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湾文草/卷9
卷八 ◄ | 鹄湾文草 卷九 |
► 全书完 |
卷九 杂著
[编辑]天启乙丑十月,予访中丞杨公修龄于武陵,盖十年之约也。公于家园山水,真能欣欣然乐之不倦,因思从来佳山好水、灵窟奧区,数百年中必生一人与之相得,如杨公其人者。
公忽告我曰:“吾性落落然,颓唐自放,凡诗文、仙佛、琴酒俱不深,而皆有以自得,亦似不必深者。但苦俗下嬲我不置,户外之屦,闻之而颦蹙;案上之笺,对之而太息。颜氏曰:‘肠不可冷,腹不可热。’吾所苦,肠热耳。今幸落籍闲居,以君父之馀恩,为朋友而受过,管领江山,廓清昏晓,不杜门而客自谢,不绝交而游自息,吾事济矣,子能贺我乎?”予笑曰:“武陵山水清远,公适生是乡,妻子可以当梅鹤,子父可以当金兰,闲则入山中栖神竦听,倦则好楼居登高望远,烟暮岚朝,琴心酒德,书重经史,友商老庄,非独公乐山水,山水数百年中所历奇人魁士,无此相得,今日始为公一逐俗客耳。此山水之灵,公何得受贺?”因大笑不已。
郭子圣仆有二竹杖焉:其一纯白而种方,吴公匏庵手自刻铭;其一甚圆,质似常竹,然光莹皆可鉴。自二杖铿铿然出于爪甲也,凡所用之岁时,用之者之精神,童仆之敬慧,主人之闲无事,乍若见于仿佛光辉之中。
予客南都过郭子,郭子洁蔬食,出法书、唐砚、佳笔、旧纸墨相爱乐,而自提一杖,欹侧散缓于其旁,时以袖指优游之,惟恐伤。偶入市访人,曳一杖自随,遇其日所用之杖,或方或圆,俱若有意者。与人相见,令童子接杖,然后揖。予谓郭子形僻而性独,当恒接于其前,以救酬对之太泛也;当恒与之坐起,以救人之面目太熟近也。而郭子则非其杖不出,杖亦若有助焉尔。
予归楚,郭子送之舟,再拜曰:“方竹杖得之金一甫,圆者为丹泉周叟所贻,二老者皆年七八十,不留以自扶衰,肯赠我,我守之至死,以报二老尚不足,愿为我明其意,使巧夺者塞望。”夫苟明此意,以塞人之望有馀矣。然郭子之与其杖也,相依如家人,相嗜悦如田宅美女,相发如神理,相得如朋友之无所为而交深者,即杖之出于匏庵,与匏庵之自为铭,皆非其所重,决不尽以二老者故。维予曷敢隐诸,乃歌而别之曰:“子凉凉,非二杖,畴发其光;子踽踽,惟二杖,宜与处。”
山人者,客之挟薄技、问舟车于四方者之号也。予曾入小巷,访所谓澜如女子者,门户帘幕,不可识辨,问之巷口人,皆曰:“子问山人乎?此门中是也。”予始恍然。
澜如善貌兰,通书,粗知韵事,与一时素士交处,故一巷中相与山人之。似赞似嘲,此俱无足论。独念世之为山人者,岁月老于车马名刺之间,案无帙书,时时落笔,吟啸自得,而好弹射他人有本之语,口舌眉睫,若天生是属啮啖人者,虽其中多贤者,然天下人望而秽其名者久矣。而今以其名集澜如,澜如乐而受之。户外之屐,来求一观山人,各当其意去。退而省其私,或自厌其尾琐之言,轻其钱谷之好,陈其箧笥之书,亦有以回旋其面目,曰:“吾不如女山人。”由是观之,山人固以丧风雅之名,而女子反以存山人之实,则何也?山人之名,实未尝不美,吾又不敢以男女之迹,论惠中之人,韩昌黎称“秀外而惠中”,今吾友在草莽者非一人,有秀外而惠中者焉,是亦男子之澜如也。吾仍为存其山人之实而去其名,使无射于世,吾何吝焉!
