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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溪集 (林泳)/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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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沧溪集
卷四
作者:林泳
1708年
卷五

疏箚[编辑]

辞校理兼论文庙陞黜疏[编辑]

伏以臣数月待罪铨郞,曾不能为国家进一贤退一不肖,是其庸疏瘝旷,既不能效一官矣。臣外惧公议,内惭素心,自大政过后,即须移疾,期以必递矣,不意经幄新命适及于此际。从前忝叨此职,既历年载,则到今逊避,诚亦近于虚饰。而第念臣之当官行事,既无一善状,则此后虽有劝讲之言,是亦将为空言无实之归,必难取信于君上。且臣自顷年从仕以来,苦不得看文字,以此心虑愈益昏昧,区区章句之末业,亦既荒落无馀矣。今虽复居侍讲之列,其为卤莽无益必有甚于前日之为者,臣于此岂敢诿以前日已经之职,而遽复承当,如固有之哉?

况今春阳渐和,法筵频开,万化根本端系于此,诚宜博延贤俊,讲所未至,使圣德日新而国势日隆,尤岂可使如臣陋劣者,复得冒厕于甚选之班乎?伏乞圣明特垂谅察,将臣职名,亟赐递免,且置之散地,俾免大戾,庶公私两得其宜。臣不胜至愿。臣之微悃既如此,且有狗马贱疾,涉旬呻苦,严召方降,而不获祗赴,逋慢之诛,宜无所逃。更乞圣明仍治臣罪焉。

抑臣复有区区所怀,惶恐敢达。臣窃见邸报,文庙陞黜之典,今已讲定,行事之期只隔旬时。玆诚旷代之盛举,凡在瞻聆,其孰不耸动兴起?第臣之愚尝窃妄料以为我朝儒贤可合从祀者,因多士之建请,从一世之标准,固其宜也,至于中国先儒,恐非我国所得而陞黜。何也?《礼》“惟天子得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只祭在其地之山川”,推此义也,非特山川,其于人亦宜然。惟夫子之教,实被六合,故天下莫不宗祀,其配食者盖皆从夫子而祀之,虽非其地之人,有可祭之义。然其陞祀之秩,本皆取于时王之定制,则似非海外一国可以意增损黜补也。

议者谓“中夏无统,我为东”,言则伟矣,诚如是,议礼制度,亦何所不可哉?但无其实而处其名,非真有志者之事也。今日之义:宜汲汲于求为东而已,恐不当遽处其无实之名,轻为过分之举,使天下后世徒为讥笑也。

或曰“此中朝后来所更定也”,是亦不然矣。夫既不纯用中朝更定之制,多所去就,而犹诿以中朝之制,其孰信之?向使此事果系国家安危兴替之机,则及今举行,犹或可也,如其未然,何必曲为之说,而行之惟恐不及也?臣愚谓宜姑先陞祀我朝两贤,以伸一国之公论,而若中国先儒,则诸生之所请陞、宰臣之所请黜,并姑停之,以俟后日,恐未为失也。

程子看详学制,朱子著《学校私议》,所变通多矣,皆未尝及于陞黜,以此观之,虽上世学校之政,似未尝以是为第一急务也。

臣重念斯文莫大之盛典,询议佥同,今且垂行,而臣以眇末,辄陈浅虑,敢欲中止,诚极僭妄矣。顾臣自有此事以来,久蓄此念,而顾方待罪郞署,未敢越职言之,今所叨适在可言之列,而又闻此事举行有期,辄敢冒死仰告,伏乞圣明赦其愚而俯赐裁择焉。

论户布疏[编辑]

伏以臣窃有愚虑,虽知浅末,不足备圣明之裁择,既有所怀,不敢不达。近日朝家议行户布新法,虽曰本出于便民均役之意,而要其归,则民不尽便,役非真均,所谓良法似不如此。以臣所见,非但时势之难行也。

夫所谓便民之法,谓能善祛旧弊,不兴新怨耳。若旧弊虽祛,而新怨复兴,则民不尽便,于此可见,殆同破东而补西,或将救痿而成躄。若是者何可谓之便民乎?

今夫身役之难堪,有口皆言,变而通之,固不可已也。但念变通之道,贵在十全,弊革民便,岂无其道?而顾乃创为无前之法,遍征有户之税,元来应役之家固知宽歇,今始出布之人宁无怨咨?虽云一户一布之敛,比身役则极轻,昔无今有之税,视常赋为尤苦。论兴怨之众,则家家尽然;语诛求之艰,则岁岁弥甚。作事之初,群情已骇,末流之忧,未知所届。臣之所惧,旧弊未必尽祛而祗益新怨也,此岂便民之良法也哉?

夫所谓均役者,谓其贵贱轻重各得其平耳。若使贵贱无分,轻重如一,而曰我能均役,是岂揣本之论而平施之道哉?古者公卿大夫以至庶人之在官者,禄足以代其耕,皆未尝有赋役焉。后代之法,最有条理者乃之租庸调,而其法自国子监生以上,皆得免役,我朝祖宗之制,亦未尝不如此。虽因禄俸之薄,士大夫不得不有田,有田故不得不有租,而此外未尝有征敛之及。今将以一切之法,不分尊卑,皆征户税,使公卿大夫为士者之家计丁为庸,各出布缕,以雇吏胥军卒之役,似此苟简之法是岂为国之体乎?独闻胜国之季,尝行此法矣,盖亦只为一时军兴之需,不如今日之谓以良规美制而可经久行之也。是则名虽均役,而以理言之,实有甚不均焉者,殆近于巨屦小屦之同价矣,此岂所谓均役之良规也?

又况事非旧典,理难遍究,创制立度,固非人人之所能为。主议之臣虽自谓烂熟思量,而利源未杜,俗弊难防,必有许多窒碍之处存乎!即今意虑之外,叠役之患,已为可虑,加赋之弊,终亦难免。甚或中道停止,亦不可知,其何可容易纷更,致有难及之后悔也?

今日庙堂诸臣固多人望,而然其处置一二小事之际,尚多前后不相照应之处。政使群议佥同,尚难保其终如所料,而况不能佥同者乎?虽以殿下之圣明,春秋方盛,阅理未熟,臣愚死罪,窃恐其于玆法之本末利病,或不能的见纤微曲折也。如是而徒信议臣之言,不恤众多之论,坚持独断,强而行之,终至于民心大溃,国势一倾,则到此地头,将何以收拾乎?

且今先试之说,尤非做事之体。商鞅之变法,犹必令既具而后行之,今未具令,欲试于民,举措之间,轻脱如此,欲望立法之尽善,亦已难矣。若夫时势难行之意,一二大臣之言、前后台阁之论,亦既槪见,则臣不敢重有烦渎。而独以立法之未善、行法之难能者,冒死而略数之,伏愿圣明亟回叡念,为国熟虑,毋主于先入,毋果于独运,博稽舆情,务适时宜,要使民志有定而国体不紊,则宗社生灵,实为幸甚。

虽然,即今身役之弊终亦必至于亡国,而况近者军额之逃故未补,国家之经费方急,亦岂可徒止新法,不思所以善变之道乎?大抵欲救积弊,当先究生弊之由,即其弊处而救之,要使不咈乎民心而渐复乎旧典,乃为善变而方无他虞耳。今之积弊,莫大于身役矣,究其生弊之由,则亦有可言者。

夫身役非始于今日,自祖宗朝,固亦有之,当五卫法未坏,亦有军保,以赡军户,各司选上差雇相参,其时亦非无身役也。然而祖宗盛时,民有馀力,国以殷足,虽有身役,而无身役之弊,至于今日,其弊若斯之极,何哉?国用未一也,军额渐冗也,役名多滥也,民业未分也。国用未一,则上匮而下困矣;军额渐冗,则食浮而丁乏矣;役名多滥,则屑越之财多;民业未分,则游闲之人众,此今民身役之所以偏苦,而生弊之源大槪然也。

