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文钞/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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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墓表、祭文
[编辑]德安郑湜书其父太常博士讳诒字正臣之行治、阀阅、世次,因其妹婿广陵朱介之以来请曰:“郑氏故家荥阳,有善果者卒于唐江州刺史,而子孙为德安人。自善果至至七世,生裔,为乐清县令,君之大父也。裔生柬,君之父也,以诗书教授乡里,而终不仕。
君以景祐四年进士为洪州都昌县主簿,于是令老矣,事皆决于君,而都昌至今称以为能。又为庐州合肥县尉,盗发辄得,故其后无敢为盗者。又为同州朝邑县令,当陕西兵事起,案簿书,度民力所堪,以均赋役,而人不困。又掌集庆军书记,岁旱,转运使不欲除民租,以属其守,而使君出视,君以实除民租如法。又迁秘书省著作佐郎,知南康军南康县,移知梧州。方是时,侬智高为乱,吏多避匿即不往,君独亟往,治成堑,集吏民以守,而州无事。经略使举君以知宾州,再迁至太常博士,而归为陵台令。召见,言事称旨,赐绯衣银鱼。未赴,以嘉祐三年三月二十四日卒,年六十。君前夫人张氏,后夫人吴氏。子男三人,其长则湜也,次沿,次深。女四人,其三人已嫁矣,董振、何贽、朱介之,其婿也。君为人孝友谅直,得人一善若己出,能振穷急,而自养尤俭约。自宾州归,所赍无南方一物,其平生所为如此。今既以某年某月某日葬君德安之永泰乡谷步里,而未有以碣诸墓也,敢因介之以告。”
介之于余为外姻,而其妻能道君之实,将惧泯没而无闻,数涕泣属其夫,求得余之一言以表之墓上。盖余尝奉使江东,溯九江,上庐山,爱其山川,而问其州人士大夫之贤而可与游者,莫能言也。今湜能言其父之贤如此,问其州人与之游仕于此者,乃以为良然。呜呼,郑君诚如此,岂特一乡之善士欤!而其子男与女子又能如此,故为序次其说,使表之墓上。
右正言、宝文阁待制、特赠右谏议大夫汝阴常公,以熙宁十年二月己酉卒,以五月壬申葬。临川王某志其墓曰:
公学不期言也,正其行而已;行不期闻也,信其义而已。所不取也,可使贪者矜焉,而非雕斫以为廉;所不为也,可使弱者立焉,而非矫抗以为勇。官之而不事,召之而不赴,或曰:“必退者也,终此而已矣。”及为今天子所礼,则出而应焉。于是天子悦其至,虚己而问焉。使莅谏职,以观其迪己也;使董学政,以观其造士也。公所言乎上者无传,然皆知其忠而不阿;所施乎下者无助,然皆见其正而不苟。《诗》曰“胡不万年”,惜乎既病而归死也。自周道隐,观学者所取舍,大抵时所好也。违俗而适己,独行而特起,呜呼,公贤远矣。
传载公久,莫如以石。石可磨也,亦可泐也,谓公且朽,不可得也。
君建昌南城人,姓王氏,讳某,字君玉。少则贫窭,事亲尽力,未尝佚游慢戏以弃一日,亦未尝屈志变节以辱于一人。故虽食蔬水饮而父母有欢愉之心,徒步蓝缕而乡人有畏难之色。及其有子,则尽其方以教子,于是乡人之子弟皆归之。君随少长所能以教,又尽其力。盖娶邑里周氏女,有贤行,能助君所为。