金十公、刘同人俾予为说,坚澜如所尚,予之说固如此。
名山与奇人相关久矣,宗生四壁之间,尚子婚嫁之后,或卧焉而深好,或好焉而远游。亦有寄情山水,而自名其斋、自署其号者,然皆枕岩漱流,保其枯槁,讨松桂,访薜萝,空老于角巾鹿裘、青鞋布袜之中,造物者亦若听其所之而不为之主。惟用世之人,奇情异才,慧业天成,其堕地时,已如巨灵赑屃,高掌远跖,森森然有华峰之奇矣。懒瓒拨灰而知其命,石马缺耳而定其数,心存目往,足历身经,以至一名一号,造物皆若为之巧相位置,不可思议。同在人天之内,而独有天人之称,良不诬也。
吾邑有五华山,而杨公五华先生,初即以是为号,事良奇。公治吾邑,悃愊清静,更鼓分明,吏散鸟啼之朝,网间鱼乐之夕,时与韵士商及云霞烟岚,如带香气。一日过风后之区,寻墨池之迹,登高望远,三澨环匝,而后自惊其身之在五华也,愿谓门人熊子辈曰:“羊叔子之岘山,苏长公之赤壁,皆宦楚而与楚山有缘者也,然其奇岂至此乎?”门人退而告不肖春,春跃然喜曰:“吾邑虽有清淑之气,而苦于无山;幸有是山,蜿蟺磅礴而郁积,且以神农之国,不能使其必传,而托于公之号以传,是即造物所以传是山之道也。予观杜光庭所记十大洞天,皆有仙真以治之,如王褒、葛洪、王方平、司马季主之属,各领一洞,则皆人间奇情异才人也。今我公秋神玉骨,固不让王褒辈,则吾邑五华,亦何必不是王屋、委羽诸洞乎?”客复有疑者,问长兹土者多矣,何独公先署号?予笑而不答,但吟杜老诗云:“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古文起衰之士,或不作寿文,非止谓古无此体也,诚不欲以无益之语,投于无益之人。作之者媚篚篚,而当之者涴饮食;作之者避忌讳、祈五福,而当之者光婚友、集卷帙;作之者言短勒之使长,事少勒之使多,先自有卖菜之意,而当之者长以为如椽,短以为草草,尤驱人于滥觞之途。古文有此,有志悼叹,而真文章不见于世矣。春何敢以此例名笔?但春无他嗜,惟贵真古文。
母五十,而无一二人文,又泛然务多于众人之文,则是以所贱事其亲也,不孝莫大焉。或曰:五十寿乎?曰:亦有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四十、五十以上,皆不可不知也。吾父四十七逝矣,使得半百之年而寿之,春犹得为子。母今未亡人,何敢不喜惧并?或曰:女人无仪。曰:请陈其无非。春门无俗士,无残客,自吾父始,今未敢有俗士残客,母供之极欢,曰:此有益吾子。外王父魏公似朴,多读书,好逢人举说,不问其解否,母尝从旁听,亦以此知道理权数。家中事大小,春兄弟白母乃行,行辄吉;不白母,亦不问也,然而多失矣。春兄弟六人,百亩之田,三尺之童,母乘其俱出,析之,曰:“非儿曹意也,吾见魏氏数世同居,子孙不知世务,卒以此愦懦,落其家声,徒存义名无补。且吾所为析者,便诸妇凌杂耳。”其母妹兄弟同食如故,人直供一日,薄暮,取酒相对,谈学业世事,母亦喜出听,自出饼饵蔬醴佐春兄弟啖。兄弟中有求益者,母喜曰:“吾乃见汝曹争,家中长若此可矣,不须大富贵也。”妇女性多局蹐忧愁,而母豁达,遇事坦然,惟哀至一哭先人。春尝思《斯干》之章,“无非无仪”,即男子所谓无誉无咎也。有誉而无咎,与誉咎两忘者,固不知孰难耳。“酒食是议”,议之中盖自有道理权数焉。“无父母诒罹”,无罹之处盖自有深浅大小焉。此亦难言之,然而春之母真无负于读书者之女若妻也。春先为名笔虑,而后敢以请。
母明年丁巳五十,无乃蚤计乎!春既不敢务多于众人之文,又不敢无一二人文,然则此一二人者,恐其不易值也,贵早也。一二人者,今世古文起衰之士,不能强之使有言者也。
《禹贡》有过三澨之文,三澨盖吾邑水,为江水所过如昔也。郦道元称竟陵之水“含巾吐柘”,巾、柘在吾邑东,含之吐之如昔也。陆季疵“千羡万羡西江水”,今在吾邑城下,可羡如昔也。独汉水常自上流,决郊郢以下数百里堤防,怒而入,直抵吾邑城下,率夏涨冬涸。虚其地以供舟楫,舟人各操一叶舣而待。舟必满至无可坐始发。先登者待至饥疲不满;满而发,舷与水齐,旁观股栗。一遇风涛忽生,篙柁失执,不可测已。如是者二十里。数年间,邑人筑土为堤以自庇田巛,号为负郭垸,多黍多稌于其中,行人得取道焉。堤穷复登舟,舟人舣于是,而水益束,如箭如袱,一折而入于鼍宫。
昨秋之事,可为寒心:如是者止五里,有一人趁舟不及,怅怅岸上,而舟忽覆,是人以后至独免。自矜重生,发弃妻子,投西塔寺为空门,叫号予门外者累日夜,以路成为期。予为之心动,然未敢以为能也。一日,胡君元辟告于邑令公,商于里之贤者,位置堤几何丈,桥几所,而日以书促予为文。夫二十里之患,缩而为五里,覆舟者群然在劫数之中,而留一人不覆,予以为皆持地菩萨含荼茹蘖数十年之事,而予辈安能不动?
