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民四术/06

齐民四术
卷六　礼三
作者：包世臣　清

卷六•礼三

书所见二生

予以嘉庆辛酉九月至扬州。未几，有江都东乡佛感洲之卞孚升茂才【萃文】偕其邻丹徒学生某甲见过，出示刻本两册，皆举地方公事者，条目甚详具。其行止权在太守，吏胥需索掣其肘。时张古馀权守事，余以告，遂得举行。及甲子夏予避暑金山，去佛感洲十里许，益闻卞君所以为乡人敬服者。卞君方居母忧，予往吊，其地村聚相望，远者才半里，而一聚不过十数家。中途见村童十数人偕行，举步端整，长幼有序，心疑为卞君弟子，因问卞君居。其长者引予行。其时已逾百日释麻期，而卞君面深墨，肌瘦削，与辛酉初见时大殊。丧礼久废，见卞君，令人深素服素冠之叹。留其家一宿而别。问之聚人，自奉讳后，足故未一出户也。又后数年，闻卞君与某甲离婚事：某甲好交游，选刻时人诗文，事扳援。卞君谓其有心世道，因为子聘其妹。地方公举，乡人以重卞君故，言无不从。而举行，经理则某甲司其事。历十馀年，卞君乃知其染指不堪状，因延附近十馀村之耆老，具酒食，亦召某甲。饭毕，卞君下阶四拜。告耆老曰：“萃文不识某行径如此，前后误诸公不少，我之子何能为伊家！”即出庚帖，当众退婚。某甲窘甚，收庚帖走出，遂入扬城。因缘岁馀，纳女于阮氏。既与阮氏结婚，乃回里。搢绅间以阮氏故，益重某甲，而乡人卒不齿之。

丙子，予薄游宜兴，见吴谨枢茂才辰，行治略同卞君，其乡人敬服，亦不后卞君。后此如国家再有孝廉方正之举，卞吴二君宜足以当此选矣。“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予得见卞吴二君，益以信先圣所言，阅百世不能改也。故备记其事。

钱鲁斯传

君讳伯，字鲁斯，姓钱氏。江苏阳湖人。钱氏世为名族，居郡城，君独居西乡之仆射山，故又号仆射山樵。文敏公以甲科任刑部尚书，于君为季父，招君至都下。君时方弱冠，诗书豪健惊老宿。每试辄踬，归里，橐笔幕游以养亲。

乾隆中，纯庙将举第四次南巡之典，大学士于文襄使浙江，抚臣王亶望奏请上因杭州以至湖州。命将下，大学士程文恭公争之甚力。上曰：“朕至湖州，非为游观，因北方古称桑土，而今民乃不识蚕，故欲至彼察蚕桑之法，以利北人耳。”文恭曰：“皇上至湖州，不得见蚕桑矣。守土者必促民伐桑麻而树桃柳，将使嘉湖之民累世不复业。”上乃降旨罢之。而文襄又致书抚臣，言以两浙耆老意吁恳，犹可行。浙中例以盐法道主大差，时江西巡抚陈淮为盐法道。抚臣谕意。君客陈公所，陈公以告君。君曰：“阁下能必止其事，某当为具稿。”陈公曰：“为欲委曲请行耳。”君曰：“上意果欲来者，守土臣且当陈民间疾苦以止其役，况已奉明文停止耶！某断手不为此。”陈公曰：“吾客足下三年，未尝敢以琐亵相渎，兹事必须大手笔，乃如是吝惜耶？”君曰：“某请即退还山，啜粥饮水，终不以恋馆谷住血海中矣。然阁下为陈少保子孙，事若必行，何颜见少保于地下！”君归。而陈公卒以君言不上禀。君自是遂以鬻书为生。

乾隆丙午，朱文正公主试江南，榜发，无君名，流涕曰：“钱鲁斯被放，吾真负此行矣！”君书由董文敏、黄文节以追李北海、颜平原，本于梁𪩘，坚实不及而流宕转换，时或过之。诗笔亦劲达，如其为人。以嘉庆十四年卒于家，年七十有七岁。子三，某某。君书至伙，吴楚士大夫家家有之。诗若干卷，多可诵者。

包世臣曰：陈公与余言此事，甚德君。然抚臣犹必欲举其役，檄绍兴知府赵君循湖州河道试舆舫。赵君者，忘其名籍，其人循吏也。潜布木石于河中，舆舫触之，不得行。时已迫，不及浚，役始止。后抚臣知之，藉案中赵君，罢职。道出湖州，湖州民号泣送之百馀里。文恭以辅臣面诤，能不负所职，而赵君有术以行其仁，陈公闻善而能迁，皆有可称。独君以布衣游食，而侃侃为斯民请命也，善夫！

