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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亭林文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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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顾亭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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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帝王,其立五岳之祭,不必皆于山之巅;其祭四渎,不必皆于其水之源也。东岳泰山于博,中岳泰室于嵩高,南岳灊山于灊,西岳华山于华阴,北岳恒山于上曲阳,皆于其山下之邑。然四岳不疑而北岳疑之者,恒山之绵亘几三百里,而曲阳之邑于平地,其去山趾又一百四十里,此马文升所以有改祀之请也。

河之入中国也自积石,而祠之临晋;江出于岷山而祠之江都;济出于王屋而祠之临邑,先王制礼,因地之宜而弗变也。考之《虞书》:“十有一月朔,巡狩至于北岳。”《周礼》:“并州其山镇曰恒。”《尔雅》:“恒山为北岳。”注并指为上曲阳。三代以上虽无其迹,而《史记》云:“常山王有罪迁。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续先王祀,而以常山为郡。”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邦。《汉书》云:“常山之祠于上曲阳。”应劭《风俗通》云:“庙在中山上曲阳县。”《后汉书》:“章帝元和三年春二月戊辰,幸中山。遣使者祠北岳于上曲阳。”《郡国志》:“中山国上曲阳,故属常山。恒山在西北。”则其来旧矣。《水经注》乃谓此为恒山下庙,汉末丧乱,山道不通,而祭之于此。则不知班氏已先言之,乃孝宣之诏太常,非汉末也。《魏书》:“明元帝泰常四年秋八月辛未,东巡,遣使祭恒岳。太武帝太延元年冬十一月丙子,幸邺。十二月癸卯,遣使者以太牢祀北岳太平真君。四年春正月庚午,至中山。二月丙子,车驾至于恒山之阳,诏有司刊石勒铭。十一年冬十一月,南征,径恒山,祀以太牢。文成帝和平元年春正月,幸中山,过恒岳,礼其神而反。明年,南巡,过石门,遣使者用玉璧牲牢礼恒岳。”夫魏都平城,在恒山之北,而必南祭于曲阳,遵古先之命祀而不变者,犹之周都丰镐,汉都长安,而东祭于华山,仍谓之西岳也。故吴宽以为帝王之都邑无常,而五岳有定。历代之制,改都而不改岳。太史公所谓“秦称帝都咸阳,而五岳四渎皆并在东方”者也。《隋书》:“大业四年,秋八月辛酉,帝亲祠恒岳。”《唐书》定州曲阳县:“元和十五年,更恒岳曰‘镇岳’,有岳祠。”又言:“张嘉贞为定州刺史,于恒岳庙中立颂。”予尝亲至其庙,则嘉贞碑故在。又有唐郑子春、韦虚心、李荃、刘端碑文凡四,范希朝、李克用题名各一,而碑阴及两旁刻大历、贞元、元和、长庆、宝历、太和、开成、会昌、大中、天祐年号某月某日祭,初献、亚献、终献某官姓名凡百数十行。宋初,庙为契丹所焚。淳化二年重建,而唐之碑刻未尝毁。至宋之醮文碑记尤多,不胜录也。自唐以上征于史者如彼,自唐以下得于碑者如此,于是知北岳之祭于上曲阳也,自古然矣。古之帝王望于山川,不登其巅也,望而祭之,故五岳之祠皆在山下;而肆觐诸侯,考正风俗,是亦必于大山之阳,平易广衍之地,而不在险远旷绝之区也明甚。且一岁之中,巡狩四岳,南至湘中,北至代北,其势有所不能。故《尔雅》诸书并以霍山为南岳,而汉人亦祭于灊;禹会诸侯于涂山。涂山,近灊之地也。《水经注》曰:“上曲阳故城,本岳牧朝宿之邑也。古者天子巡狩常山,岁十一月至于北岳,侯伯皆有汤沐邑以自斋洁。周衰,巡狩礼废,邑郭仍存。秦以立县,县在山曲之阳,是曰曲阳。有下,故此为上矣。”而文升乃谓宋失云中,始祭恒山于此,岂不谬哉!五镇惟医无闾最远,自唐于柳城郡东置祠遥礼,而宋则附祭于北岳之祠。然则宋人之遥祭者,北镇也,非北岳也。

