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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临川集/卷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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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十四‧书三 王临川集
卷七十五‧书四
卷七十六‧书五 

某顿首逢原足下:比得足下于客食中,窘窘相造谢,不能取一日之闲,以与足下极所欲语者,而舟即东矣。

间阅足下之诗,窃有疑焉,不敢不以告。足下诗有叹苍生泪垂之说。夫君子之于学也,固有志于天下矣,然先吾身而后吾人,吾身治矣,而人之治不治,系吾得志与否耳。身犹属于命,天下之治,其可以不属于命乎?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又曰:“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孔子之说如此,而或以为君子之学汲汲以忧世者,惑也。惑于此而进退之,行不得于孔子者有之矣。故有孔不暇暖席之说。吾独以圣人之心未始有忧。有难予者曰:“然则圣人忘天下矣!”曰:是不忘天下也。否之象曰:“君子以俭德避难,不可荣以禄。”初六曰:“拔茅茹以其汇,贞吉。”象曰:“拔茅贞吉,志在君也。”在君者,不忘天下者也。不可以荣以禄者,知命也。吾虽不忘天下,而命不可必合,忧之其能合乎?《易》曰“遁世无闷”、“乐天知命”是也,《诗》三百如《柏舟》、《北门》之类,有忧也,然仕于其时而不得其志,不得以不忧也。仕不在于天下国家,与夫不仕者,未始有忧,《君子阳阳》、《考槃》之类是也。借有忧者,不能夺圣人不忧之说。孟子曰:“伊尹视天下匹夫匹妇有不被其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可谓忧天下也。然汤聘之,犹嚣嚣然曰:“我处畎亩之间,以乐尧、舜之道,岂如彼所谓忧天下者,仆仆自枉,而幸售其道哉?”又论禹、稷、颜回同道,曰:“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救之,则惑也。”今穷于下,而曰我忧天下,至于恸哭者,无乃近救乡邻之事乎?孔子所以极其说于知命不忧者,欲人知治乱有命,而进不可以苟,则先王之道得伸也。以慕而已乎?世有能谕知命之说而不能重进退者有矣,由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也。

始得足下文,特爱足下之才耳。既而见足下衣刓屦缺,坐而语,未尝及己之穷,退而询,足下终岁食不荤,不以丝忽妄售于人,世之自立如足下者有几?吾以谓知及之仁又能守之,故以某之所学报足下。 二

某顿首:读所辱书辞,见足下之材,浩乎沛然,非某之所能及。问诸邑人,知足下之行,学为君子而方不已者也。惜乎某之行亟,不得久留,从足下以游,及求足下所称满君者而见之。所示稿副,辄留传玩,不审定复枉顾否?不胜幸望也。

某顿首:逢原近已附书,亦得所赐教,殊感慰。唯逢原见教,正得鄙心之所欲。方欲请,而已被旨还都,遂得脱此,亦可喜也。但今兹所除,复非不肖所宜居,不免又干溷朝廷,此更增不知者之毁。然吾自计当如此,岂能顾流俗之纷纷乎?不久到真州,冀逢原一来见就,不知有暇否?幸因书见报。某止寓和州耳,来真唯迎亲老,来视女弟,既而归和俟命也。冬寒,自爱。

某顿首:被命使江东,按刑狱事。明日遂行,欲至扬州宿留,别乞一差遣。窃欲一见逢原,幸枉驾见追,只于丹阳奉候,切勿以事为解也。它须面陈,此不详悉。切见过,专奉迟,切切。

某顿首:自别逢原,一得书,遂不知行李所在,伏计已达暨阳。今此介往,幸喻动止之详,以慰思渴也。居江阴果可以徙否?某之势,恐未能自脱于此矣。罪衅日积,而缺然无友朋之救,此寤寐所以怵惕而不知所为者也。逢原不知可以游番乎?番亦多士,可以优游卒岁,试思之也。人还一报。馀自爱重。