黄征君傅

君讳乙生，姓黄氏，江苏阳湖人。父景仁，字仲则。性豪宕，不拘小节。既博通载籍，慨然有用世之志，而见时流龌龊猥琐，辄使酒恣声色，讥笑讪侮，一发于诗。而诗顾深稳，读者虽叹赏，而不详其意之所属。声称噪一时，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江浙俗，名父之子，多以父字为字，而加小称，故君字小仲。君自幼从尊甫游，多识前辈，而端凝寡言笑，又不事文藻，以故无称于父执。治郑氏《礼》，能墨守先儒之说，以通己意而躬践之。同邑陆继辂，才士也。广交游。尝谓余曰：“吾人海有所惑，欲从败行，念小仲则妄心自息。”其立身严峻，为人所矜式如此。乾隆中，崇尚汉学，治郑氏者尤多，然大略不责躬行，以单词片义争胜负、取名誉。君既不著书，又默无论说，然达于礼，管人情之原，以自淑其身者，莫如君。君又嗜书，攻之甚力，自董文敏后二百年书，<疒尔>摩无可采，君志在复古，尝曰：“书诀多伪讬，唯用笔者天，流美者地，非凡庸所知。”是真太傅语也。余尝从君问笔法，语在《述书》。近之能书者踵出，而君实为始事。君又深于五行、九宫、阴阳家言，唯武进董士锡、张成孙能领其指。君善病，每病辄三四月不饮食，亦不困，犹手古拓作书。然自以为不工，书成辄涂抹，以故传书甚少。

道光纪年，诏举孝廉方正，有司以君应，佥以为名实相称也。未就征，以道光二年三月廿九日卒于家，年五十岁。君初娶于某，举一子，殇。妻亦寻殁。继娶于卜，时君已病甚，扶掖拜起，竟未能成礼。自君以上五世，无期功强近，难为择后嗣。余得交于君最久，故述其所知以诏于世云。

小仲卒数年，同人谓小仲不可无后，求于其族，得一独子，广两祧之例，以为小仲嗣。名志述，字仲孙，今已二十五六，甚醇谨而能文。予未识。道光乙巳夏，次婿杨传第言之如此，故附记于后。

姚生传

生讳承谦，字季光，直隶天津人。父逢年，进士。嘉庆六年，由福建诏安县知县升安徽太平府同知，延余授读。生时年十四，到馆三日，生曰：“谦在福建，知得侍先生，福建知名士争言先生年方弱冠，诗文若涌泉，不日即掇巍科。今年正秋试，窃观先生意，殊无住于科名，何耶？”余告之曰：“科名者，入仕之基。仕以治民，不明于治民之术而得科名，谚所讥‘学医者人费也’。”生曰：“谦自幼未尝闻人言治民之术，今谦亦欲学之，当从何始？”余授以《资治通鉴》，生一日检阅十数卷，问之，略能言其始末。余曰：“此仍经生射策之技，非真学也。《通鉴》善在先述其事，乃叙众议，然后载廷议所从，而详记其得失于后。学者阅其事，先为画上、中、下三策，然后阅众议而验己见之是否有合，又筹廷议所当从，再阅廷议，则后之收效与否，已可十得八九。如是，则如置身当时之朝端，庶几异日临事能不惑也。”生自是每日止尽一卷，一月之后，其意与古人合者十常四五矣。乃纵问近日救弊之要，余具为答之，再三辨难，以归于协当。以文多繁复，删问词而编次类序，为《说储》上、下二篇。理财、用人、兵农之要，盖略备于斯矣。生录副而题其后曰：“谦事先生三月，为著此书，其立议浅近而切于事情，中人之所能行。先生之学，以救一身之饥寒则不足，以致天下于饱暖则有馀。菽粟足而民仁，言近者旨乃远。”余不敢任，然不能不以为知言也。

