辩锋出,贤豪满前。谓言仕宦,所至皆然,但当行乐,何有忧患?子去河南,余贬山峡,三十年间,乖离会合。晚被选擢,滥官朝廷,荐子学舍,吟哦六经。余才过分,可愧非荣;子虽穷厄,日有声名。余狷而刚,中遭多难,气血先耗,发须早变。子心宽易,在险如夷,年实加我,其颜不衰。谓子仁人,自宜多寿;余譬膏火,煎熬岂久?事今反此,理固难知,况于富贵,又可必期?念昔河南,同时一辈,零落之馀,惟予子在。子又去我,余存兀然。凡今之游,皆莫余先,纪行琢辞,子宜余责。送终恤孤,则有众力,惟声与泪,独出余臆。

祭石曼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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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彷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坏,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燐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享!

呜呼元珍!善恶之殊,如火与水,不能相容,其势然尔。是故乡人皆好,孔子不然,恶于不善,然后为贤。子之美才,懿行纯德,谁称诸朝,当世有识。子之憔悴,遂以湮沦,问孰恶子,可知其人。

毁善之言,譬若蝇矢,点彼白玉,濯之而已。小人得志,暂快一时,要其得失,后世方知。受侮被谤,无如仲尼,巍然衮冕,不祀桓魋。孟轲之道,愈久弥光,名尊四子,不数臧仓。是以君子,修身而俟。扰扰奸愚,经营一世,迨荣华之销歇,嗟泯没其谁记?是皆生则狐鼠,死为狗彘。

惟一贤之不幸,历千载而犹伤,自古孰不有死?至今独吊乎沅湘。彼灵均之事业,初未见于南邦,使不遭罹于放斥,未必功显而名彰。然则彼谗人之致力。乃借誉而揄扬。

呜呼元珍!道之通塞,有命在天,其如予何,孔孟亦然。何以慰子,聊为此言。寄哀一奠,有涕涟涟。

呜呼!公于时人,气刚难合。予实后进,晚而相接。一笑之乐,淋漓酒卮。十年再见,公老予衰。公遽如此,予存几时?

人生富贵,朝露之光。及其零落,秪益悲伤。惟可喜者,令名不忘。士穷闾巷,念不逢时;公位将相,韬能不施?公居庙堂,有言谔谔。白首于外,愉愉其乐。酒酣气振,犹见锋锷。惜也虽老,神清志完。手书未复,讣已在门。

昔者樽酒,歌欢笑谑;今而一觞,涕泪霑落。死生忽焉,自古常然。抚棺为诀,夫复何言!

公讳齐,字子思。其先洛阳人,皇祖以下始著籍于胶东。公幼依外舅刘氏,能自力为学,初作诗已有动人语。今相国李公见之大惊,谓公之皇考曰:“儿有大志,宜善视之。”州举进士第一,以书荐其里人史防,而居其次。祥符八年,真宗皇帝采贾谊置器之说,试礼部所奏士,读至公赋,有安天下意,叹曰:“此宰相器也。”凡贡士当赐第者,考定,必召其高第数人并见,又参择其材质可者,然后赐第一。及公召见,衣冠伟然,进对有法,天子为无能过者,亟以第一赐之。

初拜将仕郎、将作监丞,通判兖州。太守王臻治政严急,喜以察尽为明。公务为裁损,济之以宽,狱讼为之不冤。逾年,通判潍州。民有告某氏刻伪税印为奸利者,已逾十年,踪迹连蔓,至数百人。公叹曰:“尽利于民,民无所逃,此所谓法出而奸生者邪?是为政者之过也。”为缓其狱,得减死者十馀人,馀皆释而不问。潍人皆曰:公德于我,使我自新为善人。由是风化大行。

天禧二年,还京师,当召试。时大臣有用事者,意不悦公。居数月,不得召。久而天子记其姓名,趣使召试,拜著作佐郎,直集贤院,阶再加为宣德郎,勋骑都尉,主判三司开拆司,赐绯衣银鱼,迁右正言,阶朝奉郎,勋上骑都尉。