世之儒者,唐宋之事且不能知也,而况与言三代之初乎?先是,倪岳为礼部尚书,已不从文升议,而万历中,沈鲤驳大同抚臣胡来贡之请,又申言之,皆据经史之文而未至其地。予故先至曲阳,后登浑源,而书所见以告后之人,无惑乎俗书之所传焉。

(马文升疏曰:“《虞书》:肇十有二州,盖每州表山之高大者以为镇,而恒山为北岳,在今大同府浑源州。历秦、汉、隋、唐俱于山所致祭。五代河北失据,宋承石晋割赂之后,以白沟为界,遂祭恒山于真定府曲阳县,文之曰:地有飞来石。不经甚矣。然宋都汴,而真定为其北边,是亦不得已权宜之道也。迨我太祖高皇帝建都金陵,视真定为远,因循未曾厘正。文皇帝迁都北平,真定反在都南,当时礼官不能建明,尚循旧陋,礼官罪也。夫《周礼》曰:恒山为并州镇,在正北。《一统志》曰:恒山在浑源州南二十里。又浑源庙址犹存,故老传说,的的不虚,乞行礼部再加详考。如臣言是,行令山西并大同巡抚官员斟酌工费,于浑源州恒山庙旧址增修如制,以祀北岳。撰文勒石,昭示将来。”浑源之说始于此。自成化以前,初无此语。端肃似未曾见十七史者,道听涂说,一至于此。浑源之庙并无古迹,不知作于何时。如泰山、华山之上亦各有宫,而大庙俱在其下,特曲阳相距稍远,而今制又分直隶、山西二辖,人遂因此疑之。疏中所云“故老传说”,正足见其不出于史书,而得诸野人之口。后人知其不通,乃更为之说云:舜北狩,大雪,止于曲阳。有石飞来,因而望祀。不知此谁见之而谁传之?盖又文升之蛇足也。)

革除之说何自而起乎?成祖以建文四年六月己巳即皇帝位,夫前代之君若此者,皆即其年改元矣。

不急于改元者,本朝之家法也;不容仍称建文四年者,历代易君之常例也。故七月壬午朔诏文一款一:“今年仍以洪武三十五年为纪,其改明年为永乐元年”。并未尝有革除字样,即云革除,亦革除七月以后之建文,未尝并六月以前及元二三年之建文而革除之也。故建文有四年而不终,洪武有三十五年,而无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夫实录之载此明矣。自六月己巳以前书四年,庚午以后特书洪武三十五年,此当时据实而书者也。第儒臣浅陋,不能上窥圣心,而嫌于载建文之号于成祖之录,于是创一无号之元年以书之史。使后之读者彷徨焉不得其解,而革除之说自此起矣。夫建文无实录,因成祖之事不容阙此四年,故有元年以下之纪。使成祖果革建文为洪武,则于建文之元,当书洪武三十二年矣。又使不纪洪武,而但革建文,亦当如太祖实录之例书己卯矣。今则元年、二年、三年、四年书于成祖之录者,犁然也。是以知其不革也。既不革矣,乃不冠建文之号于元年之上,而但一见于洪武三十一年之中,若有所辟而不敢正书,此史臣之失,而其他奏疏文移中所云洪武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者,则皆臣下奉行之过也。且实录中每书必称建文君,成祖即位后与世子书,亦称建文君,而后之人至目为革除君。夫建文不革于成祖,而革于传闻,不革于诏书,而革于臣下奉行者之文,是不可以无辩。或曰,洪武有三十五年矣,无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可乎?考之于古,后汉高祖之即位也,仍称天福十二年,其前则出帝之开运三年。故天福有十二年,而无九、十、十一年,是则成祖之仍称洪武,岂不暗合者哉!