太平君初娶于某，有三子而殁。继娶某，有生与生之弟承恩。生之仲、叔两兄皆居里门，唯伯兄随任，以不慧失懽于父母。生未周岁时，太平君以所授徒方块字散于席，生一一持而转之，字皆正无倒侧者，太平君以为有夙慧，尤钟爱。余初至，不习其家事，然每为生道古人友爱之迹，于异母昆弟尤详切。生闻之至再，肃然起白曰：“先生为谦言故事，而独谆谆于友爱异母昆弟，得毋疑谦之不悌于兄长耶？”余曰：“子之友于兄与否，吾无能预知；然子以古人成迹返躬自省，此学问之最切近者也。”生默然。数日后，生兄至书室，欲与余语，见生来辄止，而状殊蹐。嗣遇盛暑，生当午纳凉厅事。书室为厅事西厢，纱窗光相接。生故短视，生兄从帘外过而生未起，生兄即搴帘入，批生颊。生受之惟谨，良久乃入书室，指痕犹未尽。哺后侍坐，余语之曰：“子进矣！今子实无罪，然吾观子之色甚愉，入书室久之，无怨忿之意。且若兄前此谨候若声色，而今乃自居家督，重督过于子。子真进矣！”生曰：“先生谓谦无罪，然谦自奉教以后，旦夕思数年所以事兄者，积戾多矣，得兄督过之，方自幸稍偿前愆，况敢怨忿耶？”其时盖生从余游两月许已。世俗授读，以八股六韵为正经，以三八日为课期，不能尽废。生文义本已粗顺，诗笔亦清澈，余为择其旧读文十数篇，及义乌少陵长律数十首，使专诵习。月馀，于余法所得已十之五六。余秋试后以事他去，而生亦回天津应试。余辗侧吴越，耗问遂隔。十九年入都，始知生以十五年中式副贡，十八年秋试后，染疫而夭。而太平君亦卒于官，其世家及妻子皆不能详。

余多识天下奇杰之士，然立志不退转，勇于自克，通事理、近人情，未尝见有能与生偶者也。别后阅十二年，生之造诣所至不可知，然吾知其有进无止也。不敢以臆断失实，使无以取信于后世，故述生与余周旋时事，以传生之真，而写余之哀思焉。

翟孝子传

孝子讳彩令，姓翟氏，安徽泾县震山乡水东人也。生六岁而母氏物故，未几，父双双病瘫痪。孝子乞食里中，年十二，力能樵采，始罢行乞。每遇里中合食，孝子食必舍肉：一饭即起，告主人以另器持饭与肉归奉父。主人共爱怜之。稍长，改业卖菜。饔飧外有馀钱，多寡悉归之父。孝子年逾壮，父颇以嗣续为忧，孝子乃置童养媳。及笄，乃成礼。以有二子。父性素严，既久病，尤卞急。孝子故有伯兄，不胜噪聒，遂逃去。久之，父思长子，孝子以有妇代侍，遂告父间关寻觅。竟得伯兄归，父欢甚。然居月许，伯兄复乘间走，遂莫可踪迹，孝子终身以为憾。孝子自乞食奉父以比其卒，阅三十有三年，父贮孝子所奉钱于敝簏中，父卒，启簏积钱三十馀千文，以举殡，并买地，并葬父母及祖父母焉。嘉庆壬戌夏，长子殇于痘。明年春，孝子亦卒，实五十有八岁。包世臣曰：“谚云：久病前无孝子。有孝子值事，而兄归仍不能居月馀，可以知孝子之难矣。

予得孝子之行治，从翟玉山廷珍学博。学博笃行士也，以道光癸卯秋试来白门，持巨卷属予。展卷，则吾邑贤长官及乡先生题咏具在，大都以孝子行至奇，而未得邀旌典为歉。予谓旌别淑慝，国典也，此自主持风教者之责，于孝子无增损也。计孝子之次子，今当已年四十馀，翟氏族逾万人，虽近支多不相识。学博蒇试事归，幸物色之，使人知孝子之有后，此与助经费以请旌荣，功相百也。

予以嘉庆丙辰春初过水东，曾即见，为《孤儿行纪翟氏乞者》曰：“孤儿沿街泣，跣足履霜行乞食。面瘦如鬼肢无股，劳君道旁为酸楚。孤儿生，孤儿生命未为剧苦：儿年似背上弟时，爷提娘抱，不知冻饥。爷娘今弃我，阿弟早遭此祸。无柴无米，讵养我弟！严冬雪漫漫，阿弟袄薄不耐寒，并我破裋。勿谓我被霜风，肤裂不完。晨出望烟火，君子周济我。乞不得，中心怆悲；欲之他，未知否可。愿得吾弟腹果，愿得吾弟温饱长大。孤儿下去地下，黄泉见爷娘，我无过。”其时孝子年盖五十矣。一时小民中有此奇节者二，翟氏真巨族哉！

