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身录
序、识、跋
[编辑]- 致身录/焦竑引
- 致身录/陈懿典序
- 致身录/李日华序
- 致身录/王廷宰序
- 致身录/陈继儒序
- 致身录/钱龙锡序
- 致身录/赵宦光序
- 致身录/孙应昆序
- 致身录/乔拱璧序
- 致身录/李维桢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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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身录/文震孟序
- 致身录/周宗建序
- 致身录/钱士升序
- 致身录/张漙序
- 致身录/松江孙应昆题前
- 致身录/史晟识
- 致身录/史册识
- 致身录/徐𤊹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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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身录/董其昌跋后
- 致身录/沈圣岐跋后
- 致身录/檇李谭贞默跋后
- 致身录/谭贞易跋后
- 致身录/丹徒茅崇修跋后
- 致身录/乌程严五瑞跋后
- 致身录/浙西项凤梧跋后
- 致身录/项从先跋后
- 致身录/太仓俞彦跋后
- 致身录/会稽陶奭龄跋后
正文
[编辑]洪武三十一年戊寅〈闰五月辛卯,建文帝即位。〉冬十一月,史仲彬以明经科除翰林院侍书。〈焦[1]注:公字文质,号清远,吴江之黄溪人,嘉兴县思贤乡籍。〉先是洪武二十四年,仲彬应诏执贪,纵官吏廷见高皇帝,条其若干言,当时俱赴法司论死。高皇帝命主政户部,仲彬恐钱谷事重,顿首固辞,更访治道,称旨,赐酒馔于廷,及钞四百鋋,驿舟传归。〈焦注:详复黄给事中、钺敷奏纪事。〉建文帝即位,越五月,诏起山林才德士。〈焦注:国初,荐、奉、科贡三途并用,荐举又列明经、贤良、人才三科。〉有司以名闻,适监察御史刘有年〈焦注:庐陵人,革除谪云南。〉上《仪礼》十八篇,并叙仲彬明经,〈焦注:《仪礼》故彬家所藏,刘夙典讲习,至是上之于朝。命藏秘阁。〉特诏所在,礼请来京。十一月十八日,陛见,试《四书》疑一道,〈焦注:册家旧藏《四书》疑策题,注吏部尚书张铉监试奏名,特擢第二。〉钦授翰林院侍书。〈焦注:阶侍诏上。〉
建文元年春正月,遣往衡山〈焦注:南岳〉,告即位也。元旦,上受朝贺毕,谓侍臣曰:“朕奉天地山川之灵以登大宝,改元伊始,将告五岳神祇。”其命儒臣以往,阁臣拟仲彬衡山。初六日,陛辞阅,三月报命。
夏四月,更定官制。仲彬疏谏,不报。用寿州训导刘亨〈焦注:字嘉会,亦庐陵人。〉言,乃与方孝孺〈焦注:宁海人,字希直,官翰林侍读,参与国事,革除夷十族。〉等议,大加更定,仲彬具疏大略,以安静法祖为言。会金华楼琏〈焦注:字士连。文皇迫草诏,遂以是夕经死。〉亦上疏,称引孟庄子之孝,上于楼疏批:“此与昨史仲彬疏同意,此正所谓知其一未知其二者,六卿果可卑于五府耶?祭酒果可任太仆下耶?假令皇祖而在,当必以更定为是。”群臣勿复言。