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氏一再传而可变,姓千万年而不变。最贵者国君,国君无氏,不称氏称国。践土之盟其载书曰: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荀偃之称齐环,卫太子之称郑胜、晋午是也。次则公子,公子无氏,不称氏称公子。公子区、公子益师是也。最下者庶人,庶人无氏,不称氏称名。然则氏之所由兴,其在于卿大夫乎?故曰:诸侯之子为公子,公子之子为公孙,公孙之子以王父字若谥、若邑、若官为氏。氏焉者,类族也,贵贵也。考之于《传》,二百五十五年之间,有男子而称姓者乎?无有也。女子则称姓。古者男女异长,在室也称姓,冠之以序,叔隗、季隗之类是也;已嫁也,于国君则称姓,冠之以国,江芊、息妫之类是也;于大夫则称姓,冠以大夫之氏,赵姬、卢蒲姜之类是也。在彼国之人称之,或冠以所自出之国若氏,骊姬、梁嬴之于晋,颜懿姬、鬷声姬之于齐是也;既卒也,称姓,冠之以谥,成风、敬嬴之类是也;亦有无谥而仍其在室之称,仲子、少姜之类是也。范氏之先,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士会之帑处秦者为刘氏,夫概王奔楚为堂谿氏,伍员属其子于齐为王孙氏,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故曰:氏可变也。孟孙氏小宗之别为子服氏,为南宫氏;叔孙氏小宗之别为叔仲氏。季孙氏之支子曰季公鸟、季公亥、季寤,称季不称孙,故曰贵贵也。鲁昭公娶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崔武子欲娶棠姜。东郭偃曰:“男女辨姓。今君出自丁,臣出自桓,不可。”夫崔之与东郭氏,异昭公之与夷昧,代远,然同姓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也。故曰姓不变也。是故氏焉者,所以为男别也;姓焉者,所以为女坊也。自秦以后之人,以氏为姓,以姓称男,而周制亡,而族类乱,作原姓。

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然则将复变而为封建乎?曰,不能。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盖自汉以下之人,莫不谓秦以孤立而亡。不知秦之亡,不封建亡,封建亦亡。而封建之废,固自周衰之日而不自于秦也。封建之废,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方今郡县之敝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何则?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人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科条文簿日多于一日,而又设之监司,设之督抚,以为如此,守令不得以残害其民矣。不知有司之官,凛凛焉救过之不给,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民乌得而不穷,国乌得而不弱?率此不变,虽千百年,而吾知其与乱同事,日甚一日者矣。然则尊令长之秩,而予之以生财治人之权,罢监司之任,设世官之奖,行辟属之法,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二千年以来之敝可以复振。后之君苟欲厚民生,强国势,则必用吾言矣。

其说曰:改知县为五品官,正其名曰县令。任是职者,必用千里以内习其风土之人。其初曰试令,三年,称职,为真;又三年,称职,封父母;又三年,称职,玺书劳问;又三年,称职,进阶益禄,任之终身。其老疾乞休者,举子若弟代;不举子若弟,举他人者听;既代去,处其县为祭酒,禄之终身。所举之人复为试令。三年称职为真,如上法。每三四县若五六县为郡,郡设一太守,太守三年一代。诏遣御史巡方,一年一代。其督抚司道悉罢。令以下设一丞,吏部选授。丞任九年以上得补令。丞以下曰簿、曰尉、曰博士、曰驿丞、曰司仓、曰游徼、曰啬夫之属,备设之,毋裁。其人听令自择,报名于吏部;簿以下得用本邑人为之。令有得罪于民者,小则流,大则杀。其称职者,既家于县,则除其本籍。夫使天下之为县令者,不得迁又不得归,其身与县终,而子孙世世处焉。不职者流,贪以败官者杀。夫居则为县宰,去则为流人,赏则为世官,罚则为斩绞,岂有不勉而为良吏者哉!

何谓称职?曰:土地辟,田野治,树木蕃,沟洫修,城郭固,仓廪实,学校兴,盗贼屏,戎器完,而其大者则人民乐业而已。夫养民者,如人家之畜五牸然:司马牛者一人,司刍豆者复一人,又使纪纲之仆监之,升斗之计必闻之于其主人,而马牛之瘠也日甚。吾则不然。择一圉人之勤干者,委之以马牛,给之以牧地,使其所出常浮于所养,而视其肥息者赏之,否则挞之。然则其为主人者,必乌氏也,必桥姚也。故天下之患,一圉人之足办,而为是纷纷者也。不信其圉人,而用其监仆,甚者并监仆又不信焉,而主人之耳目乱矣。于是爱马牛之心,常不胜其吝刍粟之计,而畜产耗矣。故马以一圉人而肥,民以一令而乐。

或曰:无监司,令不已重乎?子弟代,无乃专乎?千里以内之人,不私其亲故乎?夫吏职之所以多为亲故挠者,以其远也。使并处一城之内,则虽欲挠之而有不可者。自汉以来,守乡郡者多矣。曲阜之令鲜以贪酷败者,非孔氏之子独贤,其势然也。若以子弟得代而虑其专,蕞尔之县,其能称兵以叛乎?上有太守,不能举旁县之兵以讨之乎?太守欲反,其五六县者肯舍其可传子弟之官而从乱乎?不见播州之杨传八百年,而以叛受戮乎?若曰:无监司不可为治,南畿十四府四州何以自达于六部乎?且今之州县,官无定守,民无定奉,是以常有盗贼戎翟之祸,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残,不此之图,而虑令长之擅,此之谓不知类也。