某顿首:得手教,承尚在江州,思企何可胜言!某昨到金陵,匆匆遂归番,冬末须一到金陵,不知逢原此行,以何时到江阴?今必与吴亲同舟而济,但到金陵,莫须求客舟以往否?近制船难为谋,自金陵至润,只一两程,到润则求舫至江阴亦易矣。某处此,遂未有去理,如孙少述、丁元珍、曾子固,尚以书见止,不宜自求便安,数溷朝廷,它人复可望其见察者乎?罪衅日积,而不知所以自脱,足下安以为我谋哉?配兵不习水事甚善,但计今之势,如此等事,皆不可与论说。不知足下意以为当如何施行?幸试疏示。更有所闻,悉望见教。所至幸望留意,访以所不逮也。至冬末到金陵,欲望逢原一至金陵见访,不知可否?私心极有事欲面谒,窃试思之,幸能一来,为惠大矣。

某顿首逢原足下:方欲作书,而得所赐书,尤感慰。唯逢原所以教我,得鄙心所欲出者。穷僻无交游,所与议者,皆不出流俗之人,非逢原之教我,尚安得闻此?方力求所欲,但未知何时得耳。及冬春之交未得脱此,冀相遇于江宁,不审肯顾否?承教许如此,当可如约也,但不谋润居,何也?江阴岂不可留乎?若在润,则相遇尤易耳。配卒事,须面叙乃悉,馀更有所闻,悉望见教。今世既无朋友相告戒之道,而言亦未必可用。大抵见教者欲使某同乎俗、合乎世耳。非足下教我,尚何望于他人?窃无所惜也。冬寒,自爱。

某启:久阻阔,岂胜向往?继奉手诲,勤勤恳恳,尤荷眷念。承欲求宫观,方主上躬亲庶政、求才如不及之时,人臣虽有邪心,安能有所轩轾?谓宜黾勉以俟休命,不须如所喻也。无缘面晤,幸深思鄙言而已。炎溽,为时自爱。

某启:辱手笔,感慰。又复冬至,投老触绪多感,但日有东归之思尔。上聪明日齐,然流俗险肤,未有已时,亦安能久自困苦于此?北山松柏,闻修雅说,已极茂长,一两日令俞逊往北山,因欲渐治垣屋矣。于道原欲略布所怀。

某启:久不作书,然思一相见,极饥渴也。近因歙州叶户曹至此,论及《说文》,因更思索鸟兽、草木之名,颇为解释。因悟孔子使人多识,乃学者最后事也。续当录寄。道原何以淹留如此?若道原有除,吾甥当能一过江相见。诸欲面晤,何可胜言。此时四姐亦当可以一来相见矣。未间,自爱。

某启:前得所示,熟读。盖自秦、汉以来,所谓能文者,不过如此。窃以为士之所尚者志,志之所贵者道,苟不合乎圣人,则皆不足以为道,唯天下之英材,为可以与此。故欲以所闻告左右,而尝为尊叔父道之。足下闻之,而遂自悔。以足下如此之才,而复之不远,又能如此,此何所不至?如某者,衰久矣,徒知思而已,尚何能有所补助乎?辱书愧叹,以不即见为恨。飨寒,自爱。

某顿首:过广曾欲作书,遣人奉言卸止,以有故亟归,是以虽作书而不果遣。辱教,承知屡赐问,然不得也。亦尝附状,何为皆不至乎?曹振佳士,已为发令状。如此人,虽微元珍之教,固不敢失,况重以元珍之见喻乎?前书已报左右,恐不到,故复以闻。求郡固且止,甚荷见教,然某之所请,不为无辞。若执政不察,直以为罪,则某何敢解免?如欲尽其辞而然后加之罪,则某事固有本末,非今日苟然欲避烦劳而求佚也。古者一道德以同俗,故士有揆古人之所为以自守,则人无异论。今家异道,人殊德,士之欲自守者,又牵于末俗之势,不得事事如古,则人之异论,可悉弭乎?要当择其近于礼义而无大谴者取之耳。不审足下终将何以为仆谋哉?秋冷,自爱重之。望冬间复到广州,冀或一邀从者为境上之会,不审可求檄来否耳?不宣。

十月十日,谨再拜奉书运使学士阁下:某愚,不更事物之变,备官节下,以身得察于左右,事可施设,不敢因循苟简,以孤大君子推引之意,亦其职宜也。

鄞之地邑,跨负江海,水有所去,故人无水忧。而深山长谷之水,四面而出,沟渠浍川,十百相通。长老言钱氏时置营田吏卒,岁浚治之,人无旱忧,恃以丰足。营田之废,六七十年,吏者因循,而民力不能自并,向之渠川,稍稍浅塞,山谷之水,转以入海而无所潴。幸而雨泽时至,田犹不足于水,方夏历旬不雨,则众川之涸,可立而须。故今之邑民最独畏旱,而旱辄连年。是皆人力不至,而非岁之咎也。