予尝谓营建之事有二:快人足目者曰光景,切人焦腑者曰利病。少时爱弄光景,思得自寒河至邑,长堤亘匝,杂木夹植,桥梁可以坐行人,庵刹可以荫暍子,予辈瘦蹇徒步,旦晚去来,是里中至乐,而不敢告人,何也?其说止于足目也。必至河水啮岸,马歇舟兴,人命寄于舴艋,人天变色,而一邑之人,为焦腑利病奔走如骛,然后有议有任,有作有成。农人贩夫不脱屣而行乎堤梁之上,车马𬳽𬳽,士女雅雅,予辈所谓光景者,亦自是而揽焉。古今光景之事,未有不始于利病者也。明圣湖比于西子,浓妆淡抹,为游人驰骤之地,而其初开葑掘井,岂敢以光景言哉!予故疾首蹙额而言之。
万历丁巳、戊午间,元春读书西庵,日与文上人游。往上人方同给谏段公议铸四面佛像,其时土室如龛,像亦才成一髻,铢铢拾铜,几如聚沙,予私心难之。而上人者,北人也,甚锐且朴,尝谓予曰:“有如不就,当以来生足之。”
至丁卯春夏,一再过其地,则金火相得,端然四躯,各向同萦,有金光晃昱,如千百日俶人眸子。又一年,而张善人者,相其高广,屹壒为殿。殿成,而上人已示寂,作山中一祖矣。
庚午早春,始得拜于雪柳烟柏之中,为之浩然而一叹。念此上人者,十馀年间,无岁不以碑请,予诺诺至今,愚公之山已成,而圆泽之语未践,亦世外交道一恨也。
会今方伯杜友白先生置隟地数笏,将募诸同志,建一阁,请藏其中,以镇此山,而属元春为之疏。元春以意度之:钧是佛也,而是佛以面面注视,气格弘肃,使人生欢喜心,生悲泪心,生希有难遭心。先生欲于是间设一全藏,令翻阅礼拜之形消人妄念,锺磬忏悔之声警人灵魄,苦者衣粪埽、食麻麦,解者明心性、远名利。程子所谓“三代礼乐,尽在乎是”,而我朝崇右佛法之意,庶于是乎明。何以言之?苟有人焉,身口意能净,贪嗔痴能减,杀盗淫能息,而太平之治、官司之守,可以不劳而化矣。予以为全藏者,佛所以辅帝王治天下之书也,而苟非乘欢喜、悲泪、希有难遭之想,则末法之人,亦顽然而不能入。故藏经于是中,佛似尤有力焉。经谓一切众生皆依食住,我今愿一切饱食众生皆依经住。且夫庵以东,即修静寺,李北海所舍宅也。自北海舍宅,而当时游戏翰墨、生平罪过,无复有存焉者矣。今纵不必舍宅,而度世惜福之人,默念前后,但舍一椽一甍,一函一签,无挂碍相,与舍宅等,则藏与阁必有言未毕而复成者矣。先生欣然而笑曰:“子之言是矣,但其详多似碑。”元春谢曰:“有之,窃不敢忘上人之诺也。阁成,请以勒于庵石。”
此李太白《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者也。禧公募北藏,自丙辰发心发足,迄于今壬戌,凡七年者,即其地也。予戊午见之于郢中,辛酉见之于鄂城,今年又至予家,其愿力犹未就,其足尚不袜,将由此之南之北,坐立门庑,其心弥以坚,其言其貌,依然戊午郢中禧公也。
夫士君子闻山灵之深美,前贤之所游息,涉人世之浮幻,悟前后生之必有归,岂真以一悭自取沦坠?富人子取财纵有道,然守千万,慎受享,必思所以处之。处之之道利用消,消之足以无咎,而获福莫如空门,又岂真以一悭罢?岂能见汲汲为法奔走不休者,恬然观其苦,听其去来,而毫不为动?不过曰:此汲汲苦行不休者,岂诚为法?浅者没于利,深者尸于名耳。而我又舍其所甚爱,以资其业,是业由我也。故大夫士氓终不肯以业易悭,其说几无以破之。有禧公之可寒可饥、可辱可七年者,其人之不能为利名而造业也亦明矣。亲见其人饥寒困辱七年,而其施犹未之或力,毋乃真有所悭与!