陈羽士传

羽士陈见圣者，字心尧，江苏江都人也。自八九岁时，即佐父采薪负米给朝夕。积劳成鼻衄，流血常盈盎，不可治。乃舍身扬州府城隍庙，依住持萧定郁出家。敷月良愈，而思念父母不置，其师听返俗。未几疾复作，仍归庙，然梢间即归省父母。明年母王病，归侍。医祷罔效，见圣于窗外煮药，乃引刀刲其股。刀钝不能断，割至四五，创及骨。室中人惊望窗外红光照灼，恐不戒于火，急趋出，见鲜血自衣襟流溢地下，所刲肉已置药铛中。王饮之而沉屙立起。乡里皆以为纯孝所感，争为诗歌以赠之。其师以此益爱重焉。

见圣和以蓄德，俭以殖财。交友有然诺，数十午无改其旧。以道光九年七月二日疽发背而化，年六十有六岁。扬州士民服其行谊，多伤悼，以为“斯人而有斯疾”也。扬人又盛称王尝告见圣曰：“我行年已七十有六，犹未抱孙儿，岂可求诸神乎？”次年正月，见圣因朝句曲山，祷于三茅君。归至逆旅假寐，月下见髯翁抱一子予之曰：“好抚之。”遂惊寤。归以告王。是年十一月，其兄果举子，王以生于神兆，命之曰兆生。王年逾八十，复病甚，至不省人。见圣泣祷于城隍神前七昼夜，请以己算三益母寿。王病忽霍然，曰：“神命我归，再住三年。”果至期乃卒。事虽近怪惑，然信而有征，故备著于篇。

园丁三李传

予以嘉庆庚午挈眷至扬，假馆西门外之倚虹园。园丁共六姓。守门者句容李氏。李妪有三子，曰鹏年、鹏高、鹏万。妪躯肥而健啖，然夏秋间辄患痢七八十日。鹏年昼夜抱负上下，侍沐浴梳洗，涤垢秽，积年无厌倦。鹏高在城中为需次者厨役，每日必再归，以新美食遗母。鹏万洒埽亭阁，分游观酬值市甘旨，必厌妪意。鹏年、鹏高皆逾四十未娶。鹏万才三十馀。有妇稚而嫠，衣饰值白金百馀两，现赀亦且二百，欲挟以嫁鹏万，鹏万曰：“彼来能为我善事母乎？若不能者，是得妻而失母也，不可。” 有姊嫁殷姓，甫举子而死，妪怜之甚，鹏年迎与同爨。妪年八十三而鹏年卒。逾年而鹏高又物故。鹏莴以照料园事，或侍奉不能以时，遂以管园业授甥，而奉妪赁屋居园外。身自上铺舁轿，用力为养。然赡给殊未减鹏年、鹏高在时也。鹏万嗜酒，醉则与人诟谇，唯事妪至谨。道光己丑八月廿六日，鹏万疾甚，乃告其姊：“有钱三十千，举息所亲处，以半治发送，留半备老母后事。家用器具，甥悉将去，迎老母回园。”语毕遂瞑。盖妪年八十有七矣。

园丁又有歙曹氏者，其季曰小连子。五六岁时，曹妪卖之丹阳，以勤慎得为养子。阅八九年，妪闻丹阳人殷实且已子小连子，遂渡江肆扰。其人不得已，以小连子遗妪。小连子在彼逸乐，未习生业，既归宗，唯能卖水烟。未几，其兄死，有二子才三数岁。而妪卞急饕餮，不解生人事。扬城饼饵以东关为最，去园且五里，小连子每早驰买，供妪下休餐。有新异食品上市，虽珍贵必果妪腹。而妪犹诅不绝口，小连子无几微望见词色。其日入勉给口食，无力置卧被，夜则以败絮拥妪上身，而自卧草中，抱其双足著胸前以为温和。如是十年，妪乃死。小连子今已三十馀，二侄亦渐成立。李、曹在扬看守园亭，今俱为甘泉人。

包世臣曰：孝之体大矣，慎守其身，毋贻父母恶名，则殆于近之。故居处不庄，事君不忠，莅官不敬，交友不信，战阵无勇，皆以为非孝。夫岂口腹云尔耶！然李、皆细民，岂可责以他行。至其至性独发，史册所载，未能相远也。世有不自胜其多欲，而藉亲为说，以丰一日之养，卒不能不任不义之名于后世者，可胜道哉！予故纪二十年闻见所亲，毋令泯没焉。其亦可以风矣。