某为县于此,幸岁大穰,以为宜乘人之有馀,及其暇时,大浚治川渠,使有所潴,可以无不足水之患。而无老壮稚少,亦皆惩旱之数,而幸今之有馀力,闻之翕然,皆劝趋之,无敢爱力。夫小人可与乐成,难与虑始,诚有大利,犹将强之,况其所愿欲哉!窃以为此亦执事之所欲闻也。

伏惟执事,聪明辨智,天下之事悉已讲而明之矣,而又导利去害,汲汲若不足。夫此最长民之吏当致意者,故辄具以闻州,州既具以闻执事矣。顾其厝事之详,尚不得彻,辄复条件以闻。唯执事少留聪明,有所未安,教而勿诛,幸甚。

运判阁下:比奉书,即蒙宠答,以感以怍。且承访以所闻,何阁下逮下之周也!

尝以谓方今之所以穷空,不独费出之无节,又失所以生财之道故也。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盖为家者,不为其子生财,有父之严而子富焉,则何求而不得?今阖门而与其子市,而门之外莫入焉,虽尽得子之财,犹不富也。盖近世之言利虽善矣,皆有国者资天下之术耳,直相市于门之内而已。此其所以困与?在阁下之明,宜已尽知,当患不得为耳。不得为,则尚何赖于不肖者之言耶?

今岁东南饥馑如此,汴水又绝,其经画固劳心。私窃度之,京师兵食宜窘,薪刍百谷之价亦必踊,以谓宜料畿兵之驽怯者,就食诸郡,可以舒漕挽之急。古人论天下之兵,以为犹人之血脉,不及则枯,聚则疽,分使就食,亦血脉流通之势也。傥可上闻行之否?

辱书问以所疑。如某者何足以语?然圣人君子之行,则尝闻于先生长者矣。盖曰不辱己、不害人而已。不辱己,所以为有义;不害人,所以为有仁。若夫操至治之成法,责备于叔世以自绝与以仁施其身以及其亲,则皆圣人君子之所不为。不知足下谓当如此否?因出见过,得复从容为左右道之。

段君足下:某在京师时,尝为足下道曾巩善属文,未尝及其为人也。还江南,始熟而慕焉友之,又作文粗道其行。惠书以所闻诋巩行无纤完,其居家,亲友惴畏焉,怪某无文字规巩,见谓有党。果哉,足下之言也?

巩固不然。巩文学论议,在某交游中不见可敌。其心勇于适道,殆不可以刑祸利禄动也。父在困厄中,左右就养无亏行,家事铢发以上皆亲之。父亦爱之甚,尝曰:“吾宗敝,所赖者此儿耳。”此某之所见也。若足下所闻,非某之所见也。巩在京师,避兄而舍,此虽某亦罪之也,宜足下之深攻也。于罪之中有足矜者,顾不可以书传也。事固有迹然而情不至是者,如不循其情而诛焉,则谁不可诛邪?巩之迹固然邪?然巩为人弟,于此不得无过。但在京师时,未深接之,还江南又既往不可咎,未尝以此规之也。巩果于从事,少许可,时时出于中道,此则还江南时尝规之矣。巩闻之,辄瞿然。巩固有以教某也。其作《怀友书》两通,一自藏,一纳某家,皇皇焉求相切劘,以免于悔者略见矣。尝谓友朋过差,未可以绝,固且规之。规之从则已,固且为文字自著见然后已邪,则未尝也。凡巩之行,如前之云,其既往之过,亦如前之云而已。岂不得为贤者哉?

天下愚者众而贤者希,愚者固忌贤者,贤者又自守,不与愚者合,愚者加怨焉。挟忌怨之心,则无之焉而不谤,君子之过于听者,又传而广之,故贤者常多谤,其困于下者尤甚。势不足以动俗,名实未加于民,愚者易以谤,谤易以传也。凡道巩之云云者,固忌、固怨、固过于听者也。家兄未尝亲巩也,顾亦过于听耳。足下乃欲引忌者、怨者、过于听者之言,县断贤者之是非,甚不然也。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孟子曰:“国人皆曰可杀,未可也,见可杀焉,然后杀之。”匡章,通国以为不孝,孟子独礼貌之以为孝。孔、孟所以为孔、孟者,为其善自守,不惑于众人也。如惑于众人,亦众人耳,乌在其为孔、孟也?