何谓国用未一?五卫既废,军门渐伙,各擅其财,以养其军,有若一家之内,分割门户。虽欲通融商量,大加撙节,其势甚难,国用之末裕,殆必由此。向使国用既裕,逃故阙额,虽未即补,那移供给,亦何有难?今日之事,少有蠲放,必求对补之物,盖不如是,则无以给其经费故耳。今以诸军门需用之物,归之一处;土田所出,归之版曹;军丁所纳,归之本兵,量其需用,一体分给,则军国之用,自然有裕,逃故未充之前,自可推移补用;既充之后,又可量减役布矣,不待别征户布而身役之弊可救矣。

何谓军额渐冗?祖宗盛时,国入方富,而五卫宿卫之兵皆自给于其保,未尝坐糜国廪,而其数亦不过五千矣。今者训局坐食之兵殆且五千,其外别队及御营、精抄及本兵所属正兵之类又数千人,而轮番往来者各具三保,闲丁之绝无,其势固然矣。夫坐食者众,经费安得不乏?闲丁绝无,逃故何由可充?今若拣汰训局之老弱无用及自愿归农者,减得千人以上,则养兵烦费,可少省矣。别队之军,系是新设,虽无此军,亦曾宿卫,既不尽革本司之军,所谓别队,罢之亦可。今虽不罢,亦宜除番纳布,而使于所居之乡,依旧团结,择其乡之出身可用者,俾为将领,考其练习,时加除擢,则军额自存,缓急可用,而所纳之布,又可以为平时经用。且外方武士,亦有拔取之路,计固甚便矣。如此则亦不待别立户布之法,而身役之弊可救矣。

何谓役名太滥?京中诸司则吏曹之留曹书吏、司仆寺之诸员、掌乐院之乐工奉足、校书馆之唱准,外方则监营之匠人ㆍ牙兵、州县之保直,初无限制,渐益滥杂,固宜整顿,一定其数目,数目之外,即许州县取补逃故阙额,则必无不足之患矣。此法则朝家固尝留意,而旋因其司堂上各请勿侵,卒无下手之处,外方监司又不肯许给州县,州县亦不敢取塡,虽曰留意,而了无实效,盖由奉行之不谨耳,非其法之不善也。此亦不待别征户布,而可减身役之弊矣。

何谓民业未分?古者士农工商皆有定业,今之为农工商者皆有定业,亦有身役,惟士无之。士而无役,固古道也,但不文不武,托名为士,其实未可谓之士也,如此者举皆免役,齐民之偏受其苦,亦其势然也。今虽为大军籍,痛加澄汰,在事理则固无不可。但久刓之俗,一朝整顿,则怨讟之兴,不可不虑。今宜讲定选士之规,务从宽恕,先行晓喩,以四书中一书临讲、诗ㆍ赋ㆍ义ㆍ疑中一道制述,为之格例,讲述中有能其一者,为入格,入格之类,列于儒籍,许之赴举,其未入格者,不列儒籍,勿许赴举,使之岁纳一布,则此近于古者夫布之义,非无稽也,又可以渐复祖宗时旧典。名义既定矣,而不编军伍,只纳一布,与常时落讲者固为甚宽。俟其所业稍进,自愿更试,则不拘年限,即许试讲,使无终身应役之忧,此于劝学之道,实非小补,不但经费之可佐也。此亦不待别征户布,而可减身役之弊矣。

臣素迂阔,不晓世务,而浅虑所及,有此数端,言虽近拙,行或少弊。伏乞圣明试加裁度,仍与庙堂图之。苟可以纾国用而宽民役者,何必户布而后可行哉?

臣之所虑:军门财用,尽归一处,既非主将之所便;训局别队,拣汰除番,必以宿卫为言;除役名之太滥,以补军额,则诸司、外藩必皆不乐;取无业之游士,以佐民役,则骚扰之弊,亦必有论。反复揣量,终亦有难行之患。

但治兵治财,所掌各异,考之于古,皆然,行之于今,利益不细。一时主掌之臣亦何至视为私财,必欲据而有之乎?惟在圣算庙谟之如何耳。

至于宿卫减损,诚若可闷矣,向来御营未设之时,只有训局矣;别队精抄未立之时,只有训局御营矣。国家所患,不在于宿卫之不多,正在于民心之难保、外虞之难防,则姑除宿卫之额,以纾国用而宽民力,乌可已也?民力既宽,国用既纾,则量时度宜,使除番者立番,又在一号令间耳,岂可徒以宿卫为言,不思变通之道乎?若夫役名之太滥者,既量其形势,定其数目,则诸司、外藩岂复沮格?游士之无业者,亦措置得宜,务从宽恕,则骚扰之弊亦何至于如今之甚乎?臣愚伏愿殿下更留意计之也。

抑臣复有所窃忧焉。玆法之行,一可一否,皆由于所见之不同,而孰是孰非,未可以威力而强定。当初议臣之疏既以勿为浮议所挠夺、俗论所缠绕为言,则盖已有不恤人言之意矣。窃瞯近日圣明之举措,则似已深纳其说,此其可忧,又何但新法之弊而已也?天下之义理无穷,一己之聪明有限,安知众论必无可取,而遽自主张,不通群情耶?所谓浮议者未必非长虑,而所谓俗论者未必非公言,诚未可忽也。

又况列圣以来,最重台谏,设有过激之举,未尝轻加摧折,今者争论法意,有何所失,而特递者有之矣?道臣询问民情既未详悉,而轻示愿从之意,难免疏忽之责,则问备相规,尤何可非,而既令特递,旋复外补,一夜之内,催促发送,此岂所望于圣明者乎?

主意所向鲜不靡然,近日之事,亦已可见。况又随之以谴罚,则当此末俗衰弱之时,宁复有犯颜敢谏之人乎?自古国家兴替之端,专在于民心之离合、言路之开塞而已。今因户布一事,民心方骇,言路渐杜,此恐非国家之福也。臣职非言责,妄辄论事,诚有越职之惧矣,惟其受恩深重,未敢隐默。伏愿殿下益恢虚受之量,深戒偏听之非,召还言者,务结群心。臣不胜大愿。

辞校理疏[编辑]

伏以臣之下乡,本为省觐,恩暇已满,固宜即还。又况间者特蒙天眷,复置近班,湖堂荣选倂及一时,尤当感恩畏义,即赴严召。惟其揆分难冒之意,则虽从容陈暴可也,适有犬马之疾,未堪起发,故不得不具疏乞免矣。

既伏奉圣批,令臣从速上来,而又于其间,因史局事,别下召旨,其时臣方带郞官职名,故虽病状如前,而拘于法例,不敢猥越陈章。臣于此又不免为无端违命之人,臣心惶霣益复万倍,日夜煎迫,方无所措躬矣。

即者伏闻特下备忘记,以臣受由阅月,无意上来,警责之旨至为严切,问备之罚又示宽假,臣诚惊怖感激,不能定情。到此地头,岂敢更计其身之疾痛而顷刻淹滞乎?况且新除召命又下于此际,所当即日起程,致身阙下,以请前后逋慢之罪矣。抑臣适复有不敢抗颜以赴荣召者,敢复昧死仰达焉。

臣即伏见大司成李选疏本,则其中一款有曰“通信使,自前虽有父母者,未尝轻易许递,前后奉使之人率多有老亲者,而乃于今日,既差而还递,以售图递之愿,亦异于前例”,此指臣去年事也。朝家处分之当否,固非臣所敢与议,而但闻亲年过七十者,赴之役,亦不差遣,自有近例,前后往日本者,虽或有亲,亦未闻其年过七十,则向来处分,似亦不至于违例不均。而要之因一不肖微臣,致人不满于盛朝之举措,臣虽灭死万万,不足以塞此罪矣。且谓以售图递之愿,则终虽诿之于人子情理之切迫,而此其意以臣为图递而得免也。臣虽无状,职在迩列,苟欲自陈私情,则当直哀吁,岂敢向人图递乎?