禧公蹙然曰:“僧何敢以一字限人?僧之不诚,僧之罪也。”于是为书太白《桃花岩》诗而往,曰:“即此山灵、前贤亦可以感人,无论僧矣。”
崇祯庚午仲夏,予适乐静居,禧公复过我,肩一木似椸状,四用青油幕,钵瓶巾箑具在,而置疏卷荐书其顶,匿之幔中,次第取观,居然一茆庵也。肩入予隘巷,下幔匡坐,中宵雷雨作,予请其移榻亭子,摇手不从,曰:“是中甚好,是中甚好。”明旦欲别去,予留之,则大笑曰:“吾为藏经走燕、走州郡,十五年无成,安得在汝家修竹茂林下闲住?”予闻之愧,汗流至踵。如予者,不作人间一正事,只爱在修竹茂林下,偃仰如死尸者也。急令家中人,给以米数升,青蚨五十文,自写一书与黄宗之,非宗之莫有信予为真愧者。
予入湘谒蜀陈师,与其乡程君饮署中,甚快,因出一卷相示。君风趣落落然,俊爽不可羁绁,而天机敏妙,厌薄时辈,以为不可庄语,有清质浊文之思焉。予观其《鹭鹚传》、《绿衣传》、《臭虫说》,寄托恢奇,各有风刺,屈左徒鸾凤云霓之喻,阎朝隐鹦鹉猫儿之篇,异代同怀,不直则道不见,岂伤厚哉!但予以座师故入湘署,以湘署故逢君,得睹君《巷伯》恶恶之言,实有奇缘。尝读柳柳州《跋毛颖传》,谓身在海外,闻人传说,但称其奇绝,而不能举其词,然后知奇文不易见也。
予再过潭中周伯孔帆园,寻十四年前竹楼草亭,已不可得,而伯孔已筑一湖岳堂,居妻子僮婢其中矣。偶春雨益涨,湘水上岸,出室入舫,有若接庐。是时平畎化为荇乡,长堤飞作柳坞。伯孔慨然高想,买楫命酒,随鼓吹而上下,循坡陀以周游,弟侄咸集,士女争欢,我行其间,愁心焉往?忽而望远岫,登万楼,曲折从波,潆洄到户;然后一揖筵端,三爵不让,清歌掠乎茗香,高烛照此吟讽,何曾记有深更,夫谁知为郭外?既各赋诗,伊予作记,非独使朋友念兹相好,亦欲令山川知吾不衰耳。
有伯无仲,人谁与乐?仲存伯亡,人谁与生?同安蔡清宪公,在日经营四方,日慕念其仲仁夫氏,对之者觉常有仲在焉;接其谈,出其诗文,仲又在焉。司马不作,仁夫氏无以为生,辑其寄怀诸诗,朝夕悲吟,驰以示元春,多元春旧所见者。凡所过山水关河,若呼仲与之共游;所历烟霜雨月,若呼仲与之共影;所见畸人魁士,所闻至言妙道,若呼仲与之共求也。曰:“是其埙也夫,是其埙也夫!”因题为《伯吹草》。中有代仁夫氏见答四首,倡予和女,引人之埙篪而相与吹,抑又大矣。
沈沧洲处有《周道一集》,口中雷响,手里炮发,无论禅理,世间有此斩截痛快男子乎!同一血肉之躯,独使人涂之以漆,饰之以金,明明是数十年前麻城一周秀才耳,不发信心者非人。
王以明年七十而好学益笃,发畴昔之彩,游变化之途,故日有新刻。予赏其《蚁赋》、《芦蜂》诗,有诗人比兴之遗焉。昔人谓注虫鱼者,非磊落人事,予颇谓不然。景纯好学仙,以明好出世,挟出世之心而游于翰墨,蜂蚁皆可悟道,磊落孰过此者?并欲为郭子解嘲焉。
予友葛震父在都下,日苦吟,喜都下有此苦吟人也,题曰《筑吟》。而诵其诗,则有曰:“悲歌今已矣,欢笑且从容。”其意似不欲为筑。
