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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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二曲集
卷十九
作者:李顒 
卷二十

卷十九[編輯]

題跋[編輯]

鄂縣門人王心敬彙輯

題馮少墟先生全集[編輯]

餘生平遍閱諸儒先理學書,自洛、閩而後,唯馮恭定公《少圩先生集》言言醇正,字字切實,與薛文清《讀書錄》相表裹;而《辨畢錄》、《善利圖》、《講學說》、《做人說》,開關啟鑰,尤發昔儒所未發,尤大有關於世教人心。張南軒嘗言:「居恆讀諸先生之書,惟覺二程先生書完全精粹,愈讀愈無窮。」余於先生之集亦云。

第集板經明末之變,毀於兵燹,讀者苦無從得。余久欲覓有力者,重壽諸梓,而機緣未遇,私竊耿耿。頃學憲洪公訪余論學,因言及斯集,遂慨付殺青,以廣其傳。惟是先生至今尚未從祀,識者以為缺典。昔東林吳觀華《真儒一脈序》謂:「西北有關中之恭定、山右之文清,東南有梁溪之端文忠志,皆頎然為天柱地維。後有具隻眼議大廷之典者,知儒宗一脈,的有其派,而千古真常,蓋決不容澌滅也。」余嘗以為知言。世不乏主持名教,表章先賢之大君子,敬拭目以望。

題張雞山先生語要[編輯]

鳳翔張雞山先生,陰季理學真儒也。深造自得,洞徹大原,與長安馮少墟先生同時倡道,同為遠邇學者所宗,橫渠、涇野而後,闕學為之一振。兩先生沒而講會絕響,六十年來,提唱無人,士自辭章記誦之外,不復知理學為何事,兩先生為何人。間有知馮先生者,不過依稀知其為馮侍御、馮司空,有遺書。先生位卑而地僻,並其姓字,亦多茫然,人與書泯滅不傳。余有慨於中久矣。頃學憲許公晤余談學,因語及先生,公肅然起仰。退而躬諧先生故里,建坊表章,訪其後裔,得先生所著《致曲言》、《明德集》示余。余竊不自揆,僭為訂正,摘其確且粹者,勒為斯編,更題曰《張雞山先生語要》,滴水可以識全海。公亟捐俸梓行,俾蕪沒餘名,托以弗墜,可謂先生後世之子云矣!

公政崇風教,加意理學。行部所至,寤寐名賢,存者式廬,沒者闡揚,表前修,風後進,啟佑關學之意甚盛。讀斯編者,誠勃然思奮於辭章記誦之外,知所從事,庶不負公殺青之意,而開學墜緒可以復振,實百二河山之幸也!區區敬書之以俟。

題青陽先生論舉手書[編輯]

青陽先生,前宮保大司徒澄江張公也。生而清明夷坦,性與道合。啟、禎間,由高第入仕,敗歷巾外,為時名臣。甲申,司計南都,睹時事不可為,遂潔身引退,逐跡丘壑,潛心性命,德邵道尊,逃名名隨,歸然為當代之望。學者仰為模楷,然非參其神契,未嘗輕與之語。

梁溪秦子赤仙,篤志聖修,學敦大原,嘗抱奇疾,心惑兩端。公喜其鞭辟著裹,為之反覆開導,霍然頓起。赤仙自是依依門下,深究力詣,訂正綿密。及公捐館,持心喪,為位屍祝,農其往復論學手書,以備顧提而志羹牆。頃余會友東林,稠人中識赤仙,相與商證有感,因出其卷示余,言言平粹,字字婉委,虛陵邃養,備見乎辭,而微旨精義,多昔賢所未發,令人乍泳而躍然,湛思而莫罄。赤仙不忍自私,謀壽諸梓,用溥教澤,過不余鄙,請題卷首。餘生也晚,僻處西陲,不獲及公之存,揠衣就正,幸睹是編,曠若發蒙。故不辭不斐,謬弁數語,以志嚮往。若夫赤仙尊師重道之誠,在近今誠空谷之音,識者莫不同舌而賢之,無俟余贅。

題社倉[編輯]