臣于去秋,承命掌试湖南,于其归途,得闻承乏充差下价,比到近畿,闻朝议将有变通之举,到京之日,一二侪友之来见者所言亦如所闻。臣则以为朝廷若愍其亲老,果为变通,则私情固幸矣,若或未然,则身既许国,岂敢以亲老为辞乎?非惟对人酬酢如此,入而言于臣父母者亦只如此矣。旋因庙堂陈达,得蒙天恩,即命递改,其间传闻圣教,褒借愍念尤涉异数。臣于是时,只得一味感结而已,何尝敢有干预于其间?而今乃被斥如此,无非臣行身处事不能素见信于人而然也。将何颜面,更厕周行,以重贻清朝之诟病乎?臣窃惭恨,只欲钻地而入,以谢人言,而不可得也。

伏乞天地父母俯谅危忱,将臣所带职名,亟令镌削,治臣之终始违召,核臣之图递与否,重行谴罚,严加科断,以为人臣违命不恭怀私自便者之戒。

辞校理疏[编辑]

伏以臣于昨夕,伏承圣批,又令臣从速上来,臣竟夜彷徨,忧蹙罔措。夫以臣庸贱幺麽,仅比蝼蚁,区区去来,曾何足数?而乃蒙圣慈收召不置,特推之教尤涉非常。向无人言,适发此际,则身虽有病,固当即起趋命矣,岂敢复有前疏之渎吁乎?事关廉隅,言出血诚,而圣明不谅,微衷莫伸,狼狈惶闷于是益甚。臣窃虑前疏之言,有未详尽,以致圣鉴或未下烛,欲更疾呼,冀蒙幸察,而前者北使临到,国家多事之日,乃以私恳,一渎天听。到今追思,僭越已极,今又一向退坐,偃然陈疏,尤非贱臣之所敢为,则其势惟有冒昧赴召而已。

第念臣虽无似,职忝近侍,若使全没廉耻,惟以奔走就职为恭,则臣身苟且,纵不足恤,奈辱朝廷何?极知惶恐,敢复昧死伸吁焉。

臣窃闻近日台阁因李选一疏,方纷然未已,臣亦被斥于其疏之人。此时抗颜趋班,情极难安,彼虽诿之以人子情理之切迫,若果有图递之事,则其害义岂浅浅哉?

臣于此事,尝有所窃度焉。人臣之义,事不辞难,渡海往来自非好事,则虽有老亲,义不当辞,故未尝敢有图递之意。此行只是平常使价,非如临难效节之地,而朝家既以亲老而不遣,则亦无挺身请往之义,故又未尝为请行之举,臣之自处如是而已。盖皆一听朝廷之处分,未尝敢有干与于其间者,今者人言如彼,虽其事情本只如此,人不可户喩,在臣之义,惭惶如何?苟其平素处心见孚于同朝,其必无此言之来矣。此尤臣之深自伤悼,不能自已者也。

今以其语有相恕、意无深攻,遂视为薄物细故,而扬扬复就迩列,恬若不闻,则岂不亦无廉耻之甚乎?士大夫辞受得失,昔人以为关风俗之盛衰;廉耻不张,识治体者以为国忧,则此非独臣之私义也,尤岂敢忽哉?伏乞天地父母小垂谅察,亟削臣职名,以安私分,以谢人言,不胜幸甚。

且窃伏念臣数年立朝,无一效职之事,国人之所知,以殿下之明圣,岂不洞烛无馀?而犹且频繁下召,必欲其来,何哉?臣窃以前日别召、近时特推观之,盖皆为史事方急,趣召至此耳。夫实录改修今已逾年,而讫无卒业之期,臣虽冥顽,何敢一刻忘忽?但念臣闻见寡陋,知识䑃胧,虽备员郞属,实不能赞一辞于其间。且素多疾病,不耐勤苦,虽复着意强勉,寻常仕进,亦每不及于他人,今虽上去,实亦无补于史事之万一。况今情势尤难冒进如此,久旷紧任,尤属可虑。若蒙鉴察,倂赐处分,公私尤为幸甚。臣从前受恩,未报毫发,顷者又伏见求言之教,忧劳恳恻,感动遐迩。臣曾不能陈一弊瘼、建一谋猷,而徒以其身之进退,仰渎天严,已非一再。臣罪至此,万陨犹轻,伏地惶恐,不知所裁。臣无任瞻仰祈恳屏营战灼之至。

应旨言事疏[编辑]

伏以臣于日昨,伏读备忘记,至诚求助之意溢于辞表,虽在疏远,尚宜感动,况臣受恩素深,又方待罪清要,此时其敢无一言以效愚忠乎?

臣窃见近者天灾孔惨,国事罔极,而君臣上下殊无警惧之事,臣诚过虑以为国家危乱之机将迫,故人情如醉,不复知畏,以此愈切寒心矣。今殿下惕然动悟,罪己求言,只此警惧之一念乃所以回天怒、延国命之基本也。宗社生灵,不胜幸甚。

但念国势之危急已到穷极之境,实非平平警惧、略略修省所能救济其万一。臣之所忧,尚恐殿下警惧之意,犹有所未尽也,何以言之?

进宴之举固出于孝爱之至情,而此时此举实非其时。慈旨既自不安,群臣亦或为言,则殿下何不勉抑圣情,姑寝成命,以俟忧虞之少间乎?

正殿修改,虽云本非得已,既无朝夕颓压之虑,则其视今日国势,犹未甚危也。殿下何不收回工官,即罢动民伐材之役乎?

今时士大夫鲜有远虑,䜩集之乐、兴作之事,反有加于升平之世,时屈举赢,甚非佳兆。今又自上亦为此举,则虽与自耽游衍、穷极土功者固有差别,亦岂今日之所当为乎?

且降丰呈为进宴,伐材而姑不始役,既出警惧之意,而其不能即止不为者,何也?臣以此知殿下警惧之意犹有所未尽也。夫必有十分警惧之意,方可有十分修省之事,今日之警惧只如此,则所谓修省,亦可知矣。欲以此救今日十分危急之国势,岂不难哉?

虽然,所谓国势亦非有形象之可睹,危急之状,固难灼见。方今边境晏然,文物备具,城郭、宫室、人民、邑屋俨然如常,而百官、有司供给唯诺无异平世,天灾虽惨,而在前不必皆验,进戒之说虽切,而盛称忧虞亦是献言之常事,则臣恐殿下未必灼见国势如此其危急也。凡今警惧修省之犹有未尽者,殆必由此耳。

臣请先论国势之危急。臣闻之,自古立国久,则必渐衰替,衰替之极,必有乱亡,此历代通患也。今我国家受命且三百年,而自英庙以后,明良相遇,将大有为,则常不究其用,往往俗流小人破坏耗蚀,又无所不至,弊伪日滋,气化日漓。至于今日,百为弛废,众情乖离,饥馑连仍,灾害荐叠,则天时人事,无一可恃矣。如此而傥无意外之忧,则犹或可以苟度年岁,而以事势、时变推之,疆域之忧,难保其必无。如果有此忧,则以今国势,万无抵当之理。到此地头,将有不忍言不忍见之事,其将奈何?

所谓事势、时变,亦不难见。国家之不见南忧已近百年,无北警亦且五十年矣。非有固国制敌之威,而侥幸无事如此其久,民虽困苦,生齿则极繁,乘除往复理所必至。且今西戎日炽,北鄙之事,固不可知,岛夷狡谲,亦岂能保百年盟约者?而此外又有海寇之虞,我国素拙诇谍,情形莫睹,患祸迟速,亦难预测。察此事势,则今明年无事,亦何可期必乎?