秋七月,仲彬廷斥监察御史尹昌隆为奸党,因荐魏国公徐辉祖,上嘉纳之。〈焦注:尹,字彦谦,革除,名列奸党,以有是疏,得赦。○徐为中山王长子建文朝,屡建武功。革除后庚死。〉时燕藩已称兵两月矣,昌隆手疏面奏,劝上让位守藩,廷臣愕然。仲彬执笏麾之曰: “天下乃太祖之天下,非皇上所得私授者。一人逆命,遂举而授之,尤而效之,又何以焉。选将募兵,今日急务。臣窃见魏国公徐辉祖,忠义性直,智勇绝人,以当一而,燕可平也。昌隆狂言惑世,请速加诛。”上曰:“人臣之义,当以仲彬为正。昌隆素有敢言之气,〈焦注:以尝谏视朝稍晏。〉其勿为罪。”
二年春三月,疏均江浙赋役,从之。〈焦注:书法均赋在二月。〉时建文帝正值更制,彬乃上疏曰:“国家有惟正之供,赋役不均,非所以为治。江浙本赋重,而苏、松、嘉、湖又以籍人沈万三〈焦注:松江〉、史有为〈焦注:嘉兴〉、黄旭〈焦注:苏州〉、纪定〈焦注:湖州〉准租起税,此以绳一时之顽,岂得据为定则。乞悉减免,以苏民困,窃照各处起科,亩不过斗,即使江南地饶,亦何得倍之,奈有重至石馀者。臣往年面奏先帝赋敛太重,蒙旨嘉劳。特以臣本苏人,而史有为又臣之族属也,恐坐以私,未敢尽言。幸逢皇上明圣,每事从宽,敢竭愚忠,伏听采择。”上诏:“可。”苏、松准各处起科,苏、松人仍官户部。
夏五月,改仲彬为徐王府宾辅,仍兼原官,直文渊阁。〈焦注:徐王帝第三弟。革除,降封敷惠,四年死。○《西邨日抄》云:“叶户科绅,尝言徐王有陵。署其街马,为奉祀正六品,又一太常司丞正七品,奉祀马氏陵,户八十户供给,又有秀才十八人而不读书,但管祭祀执事而已。”徐王墓去城百里,叶是时孝宗初即位,差往代祀城,想泗州城也。〉时三王〈焦注:谓衡王、吴王及徐王〉未遣之国,长史以下诸员直宿内阁,参议事宜,多见亲幸,故壬午〈焦注:革除年〉削籍尽焉。
三年春正月,副工部尚书严震直督饷山东。闰三月,仲彬驿归报命,〈焦注:严字子敏,乌程人,以税户起家,仕洪武。革除戌,广道遇建文帝,吞金死。〉转饷已专责严震直矣。副之者曰:“敌情虚实并将士强弱,密侦以报。”闰三月十八日,还朝。见上于文华殿,奏夹河之役非战之罪也。盛庸〈焦注:以夹河功封历城侯。革除削封〉智深勇沉,当今将略还为第一。至庄得〈焦注:西京都指挥使〉、张能〈焦注:称皂旗张,以都指挥使充偏将,夹河力战,死,僵执皂旗不仆〉、楚智〈焦注:都指挥,被执,不屈,死〉、平元〈焦注:百户〉斩将搴旗,力战以死,宜急加恤,典以为风励。燕王用兵变化不测,用强恃壮,亲掠我阵,幸庸结阵甚坚,屹不可动,复以单骑逼营,越宿鸣角,穿营而去,盖恃勿杀叔父之谕也〈焦注:先是,建文帝尝喻诸将云〉,军中众谓皇上失之太仁。帝曰:“奈何已有是命,不可返也。”默然者久之,便奏几密事十二条〈焦注:不传〉。帝叱左右复戒曰:“勿泄。”因诵:“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之句。叩首而出。