康熙庚戌季冬朔,毘陵駱郡伯迓予至郡,話及地方人物,首以吳子浚長為言,且曰:「卓絕之識,諳練之才,肝膽氣誼,加人數等。性最慈,腸最熱,急人之急甚於己。苟可以濟人利物,輒挺身以赴,即冒嫌招謗,亦將有所不恤。緣是,信者半,疑者亦半。吳子則超然自得,略無介懷。蓋奇偉磊落,人小之傑也。」既而以其所著《宗祠》、《賑荒》等款示予曰:「此即其人所嘗為改於家,為惠於鄉者也。」予閱之,躍然以喜,遂擊節太息,曰:吳中乃有斯人乎!以康濟為心,以生靈為念,處庠校而志切當世,先天下之憂而憂,自希文以來,不多見也!是不可不一見,亟物色之。賢士大夫如高彙旃諸公,亦聚口同辭,交相推美。乃於次月既望,獲見於郡南之龍興寺。一晤便若宿契,語之連日夜。器度豁如,凡百迥俗,言無飾發,行不苟動,骨堅力勁,勇逾育、賁,予不覺爽然自失,因索其《社倉全集》卒業。見其用意肫摯,綜理微密,雖昔人竹頭木屑之智,不是過也。高公每歎以為經濟才,信哉,其為經濟才也!惜乎隻就其力之所及,為惠於一圓,而無由及各圖。郡伯謀壽諸梓,請之當事,飭所屬通行,予遂謬弁數語,以引其端。若夫集中綜畫之詳,則白有郵君之原序在,無容再贅。

題四書心解[編輯]

《四書》,傳心之書也。人人有是心,心心具是理,而人多昧理以疚心;聖賢為之立言啟迪,相繼發明,譬適迷途,幸獲南車,宜循所指,斯逋斯征。乃跬步未移,徒資口吻,終日讀所指,講所指,藻繪其辭闡所指,而心典指逢,行轍背馳。登彼壟斷,藉以獵榮網譽,多材多藝,隻以增其勝心。欲肆而理泯,而心之為心,愈不可問,自負其心,而並負聖賢立言啟迪之苦心。噫!弊也久矣。

昔有一士,千里從師,師悉出經史,期在盡授,甫講一語,其士即稽首請退,浹月弗至。師問之,對曰:「未盡行初句,弗敢至也。」必如此,始可謂善讀善闡,無所負。今求其人,王子天如其殆庶幾乎!

天如質淳而行篤,問道於余,學務求心。日讀《四書》,有會於心即記。積久成帙,名日心解,持以就正。余閉開養屙,弗克卒業,伏枕聊涉其樂,蓋自成一家言。而宏綱鉅領歸本於心,至晰心之所以為心,全在於知良,以知則中恆炯炯,理欲弗淆,視明聽聰,足重手恭。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溥博淵泉,而時出之」,萬善皆是物也。否則,昏惑冥昧,日用不知,理欲莫辨,茫乎無以自持,即所行或善非義襲,即踐跡,是行仁義非由仁義也。夫解《四書》而諄諄「知」之一字,可謂洞原徹本,學見共大,余不覺擊節。天如因請余題其首簡,餘生平未嘗為文字之習,有所題跋。身隱焉文,樂絕應酬,又豈能扶病摛辭,頓有異同乎!無已,即以斯言,口授代書,試質諸善讀《四書》之大君子。

聖學指南小引[編輯]

余初茫不知學,泛濫於群籍,汲汲以撰述辯訂為事,自勵勵人,以為學在是矣。三十以後,始悟其非,深悔從前自誤誤人,罪何可言。自此,鞭辟著裹,與同人以返觀默識相切砥,雖居恆不廢群籍,而內外本末之辨,則晰之甚明,不敢以有用之精神,為無用之汲汲矣。尚慮同人不諒余衷,或以故吾相與,謹錄先儒成語,以為作聖之指南,竊願輿同人共勉之!

三冬紀遊弁言[編輯]

詩於士雖非急務,要亦在所不廢也。然有學者之詩,有詩人之詩:養深蓄厚,發於自然,吟詠性情而無累乎性情,比學者之詩也;雕句琢字,篇章是工,疲精役慮,而反有以累乎性情,此詩人之詩也。其行於世也,或詩以人重,或人以詩重。詩以人重,學者之詩也;人以詩重,詩人之詩也。觀其所重,而士之本末見矣。

惕庵高子《三冬紀遊》,學者之詩也,覽者愛慕爭鈔,此詩以人重也。頃承高子不鄙,顧余於病榻,余服其清苦而有守,高曠而脫俗,因商證所學,言言透宗。大約謂身心世界,是一非兩,治世莫先於治心,而知性立本,尤為治心之要。識得未發真體,則變動雲為,無適非不睹不聞之所統攝而運用,大本達道,位育齊收,身心世界,至此方為合一。其卓識精詣如此。然則,讀是集者,詩也乎哉,有先乎詩者矣!