张琴舫传

张琴舫者，吴人也。世居胥门之新桥，名二官。入都中三庆部习梨园，更名才伶，字琴舫。色艺为一时冠。有富商召侑酒，强狎之，琴舫骂曰：“他人皆欲诳若钱物，吾不欲诳若钱物，若何敢妄诞无礼义！”商怒，命家丁殴之，几毙。商之姻戚某驰救，乃得脱。自此始专意学技击。余识琴舫时，琴舫已弃其业，欲还吴中访名师，益精所学。余为书介之吴中女侠姜翠桥。姜年老而子不肖，尽以所能授琴舫，见琴舫家居艰苦，以洋钱七百赠之。琴舫力辞，不得命。后二年，屡以讼破家，琴舫归其原物，封识故宛然也。琴舫学既成，复入都。有谒选知府孙姓，琴舫业黎园时旧识也，许赠以五百缗回南取眷口。孙既签掣广西，遂悔约，仅许携之出都，既又不为具车马。琴舫自赁轿车同发。及山东旧县，巨盗数十人环孙之三妾，将括其装。琴舫驰前奋击，仆其渠，群盗惊走。复只身力追，伤右足背乃返。孙既免于难，重举前说，而琴舫遂兼程独行，不复与孙相见。湖北彭姓者，以技击教授都下，称彭师傅。有公子从学，颇传其技。公子在江淮间遇琴舫曰：“闻彭师傅困于都，殆及冻馁，我一时仓卒，若入都，为我举子钱给其居处衣食以俟我。”时嘉庆廿一年十月也，琴舫至都，彭负累已数十百缗。琴舫乞假清其负，旦夕赡给。明年夏，彭辞琴舫曰：“以若之贫，为我又增重负，公子来而如忘，今又已去，我困命也，岂可常以相累？”琴舫不可，卒资之。廿四年，天津同知某，礼琴舫为缉私。琴舫曰：“官府欲捕贩私耶，抑捕商私耶？所恶于私盐者，为其漏国课也，而商之私，数十倍于贩，以豪富为此，比之穷民肩挑背负贸食者，情罪相百。若利官府之财帛，助奸商绝贫民谋生之路，某虽贱人，不忍为此也。”同知大惭而罢。京营游击某，廉知西城有赌窝，不受捕。招琴舫，不可。游击曰：“子矜勇，何怯耶？”琴舫曰：“非怯也。赌者人情之所常有，官府此举，徒为邀功计耳。若廉知叛匪所在，虽千百人，某愿以一身先试其锋，上报践土食毛之恩，下以湔除门户，安能为官府捕赌耶！”

琴舫性沈毅，以居贱业，吐词常委婉，然必自达其志。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如琴舫者，庶其近之矣。余识琴舫久，知其事颇详，纤悉不具论，论其大而余所深悉有征验者。廿五年七月十七日，乘马出前门，马惊而坠，遂毙于道，年三十岁。在都娶于唐，其母在吴未知也。又聘于胡，胡举一子。当琴舫之不禄也，子年始四岁。道光二年，余至都询其家室，姒娣相守，以抚稚孤，庶乎能不负琴舫者。

包世臣曰：孟子重良贵，其不信矣乎！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利则贱，而喻义则良。与近世良贱之说盖殊。以余所闻，乾隆四十八年，山东巡抚国泰以赃被逮，卿大夫故与交善者，皆诋诟以自饰，惟所厚旧伶太平，追随至都，破装为治后事。嘉庆十四年，侍郎广兴以赃被逮，爱将故吏莫顾问，惟所厚旧伶吴人陆双全，周旋诏狱，治棺敛。二子外遣，众妾家食，陆皆为部署，所费累万，冒重险而不避。嘉庆十八年，滑县之变，有湖北流妓名玉珍者，姊妹三人为贼所掠，欲以为伪妃。俱极口骂贼，备楚毒而死。徐如意者，吴人，居因果巷。嘉庆十七年六月，有二兄而其父死。其兄欲领棺于同仁堂，如意年十一，号泣曰：“岂见有有子三人，而使父眠施棺者乎？乞卖我以葬父。”遂指身假钱三十千举葬。葬毕，卖于优贩，入都中春台部，改名富伶。二十二年，余在吴知其事，其明年至都访之。闻其母病目甚，以年未满不得归，泣血潸潸，今之董永也。曹文澜者，字春江，亦吴人。午五十许，以教优为业。攻八法二十年，下笔洞达，有廉悍不可犯之色，都中善书者莫能先，居恒手《资治通鉴》一编，然绝口不论今古事，往昔秉翟执簧之流亚己。余往来都下十数年，所见所闻，能皎然不欺其志，成行谊可纪述者，多世之所谓贱人也。哀哉！