生四子,无忌、无咎、无隐、无悔,皆进士。无忌早卒,而无咎独中第,为扬州江都县尉,率君之教,博学能文,笃行不怠。然人以为君能长者,以有是子,而非特其教之力也。君亦常举进士,不中。某年,年六十五,以某月日卒于江都其子之官舍。明年三月二十四日,葬所居县里屯之原。葬久矣,无咎始求予文以表君墓。当时无咎弃台州天台县令,教授于常州。其学弥勤,其行弥厉,其志盖非有求于兹世而止,能使君显闻于后世,庶其在此。以予不肖而言之不美也,安能有所重以称君之孝子耶?亦论次之如此。
予先君女子三人,其季嫁沈子也。他日,有问予先君之婿而予告以沈子。其知沈子之家者,必曰是其父能文学。他日,从沈子于铜陵而游观其县,县人得沈子,必曰是其父能政事。已而予求其父所为书于沈子,沈子曰:“先君卒于逆旅,其书悉为人取去,无在者。”又问其政事,曰:“吾尝闻于祖母矣,先君为池州贵池县主簿,令不能而县大治者,先君之力也。尝摄铜陵县事,县人有兄弟争财者,先君能为辨其曲直,而卒使之感寤让财,相与同居。其去也,两县人追送涕泣,远焉而后去。其施设之方,则吾不得其详也。”沈子遂言曰:“先君事生严,丧死哀,自族人至于婚友,无所不尽其心。终身好书,未尝一日不读,而于酣乐嫚戏未尝豫也。循道守官,以不谄其上而几至于殆者数矣。故其仕常有去志,而无留心。唯不得寿考富贵,以卒其学问,究其施设,故其文章不多见而独为士友所知,其行义不博闻而独为亲党所称,其政事不大传而独为邑人所记。日月行矣,不即论次,惧将卒于无传也。吾愿以此属子矣。”予应曰:“然。子之先君固贤,而又有贤子,其后世将必大,不可使无考也。”于是为之论次曰:
君讳某,字某,再世家于杭州之钱塘,而其先湖州之武康人也。武康之族显久矣,至唐有既济者,为尚书礼部员外郎。生传师,为尚书吏部侍郎,赠吏部尚书。尚书生询,为潞州刺史、昭义军节度使。自昭义以上三世,皆有名迹,列于国史。昭义生丹,为舒州团练判官。舒州生牢,江南李氏时为饶州刺史。饶州生廷𬞟,为濠州军事推官。濠州生承诲,大宋为明州定海县主簿,累赠光禄卿。光禄生玉,尚书屯田郎中,知真州军州事。君,真州之子,天圣二年,以进士起家楚州司法参军,再调为池州贵池县主簿,年三十六,疾卒于京师之逆旅。夫人元氏,生男子伯庄、季长、叔通,皆为进士,而季长则余先君之婿也。君以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城北之原。盖其行义、文学、政事,皆如其子之言云。
淮之南有善士三人,皆居于真州之扬子。杜君者,寓于医,无贫富贵贱,请之辄往。与之财,非义辄谢而不受。时时穷空,几不能以自存,而未尝有不足之色。盖善言性命之理,而其心旷然无累于物。而予尝与之语,久之而不厌也。
徐君,忠信笃实,遇人至谨。虽疾病召筮,不正衣巾不见。寓于筮,日得百数十钱则止,不更筮也。能为诗,亦好属文,有集若干卷。
两人者,以医筮故,多为贤士大夫所知,而征君独不闻于世。征君者,讳某,字某,事其母夫人至孝。居乡里,恂恂恭谨,乐振人之穷急,而未尝与人校曲直。好蓄书,能为诗。有子五人,而教其三人为进士。某今为某官,某今为某官,某亦再贡于乡。征君与两人者,相为友,至欢而莫逆也。两人者皆先征君以死,而征君以某年某月某甲子终于家,年七十七。
噫,古者一乡之善士必有以贵于一乡,一国之善士必有以贵于一国,此道亡也久矣。余独私爱夫三人者,而乐为好士者道之,而征君之子又以请,于是书以遗之,使之镵诸墓上。杜君讳婴,字大和。徐君讳仲坚,字某。