加以天灾物怪层叠未已,往年彗星其长亘天,经月乃灭。占候家以为凡彗长且久见者,应迟而祸大,此其祸应,尚未知将有何事,而其后地震又极异常,冬雷、夏雪、水赤、石移、僵木复立之变,无非可愕者。前月大风之灾,则闾巷传说以为壬丙年前,亦有此异。今玆彗星又出北河星上,臣以测候官,往来观象监,取见天文书,则以彗出北河为有边忧。俯仰观察,可忧若此,臣愚不识国家何以待之?果有边患,奸人凶徒必有乘时作乱者,而今民不胜愁冤,亦多思乱,一处有警,举国必震荡矣。

以今日之人材、兵力、纪纲、谋画,其能有救于土崩波溃之时乎?群臣百姓或可有偸生者,殿下当置宗社、两宫于何地?臣非敢为妖妄之言,恐动君父也。必至之形,不可掩讳,殿下以臣之言,试加深念,必知臣之非过忧矣。天下之事势极重者难回,时已晩则无及。此时救亡图存之策,岂可以容易言之,安徐为之哉?臣诚凡愚,虽有忧国之心,实乏救时之才,昼夜思度,罔知攸济,而区区浅虑,窃独以为殿下必有如履薄冰、如坐漏船之念,而必行常情所甚难之事,必纳平日所厌闻之言,然后庶可以救此时势也。

臣窃观自古国家兴废之际,必有天命栽培倾覆于其间,而人力终莫能胜,则为今之计亦莫急于祈天永命矣。夫敬畏俭约者,天心之所爱助也;放肆奢泰者,天心之所憎弃也。且国势方壮、天命方新之时,则虽或间有放肆奢泰之君,其国不至遽亡,而若此危急之际,则必以至敬畏之心,行至俭约之事,庶几其回怒予之天而振垂亡之国。此理所必然,可不深念乎?臣愚窃愿殿下自今警惧之念,益加敦笃,一动一静、一言一默,常思一遵天理,毋或怠惰轻忽,推而至于临政处事之际,凛凛然惟恐一事有失,随时随处,无不极其敬畏焉。此言虽若无形影,而其实则一心之公私邪正、万事之是非得失皆判于敬肆之间,而国之所以兴废存亡,恒必由之。故自古无至诚敬畏而亡其国家者,可不念哉?

如此而尤须大为刻苦俭约之事,如避殿、减膳、撤乐等事,虽曰文具,亦愈于并与文具而废之者。自今并皆举行,而向所论进宴及伐材之役,亦即停罢。又于常规之外,力行贬损,自御供器用膳服,以至宫人宦侍便嬖使令之类,不谋左右,断自宸衷,皆减元数之半。若太凉薄,有难久堪,则虽限十年权减亦可也。十年之内,一意图治,则民力必纾,国势必固,量时度礼,更议经制,亦未晩也。

殿下既自为俭约如此,而又仰告于两慈圣曰“国势危急如此,须大节损,庶可保国”,则慈圣必不以一时裁省为难,而喜殿下有保防之远虑。又仰告于宗庙列圣如告慈圣,而祭享仪物,限年权减,则祖宗陟降之灵必且悦豫于冥冥之中,而嘉殿下之能任负托矣。如是而又戒饬宫闱,一切痛禁侈靡之习,而又召群臣,具道节约之意曰“自宗庙享祀、两殿供奉,以及寡躬之服御,予不得不裁损矣”,则凡为臣子者谁敢不仰体圣心?必不敢妄费一毫官物于常禄之外矣。

自此君臣上下相与忍耐辛苦,如在乱离之中,则不但其思虑必深,规画必远,自无酣饫泄沓之患而已,其财用之减半者,可以结民心,可以养兵力,亦岂小补?而最是上穹降监,必垂矜愍,不幸而遇变难,亦庶有眷顾之理,可不勉哉?若圣心或惮其艰苦,群议或嗤其迂远,或忽而不省,或行之不尽,则臣恐其甚非国家之福也。夫畏敬俭约固为今日之本根要务,而一时之所甚病者又有在焉,尤不可以不先察而亟变之也,一则曰圣心偏私之未祛也,二则曰朝廷命令之无信也。

臣闻王者之道与天同方,既无私财,亦无私人,惟以公心,普爱臣民。如此然后众志悦服,纪纲举张,而国家又安矣。苟或不然,虽在平世,亦必召乱而基祸,况当危急之际乎?

国家内司之设已是私财之府库,而尚赖列圣时行快政,事涉争讼而民有称屈者,则即以与民;吏有凭依而作弊见露者,则即以罪吏,又间出所藏米布,以佐经费,以省民赋。故当时之民犹不甚病,而其间贻累之事亦时有之,则岂非当初创制,有未尽正而然耶?

臣于顷日下乡时,连见朝报,则诸宫家土田臧获凡系内司而与民相讼者,殿下多于该曹覆启之外,别降判付,决给内司。此未论曲直之如何,其在听闻,已自不佳,而至于台启连上,尚或持难,至其甚者,贱隶名字何等丑卑,而或形于玉音;荒堰得失所争几何,而累勤乎圣教。以古者国君不言多寡之义揆之,一何相远也?臣窃为殿下至今羞之,不审殿下其亦悔之否乎?臣又惟殿下圣质清明,嗜好无闻,而似此举措流播中外,将无异于衰季爱货之君,岂不重可惜哉?臣愿殿下自今于内司之事,略无所与,而一切付之有司之公法,或有有司误为决给于内司者,殿下乃降德音,特令给民,又时发羡馀,以补国用而纾民力,则岂不好哉?臣所谓当初创制,犹未尽正者,抑又有说焉。

国制,内司凡事,皆令关由吏曹,此古者王宫财贿,皆统天官之意,固美制也。但之内府、之少府乃今之内司,而皆以朝士为其官,未尝闻以宦官杂流处之如今之制也。此曹但有黩货之心,何知尊主之义?不公不正之事,宜无所不有,今宜选择士大夫,为其官员一如外司,则举措光明,法制周备,必当有助于圣德,非但无作弊之事矣。如此则岂复有私财之累哉?至若所谓私人者,乃宦寺之谓也。在古英明之君必得贤士,托为腹心,相亲如父子,相得如鱼水,大公至正,国受其赐。如此之时,宦寺辈不过供扫除之役而已。惟季世中主深居宫中,罕接臣邻,其势不得不与宦寺相熟,而又有幼冲之君未及明习国事之时,不得不有咨访,则招权弄奸之事作矣,而又或遭值变故,与有功劳,则其势浸盛,而宦寺之名始闻于外矣。如此而因循惯习,不复裁抑,则其弊必至于戕害善士,残伤国脉。历考前史,皇明之亡大抵皆由宦寺,吁可畏也。殿下嗣位之初,宦寺之说已或登于章奏之间,而人言一番人进用盖由于近宗及此辈为其奥援矣。及至讨逆更化之日,乃有一二阉竖尚为贼臣,肆然救护,则其习亦可见也。此则既然矣,而人又言向来讨逆之时,此辈亦不为无功,虽云诛除乱逆之际,事异于常日,臣窃恨殿下何不自用离明,独运乾断,而使此辈得有干与于其间耶?