刘烈女传

刘烈女者，宝应刘准之女也。生数岁，准以字同邑应铨。未几，准妻物故，而准当往山东。烈女无可依，归应氏为童养媳。稍长，给井灶擀漱，役如成人。铨之父母咸宜之。迨吉而铨病，医疗转笃。烈女饮以臂肉，竟不起。缞绖三年，至嘉庆庚午，服既除，铨父遣准书曰：“吾夫妇老无他息，倚君女如子，然不忍其久失时也。”准答书听主婚议。烈女闻之，遂中夜缝缀衣裙，启门而溺于河。闾党哀叹，同里柏杨葵以闻乡大夫士，请于有司。岁甲戌，得旨旌门，而配食于邑庙之戚烈妇祠。其以状乞传者，烈女之族兄优贡生宝楠。宝楠好学有文采，乐道人善，余雅所爱重。爰次其传而论之曰：

烈女可谓“亡乎礼之于礼而动也中”者矣。近世尚为苟难，以嫁殇为贞女，殉殇为烈女。而周公之禁，孔子之教，不足以夺流俗师心之说，致良家淑媛于非命者数矣。考烈女之行，其得谓之殉殇乎？名者，人治之大者也。故成礼曰夫妇，备礼未成则曰兄弟。童养于礼无可准，然呼为养媳，则妇名成矣。《礼》有吉日而婿之父母死，则女家使人吊，婿家葬而致命亲迎。女在涂则改服以趋丧，明在涂则女道已终，而妇道伊始也。有吉日而婿死，女斩而吊，葬而除，以其无三年之恩也。烈女长于婿家，以在涂累之，为终重服宜矣。礼不贰斩，间变而殉之，不亦可乎？然则何以“女”之也？《律》：子未待命而与养媳同处者，依违犯教令。以烈女之不镂而雕，动止合度，其不以情欲之故，陷婿于不义，亦明矣。若烈女者，信乎其“亡乎礼之于礼而动也中”者也。

熊贞女事实册跋

旌表南昌县故民卢宗切未婚妻现存《熊贞女事实册》，吾友姜君樟圃既为之叙，援据博辨，其夫从弟卢济泰欲刊行以彰奇行，而乞言于予。前哲归熙甫毛大可尝论其事，皆执《周官戴记》以立说，非持之无故者，然炎汉高尚不屈之士，每有于举主之卒也，徒以一辟之故，千里奔丧，持君臣之服，千载以为义，聊厚不为薄，斯其匹矣。夫夫妻相守，人之至情。而遭人伦之变，广从一之义，匪石不转，永贞苦节，数十年若一日，以能匡持门户，慰藉俯仰，可不谓难乎！然斯人也，必具激烈之情，坚定之守。共初家人莫不引重以相夸羡，而日长岁远，或寂寞不宜人，或刚介不容物，驯致诟谇时闻，维家之索者，盖亦屡矣。是故士君子遭家不造，构此闵凶，固不可爱徇禽犊，议夺其志；尤不可好为名高，稍从耸勉也。若其习成若性，茹堇如饴，则资助其不及，激扬其风徽，是又士君子之责也。吾读是册，不独见贞女之贤，而济泰所为，亦可以风矣。于是乎书。

先妣行状

先妣姓查氏，讳会意，在母家名婉娣。来归时，先祖父奉直君更命之。安徽泾县震山乡九都二甲人。外祖讳世𫓶，国子监生。初娶生王氏从母及伯舅毛耇。外祖贾于徽，以知医多缔交绅士。因再娶休宁汪氏，生先妣及仲舅毛麟、季舅毛郎。季舅方乳即出继，故外祖父母钟爱仲舅。仲舅晬日，偶失足，外祖杜门治之六年，卒成跛。先妣自十一岁时，常昼夜抱持，视汤剂，节寒喧。仲舅病甫起，即归先考郡学君。郡学君弟兄五人，班在积叔。妯娌间有患多言之痾者，遂彼此诟谇无虚日。先妣性和顺，无可寻衅，然犹时以冷言相侵，先妣处之以不解。手进烟茶，款接慰劳如平时。以故三十年居唇舌问，而龂龂不能相及。郡学君以文雄郡邑，属不得于有司，益尚气不就馆他氏。至乾隆乙巳春，朝夕无所藉，而不孝已十一岁，遂揣游白门，假僧舍集童蒙。修脯仅能给两人口食，无可寄赡家者。是秋大饥，先妣里居，抚王氏、翟氏两妹及从弟嘉梅。【考名世荣。】王氏妹五岁，翟氏妹三岁，嘉梅二岁。先是甲辰冬，三世母归宁，得暴病，入门而革。嘉梅在怀抱莫肯受，先妣遂分翟氏妹乳而育之。吾乡山皆产蕨，遇荒，则群掘蕨根为粉以充粮，极窭者至食其粕。先妣两昼夜率成男鞋一双，得工值，市米与蕨粕。先取蕨粕炒而磨之，稍细者以饲幼小，馀乃杂少许米为糜，供常食。时仲舅家尚裕，王氏从母至拥赀数十万，烟火相望不相恤。而先妣始终未尝一过，从商称贷。有以为言者，先妣答之曰：“寒莫向灯，穷莫向亲。”壬子秋，郡学君病痔甚，挈【不孝】归，展侧床席。先妣率两妹洽针黹，【不孝】租屋旁地十畦艺蔬果，鬻于市以给𫗴粥汤药。癸丑，楂塘董氏集村童十三人，使【不孝】为之师，去家十五里。【不孝】间日于晚饭后，以馆餐可苞苴者归省视，五鼓回馆治早课。而侍疾则先妣专任之。郡学君疾日甚，虚火炎为狂易，而先妣前后三载，无一语怨尤，乡里以为难。