冬十一月,仲彬以省亲还乡,随赐敕命。自转饷归,请告凡四,不许。至是得请,适皇少子以十三日生,查京官历三年满者得一百五十二人。帝亲撰制词,彬以前二日满考,皇帝敕曰:“国家建官,文武殊局,中外分曹等,最辨职难兼也。尔徐王府宾辅兼翰林院侍书史仲彬,用明经起家,矢尽忠报国,或校书、或转饷、或密疏、或面陈,文材兼武略俱隆,转藩与襄帝并茂。朕资启沃,实用宏多,阶尔承德郎,妻沈氏为安人,追厥所自父母,有教育之恩,忠孝本一致之理,尔父居仁〈焦注:字由义,号东轩〉从尔阶,尔母黄氏从尔妻阶,给假归家,以申宠锡。父母深恩,今已展矣。国家多事,尔毋忘焉。”特敕十八日奉旨发中书科誊写与他。二十一日辞朝,限三月以里来京。
四年三月,仲彬入京,陛见,口授翰林院侍读学士,仍兼原官。时北兵日迫,诏勤王者分道四出,遂依。限单骑入京,戒其子〈焦注:讳晟,字原弼,号谿隐〉曰:“而父官秩虽卑,被朝廷恩宠,见几引避,非所愿也。万一有难,守先帝孝悌力田之谕〈焦注:详《敷奏纪事》〉,以成家保身,毋为我虑。”
夏六月庚申,廷议避难。仲彬请从方孝孺坚守之策。燕兵渡江,李景隆往,许割地,不许,还报。上愕然无措,群臣恸哭。茹常〈焦注:兵部尚书,侍承乐,封忠诚伯〉等请幸湖湘,王韦〈焦注:韦疑祎,谥文忠。按书法,靖难兵初起,追赠祎学士,此恐非祎〉等又请幸江浙,方孝孺谓当坚守京城,以待四方之援。众议哗然不决,彬独以方言为是。楼琏亦言效死,勿去为正,上微首肯,群议乃定。
燕兵薄金川门,监察御史魏冕及仲彬请诛徐增寿,上从之。〈焦注:魏,永丰人。革除日自杀,夷族。○徐亦中山王子,初保燕王无他。永乐初封定国。〉先是燕兵将薄城下,左都督徐增寿谋降,魏冕廷殴之。至是在左顺门语同列曰:“皇上必面缚,出降乃可。”魏冕与仲彬亟请加诛,帝怒甚,下殿手刃之。复请诛李景隆,手诏召来,未至而金川门已献矣。〈焦注:《靖难录》言李景隆开金川门迎降。〉
大内火起,帝从鬼门遁去,从者二十二人。〈焦注:鬼门在太平门之西。〉时六月十三日未时也。帝知金川失守,长吁,东西走欲自杀。翰林院编修程济〈焦注:详后〉曰:“不如出亡。”少监王钺跪进曰: “昔高皇升遐时,有箧遗。曰:临大难,当发,谨收藏。”奉先帝之左群臣齐言急出之。俄而昇一红箧至,四围俱固以铁,二锁亦灌铁,帝见而大恸,急命举火焚内。程济碎箧,得度牒三张,一名应文,一名应能,一名应贤,袈裟帽鞋剃刀俱备,白金十锭,朱书箧内。应文从鬼门而出,馀从水关御沟而行,薄暮会于神乐观之西房。帝曰:“数也。”程济即为上祝发,吴王教授杨应能亦愿祝发随亡。监察御史叶希贤毅然曰:“臣名贤,应贤无疑。”亦祝发,各易衣备牒,在殿凡五十六人,痛哭仆地,俱矢随亡。帝曰:“多人不能,无生得失。有等任事著名,势必究诘。有等妻儿在任,心必挂牵,宜各从便。”御史曾凤韶〈焦注:庐陵人。自杀〉曰:“愿即以死报陛下。”帝麾诸臣大恸,引去若干人,九人从。帝至鬼门,牛景先〈焦注:详后〉以铁捧启之,若不用力而即瓦解者,出鬼门,而一舟舣岸以待。十人乘舟,舟人顿首。帝问:“汝何人?何为至此?”对曰:“臣乃神乐观道士,即前皇上赐名王昇。昨梦太祖高皇帝绯衣南向御奉天门,令两校尉缚臣诘曰:汝提点秩六品为何?臣顿首谢不知,曰:明日午时,可于后湖舣大舟至鬼门外伺候,汝周旋勿泄,后福未期,不然难逃阴殛,臣以是知陛下之来也。今晚憩息观中,徐议行止。”舟止太平堤畔,王起导前间步至观,已薄暮矣。俄而杨应能、叶希贤等十三人同至,共二十二人。〈焦注:旧本有张显宗无梁中莭。按:张,江西人,洪武中状元,官祭酒。〉