足下姑自重,毋轻议巩。

姚君足下:别足下三年于兹,一旦犯大寒,绝不测之江,亲屈来门,出所为文书,与谒并入,若见贵者然。始惊以疑,卒观文书,词盛气豪,于理悖焉者希,间而论众经,有所开发。私独喜故旧之不予遗,而朋友之足望也。今冠衣而名进士者,用万千计。蹈道者有焉,蹈利者有焉。蹈利者则否,蹈道者则未免离章绝句,解名释数,遽然自以圣人之术单此者有焉。

夫圣人之术,修其身,治天下国家,在于安危治乱,不在章句名数焉而已。而曰圣人之术单此,妄也。虽然,离章绝句,解名释数,遽然自以圣人之术单此者,皆守经而不苟世者也。守经而不苟世,其于道也,其去蹈利者则缅然矣。观足下固已道,姑汲汲乎其可急,于章句名数乎徐徐之,则古之蹈道者将无以出足下上。足下以为何如?

李君足下:留书奖引甚渥,卒曰:“教之育之,在执事耳。”某材德薄,不能堪,足下望之又何过也?夫教之育之,某之所以望于人也。足下曾某之望乎?岂欲享尫人以壮者之食,而强之负重乎?然足下自言“不乐雷同,不喜趋竞”。审如是,某诚爱焉,诚慕焉,诚欲告足下以所闻焉。曰“其人诚甚贵,有它长,稍近于谀则疾之若数世之仇。审如是,亦过矣。天下靡靡然,足下之仇岂少耶?君子不为已甚者,求中焉其可也。

前日蒙访及以《易说》一通为赐,且欲责某之一言以信之天下,大非某智力之所能任也。某于《易》,尝学之矣,而未之有得。故虽悦足下志意之高,辞说之明,而不敢断其义之是非,则何能推其义以信之天下?虽然,足下属我良重,不可以无说。盖学者,君子之务本,而教者,圣人之馀事。故学则求之,教则应之。有馀则应,不足则求。盖有馀而求之者有矣,未有不足而能应者也。盖见求而不应者矣,未有不求而应之者也。为足下计,亦志于学而已。学足乎已,则不有知于上,必有知于下;不有传于今,必有传于后。不幸而不见知于上下,而不传于今,又不传于后,古之人盖犹不憾也。知我者其天乎!此乃《易》所谓知命也。命者,非独贵贱死生尔,万物之废兴,皆命也。孟子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且足下求以诲人者也,道无求而诲之者,求人而诲之则丧道。丧道以求传道,则孰取以为道?足下其试思之。

仲详足下:数日前辱示乐安公诗石本,及足下所撰《复鉴湖记》。启封缓读,心目开涤。词简而精,义深而明,不候按图而尽越绝之形胜,不候入国而熟贤牧之爱民,非夫诚发乎文,文贯乎道,仁思义色,表里相济者,其孰能至于此哉?因环列书室,且欣且庆,非有厚也,公义之然也。

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精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积而玩之,虽光华馨采,鲜缛可爱,求其根柢济用,则蔑如也。

某幸观乐安、足下之所著,譬犹笙磬之音,圭璋之器,有节奏焉,有法度焉,虽庸耳必知雅正之可贵,温润之可宝也。仲尼曰“有德必有言”、“德不孤,必有邻”,其斯之谓乎?

昔昌黎为唐儒宗,得子婿李汉,然后其文益振,其道益大。今乐安公懿文茂行,超越朝右,复得足下以宏识清议,相须光润。苟力而不已,使后之议者必曰:“乐安公,圣宋之儒宗也,犹唐之昌黎而勋业过之。”又曰:“邵公,乐安公之婿也,犹昌黎之李汉而器略过之。”则韩、李、蒋、邵之名,各齐驱并骤,与此金石之刻不朽矣。所以且欣且庆者,在于兹焉。

郡庠拘率,偶足下有西笑之谋,未获亲交谈议,聊因手书,以道钦谢之意,且贺乐安公之得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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