書繼述堂詩文[編輯]

張氏之先,世有聞人,咸風雅擅長,稍一方文獻。其裔公慎裒其遣稿,刊以垂後,偕其弟余婿子丹請余弁其首。余學不為文,生平未嘗應人以文,況學憲許公已序於前,又烏容贅。無已,姑以「繼述」論。《中庸》稱達孝在繼志述事,脹氏固世以詩文著,然所以光前而裕後者,豈僅詩文乎哉!蓋必有先於詩文者矣。砥德礪行,養深蓄厚,故見之詩文,猶有源之水,千流萬派,時出而無窮,渾浩雅健,極作者之致,兼眾體,成一家,其言近,其旨遠,粹然一出於正。觀者流連愛慕,是詩文以人而重也。然則為之後者,誠不忘其先,相與世珍斯集,思紹世美於無窮,亦惟於其重者而加意焉。由是,而詩為有本之詩,文為有本之文,人重而詩文亦重矣。夫是之謂「繼述」,夫然後知繼述堂之詩文,非猶夫區區詩人文士之所謂詩文也。遂書此以俟。

跋思硯齋記[編輯]

余土室中人,紊堅文戒,未嘗應人以文。宴息之餘,獨喜聞人世忠孝節義事,共有二目一行,出於忠孝節義者,輒流連感慨,默記而私錄之以自警。頃得學憲許公所貽《思硯齋記》,而知太公蒼岩先生之孝,非猶夫人之孝也。先生尊甫中丞公,啟、禎間歷中外,為時名臣。守紹興時,嘗夢蘇文忠手授一硯,既而獲諸土中,其制畢符所夢,心異而珍玩之,不啻《天球河圖》。及中丞公沒,先生孺慕無已,珍中丞所珍,儼如中丞之存。無何明季之亂,化為烏有。先生追念弗忘,構齋寄懷,孝思肫摯,恆情所未行,蓋至陸不可解於中,故越世如一日。

余不覺斂衽興歎,三復而亟書之,竊附景仰之私。且以告夫凡為人子者,庶因觀興感,因感興思,思其親,不忘乎平生之所好,則先生硯齋之思,有裨於風教匪。《詩》稱:「永言孝思,孝思維則。」其先生之謂歟!

誌愧【書仁者贈】[編輯]

余宴息土室,一編自適。己巳夏,洪洞范彪西先生不遠千里,專俘惠餘以新刻數種,受而卒業,讀至《仁者贈》,不覺爽然自失,然汗下。餘生而單寒,無一椽寸土之產資生,菽水之供闕如,見先生事母,備極敬養之隆而愧;先慈之喪,貧無以殮,邑宰駱侯聞而助之以棺,始克掩形,見先生治母之喪,衣衾棺槨,凡附於身者,巨細畢備而愧;餘生未而王父逝,甫八齡而王母亡,權厝兩地,至今力不能合葬,日夜徒抱隱痛,見先生為六代祖修塋築垣,甕碑樓,種松柏而愧。噫!百行莫先於孝,先生孝行如此,回視余不孝之罪,真上通於天矣。他如建木鐸樓,肖聖賢像,瞻禮景行,出入必告;表章鄉先哲遺集,捐資刊布;於宗族則置義田、祭田,於三縣則置學田;設養濟院、義塚於鄉鎮,以恤存沒;為額連無告者代輪差徭,冬月則施布施炭,以至施藥療疾,荒年賑饑:種種實行,可謂空谷足音,絕無而僅有。回視余貧竇書生,乎日徒托諸空言,未嘗見之實行,其為愧何可勝言!蓋先生自大父竹溪先生、父丹虹先生以來,學宗洛、閩,言必顱行,故先生淵源家學,務敦實際。歐陽子推服韓魏公有云:「累百歐陽修,何敢望韓公。」今余於先生亦云。敬筆之,以誌余愧。

跋父手澤[編輯]

嗚呼!此吾父手澤也。吾父崇禎十四年臘月二十四日離家,隨邑侯孫公征賊河南,至省數日,慮顒為讐人所陷,托人寄書於吾伯、吾舅,以致丁寧。次年正月,至潼關,又寄書以顒為托。既而側聞訛傳,言顒被官收倉,吾父傷心萬狀,即寄書伯舅,呼吾堂兄居暨舅僕彭守己赴關,欲面有所囑,朝夕西盼,望之眼穿。及二人到關,而吾父正月十八日已出關矣。二月十一日薄暮抵襄,被圍,逆板晝夜攻城,知必不免,與同儕泣語,深以顒幼弱無倚為痛。十七日城陷,竟及於難。前後所寄三書。彼時顒幼,不知省視。是後吾邑兵寇相仍,吾母子展轉奔徙,厥居靡常,而先世所遣文書,片紙隻字,賴吾母收存惟謹。