兵部侍郎廖平〈焦注:向逸名〉,襄阳人;刑部侍郎金焦〈焦注:向逸名〉,贵池人;翰林院编修赵天泰〈焦注:向逸名〉,三原人;浙江按察使王良〈焦注:汇编艮官编修。按察使名王良,自焚死〉,祥符人;四川参政蔡运〈焦注:有作知州,不屈,死〉,南康人;刑部郎中梁田玉〈焦注:书法作,失爵,行遁〉,定海人;监察御史叶希贤〈焦注:书法作,逮死〉,松阳人;程济,绩溪人;〈焦注:书法济朝邑人,官编修、辽府纪善。程通,绩溪人,又述济,尝曰:“愿为智士,则从亡。”为济无疑,地或悮耳。”〉中书舍人梁良玉,梁中节〈焦注:书法列,失爵,遁死〉,俱定海人;宋和,临川人;郭节,连州人;刑部司务冯㴶〈焦注:向逸名〉,黄岩人;所镇抚牛景先〈焦注:书法列,失爵,妻发教坊〉,沅人;王资、杨应能、刘申〈焦注:向俱逸名〉,俱杞县人;翰林院侍诏郑洽〈焦注:向逸名〉,浦江人;钦天监正王之臣〈焦注:向逸名〉,襄阳人;太监周恕〈焦注:向逸名〉、何洲〈焦注:书法作,失爵〉,海州人。及徐王府宾辅史仲彬〈焦注:向逸名〉,吴江人。上曰:“今后俱师弟称呼,不拘礼教。”诸臣泣诺。廖平曰:“诸人愿随,固也。但随行不必多,更不可多,就中无家室累并有膂为足捍卫者,多不过五人,馀俱遥为应援为便。”师曰:“良是。”于是环坐于地,享道士夜餐,酌定左右不离者五人,比丘杨应能、叶希贤道人、程济。往来道路给运衣食者六人:冯㴶,时称赛马先生,时称冯翁,时称马翁,时称马二子。郭节,时称雪庵,后称雪和尚。宋和,时称云门僧,时称稽山主人,时称槎主。赵天泰,适衣葛称衣葛翁,时称天肖子。王之臣,家世补锅,欲以此作生计,号老补锅。牛景先称东湖樵,时称东湖主人。师曰:“吾今往滇南,依西平侯〈焦注:黔宁王沐英子〉。”彬曰: “大家势盛,耳目众多,况新主谅不释然,能无见告,不若往来名胜,东南西北皆吾家也。弟子中有家给而足备一夕者,驻锡于兹,有何不可。”师曰:“良是。” 于是更举七家:廖平、王良、郑洽、郭节、王资、史仲彬、梁良玉。师曰:“此可暂,不可久。况郊坛所在,明旦必行,将何所之。”众议浦江。郑亦曰:“族俱忠孝,可居也。”夜分师病,足骨度不能行。微明,牛景先与仲彬步至中河桥畔〈焦注:通济门外有中和桥,“河”字疑悮〉,谋所以载者,有一艇来焉,闻声为吾乡人,急叩之,则彬家所遗以侦彬吉凶者也。与牛大快,亟迎师,且至彬家,诸人闻之,且喜且悲,同载八人,为程、为叶、为杨、为牛、为冯、为宋,馀俱走散,期以月终更晤。取道溧阳,依叔松隐所,不纳。八日始至吴江之黄溪,奉师居所居之西偏,曰“清远轩”〈焦注:轩临池背圃,一带九间,制度精,古册犹见。板壁多题句,斑驳不可读。创自先朝,毁于万历甲辰之十月〉。众出拜,师亦大适。明旦改题“水月观”,师亲笔篆文〈焦注:扁额尚存〉。阅三日,诸弟子至彬家相聚。五日,师命归省。〈焦注:师时有制作,旋作旋毁,止存二诗一词,附录:
过吴江诗二首
- 玉蟾飞入水晶宫,万顷琉璃破晓风。诗就云归不知处,断山零落有无中。
- 画鹢高飞江水涨,老渔急唱夕阳斜。秋来客子动归兴,船到吴江即是家。
词一首〈编注:《词苑萃编》作“三至吴江题满江红”。〉
三过吴江,又添得、一亭清绝。刚占断,水光多处,巧依林樾。漠漠云烟春昼雨,寥寥天地秋宵月。更冰壶玉鉴,暑宜风,寒宜雪。
𦡱庵右,山依缺;垂虹左,波涛截。正三高堂畔,旧规今别。何但渔翁垂钓好,谩将桠子新吟揭。信登临、佳兴属彭宣,能挥发。