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为天子为百姓之心,心不如其自为,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夫使县令得私其百里之地,则县之人民皆其子姓,县之土地皆其田畴,县之城郭皆其藩垣,县之仓廪皆其囷窌。为子姓,则必爱之而勿伤;为田畴,则必治之而勿弃;为藩垣囷窌,则必缮之而勿损。自令言之,私也,自天子言之,所求乎治天下者。如是焉止矣。一旦有不虞之变,必不如刘渊、石勒、王仙芝、黄巢之辈,横行千里,如入无人之境也。于是有效死勿去之守,于是有合从缔交之拒,非为天子也,为其私也。为其私,所以为天子也。故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公则说,信则人任焉。此三代之治可以庶几,而况乎汉唐之盛,不难致也。

今天下之患,莫大乎贫。用吾之说,则五年而小康,十年而大富。且以马言之:天下驿递往来,以及州县上计京师,白事司府,迎候上官,递送文书,及庶人在官所用之马,一岁无虑百万匹,其行无虑万万里。今则十减六七,而西北之马骡不可胜用矣。以文册言之:一事必报数衙门,往复驳勘必数次,以及迎候、生辰、拜贺之用,其纸料之费率诸民者,岁不下巨万。今则十减七八,而东南之竹箭不可胜用矣。他物之称是者,不可悉数。且使为令者得以省耕敛,教树畜,而田功之获,果蓏之收,六畜之孳,材木之茂,五年之中必当倍益。从是而山泽之利亦可开也。夫采矿之役,自元以前,岁以为常,先朝所以闭之而不发者,以其召乱也。譬之有窖金焉,发于五达之衢,则市人聚而争之;发于堂室之内,则唯主人有之,门外者不得而争也。今有矿焉,天子开之,是发金于五达之衢也;县令开之,是发金于堂室之内也。利尽山泽而不取诸民,故曰此富国之策也。

法之敝也,莫甚乎以东州之饷,而给西边之兵,以南郡之粮,而济北方之驿。今则一切归于其县,量其冲僻,衡其繁简,使一县之用,常宽然有馀。又留一县之官之禄,亦必使之溢于常数,而其馀者然后定为解京之类。其先必则壤定赋,取田之上中下,列为三等或五等,其所入悉委县令收之。其解京曰贡、曰赋;其非时之办,则于额赋支销,若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然后以他县之赋益之,名为协济。此则天子之财,不可以为常额。然而行此十年,必无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者也。

善乎叶正则之言曰:“今天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州县之敝,吏胥窟穴其中,父以是传之子,兄以是传之弟。而其尤桀黠者,则进而为院司之书吏,以掣州县之权,上之人明知其为天下之大害而不能去也。使官皆千里以内之人,习其民事,而又终其身任之,则上下辨而民志定矣,文法除而吏事简矣。官之力足以御吏而有馀,吏无所以把持其官而自循其法。昔人所谓养百万虎狼于民间者,将一旦而尽去,治天下之愉快,孰过于此!

取士之制,其荐之也,略用古人乡举里选之意;其试之也,略用唐人身言书判之法。县举贤能之士,间岁一人试于部,上者为郎,无定员,郎之高第得出而补令;次者为丞,于其近郡用之;又次者归其本县,署为簿尉之属。而学校之设,听令与其邑之士自聘之,谓之师,不谓之官,不隶名于吏部。而在京,则公卿以上仿汉人三府辟召之法,参而用之。夫天下之士,有道德而不愿仕者,则为人师;有学术才能而思自见于世者,其县令得而举之,三府得而辟之,其亦可以无失士矣。或曰:间岁一人,功名之路无乃狭乎?化天下之士使之不竞于功名,王治之大者也。且颜渊不仕,闵子辞官,漆雕未能,曾晰异撰,亦何必于功名哉!