呜乎,震父之意厚矣!天涯久住,触物悲思,忠孝不,心有断续,震父之所为筑也。然震父幽绪苦怀,埋照于乞米典衣之中,长安日月有光,乡人消息不断,都中士人,但觉其往来市上,马头尘厚,即僮仆亦以为吾主人翁有所营于此,而予与震父交最深,能知其不然也。有营者所以度日,久任者所以忘情。偶入山中,懒至州郡,与偶过都门,懒归湖山,皆诗人之息机任运,似趋实舍,而苦吟终日,以为一快者也。
予故曰意似不欲为筑。使其意欲为筑也,钝如予,亦得而和歌之矣。
彭举年六十馀,坐起一斋,藤垣苔石,冲然无虑,然未免为人作画。其画缘饰于云林、大痴、叔明间,而疏疏自运,无惊跳、束缚二者之失,居然有逸士老人之度,世知传贵之。惟彭举古诗,老枝少叶,自写其质性之所近,则自吾数人外,诚莫有知之者。
夫为世所知,不如为所不知,然苟无一物以掩之,则虽欲不为人知,其道莫由。故画能至于神逸,而又能蚤以之名于世,是彭举所由以自掩其诗也。江南之俗,画之易售倍诗,彭举为贫而画,鬻手用老,亦无可奈何。而以画存于世,又无一人推本其为人之贞朴以掩之,然则画与诗,幸不幸何如也?
彭举为人画册叶十片,皆生平所游山水,是其得意之笔,锺居易见而欲得之,即举以为赠。吾为彭举计,彭举自为其画计,皆当出此。夫为庸人可求而得,已非高士之情矣,况又使奇人求而不得乎?
居易将复往南都,因为题其册,使坚彭举。曰:必不得已而为庸人画,可以屈其手,令不至于大佳;不幸而至于大佳,每逢奇人辄与之。夫如是,则吾他日亦可邀惠数片耳。
诗有作至数十卷而泛泛言无一深者,尝置之箱笈几案间,只如无物,故其收效常不如少。若使运用心力时,如鸿之灭云,如峡之犯舟,如雨之吹磷,如檐之滴溜,窃恐不能过十首也。能过十首,吾何少之羡焉?
朱无易先生出孟东野诗,相与论之:予目为貌险而其神坦,志栗而其气泽,其中《送淡公》《吊卢殷》《石淙》《峡哀》动逾十首,入其题如入一岩壑,测其旨如测一封象,其于奇险高寒,真所谓生于性、长于命而成于故者。郊寒岛瘦,元轻白俗,非不足于诗之言也,岂苟然而已哉!
予盟诸先生,将于三家诗,推此类具思焉。
蔡敬夫,吾师事之。丁巳,以尊先公生平属伯敬作传,不肖书之。伯敬性最缓,于所愿作之文,经年乃就,而愿作之意常见于行文之中,人多利其缓焉。己未秋前,春在白门,每以蔡先生传为言,忽下笔成篇,居然一蔡先生立于吾前,又居然从伯仲游,登堂拜蔡先生,有一陈安人出而肃客矣。其入陈安人最有法,所云陈安人纺绩佐食,伯氏年十二岁从纺车灯下诵《史记》,《状》《志》中俱不载,盖春与伯敬言之,此一事差有功于传耳。
七弟亮出就外傅,其傅,丈人王君二还也。老母虑其违教,削杖为誓,命春数语竹上。春谨铭曰:我蒙父朴,血出如啄;愿汝不辱,请竹附肉。
万历四十五年,谭子筑寒河庄,难邵氏之冢,有婿向姓者移祔焉。谭子铭之曰:
子无磷火,青我阶除;婿则迁子,稍东其墟。我慕仁人,浇奠欷歔;后千百年,所遇如予。
以击以拊,厥惟石苦;乃命冶氏,辅六时鸣于林浒。逸矣哉锺鼓!
万历丁巳四月,谭子命工铸于江夏西庵,由大江载至寒河亭子。亭废,舍诸寺。铭曰:
尝访寺锺,因作锺想;虚人斯设,波高竹响。
有赠谭子二鹤者,及门而迎之,毙于途者一。悯焉,使童子瘗诸阜。淋淋血其项者一,童子饲之,不达于口;饮诸池,俯视而已。越三日亦毙。谭子合瘗而铭之曰:
渴于途,未暇及吾塘;血于阶,未暇及吾廊。请影于柏梅之间,而酹之曰:此君子之乡!