〉 八月十五日,新皇帝追仲彬敕命,师逸去。新皇帝即位之九日,遍籍在任,诸臣遁去者四百六十三人。即日削籍,戒毋齿及。八月,著礼部行文书各州县,追缴革除诰命。至是,苏州府差吴江邑丞巩到彬家追夺,且曰:“建文帝闻在君家?”彬曰:“未也。”微哂而去。明旦,师同两比丘一道人入云南,馀俱星散,期以来年三月集于襄阳廖平家。
癸未春正月,仲彬往襄阳谒师。正月二十日,为襄阳之行。三月初三日,至廖平家,牛景先已先在矣。阅六日,冯㴶自云南来,四人相对大恸。冯告以师向留云南之永嘉寺,亦甚安妥,明年来游天台,今年无烦往来。复居停旬日,诸弟子俱会,惟梁良玉已物故矣,月终告归。
甲申秋八月,大师同杨、程、叶三人来家。先是七月牛景先来言,师将至矣。至是八月初九日,天将暝,一师突至忠孝堂〈焦注:堂为前厅,后更名绿水堂,今存〉,彬及家人出拜毕,款至重庆堂〈焦注:堂为正厅,后更名豫章,弘治中火毁〉,已举灯矣,而杨、程、叶亦至。举酒半酣,师曰:“我明晨当即去。”仲彬惶悚曰:“弟子扫门而俟久矣,即有不肃,师当见原,本意欲留师几月,奈何明晨之云乎?”师泣曰:“彼方觅我而图我,昨于四安道中见冠盖来者,瞪目而视,此臣我曾目善之,彼必有以奏也。东南逋臣屈指先汝我去,政为汝计。”相对而恸久之,且曰:“此近宫阙,不便。”仲彬曰:“亦不妨。”视师衣履敝甚,固留三日,命家人制衣。师服师用绵绸大小计十六件,杨、程、叶俱用绵布大小计三十有六件,白金十两为资。十三日清晨,彬随师为两浙之行,杭州计游廿三日,天台雁宕计游三十九日,会马二子、稽山主人、金焦亦来于石梁间,且云诸友俱约于此一会,然终不一见。时天气已寒,师欲返云南,固却诸人而去。
丁亥春三月,仲彬同何洲往云南谒师。正月中,遣僮往海洲,请何洲同到云南,三月终才到。留五日,彬携一僮,三人皆道士饰,行二月得至连州,访郭节,适故翰林简讨程亨在焉,相持痛哭。徐曰:“师近来在重庆府之大竹善庆里,有杜景贤〈焦注:本地隐士〉筑室与居,吾四人同往候之。”留二日,遂行,至所谓善庆里,师不在,杜亦不在。时朝廷侦师密而严,有胡濙〈焦注:《西村日》记:太宗朝,濙受密诏,遍行天下,谥忠安〉、郑和〈焦注:《咸阳家乘》载和为咸阳王裔夷种也。永乐中,受诏行游西洋〉数往来云贵间,彬等夜则同宿,日则分行,相与行乞于市者旬有六日。一日,彬于寺舍旁暂息,比邱程济熟而视之,曰:“汝在耶?”彬起,彭掌曰:“是。”急叩师,程曰:“已结庵白龙山深处矣,去此不遥。”两人泪下如雨,不敢出一声。比晚同诸人以往,程为导。时七月十八日也,月色皎然,上下山阪逶迤曲折,约行十八九里而庵在焉。天已微曙矣,扣扉而出者为杨应能,旋拜师榻前,师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盖夏日患痢,因有戒严,不能时时出山,为膳狼狈至此,相对而恸。随问曰:“汝等带得方物为我尝否?”各为献。彬独有僮而所献丰,况当年职居禁近,知师所嗜好若金华火肉、淡菜、金山鱼脍、笋鲞鹅、豆、肉松六味,见之大喜,即命熟火肉启床头,尊酒啖之,曰:“不尝此已三年矣。”谓于彬家尝后,无之也。翼日,师率游山中,自近而远,日以为常。甫一月,郭与程以事请行,彬亦以请,师曰:“汝远来,固当久留。”因问:“汝子〈焦注:指谿隐公〉年几何?”曰:“十六岁矣。”“能办事否?”曰:“尚在书堂。”曰:“欲为官乎?”曰:“必不敢。”相与欷歔久之,自后屡请屡留,竟延至明春三月。行之日,师痛哭失声,嘱曰:“今后勿再来,道途阻修一难,关津盘诘二难,况我安居,不必虑也。”彬等叩首,领命而行。