今天子即位,迁右司谏。真宗新弃天下,天子谅阴不言。丁晋公用事专权,欲邀致公,许以知制诰,公拒不往,益坚。已而寇莱公、王文康公皆以不附己连黜。公归叹曰:“吾受先帝之知而至于此,岂宜为权臣所胁?得罪,非吾惧也。”既而晋公败,士尝为其用者皆恐惧,独公终无所屈。未几,同修起居注,又拜尚书礼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判流内铨,赐服金紫,改三司户部、度支二副使,转勋轻车都尉,借给事中,奉使契丹。天圣八年,拜起居舍人、知制诰、同知审官院、会灵宫判官,充翰林学士,加侍读学士,赐爵汝南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太后修景德寺成,诏公为记。而宦者罗崇勋主营寺事,使人阴谓公曰:“善为记,当得参知政事。”公故迟之,颇久,使者数趣,终不以进。崇勋怒,谗之太后,迁礼部郎中,改龙图阁直学士,出为西京留守。是时鲁肃简公方参知政事,争之太后前,卒不能留。以亲便,求改密州。遭岁旱,除其公田之租数千石,又请悉除京东民租,弛其盐禁,使民得贾海易食以救其饥。东人至今赖之,皆曰:“使吾人百万口活而不饥者,蔡公也。”徙南京留守,进爵侯,增邑户五百为一千,阶朝散大夫。召还,拜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判吏部流内铨,迁给事中,勋护军,增邑五百为千五百户。

庄献明肃皇太后崩,议尊杨太妃为太后,垂帘听政。议决,召百官贺。公曰:“天子明圣,奉太后十馀年,今始躬亲万事,以慰天下之心,岂宜女后相继称制?且自古无有。”固止不追班。太妃卒不预政,止称太后于宫中。

复为龙图阁直学士、权三司使。京师有指荆王为飞语者,内侍省得三司小吏,鞫之,连及数百人。上闻之大怒,召公穷治,迹其所来。无端,而上督责愈急,有司不知所为,京师为之恐动。公以谓谬妄之说起于小人,不足穷治,且无以慰安荆王危疑之心,奏疏论之,一夕三上。上大悟,乃可其奏,止笞数人而已,中外之情乃安。拜枢密副使,进爵公,增邑户五百为二千。

南海蛮酋虐其部人,部人款宜州自归者八百馀人。议者以为叛蛮不可纳,宜还其部。公独以为蛮去残酷而归有德,且以求生,宜内之荆湖,赐之闲田,使自营。今纵却之,必不复还其部,苟散入山谷,当为后患。争之不能得。其后数年,蛮果为乱,杀将吏十馀人,宜、桂以西皆警,朝廷颇以为忧。

景祐元年,迁礼部侍郎,参知政事。二年,赐号推忠佐理功臣,进阶正奉大夫,勋柱国。郭皇后废,京师富人陈氏女有色,选入宫为后。公争之,以为不可,自辰至巳,辩论不已。上意稍悟,遂还其家。河决横垄,改而北流,议者以为当塞。公曰:“水性下,而河北地卑,顺其所趣以导之,可无澶、滑壅溃之患,而贝、博数州得在河南,于国家便,但理堤护魏州而已。”从之,澶、滑果无患。

契丹祭天于幽州,以兵屯界上,界上惊骚。议者欲发大军以备边、公独料其必不动,后卒无事。

公在大位,临事不回,无所牵畏,而恭谨谦退,未尝自伐,天下推之为正人,搢绅之士倚以为朝廷重。

三年,频表求解职,不许。明年,遂罢,以户部侍郎归班,改赐推诚保德功臣,勋上柱国。久之,出知颍州。宝元二年四月四日,以疾卒于官。

公在颍州,闻西方用兵,恻然有忧国心,自以待罪外邦,不得尽其所怀,使其弟禀言西事甚详。公之卒,故吏朱采至颍,颍之吏民见采,号泣拜于马前,指公尝所更历施为,曰:“此公之迹也。其为政有仁恩,所至如此。平生喜荐士,如杨偕、郭劝、刘随、庞籍、段少连,比比为当世名臣。