嘉庆丙辰，【不孝】服既阕，以词赋受知于故侍御程公、【世Ａ４】。故侍郎宋公。【镕。】丁巳夏枯旱，宋公时为芜湖道，祷祈靡不至。最后使【不孝】为《请诛旱魃文》。即日大雨。三日后属邑献雷殛旱魃之魄。文稿谊达于故太傅朱文正公，手书召【不孝】至安庆抚署，垂询练乡兵、安江贼事宜，赐持以贾生、邺侯相期许，留署中匝月。戊午冬，致之湖北。己未夏，故相国明文毅公任川楚左参赞，自湖北捉入蜀治戎事。信至家，皆大惊悸。先妣召嘉梅曰：“我不识字，儿依口写信与汝兄曰：‘母字告嘉禾儿：儿入川信到，族众皆说凶多吉少，我闻汝父说：“古时男子生，以弓箭射四方。”弓箭场中，正男子之事。死生有命，何必怕！唯闻军功多冒滥，若藉以进身，谁为儿辨真假者？若听计，能济巨艰，儿一心事之；若其不然，则速返。毋恋束修优厚，负汝父之教。’”嘉禾者，【不孝】乳名也。【不孝】入蜀仅三月，发奇谋不见用，而府主醉泄其机，有戒心。又得母书，遂决归计。庚申始为江淮游。故粮储道汤公【藩】任安徽学政，下车即告太平府学师致书本学师，促应岁试，为辛酉选拔地。先妣曰：“此必出朱公爱士之诚耳。吾儿自宜使明者摸索于暗中。”卒不召。而庚申、辛酉秋试，连被放。文正手书招入都，先妣曰：“人贵自立。戊午年朱公监临，乡人皆谓儿必首举，吾深以是科不中为幸。今若应朱公召，得手于北闱，必遭物议，且以累朱公。命应中，自有南场在也。”己巳王氏妹倩没，庚午秋，遂假倚虹园迎王氏妹归宗，随先妣就养扬州。王氏妹唯一幼女，先妣命【不孝】子之，名之曰令是。时仲舅家事破败，中表弟三人皆未娶，又无业。而三世父、五叔父各有三子未娶，又生涯冷落，不足以自给。先妣并节啬岁入接济之。命【不孝】以渐为完婚事。【不孝】念食指日增，世路日窄，缟纻之投不可恃，惟刑钱两席修脯较丰，遂以此作游。先妣命之曰：“儿自少违众，为有用之学，而数奇不能自为，藉人手以济人，是亦一道也。吾自为女时，见捕役开花，贼盗扳良民，常倾覆人家。又见叔侄兄弟、翁婿甥舅构讼者，审断后负者以为耻，仇隙益深，常酿巨案。又闻查办亏空，承办人受请托，多拨归已故之员，孤儿寡妇，不知当日衙门事，差役追迫如狼虎，常冤结无可告。此数事儿尤慎之。”后在山东、直隶两藩署，江苏、直隶两臬署，查核成案，似此者故多矣。辛未秋，就故相国百文敏公两江督署聘，分司江西案牍，兼办河工。始议筹盘苇荡，文敏以荡事甚钜，而无人能谙其要领者，委亲信大员督办，出【不孝】司其进止。壬申冬，文敏劾河督陈公不实，陈公诉之，辞牵苇荡，睿庙命故相国松文清公、故尚书初公【彭龄】耒谳。松公与主荡事者有夙怨，持之至急。两淮盐政阿公、梅花山长洪公，皆遣人告知，当及早寄顿箱笼，悉检各官幕书札焚毁之。先妣出面使者曰：“吾儿所入，唯修脯缟纻，簿记甚明晰。其往返书札，皆为斟酌情形以济公事，无私语。果被查看，星使验出入帐目，知吾见无贿入；验来往书札，公事尤得明白。何畏惧而为寄顿焚毁耶？”及事息，二公皆叹服。