庚子秋八月,仲彬往云南谒师。自南游以后,尝有以奸党告者,虽获宥于上官,心常惴惧,十馀年来无日无滇南之思,终不得往。且临行师嘱,恐彼此俱戾。至是革除之禁稍稍宽矣,决中秋携一价以往。始至南康蔡运家,既至襄阳廖平、王之臣家,复至连州郭节家,俱已物故矣。遂至云南,循白龙山庵故道,了不见所为庵者。山旁有一民居,询其老妇,则曰:“向来上司官来,已毁矣。”问僧徒,则曰:“不知所之。”暗中流泪曰:“彬不远万里来,得一而师死且瞑目,不则,得一音耗,归家亦安。”凡值寺院靡不拜祷,循游数郡,几两月馀。一日,在鹤庆,忽一比丘指曰:“汝寻师耶?”彬愕然,比丘曰:“固忘我耶。”彬曰:“汝师何名?”曰:“文大师是也。”亟问何所,曰:“在。”随之去,三日得至师所。师兀坐一室,见之大喜。庵在平阳,前后深林密树不下数里,为浪穹〈焦注:县名,属大理府〉所辖地。先是叶希贤所募建者,甫落成而两人已故,庵之东即埋之。于是师命举所馈献奠之,呼僮沽酒,是夕尽欢,前此戚容愁气此殆消融矣。惟言及杨、叶,则嗟叹久之。流连弥月,遣归。
甲辰秋七月,洪熙改元。八月,仲彬往云南谒师。八月十三日,自起家行,九月二十五日入湖广界,投宿旅店,主人曰:“内有两道,可与俱。”彬入见,鼾鼾床上,睨之,师也。伺其觉,师喜曰:“来此何为?”曰:“来访师。”彬曰:“师欲何往?”曰:“访汝等。”言及榆木川〈焦注:文皇晏驾之地〉,皆色喜。彬问道路起居状,答曰: “近来强饭,精爽倍常,明日即偕下江南,以从陆路,十一月始得抵家。至之日,具酒肴于重庆堂,师位上,程济东列,彬西列。有从叔祖名宏者,嘉兴县史家村〈焦注:去黄家溪三里。弘,字大任,税户,仕武定州知州〉人也,直至堂上,彬不得已,亦与坐。问师何来?彬未及答,即去趋出招彬曰:“此建文皇帝也。”彬曰:“非也。”宏曰:“吾曾于东宫见之,当吾家籍没时,非是吾无死所矣,活命恩主也。”彬不得已,以实告,宏即稽首堂下涕泣。问来状,师曰:“亏这几个随亡的人,给我衣给我食,周旋夷险之间,二十年来,战战兢兢。”复大恸。恸已,答曰:“今想可老终矣。”宏曰:“师今欲何之?”曰:“欲游天台诸胜。”宏曰:“吾当具一日之积随行。”居数日,师行,戒彬曰:“有叔在,尔勿往也。”宏从之去。去明年三月,复来,拟往祥符贵池。渡江,彬送之江上,偶有洪熙升遐之闻,师顾曰:“吾心放下矣。今后而可往来,想关津不若昔之有意我也。”且喜且悲,止程济,从彬等观渡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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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焦竑、钱士升校订本,北京国家图书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