又况近日此辈之作奸犯科,盖有前古之所未闻,而殿下又不能穷治勘断,一依公府之法,以此外间愈疑此辈势盛,此尤可恨也。大凡人君稍有爱信此辈之事,则志意易肆,视听易惑,虽安平无事之时,未有不驯致乱亡者,况当垂亡之日,欲为扶颠之计,而犹不能痛革此习,则国事宁复有可望耶?臣愿殿下自今以往,凡经邦大事则日与辅相图议,出纳文书则日令承旨入禀,其视外庭臣邻,有若家人父子,简去虚文,开心见诚,细大之事,靡不详问,以为明目达聪之蹊迳,而虽罢朝之顷,又必端庄静坐,亲近书策,常存远大之虑,独观昭旷之原,使左右陪侍之徒人人严畏,莫敢进私贽之鄙言,其或犯罪者,一断以公法,无所容心,则岂复有私人之累哉?

若夫勋戚之臣,则本非可以私人目之者。而惟其酬报之举,或拂众论,而进擢之命,或出于群情之外,则人始不以公道视之矣。除拜之恩或先公望,而临照之下,或不无偏护之念,则人亦始以私人目之矣。如此者非但有歉于圣德,亦非下臣之福利也。近日以来,虽幸别无他端,亦圣明之所宜屡省而加勉者也。

人臣立功,本为可嘉,而立功于前者,不必皆著绩于后,肺腑之臣,虽若可信,而自古临难伏节之士多人主不识面目之人,则惟贤惟才,宜莫能尚,可爱可亲,谁有如此?若乃先置畦畛,偏有顾籍,则其何能服众人之心,而尽群下之死力哉?此又不可不深念也。

今殿下苟未能尽祛私财私人之累,则虽日降圣旨,责臣僚以割去私意,臣知其决未易也。目今朝著之上,廉节渐颓;缙绅之间,公议不张,苟贱污卑之习、偏党狭小之弊殆无所不至,推原其本,则恐殿下不得不任其责也。自前代以来,未有君臣上下皆骛于私意而其国家能久安者,可不惧哉?可不戒哉?

至于朝廷命令之无信,则臣请复得而悉数之。向在更化之初,朝廷固有意乎革弊便民之政矣,首下朝旨,只令查核逃故,而未尝使之区别其亲族有无也。及其查核上闻,则又令查核其亲族有无,虽明知其逃故如有四寸以上亲属者,并不以逃故论,而逃故者之役布,专责于其切族,则以无多之切族,应不赀之役布,受苦偏重,呼冤倍甚,反不如遍征疏族邻里之时,犹得以众力分供也。此其无信者一也,而其毒民益重矣。

当初查核,固将以永永荡涤也。后来只免其年之役,自翌年,又征捧如前。初不查核则已,既令查核,而朝廷已审其为逃故,则更以何辞又令依前出役哉?此其无信者二也,而其害仁又甚矣。

儿弱之比逃故则差有间矣。虽其黄口应役,所不可忍,应役自幼者,老除又早,则民之病之亦稍轻矣。朝廷若虑经费之难继,则初不举论犹之可也,今者初既令查出十五岁以下矣,俄而又下令曰“前令误耳”,更令查出十一岁以下,州县眩于奉行,小民不胜骚扰。俄而又令即充其查出儿弱之代,州县诚有公闲丁壮可充儿弱之代者,当初既以儿弱为军,此其势不得不以儿弱代儿弱,而又不敢明言其为儿弱也。彼既查出之儿弱,则又不以彼之应役而便得减免也。其事初若为民,其实终成罔民。此其无信者三也,而卒难免于聚敛附益之归矣。

军布升尺本非旧制,由麤至精,从短及长,积至今日,民不堪苦。幸而减定升尺之论,发于元老大臣之箚,则讲究润泽,务推实惠斯可也。朝廷既虑其必有窒碍,而姑且听从,遽为颁示,未经数月,旋即寝罢,使中外颙望之兆庶,曾未蒙一番宽减之实惠。其怨望当如何也?是则不但欺民,其欺建议之人亦甚矣。此其无信者四也,而其疏略颠倒之状,益可羞矣。

此外小小失信之事,窃听于州县乡里之间,盖有不可胜数者。是以民情觖望,谤讟日腾,有识窃笑,继以忧伤,虽妇孺下贱,亦皆懑然有轻视朝廷之意,甚可痛也。凡人无信,尚不能自立,况堂堂大朝,数年之间,节节失信,一至于此,其何以为国乎?平居号令,既不能见信于民,脱有缓急,又安可号召运动,以为我用哉?民心向背、国势轻重,端系于此,诚不可以事在既往而不思所以改图也。

臣愿殿下亟下恻怛之教,明示悔悟之意,深以识虑未远,国用亦乏,未免失信于吾民,为自责之语,而凡臣所陈数事,更勿持难,一切追改,其逃故之类,依最初查核,不问族属有无,并为永永荡减,儿弱之类,无论托籍久近,并以十五岁为限,姑停征布,以俟其年满。至于军布升尺,则麤短之布,既曰不便于雇募,而增减操纵,皆系官吏,今虽大减,必难久行。此则半减其布匹之数为更便好,虽与减升尺之论有少不同,而其除民一半之役则意未尝不同也。如此而又申饬庙堂,自今凡事,务更详审,无令更有失信之弊,如或有之,许令外官执奏勿施,则恩加于望断之馀,民悦必倍;信在于缓急之前,国势必重。此岂为小益哉?盖此本非难行之事,而蠲除既多,经费必欠,则诚恐复有窒碍之处矣。但君臣既务节约如在乱离之中,则亦何有窒碍哉?孔子论为邦以为“宁去兵食而不可无信”,以此推之,军额可减,吏禄可省,而失信不可为也。更望殿下果断而亟行之,无失人君之大宝也。

噫!圣心之偏系既祛,朝廷之命令必信,则当时之所甚病者固已略去矣。须先办此,可以及他,而亦非谓只办此事,则便可救今日之国事也。大抵今日国事,虽使圣贤、俊杰当之,必有难为之叹,以今日君臣上下之力量,虽复竭心图治,臣犹恐其未必能济。而虽然,兵戈抢攘之后,尚有重恢之理,若及此方内无事之日,至诚畏敬,痛自刻苦,先祛一时之所甚病,而又必速讲治规而力图之,则亦岂无拨乱兴衰之道哉?古今为治之规,自有定法,而言其大要,不过曰君德也、朝廷也、安民也、制兵也。今虽当危急之时,亦不可舍此定法,别求他术。而但时势如此其危急,则须于定法之中,必下百倍之功,方有所救济矣。故臣敢论治规曰必大进圣学,大肃朝纲,大得民心,大修军政而后可,诚以大火将发,非勺水之能御,笃疾阽危,惟瞑昡为可救也。臣请为殿下,更详陈之。愿殿下无厌其支离而一一详察焉。

夫所谓必大进圣学而后可者,何谓也?不兴至治,不足以救极乱;不修至德,不足以兴至治,而欲修至德,非大进学,不可能也。故今日之事,臣辄曰必大进圣学而后可,若论进学之方,则臣自前岁进见之初,辄以立志、力行、致知三者,反复为殿下论之,盖进学之方其大槪不外是矣。

其曰“立志”者,以求道为心,以学圣为事,修身则以尽性为准,治国则以泰平为期。勇猛精进,确定不挠之谓也,必有此志,然后行可力而知可致矣。

臣尚记去岁春间,忝侍讲席,一日讲《诗》首卷讫,臣进曰:“殿下见文王齐家治国如此,意思若何?”殿下即下教曰:“每见圣贤行事,常有慕效之意。”臣心窃喜,至今不能忘。只此慕效之意即所谓志也。

但念临书览古之际,虽有一端慕效之意,而常时方寸之间,若无全体亲切之志,则亦岂立志之谓哉?人苟立志,则凡事理之所已知者,必欲力践,所未知者,必欲求知,不待征于行事得失,而即其辞色谈论之间,必有恳恻可见之意象。而今殿下未有是也,此殆殿下之志未立焉耳。臣愿殿下深考孟子滕公之言,而体认性善道一之理;又考戒时君之疏,而领略正身治世之规,必以躬修至德、身致至治为志焉。如此则不待人之指斥,而自然知己之所不足;不待人之劝勉,而自然有奋励不息之功矣。此固进学之最初端緖,而邦之兴替亦决乎此而已。