自禹、汤之世,不能无凶年,而民至于无逃卖子。夫凶年而卖其妻子者,禹、汤之世所不能无也;丰年而卖其妻子者,唐、宋之季所未尝有也。往在山东,见登、莱并海之人多言谷贱,处山僻不得银以输官。今来关中,自鄠以西至于岐下,则岁甚登,谷甚多,而民且相率卖其妻子。至征粮之日,则村民毕出,谓之人市。问其长吏,则曰,一县之鬻于军营而请印者,岁近千人,其逃亡或自尽者,又不知凡几也。何以故?则有谷而无银也。所获非所输也,所求非所出也。夫银非从天降也,𪟝人则既停矣(《周礼》:地官司徒𪟝人。𪟝,古矿字),海舶则既撤矣,中国之银在民间者已日消日耗,而况山僻之邦,商贾之所绝迹,虽尽鞭挞之力以求之,亦安所得哉!故谷日贱而民日穷,民日穷而赋日诎。逋欠则年多一年,人丁则岁减一岁,率此而不变,将不知其所终矣。且银何自始哉?古之为富者,菽粟而已。为其交易也,不得已而以钱权之。然自三代以至于唐,所取于民者,粟帛而已。自杨炎两税之法行,始改而征钱,而未有银也。《汉志》言秦币二等,而银锡之属施于器饰,不为币。自梁时始有交、广以金银为货之说。宋仁宗景祐二年,始诏诸路岁输缗钱,福建二广易以银,江东以帛。所以取之福建二广者,以坑冶多而海舶利也。至金章宗始铸银,名之曰:承安宝货,公私同见钱用。哀宗正大间,民但以银市易而不用铸。至于今日,上下通行而忘其所自。然而考之《元史》,岁课之数,为银至少。然则国赋之用银,盖不过二三百年间尔。今之言赋必曰钱粮,夫钱,钱也,粮,粮也,亦恶有所谓银哉?且天地之间,银不益增而赋则加倍,此必不供之数也。昔者唐穆宗时,物轻钱重,用户部尚书杨于陵之议,令两税等钱皆易以布帛丝纩,而民便之(《旧唐书·穆宗纪》:“元和十五年八月辛未,兵部尚书杨于陵总百寮钱货轻重之议,取天下两税榷酒盐利等,悉以布帛任土所产物充税,并不征见钱,则物渐重,钱渐轻,农人见免贱卖匹段。请中书门下、御史台诸司官长重议施行。从之”)。吴徐知诰从宋齐丘之言,以为钱非耕桑所得,使民输钱,是教之弃本逐末也。于是诸税悉收谷帛绢。是则昔人之论取民者,且以钱为难得也,以民之求钱为不务本也,而况于银乎?先王之制赋,必取其地之所有。今若于通都大邑行商汤集之地,虽尽征之以银,而民不告病,至于遐陬僻壤,舟车不至之处,即以什之三征之而犹不可得。以此必不可得者病民,而卒至于病国,则曷若度土地之宜,权岁入之数,酌转般之法,而通融乎其间?凡州县之不通商者,令尽纳本色,不得已,以其什之三征钱。钱自下而上,则滥恶无所容而钱价贵,是一举而两利焉。无蠲赋之亏,而有活民之实;无督责之难,而有完逋之渐。今日之计,莫便乎此。夫树谷而征银,是畜羊而求马也;倚银而富国,是恃酒而充饥也。以此自愚,而其敝至于国与民交尽,是其计出唐、宋之季诸臣之下也。