鄱阳处士赠大理评事黄君讳某之妻、太平县君鄱阳李氏者,今太常博士巽之母也。年若干,以嘉祐五年十一月乙酉终,而以后年十一月丙子,从其夫葬鄱阳长顺里之西原。葬若干年,而太君之子所与游者临川王某表其墓曰:
太君之为女子,以善事父母闻于乡里,及嫁,移所以事父于舅,而致其礼有加焉。凡在舅党者,无不礼也。移所以事母于姑,而致其爱无损焉,凡在姑党者,无不爱也。相其夫以正而顺,诲其子以义而慈。处士君尝娶而有子矣,盖视遇之无异于己子。其后太君之子以进士起为闻人,而州之士大夫皆曰:“是母非独能教,亦其为善也宜有子。”
初,其子为尉于宣州之太平,又参虔州录事,皆欲迎太君以往。太君曰:“吾助汝父享祠春秋于此,义终不能独往。”及为南剑州顺昌县令,知洪州新建县事,而处士君已不幸,乃曰:“吾老矣,今而后可以从子。”故其终在新建其子之官寝。
太君生一男二女,男即博士,女皆已嫁,其幼蚤卒,其长者少丧其配,事姑以孝闻而不嫁。州之士大夫又皆曰:“是母能教,非独施于其一男而已,盖其女子亦母之力也。”呜呼,岂不贤哉。
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明肃之盛,身危志殖。瑶华失位,又随以斥。治功亟闻,尹帝之都。闭奸兴良,稚子歌呼。赫赫之家,万首俯趋。独绳其私,以走江湖。士争留公,蹈祸不栗。有危其辞,谒与俱出。风俗之衰,骇正怡邪。蹇蹇我初,人以疑嗟。力行不回,慕者兴起。儒先酋酋,以节相侈。公之在贬,愈勇为忠。稽前引古,谊不营躬。外更三州,施有馀泽。如酾河江,以灌寻尺。宿赃自解,不以刑如。猾盗涵仁,终老无邪。讲艺弦歌,慕来千里。沟川障泽,田桑有喜。戎孽猘狂,敢𬺈我疆。铸印刻符,公屏一方。取将于伍,后常名显。收士至佐,维邦之彦。声之所加,虏不敢濒。以其馀威,走敌完邻。昔也始至,疮痍满道。药之养之,内外完好。既其无为,饮酒笑歌。百城晏眠,吏士委蛇。上嘉曰材,以副枢密。稽首辞让,至于六七。遂参宰相,厘我典常。扶贤赞杰,乱冗除荒。官更于朝,士变于乡。百治具修,偷堕勉强。彼阏不遂,归侍帝侧。卒屏于外,身屯道塞。谓宜耇老,尚有以为。神乎孰忍,使至于斯。盖公之才,犹不尽试。肆其经纶,功孰与计?自公之贵,厩库逾空。和其色辞,傲讦以容。化于妇妾,不靡珠玉。翼翼公子,弊绨恶粟。闵死怜穷,惟是之奢。孤女以嫁,男成厥家。孰堙于深?孰锲乎厚?其传其详,以法永久。硕人今亡,邦国之忧。矧鄙不肖,辱公知尤。承凶万里,不往而留。涕洟驰辞,以赞醪羞。
初我见君,皆童而帻。意气豪悍,崩山决泽。弱冠相视,隐忧困穷。貌则侔年,心颓如翁。俯仰悲欢,超然一世。皓发黧馘,分当先弊。孰知君子,赴我称孤。发封涕洟,举屋惊呼。行与世乖,惟君缱绻。吊祸问疾,书犹在眼。序铭于石,以报德音。设辞虽褊,义不愧心。君实爱我,祭其知歆。
呜呼!公以罪废,实以不幸。卒困以夭,亦惟其命。命与才违,人实知之。名之不幸,知者为谁。公之闾里,宗亲党友,知公之名,于实无有。呜呼公初,公志如何。孰云不谐,而厄孔多?地大天穹,有时而毁。星日脱败,山倾谷圮。人居其间,万物一偏,固有穷通,世数之然。至其寿夭,尚何忧喜。要之百年,一蜕以死。方其生时,窘若囚拘。其死以归,混合空虚。以生易死,死者不祈。唯其不见,生者之悲。公今有子,能隆公后。惟彼生者,可无甚悼。嗟理则然,其情难忘。哭泣驰辞,往侑奠觞。