三山街一砚,不甚古,伯敬以价不高,购之相寄,且曰:“我与子力于文事,其精神宜招致使来,而偏落俗人手不可得。”予用此意铭之:
奇质苍性,声光勃勃。曰古人所宝,今人敢忽?遇富则止,市道汩没。依愚溺琐,奚取砚骨?有其人者无其物,嗟夫!
同安蔡公以自用砚寄予,铭曰:
从公几年,来从我处;多识前言往行者惟汝。
林茂之有宋砚,购得之,嘉定李长蘅在西湖一登舟,自摄案上,曰:“此佳砚也。”归寒河,日亲昵,思长蘅之言,为作铭曰:
载笔墨以驱驰。非夫人之言,吾宁昧昧而不知?如得一士焉,渊以典矣,而喜人之相赏以为奇。盖好古而乐群也,其天资。
袁田祖寄端石,苍湿未圆,天然不匠,且告予曰:“子可无铭乎!”予因铭之:
无旁无足,无口无目,墨易生如蓄,水自出如瀑;大人书之金如玉,野人书之石如木。
吴圣初得一连环砚,闽友人图其形于卷,予为铭之曰:
石田苍苍,一区二唐。
朱无易先生为春作《老母五十文》及《寒河集序》,念无以慰其文,思藏有友人之女程辟支所绣大士一轴,髻盘蛛丝,钩络如画,以手扪之,线蹊泯然,乃延般若庵老僧妙香执别,献于公而作颂曰:
腾腾白光,一针所始。何以发之?既结旋委。稽首审听,瓶摇新水。春闺无怨,丝丝神理。幅帛莫增,扪如其指。送大士行,月出烟止。
我闻绣佛,慎哉劈丝。离朱晨曦,目午则疲。莲花瓣瓣,紫竹枝枝。视手中线,观音在兹。
壮缪画塑庙食满天下,华亭顾妇买丝作绣,号为工巧。信官沈惟耀得之,欢喜供奉,令其友竟陵谭元春为赞。窃意壮缪精光击射,依直怵宄,千万世人,如魂气薰身,不可思议,一切文士拟语,俱堕墙壁。敬稽首浣砚,下一赞曰:
一生勇烈,如霹雳坠;欲叩精忠,针泯线碎。
(《谭友夏合集》卷十四止此)
庐山有双林,惟东林远公甚著。或曰道力较弘,或曰贤交有功焉,二者未足测神僧之浅深。然永公香谷西林,乍隐乍显,即其显也,只如士龙西头屋耳,终不敌东头大陆。而右永者则曰:“清散过远。”当时何无忌已有此论。或永自逃于喧盛之外,愿生生劫劫,将此香谷,远车马以幽梵磬,谢金碧以淡戒衲,未可知也。
以予论之:二公虽为法门埙篪,或如俗家王无功、马少游之于兄弟,不妨各行其意耳。故有领结社一派,为东林儿孙;有领清散一派,为西林眷属,无所不可。南宗传能,北宗传秀,正洗却世间雷同面目为佳。故千七百年间,东得常兴,西廑廑得不废,想二公精神,俱有以自致也。
至天启、崇祯之间,香谷则几废矣,即所谓砖浮图者、甃者凷如,级者犁如也,恶木穴其中,怪鸟乳其巅,朋比相家,凶鸣远怖,深可慨畏。崇祯辛未,给事王子鸣玉左官赴幕,感于谶验,思复旧观,倩律僧照真因戒聚众,因众聚檀,不四年塔成。其明年,元春拜塔下,塔真矗矗然翔云表矣,独殿且圮,势将及佛。佛,唐像也,风雨支之,何忍焉?元春拈香再拜永公曰:“僧力竭矣,某动念于斯,欲往而告同志落落清散者领此一宗,如成都先生其首也,永助我哉!”成都先生闻而笑之曰:“远公止结十八贤,甚隘;世谓远清散不如永,亦隘;子欲率同志领此一宗,亦复隘。莲花根中,岂真有红白林?岂真有东西念?岂真有杂不杂哉?待土木工罢,僧休心,粥饭满盂,足以给客,吾邀君辈坐溪声,望炉峰,毕十年而究之。”予因促律师真公曰:“事急矣,曷往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