呜呼!自古以来,有国者之取于民为已悉矣,然不闻有火耗之说。火耗之所由名,其起于征银之代乎?此所谓正赋十而馀赋三者与?此所谓国中饱而奸吏富者与?此国家之所峻防,而污官滑胥之所世守,以为子孙之宝者与?此穷民之根,匮财之源,启盗之门,而庸懦在位之人所目睹而不救者与?原夫耗之所生,以一州县之赋繁矣,户户而收之,铢铢而纳之,不可以琐细而上诸司府,是不得不资于火。有火则必有耗,所谓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有贱丈夫焉,以为额外之征,不免干于吏议,择人而食,未足厌其贪婪。于是藉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盖不知起于何年,而此法相传,官重一官,代增一代,以至于今。于是官取其赢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之辈又取其赢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其取则薄于两而厚于铢,凡征收之数,两者,必其地多而豪有力,可以持吾之短长者也;铢者,必其穷下户也,虽多取之,不敢言也。于是两之加焉十二三,而铢之加焉十五六矣。薄于正赋而厚于杂赋。正赋,耳目之所先也;杂赋,其所后也。于是正赋之加焉十二三,而杂赋之加焉或至于十七八矣。解之藩司,谓之羡馀。贡诸节使,谓之常例,责之以不得不为,护之以不可破,而生民之困,未有甚于此时者矣。愚尝久于山东,山东之民,无不疾首蹙额而诉火耗之为虐者。独德州则不然。问其故,则曰:州之赋二万九千,二为银八为钱也。钱则无火耗之加,故民力纾于他邑也。非德州之官皆贤,里胥皆善人也,势使之然也。又闻之长老言,近代之贪吏,倍甚于唐、宋之时。所以然者,钱重而难运,银轻而易赍,难运,则少取之而以为多,易赍,则多取之而犹以为少。非唐、宋之吏多廉,今之吏贪也,势使之然也。然则银之通,钱之滞;吏之宝,民之贼也。在有明之初,尝禁民不得行使金银,犯者准奸恶论。夫用金银,何奸之有?而重为之禁者,盖逆知其弊之必至于此也。当时市肆所用,皆唐、宋之钱,而制钱则偶一铸造,以助其不足耳。今也泉货弱而害金兴,市道穷而伪物作,国币夺于上,民力单于下,使陆贽、白居易、李翱之流而生今日,其谘嗟太息,必有甚于唐之中叶者矣(陆贽《上均节财赋六事》其二言:“凡国之赋税,必量人之力,任土之宜,故所入者,惟布、麻、缯、纩与百谷而已。先王惧物之贵贱失平,而人之交易难准,又定泉布之法,以节轻重之宜。敛散弛张,必由于是。盖御财之大柄,为国之利权,守之在官,不以任下。然则谷帛者,人之所为也,钱货者,官之所为也。是以国朝著令,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曷尝有以钱为赋者哉?今之两税独异旧章,但估资产为差,使以钱谷定税。唯计求得之利宜,靡论供办之难易。所征非所业,所业非所征,遂或增价以买其所无,减价以卖其所有,一增一减,耗损已多。”《李翱集》有《疏改税法》一篇,言:“钱者,官司所铸;粟帛者,农之所出。今乃使农人贱卖粟帛,易钱入官,是岂非颠倒而取其无者耶?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积钱以逐轻重,故农人日困,末业日增,请一切不督见钱,皆纳布帛。”《白居易集》有《赠友》诗云:“私家无钱炉,平地无铜山,胡为秋夏税,岁岁输铜钱!钱力日以重,农力日以殚,贱粜粟与麦,贱贸丝与绵,岁暮衣食尽,焉得无饥寒?吾闻国之初,有制垂不刊,庸必算丁口,租必计桑田。不求土所无,不强人所难,量入以为出,上足下亦安。兵兴一变法,兵息遂不还,使我农桑人,憔悴畎亩间。谁能革此弊,待君秉利权。复彼租庸法,令如贞观年。”)

曰:子以火耗为病于民也,使改而征粟米,其无淋尖踢斛,巧取于民之术乎?曰:吾未见罢任之仓官,宁家之斗级,负米而行者也,必鬻银而后去。有两车行于道,前为钱,后为银,则大盗之所睨,常在其后车焉。然则岂独今之贪吏倍甚于唐、宋之时,河朔之间所名为响马者,亦当倍甚于唐、宋之时矣。