学之本固在于立志,而学之事则不过曰致知与力行耳。夫必真知而后,行无不笃,故先儒论学,皆以致知为先。而但此二者,自立志之初,即当一倂着力,本非谓今日致知,明日方为力行也。又况人主一身,万机方凑,尊行所闻,一日为急。故今臣之言,又不得不以力行居于致知之先矣。

其曰“力行”者:随吾所知,必务实践,内必尽其诚心,外必当乎至理,不以隐微而或忽,不以久远而或怠之谓也。言其修治之功程,则莫切于克己;语其总会之本原,则莫要于居敬,何也?人生气质鲜不有偏,而物欲亦有最深之处,虽高明之资,亦皆有此患,乃所谓己私也。须先克此,然后为学方有实益矣。殿下圣质粹美,虽非臣所敢容议,第窃伏瞯厚重坚固之气象,似有不足。宜于日用云为之际,深以轻易摇漾为之至戒,持己则必务乎凝严安徐,处事则必务乎详审牢确,此非所谓强矫美质之要法耶?至于嗜好物累之偏,则群臣不敢仰问,殿下未尝自道,则尤非臣所敢妄论,而圣人在色之戒尤在于血气未完之时,此处最宜深加圣念。非独清心进德之要专系乎此,亦所以上为宗社两宫,下为亿万群生,安身养性,迓集百庆之本,尤岂可少忽哉?此则克己之事也。

至于居敬之法,则一部《心经》专说此事,间者亦既进讲矣。门四条之说、朱子惟畏为近之训最为切当,今殿下试以此等要语,自加体念,只此一念竦然,如有所惧,此便是敬。如此之时,意思自然专一,形容自然收敛,诚所谓一心之主宰、万事之根本也。初非玄远而难见,亦非艰苦而难行,但苦难持久,顾眄之间,才不照管,即放失耳。要在心心念念,循循勿忘,才有间断,即便收拾而已。如此下功,不使有顷刻闲度之时,则所谓敬者,日渐纯熟,而百行万善皆自此出矣。夫居敬之功,常贯于动静之间;而克己之念,益笃于临事之际。既无一时之忽忘,亦无一事之放过,则力行之要本只如此而已。臣愿殿下并留叡念,勤而行之。

其曰“致知”者:人之知识率多未尽,或知此事之理,而不知彼事之理;或知其理之半边,而不知其理之全体;或知其理之粗处,而不知其理之极层,凡此者皆其知之未尽也。因其所知,推而尽之,使无一理一分之未知,是乃致知之谓也。知苟尽矣,处善则安,循理为乐,亦何事之不可做?何时之不可救哉?臣窃伏睹殿下临筵讲读,文义无碍;政事听断,明达有馀,此固圣知之出天者。但经传旨义,含蓄无穷,而未尝有究竟辨难之事;群臣奏请,长短互见,而间或有随人低昂之时,此岂非圣知亦有所未尽者耶?臣愿殿下因圣知之所已明而益推致之,言其规模之大,则当以必尽穷天地万物之理为心;言其条理之密,则当以极深硏几剖析毫厘为计,既求之经训史册之间,而又察于应事接物之时;既自以思虑推究为本,而又索乎讲讨问难之际,头头处处,靡不用极,今日如此,明日又如此,一理既通,又穷一理,则所穷之理渐多,吾心之识日进,其间随分得力,固有不可诬者,而积累之久,一日贯通,则想其欢喜快活,当复如何?而修身、正国、安民、御敌之事,皆沛然行其所无事矣。此似迟久难待之事,而用力敏勇,事半功倍,是在殿下而已。

大槪古今论学之说,虽积千言万语,求其大致,则惟有立定大志,两尽知行,如此耳矣。夫何疑惮而不为之亟从事哉?盖当此国势岌嶪之日,欲为救时之规,而必以学问为言,诚亦近于迂远矣,实以万化原本,端在于此,虽甚危急之时,亦无舍此而可以有为之理。故臣言不得不如此耳。夫所谓必大肃朝纲而后可者,何谓也?建极造端,虽系人君,而宣布奉行,责在朝廷。今日国事之日非,实由于朝纲之大颓,而此非小小责罚、区区申敕所能整顿也,必有大警动、大振作之举,方可以一变弊习,奋起事业。臣故曰必大肃朝纲而后可,若论其目,第一责勉大臣,其次选任官长,次立庶官勤仕之规,次革胥吏弄权之弊。其曰“责勉大臣”者:今日大臣,虽皆人望,论其相业,不啻未尽,臣请言之。宰相之任本在于上辅君德,下董百僚;内抚万民,外御邻敌,而若夫簿书细务、循例职事,虽勤不足贵也。今殿下未免时有偏系之失,而大臣只务承顺,未闻有正色极谏之事。卿大夫亦岂无能否之别?而大臣每拘颜情,不肯为严明黜陟之事。生民之苦困日甚,而曲从有司恤费之言,致令殿下爱民之德意,常反汗而不下究;境外之忧虞已深,而全无先事防备之举,徒以目前寻常之小事,费日月而不自惜。至于近日,天灾如此,而旧例引咎之疏,亦不复得闻,此亦可见其自任之浅也。以此规模气象,虽处泰宁之世,尚犹可忧,况今时乎?然此非独一时一人之过渐染风习。其来盖久,而亦殿下责勉之道,大有所未尽而然也。臣愿殿下一日赫然,先以朝纲日颓之事,自反自责,而又召大臣,推诚责勉,若曰“凡寡躬有过失,无问隐显巨细,必以极言,无或依阿,以重吾过。卿等忠告之言,虽至难之事,予岂不从乎?自此虚心敬听,一倍前日,虽或过直,不少厌若”,则大臣本皆愿忠体国之人,亦岂不以弼违格心为己任哉?又曰“凡玆六卿及诸大夫贤否功过,予难遍察。进退予夺,将惟大臣是听,无或私嘱,以取轻侮;无或敷同,以成壅蔽,使其尊严体统,显加黜陟,一如祖宗时名相之为”,则大臣既承非常激励之教,必不敢有苟且比周之事矣。又令尽将细务,一付该曹,而惟以极力救民、及时固圉为事,既竭心思,又集众虑,日夜措画,确实施行,则民瘼可去,边虞亦犹可及备也。如是责励,而犹有不克对扬者,虽斥退之可也。

臣且迹前事,曾任宰辅之人,或居守大都,或措置边事,未尝闲住,而近代无此规,故即今原任大臣虽有才能忠虑者,殆同局外之人,别无责任之事,良可惜也。当此多事乏人之时,宜有变通委寄之道,纵或未然,亦宜并加责励,使之协心共力,参断机务,无异当官之日,则亦必有所益矣。

其曰“选任官长”者:百官有司,孰非可选任者?而最是六官、三司、国子之长ㆍ按藩制阃之臣,尤不可不遴选而久任也。然若但随阙择差,次第久任,则事未整齐,人不耸动矣。臣愿殿下责励大臣之后,又即亲开大政,令大臣、三司列侍左右,凡自六卿,以及八路监兵使,一一详加询问,如见任之人,既自称职,则仍其任而加勉励焉,如未称职,或别有才能优于见任者,亦并递改而新授可合之人,不必专用资序,惟务官得其人,明其分职,责以实效,而必限三年,无得轻递,徐考成绩,大施赏刑,则庶几人思举职,不比今日之悠泛矣。此盖廷命官之法,而之图伯、之修废,亦皆仿佛有此意,臣非敢为无稽可笑之论。愿殿下无疑而必行之。