公为人神色明秀,须眉如画。精学博闻,宽大沉默,一言之出,终身可复。其莅官行己出处始终之大节,可考不诬如此。谨按赠兵部尚书,于今为三品。其法当谥,敢告有司。谨状。

君讳逖,字景山,世家歙州。少仕伪唐,为监察御史。

李氏国除,以族北迁。献其文若干篇,得召试,为汲县尉冠氏主簿。凡主簿二岁,县民七百人诣京师,愿得君为令。迁秘书省校书郎、知县事,数上书论北边事,是时赵普为相,四方奏疏不可其意者悉投二瓮中,瓮满辄出而焚之,未尝有所肯可,独称君为能,曰:“其言与我多合。又二岁,徙江华令,未行,转运使樊知古荐其材,拜太仆寺丞,磨勘钱帛粮草,监永城和籴,知海陵监。

三岁,用监最迁大理寺丞,赐绯衣银鱼,监泗州排岸司,迁赞善大夫,监永兴军榷货务,迁太常丞、知鼎州。州杂蛮蜑,喜以攻劫为生,少年百馀人私自署为名号,常伺夜出掠居人,居人恶之,莫敢指。君至而叹曰:“夫政,民之庇也。威不先去其恶,则惠亦不能及人。”君政既行,盗皆亡入他境,约君去乃还。迁国子博士,奉使两浙、江南,言茶盐利害,省州县之役,皆称旨。出知兴元府,大修山河堰。堰水旧溉民田四万馀顷,世传汉萧何所为。君行坏堰,顾其属曰:“酂侯方佐汉取天下,乃暇为此以溉其农,古之圣贤,有以利人无不为也,今吾岂宜惮一时之劳,而废古人万世之利?”乃率工徒躬治木石,石堕,伤其左足,君益不懈。堰成,岁谷大丰,得嘉禾十二茎以献。迁尚书主客员外郎、京西转运使,徙荆湖南路。

荆湖南路接谿洞诸蛮,岁出为州县患。君曰:“鸟兽可驯,况蛮亦人乎!”乃召其酋豪,谕以祸福,诸蛮皆以君言为可信。讫三岁,不以蛮事闻朝廷。君罢来朝,真宗面称其能。会有司言荆南久不治,真宗拜君度支员外郎、知府事。荆南钤辖北路兵马,于荆湖为大府,故常用重人,至君特选以材,用员外郎自君而始。

明年,迁司封员外郎,赐金紫,徙知扬州。州居南方之会,世之仕宦于南,与其死而无归者,皆寓其家于扬州。故其子弟杂居民间,往往倚权贵,恃法得赎,出入里巷为不法,至或破亡其家。君捕其甚者笞之,曰:“此非吏法,乃吾代汝父兄教也。”子弟羞愧自悔,稍就学问为善人,风俗大化。岁满,在道得疾,卒于高邮。

君少孤,事其母兄,以孝谨闻。常戒其妻事嫂如姑,而未尝敢先其兄食,衣虽弊,兄不易衣,不敢易。初,违命侯遣其弟朝京师,君之故友全惟岳当从,以其家属托君。惟岳果留不返,君善抚其家,为嫁其女数人。李氏国亡,君载其家北归京师,以还惟岳。

历官四十年,不问家事。好学,尤喜孙、吴兵法。初在伪唐,数上书言事,得校书郎,遂迁御史。王师围金陵,李氏大将李雄拥兵数万留上江,阴持两端。李氏患之,以谓非君不能召雄。君走上江,以语动雄,雄即听命。已而李氏以蜡书止雄于溧水,君曰:“此非栅兵之地,留之必败。”乃戒雄曰:“兵来,慎无动,待我一夕,吾当入白,可与公兵俱入城。”君去,王师挑之,雄辄出战,果败死。君至,收其馀卒千人而去。君少慷慨,卒能自立于时。其孝谨闻于其族,其信义著于其友,其材能称于其官,是皆可书以传。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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