国家之所以设生员者何哉?盖以收天下之才俊子弟,养之于庠序之中,使之成德达材,明先王之道,通当世之务,出为公卿大夫,与天子分猷共治者也。今则不然,合天下之生员,县以三百计,不下五十万人,而所以教之者,仅场屋之文。然求其成文者,数十人不得一,通经知古今,可为天子用者,数千人不得一也。而嚚讼逋顽,以病有司者,比比而是。上之人以是益厌之,而其待之也日益轻,为之条约也日益苛。然以此益厌益轻益苛之生员,而下之人犹日夜奔走之如骛,竭其力而后止者何也?一得为此,则免于编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齿于衣冠,得于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故今之愿为生员者,非必其慕功名也,保身家而已。以十分之七计,而保身家之生员,殆有三十五万人,此与设科之初意悖,而非国家之益也。人之情孰不为其身家者?故日夜求之,或至行关节,触法抵罪而不止者,其势然也。今之生员,以关节得者十且七八矣,而又有武生、奉祀生之属,无不以钱鬻之。夫关节,朝廷之所必诛,而身家之情,先王所弗能禁,故以今日之法,虽尧,舜复生,能去在朝之四凶,而不能息天下之关节也。然则如之何?请一切罢之,而别为其制。必选夫五经兼通者而后充之,又课之以二十一史与当世之务而后升之。仍分为秀才、明经二科,而养之于学者,不得过二十人之数,无则阙之。为之师者,州县以礼聘焉,勿令部选。如此而国有实用之人,邑有通经之士,其人材必盛于今日也。然则一乡之中,其粗能自立之家,必有十焉,一县之中,必有百焉。皆不得生员以芘其家,而同于编氓,以受里胥之凌暴,官长之笞捶,岂王者保息斯人之意乎?则有秦汉赐爵之法,其初以赏军功,而其后或以恩赐,或以劳赐,或普赐,或特赐,而高帝之诏有曰:“今吾于爵,非轻也。其令吏善遇高爵,称吾意。”至惠帝之世,而民得买爵。夫使爵之重得与有司为礼,而复其户勿事,则人将趋之。开彼则可以塞此,即入粟拜爵,其名尚公,非若鬻诸生以乱学校者之为害也。夫立功名与保身家,二涂也;收俊乂与恤平人,二术也。并行而不相悖也,一之则敝矣。夫人主与此不通今古之五十万人共此天下,其芘身家而免笞捶者且三十五万焉,而欲求公卿大夫之材于其中,以立国而治民,是缘木而求鱼也。以守则必危,以战则必败矣。

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史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加,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而一二识治体能言之士,又皆身出于生员,而不敢显言其弊,故不能旷然一举而除之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也。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是三者,法皆得以复其户,而无杂泛之差,于是杂泛之差,乃尽归于小民。今之大县至有生员千人以上者,比比也。且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五万,则民以五万而当十万之差矣;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九万,则民以一万而当十万之差矣。民地愈少,则诡寄愈多;诡寄愈多,则民地愈少,而生员愈重。富者行关节以求为生员,而贫者相率而逃且死,故生员之于其邑人无秋毫之益,而有丘山之累。然而一切考试科举之费,犹皆派取之民,故病民之尤者,生员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也。天下之患,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识之人,而教之使为朋党。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有所谓同考官者,谓之房师;同榜之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侄;座师、房师之子,谓之世兄;座师、房师之谓我,谓之门生;而门生之所取中者,谓之门孙;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朋比胶固,牢不可解。书牍交于道路,请托遍于官曹,其小者足以蠹政害民,而其大者,至于立党倾轧,取人主太阿之柄而颠倒之,皆此之繇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也。国家之所以取生员而考之以经义、论、策、表、判者,欲其明六经之旨,通当世之务也。今以书坊所刻之义,谓之时文,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时文之出,每科一变,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而小变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于场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材,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奸宄得而乘之,敌国外侮得而胜之。苟以时文之功,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则必有聪明俊杰通达治体之士,起于其间矣。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也。

问曰:废天下之生员,则何以取士?曰:吾所谓废生员者,非废生员也,废今日之生员也。请用辟举之法,而并存生儒之制,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则我之所收者,既已博矣,而其廪之学者为之限额,略仿唐人郡县之等:小郡十人,等而上之,大郡四十人而止;小县三人,等而上之,大县二十人而止。约其户口之多寡,人材之高下而差次之,有阙则补,而罢岁贡举人之二法。其为诸生者,选其通隽,皆得就试于礼部,而成进士者,不过授以簿尉亲民之职,而无使之骤进,以平其贪躁之情。其设之教官,必聘其乡之贤者以为师,而无隶于仕籍;罢提学之官,而领其事于郡守。此诸生之中,有荐举而入仕者;有考试而成进士者;亦或有不率而至于斥退者;有不幸而死,及衰病不能肄业,愿给衣巾以老者。阙至于二人三人,然后合其属之童生,取其通经能文者以补之。然则天下之为生员者少矣。少则人重之,而其人亦知自重。为之师者不烦于教;而向所谓聚徒合党,以横行于国中者,将不禁而自止。若夫温故知新,中年考较,以蕲至于成材,则当参酌乎古今之法,而兹不具论也。或曰:天下之才,日生而无穷也,使之皆壅于童生,则奈何?吾固曰: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则取士之方,不恃诸生之一途而已也。夫取士以佐人主理国家,而仅出于一涂,未有不弊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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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亭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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