臣仍念此时两界三南按藩之任,又非他官长之比,尤当极其选择,深谕委寄之意,务为阴雨之备,使之辟置僚属,参决机宜,便宜从事,勿拘常例,而果有才识可堪属托,又不必限以三年,使得终始展布,为国捍蔽,则此乃所谓属大事当一面者,最是今日固圉之要务,愿益加圣虑焉。

且念久任之法,最难行于两司,两司既不久任,则他官亦难安业。今行亲政之后,尤须别为讲定,凡细琐避嫌、寻常呈告、循例被推之类,切勿许递,而至其长官,特加抚勉,三年之内,定不迁动。如此则非但台阁有定论,禁令可常行而已,其他六官、经幄、国子之长,皆得以专意效职矣。

其曰“立庶官勤仕之规”者:既能善任官长矣,则自当黜陟僚属,修举职务,而又必明立勤仕之条制,始可以革今日恬憘之痼习矣。

州县守宰以官为家,故自非甚抛弃之人,无不粗知官事。而京司庶官,泛泛随行,已成规例,故簿书官物文移往复,专委于下吏之手,百事弛废,全无条理,民蒙其害,国受其弊,良可慨也。国典计仕之本意,固欲其勤仕也,而今则一日之内,尽署一月之仕簿,而该曹只得按簿计仕,故徒为文具,了无实益。今宜略仿代五日一休、十日一沐之制,明下教令,使京司庶官,一旬之内,只许两日休暇,其馀八日则令皆终日在官治事。如此则官事庶可振举矣。且两日休暇,亦足以自展私事,本非刻急之制,而人情恬憘之馀,必大惮厌。必使六官长贰详考属司之勤慢,月终时季,奏行责罚,然后朝家教令始不归于虚文矣。

其曰“革吏胥弄权之弊”者:既能令庶官勤仕矣,则自可收拾官务,禁抑吏奸。而但吏胥辈弄权,其习已久,粤自之际,我国必亡于吏胥之说,已发于识者之口,而百馀年来,此弊转益深痼,日增岁加,孔穴万千,殆非官员所能遍察而尽禁也。若无拔本塞源、尽制周防之事,此弊终不可革,而当与国家相终始矣,可胜痛哉?今宜一从《大典》,尽去后来增多之数,又宜申明移差之规,又宜于收纳官物之时,一禁点退之事,果能行此三者,犹可以小革其弊也。大槪国典,各司吏胥,自有定额,而后来增多之数不啻倍蓰,或有三倍五倍者。此类别无职掌,不过为官员之驱使,而纷纭充塞,各图奸利。谚云“盗一守十,亦莫能当”,况守者仅有一二,而盗者不啻十百,其何可当之也?今若一罢官员驱使之谬习,而尽除额外吏胥,新设衙门,亦皆视此量减,则此可为革弊之一事矣。

旧制,官员则久任,而吏胥则移差往来,故官常为主,吏常为客,而官得以驭吏矣。今则官员数易而吏胥长在,故吏反为主,官顾为客,而吏无不眩其官者,尚何望其能禁吏奸乎?今若申明移差之规,酌定期限,使之往来递易,而官员则一司之中,常存一二久任之人,则此可为革弊之二事矣。

吏胥奸弊,何所不有?而惟其点退官物之际,尤为特甚。受赂占利,罔有纪极,而细究情状,亦有阶级。凡纳一物之时,外方吏胥既自征捧于民间,名为人情,载入京中,行赂于各司之吏胥,各司吏胥进排一物之时,又复行赂于上司吏胥及掖庭下人,所赂无多,则点退不已,节次煎迫,弊端无穷,虽官员亦无如之何也。谚云“进上贯串,人情载驮”,盖以此也。今若内自阙中,外达官府,并皆痛禁点退之弊,宁使物种有未尽善,不使下辈恣为奸弊,则此又可为革弊之三事矣。

此弊至为鄙琐,而臣言之特详者,以痼弊所在,不得不详论,而亦欲圣明无所不下烛也。夫自责励大臣,以至禁止吏奸,无非所以肃朝纲者,而要须大加圣念,必尽行之,然后庶几朝廷风采一变旧套,而众弊可祛,庶政可立,缓急亦可以得力矣。

所谓必大得民心者,何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平常之时,尚且如此,脱有事变,尤安有不得民心而可以保邦者乎?呜呼!国家之失民心亦已久矣。臣闻壬辰之难,百姓皆争附贼,而独赖一二义士纠合同志,稍挫贼兵,故民始有向国之心云。此其观势离合、略无亲上之实情,已可见矣。至于丙子,则官军固皆望风先溃,而义兵亦不复可集矣,如此则今日民心,更何可言?若不及今大行德政,以结其心,则一朝猝有变故,更无可为者,其可不急急为得民心之计乎?

得民心之道无他,惟当薄其税敛而已。今民税敛槪有两途,田役也,身役也,而二役之中,身役尤重。民心之含痛入骨,往往至于思乱者,皆以不堪身役之苦也。殿下若用臣言,一依更化初命,令尽涤逃故,姑宽儿弱,而又推减定升尺之论,特为半减布匹之数,使凡应身役者每岁只纳一匹之布,则民心欣然如脱水火,而乐生之心、爱国之念必万万矣,此最得民心之要务也。

而至于田役,则税轻贡重,虽若未当,要之比身役,固为宽歇矣。但闻初变贡法,为大同之时,人犹以太重为言,盖不改贡案,而优定物价,则其谓太重,固亦宜矣。然当初定法不过一结十斗矣,其后每又增加,湖西之初定十斗者,今至于十二斗,而湖南岭南则又以十三斗为定。臣窃思之,今去初定大同之日,才二十年,非有古今丰约之异宜,而论其时势,则累经饥荒,民产殆尽,凡百用度,理合节损,是宜有减,宁当或增?且既以地品饶瘠而量定田结,则湖西两南,何有异同?是皆量出为入之政,宁有一毫损上益下之意耶?揆以事理,差舛如此,民情所在,怨闷可知。今宜且从当初定法,减去湖西之二斗、两南之三斗,此于得民心之道,亦非小益也。

臣又念有田有税,古今常事,民虽至愚,亦不为怨。只是水旱风霜之岁,田亩小收,民方失业,无以资生,而给灾之规,每患未尽,自非尤甚之邑,不许分数之灾,且虽或给灾,苦多裁抑,州县之申报上司,则必还退。还退之意,非欲其更加审核而令民无怨也,其意只在于加现,而州县亦皆预知此意,故先须留隐、馀结,徐应其索,恰如市道之相期,无复仁恩之下孚。非惟有损于国体,小民每疑朝家全无利民之意,尤非所以慰悦民心也。

今宜尽扫烦苛,明立定制,不必逐年别降事目,不必区别某道某邑,只令全数被灾处,许给全灾;分数被灾处,许给分灾,而又以诚信之道,待州县之官,不责加现,俾各自尽,则虽有些少虚疏之弊,事乃简易,意即宽大,官吏皆思自重,民心亦必仰感,此其为益,顾不大耶?其与屑屑固靳,规规防备,而毕竟无益,徒失民心者,未可同日而语也。

大槪今日保民之政,减身役为第一急务,减大同次之,不靳给灾又次之。此外种种民瘼,虽难尽举,果能先是三者,则亦可以大得民心矣。然若不大为节损,则虽无如此蠲除之事,国用犹患不足,况望其能行此数事耶?今须大为刻苦俭约之事,如臣上文之所陈,而又必整理军政,减去坐食之军卒,然后蠲除慰悦之事,方可无窒碍之处矣。若乃名虽节损,而只减物价,重取都民之怨;搜括邑需,反贻外方之弊,徒伤事体,无减民役,只如昨年之为,则亦岂节损之谓哉?此外而曰户布、曰军籍者,旧弊虽减,而新怨复兴,决非今日之当务。伏乞并留圣虑焉。所谓必大釐军政者,何谓也?今日国势如此,则军政之不可不修饬,固不待智者而可知矣。第臣迂愚,未谙兵事,诚有不敢易言者。虽然,请姑据其所知而论之,惟殿下择焉。

臣前论得民心之道,既曰“必减去坐食之兵”,此其一事也。所谓坐食之兵,乃指训、御、禁卫三营而言。此皆宿卫之兵,则此时辄欲减损者,极似妄发矣。但国家之所赖者民心,而若不减此兵额,更无收拾民心之路,较其轻重,固自有间。且宿卫之兵,亦何用过多?早晩若有警急,决难坐守京城,有陆虞则当入江都,有水寇则当入南汉江都之事,臣不知已,南汉则臣以守御从事,今春亦尝往来,审知兵食。本厅所属亦足守堞,所患者粮饷不敷耳,宿卫过多,无乃反以自累乎?