自癸酉至道光壬午，内外群从，先妣次第为举九婚。又先后给资本，使各以所能治生计。覆则又资之，或至再三。王氏从母家亦落，其子若孙先后来扬州者，先妣皆不识，然典质衣饰，资之无少吝。嗣【不孝】赋闲，而诸中表诛求者益频数。资助不如前，至面肆怨讟。先妣唯命取钱米店帐折及质票示之，谢匮乏，终不以前事相稽也。先妣食量素隘，于腥牲尤纤细。每进一味之甘，必手自分散，下逮婢仆，均平齐一乃下箸。常曰：“吾性不能偏众。”及辛卯夏，目力劣，又渐不良于行，每食犹必遍问家人无所遗。食毕必以茶涤器而饮之，曰：“先姑年八十馀如此，汝等宜惜福，莫忘先人家法也。”

庚寅春，【不孝】回里奉郡学君迁葬江宁县南乡吉山之麓，遂定居白门。甲午冬，始买宅北门桥西北，自扬州移居焉。乙未会试，值大挑，先妣促【不孝】赴北，以一等掣分江西。临行，谕【不孝】曰：“儿数十年出游，受恩多矣，不图报非也；为报恩而自陷非义，尤非也。儿为诸侯客久，于民间及衙前情伪悉已。刑、钱两友，岁修千馀金，儿居官可自领共事。节此千馀金者，以当酬报及周恤戚尚阝之用，虽数少，人尚可相谅，且有限制。至地方旧有陋规，为办公所必需，苟非大不可者，毋轻言裁革。吾颇闻有卖陋规者，为后人唾骂，且办公不敷，势将他求，儿其慎之。”【不孝】谨志之。讵谓需次才四月，遂为无母之人耶！呜呼痛哉！

【不孝】自乙已侍郡学君游白门，至壬子，中间惟戊申冬一归家，住三月。至丙辰冬，【不孝】自出觅食，或年一归侍，或二三年一归侍。而归侍不过月许，或仅十馀日。虽庚午秋迎养扬州，然依侍膝下，岁率不过数十日。近年家居得依侍，又以拮据故，不无烦慈虑。晚得一官在近省，而终不得伸一日之禄养，罪模大于不孝，斯之谓矣。然【不孝】早违严训，奔走浮沈于名利之场，当路宿儒结纳若不及。而四十年来，未尝有不可告人之入。与乡试者六，与会试者十二，唯甲戌一出房。故相国长文敏公、戴文端公及故尚书秦公【承业】欲特荐者各一，明文毅公、百文敏公欲汇荐者各一，而名卒能不登于牍。尚未至使人指摘，为失身慕荣之不详少者，实有赖慈训深厚也。癸巳夏，先妣八十寿辰，故尚书戴简恪公以楹帖邮祝曰：“天下共郑此子因有此母，同人竞掞其文不尽其芳。”论者以为知言。

先妣生乾隆十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卒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十日，年八十有二。子一，即【不孝】。嘉庆戊辰恩科举人，江西试用知县，娶同邑文氏，女子子二，长适太平县新丰王象曾，夫故无子，依礼归宗。【丙申春，王氏族长共立寅亮为后，象曾之胞侄也。戊戌，从至江西。】侍先妣至得欢心。自先妣患目及软脚，抉掖伺应三数年，衣不解带，辛勤十倍于【不孝】。次适同邑水东翟修保，前没。孙二：长家仁，【考名城。】国子监生；次家让，【考名家丞。】县学生。女孙二：长令是，适阳湖张曜孙。曜孙博综群籍，尤神于医，令是时时献珍药。先妣自辛卯损目后，遂善病，屡濒于危，其得延𬯀中寿者，多曜孙、令是医药之力。次淑娓，未笄。曾孙二：希范、希鲁。曾孙女一：粽子。皆幼。【不孝】忍死匍伏，回白门寄籍，拟卜期祔葬郡学君吉山之墓。伏乞当代通显硕学，垂意哀矜，锡之铭诔，使先妣言行得厕前世独行君子之后，则【不孝】世世子孙，感且不朽。

道光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哀子包世臣泣血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