呜呼!君谓死者必先气索而神零。孰谓君气足以薄云汉兮,神昭晰乎日星,而忽陨背乎不能保百年之康宁。惟君别我,往祠太乙。笑言从容,愈于平日。既至即事,升降孔秩,归鞍在涂,不返其室。讣闻士夫,环视太息。矧我于君,情何可极。具兹醪羞,以告哀恻。
我始寄此,与君往还,于时康定,庆历之间。爱我勤我,急我所难,日月一世,疾于跳丸。南北几时,相见悲欢。去岁忧除,追寻陈迹,淮水之上,冶城之侧。握手笑语,有如一昔,屈指数日,待君归舲。安知弥年,乃见哭庭,维君家行,可谓修饬。如其智能,亦岂多得,垂老一命,终于远域。岂唯故人,所为叹惜,抚棺一奠,以告心恻。
我初闭门,屈首书诗。一出涉世,茫无所知。援挈覆护,免于阽危。雍培浸灌,使有华滋。微吾元珍,我始弗殖。如何弃我,陨命一昔。以忠出恕,以信行仁。至于白首,困厄穷屯。又从跻之,使以踬死。岂伊人尤,天实为此。有槃彼石,可志于丘。虽不属我,我其徂求。请著君德,铭之九幽。以驰我哀,不在醪羞。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溟,又安可得而推?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败,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颍水之湄。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相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
呜呼!善之不必福,其已久矣,岂今于君,始悼叹其如此?自君丧除,知必顾予,怪久不至,岂其病欤?今也君弟,哭而来赴。天不姑释一士,以为予助。何生之艰,而死之遽。君始从我,与吾儿游。言动视听,正而不偷。乐于饥寒,惟道之谋。既掾司法,议争谳失,中书大理,再为君屈。遂升宰属,能挠强倔,辩正狱讼,又常精出。岂君刑名,为独穷深,直谅明清,靡所不任。人恌莫知,乃侧我心。君仁至矣,勇施而忘己。君孝至矣,孺慕以至死。能人所难,可谓君子。呜呼!吾儿逝矣,君又随之。我留在世,其与几时?酒食之哀,侑以言辞。
呜呼束君,其信然耶?奚仇友朋,奚怨室家?堂堂去之,我始疑嗟。惟昔见君,田子之自。我欲疾走,哭诸田氏。吾縻不赴,田疾不知。今乃独哭,谁同我悲。始君求仕,士莫敢匹。洪洪其声,硕硕其实。霜落之林,豪鹰隽鹯。万鸟避逃,直摩苍天。踬焉仅仕,后愈以困。洗藏销塞,动辄失分。如羁骏马,以驾柴车。侧身堕首,与蹇同刍。命又不祥,不能中寿。百不一出,孰知其有?能知君者,世孰予多?学则同游,仕则同科。出作扬官,君实其乡。倾心倒肝,迹斥形忘。君于寿食,我饮鄞水。岂无此朋,念不去彼。既来自东,乃临君丧。閟閟阴宫,梗野榛荒。东门之行,不几日月。孰云于今,万世之别。嗟屯怨穷,闵命不长。世人皆然,君子则亡。予其何言,君尚有知。具此酒食,以陈我悲。
嗟嗟深甫,真弃我而先乎?孰谓深甫之壮以死,而吾可以长年乎?虽吾昔日执子之手,归言子之所为,实受命于吾母,曰“如此人,乃与为友”。吾母知子,过于予初。终子成德,多吾不如。呜呼天乎!既丧吾母,又夺吾友,虽不即死,吾何能久。搏胸一恸,心摧志朽。泣涕为文,以荐食酒。嗟嗟深甫,子尚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