江都则虽曰稍优,年年抽发,亦恐无甚多积,此不可不虑。且兵务精,不必务多,果皆精练,虽减今数之半,亦岂不足于扈卫乎?故臣愚意妄谓就今三营,选其精壮,只留一半可也。夫既节损凡百费用,而又减此兵额,宽民之政,无复窒碍矣,既无妨于扈卫之实事,又可以得民心,何惮不为哉?

且今兵制之未善,其要可知。京中之兵太多,而民先困于平时;外方之卒至残,而敌难御于临危,此其大患也。今者既减京兵,以纾民困,又善措置军保、公贱之减役者,使之终年只纳一匹之布,而随乡团结,学习射放,以为缓急之用,则民不为病,国必有赖,此其兵势当不减于今日之束伍,一举而两大患皆祛矣。

且自万科之后,外方武弁所在成群,而进涂素狭,区处极难,此亦钜弊。若使此属统领乡兵,分数管辖,一如常法,而又使大官之晓解兵务者遥领其众,时时巡行列邑,考其练习之能否,定为进用之阶级,则亦可以销此钜弊,而脱有缓急,又使之开府号召,则此一大军,必有大段得力处矣。

且念今日海防尤极疏脱,名为水军,而太半远在山郡,常时纳布,雇立土兵,而佥、万户辈自取其布,只以若干布疋,诱给近处居民,使之只为塞责于巡历点阅之时。故俗号此兵为鸣队,言其无实而但有声也,常时苟且羁縻,为塞责之地则可也,岂能令临急赴战,如其职分之所应为者乎?在前或有变通之论矣,但水军役重,且世传其役,故海边陆军之心,虽死不愿,与山郡水军换其役,抑而行之,亦是召怨之道。以此每不能变通矣。今既一体半减诸般之役布,则别无偏苦之役,通融水陆,善为区画,必以海边居民,团成水军,乃可无临时狼狈之患矣。但水军亦减其布,则自水使以至佥、万户辈,必有难堪之弊,此在朝廷更加料理,除给大同米或官籴耗谷为可耳。

且念将者,三军之司命,将不得其人,则虽有胜兵,与无兵同。今日置将之法,大抵先取门阀戚属之人,臣未知此皆果有将材,可堪重寄否?而外此则又取善为奴颜婢膝,媚事权贵者,常时污贱如此,亦岂遽能轻生效节于危难之日哉?自古将材固难,而知将材为尤难。平居无事之时,先识可将之材,非大眼目,未易能也。此事固难望于今人,而然亦何可卤莽,止如今日之为乎?今宜别饬庙堂,预求将材,不问文武荫仕有官无官,惟求志虑忠实、胆略可任之人,频加延接,熟察其实而后,列名上闻,随意调用,则纵未必皆得其人,其视全然卤莽之时,亦庶几其差胜也。

臣又思之,国家武略不竞久矣。今虽汲汲练兵选将,尚恐无以摧陷外侮,且况兵家以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而深入远斗之兵,自古以为难与争锋,则惟有坚壁清野,勿与交战,使敌人自疲而后图之可也。况我国山川,多有形险,东人守城,昔人称善,今若先事措画,使诸州县皆为据险入保之计,则御敌保邦之策,宜无过此者,此不可不及时留意也。盖今近峡州县,固多险阻可据之处,而虽野邑,合数郡而言之,亦必有形势之地。稍加人功,亦足自保,大槪不必高城、深池、兵甲、粮饷,尽如即今山城也。但使州县官吏从便经纪,各为与民求全之计,则必不无其道矣。臣曾与守令中颇有计虑者论其功役,苟善为之,亦庶几不至大有烦扰,此为今日之至计,诚不容少有缓忽也。夫既变通兵制,选用将材,又加意于据险入保之策,则臣愚窃意其庶可有益于固国之道也,伏愿殿下试择而用之。

大槪臣论今日治规而曰“必大进圣学,大肃朝纲,大得民心,大修军政而后可者”,固是也,而其所为说则亦多有未尽者。盖臣学无实得,才乏适用,故虽欲为国家,极陈救时之至计,而其言之浅拙如此,诚恐徒劳圣览而无足可采矣。但皆出于苦心竭虑之愚诚,而非敢虚为文具之言,伏愿殿下亦勿以文具视之,从容详览而少加裁择也。

臣之愚意窃以为今日国势,虽如此其危急,殿下苟能至诚敬畏,痛自刻苦,又能速讲治规而深图之,则犹可以救此时势也。傥于此时,尚怀姑息,苟冀无事,或虽欲有为,而迟疑前却,不早夬决,则岁月易迈,事变难期,臣又恐其无复有着手处也。此又臣之所大惧而深欲殿下之汲汲留意者也。臣又念殿下若只欲循常按旧,取办目前而已,则今日在朝之士固足以奉令承教矣,不然而必欲奋励作兴,为国家长久之计,则非大起一时之遗贤,尽采众人之忠谋,不可能也。近者招贤之旨固为隆重,而若不能乐闻切谏,实有采用,则亦终为虚文之归矣。古人以贤士去就、言路开闭,占国家兴亡,此甚非细故。伏愿殿下更并留念焉。

臣本愚贱,百无肖似,惟其爱君忧国之念,本自不后于人。又况数年以来,蒙被恩眷,至为优渥,寻常图报之微诚,亦有言语所不能形喩者。今当灾异荐叠,圣心忧劳之日,愿忠之心,宁有其极?只缘见识迂缓,既不能要约其言;又值职事倥偬,犹未得详尽其意,此岂足以少备财择之万一?臣诚惭惧,靡所容措。然其所论国势危急之状,则实非过言,而其他所论亦非全然架虚之说,伏乞殿下察其愚忠而采其一得焉。臣方构疏缮写之际,伏闻有进宴厅号姑罢之命,臣不胜感叹。夫以圣上孝爱之至情,必当万万有缺然者,而不待群下之更谏,乃有是命,此见圣上警惧之意日益加切也。夫帝王大孝,本以安保国家为主,一时进宴,未足为悦。愿益笃警惧之意,推及他事,以为救时保邦之大计,以追古圣王达孝,无为觖然于此举之停罢也。臣又惟姑罢厅号之教,尚有未慊于人心者,岂姑罢厅号而稍待星变之小弭,即欲复令举行耶?抑以觖然之深,言语辞令,自不觉其如此耶?若真有姑罢其号,将复举行之意,则此其警惧亦甚不诚实矣,非但无以感回天心,消弭灾沴,亦恐听言临事之际,无处不为病根也。伏愿圣上更下明教,快示停罢之意,而凡事必皆务诚实焉。臣干冒至此,尤切惶陨。臣无任激切屏营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