康熙十九年六月三日,顒偶清理故紙,遂得此書,亟長跽捧讀,伏地號泣,慟不欲生。嗚呼!不孝顒童年失怙,四十年來,在疚,思欲一見吾父遺跡而不可得,今見遣墨,如見吾父焉。其書皆為不孝顒而發,惟恐不孝蘇不免於群小之構陷,抑豈知不孝彼時倖免警人構陷之小難,而吾父未及一月,反委骨他鄉,不免逆闖屠城之大難耶!痛子者父,痛父者誰耶?父譬不能報,父骨不能覓,有子如無,抱憾終天,死有餘慟矣。敬什襲寶藏此手澤,供奉母祠,歲時展視,以見吾父垂危之倦倦。

雜著[編輯]

籲天約[編輯]

僕資本偏駁,動多疵疚,雖嘗慚悔力改,顧志弗勝氣,隨改隨滋,未能徹底廓清,滌舊習而新之,荏苒虛度,祇是舊人。每一念及,輒慄慄悚懼,自恨自傷,不禁淚流。即自責曰:「李顒!汝前半生業已蹉跎莫追,今年行如許,若復悠悠,更將何待耶!」乃齋心籲天,痛自淬礪,誓不敢玩因循姑息自棄。諸君資皆粹美,素履罔玷,乃亦反己自訟,怨艾深切。既慮理欲迭乘,亦不妨祈監於天。每旦,爇香仰天,叩謝降衷之恩,生我育我,即矢今日心毋妄思,口毋妄言,身毋妄行,一日之內,務刻刻嚴防,處處體認;至晚,仍爇香仰叩,默繹此日心思言動,有無過愆,有則長跽自罰,幡然立改,無即振舊策勵,繼繽弗已。勿厭勿懈,以比為常,終日欽凜,對越上帝,自無一事一念可以縱逸。如是,則人慾化為天理,身心皎潔,默有以全乎天之所以與我者,方不獲罪於天。今日俯仰無愧,浩然坦蕩於世上;他日屬緞之時,檢一點平生,庶不至黯然消沮,自貽伊戚於地下,存順沒寧,何快如之!區區有志未能,願相與共勉之。

消積[編輯]

蒲城惺庵王翁,時以性命大事來印,茲訪余小寓,二三友人,亦相與過從共話。一友患食積,翁教以服「消積保中丸」,余因言:「凡痰積、食積,丸散易療,唯骨董積非藥石可攻。」翁詢其故,余曰:「詩文蓋世,無關身心,聲聞遠播,甚妨靜坐。二者之累,廓清未盡,即此便是積。廣見聞,博記誦,淹貫古今,物而不化,即此便是積。塵情客氣,意見才識,胸中一毫消融未盡,即此便是積。功業冠絕一世,而胸中功業之見,一毫消融未盡,即此便是積。道德冠絕一世,而胸中道德之見,一毫消融未盡,即此便是積。以上諸積雖淺深不同,其為心害則二,總之皆骨董積也。」翁因問消之之道奈何,余曰:「若此者其惟實致其知乎,知致則知吾性本體,原無一物,自爾忘其所長,忘而又忘,並忘亦忘矣。並忘亦忘,始謂之返本還元,始謂之安身立命。」在座聞之,惕然有省,余遂記之,以捻同志。

急務[編輯]

白沙「千休千處得,一念一生持」。必如此,方是實際,方有下落。吾人若不屏緣息慮,下萬死工夫,惟靠語言文字漫度光陰,作口頭聖賢,紙上道學,因循猶豫,以老其身,呼吸一去,千古無我,抱憾何及,可惜孰甚。須趁此形神未離由得我時,務於進德凝道工夫,修之又修,免得形神將離由不得我時,悔了又悔。愛日惜陰,願共勉旃!

謝世言[編輯]

僕幼孤失學,庸陋罔似,隻緣浮慕先哲,以致浪招逐臭,誠所謂純盜虛聲,毫無實詣者也。年來天厭降災,疾病相仍,半身覺痿,兩耳漸聾,杜門卻掃,業同死人矣。然而朋伍中不蒙深諒,猶時有惠然枉顧者,是使僕開罪於先生長者,非愛我之至者也。

今以往,敬與二三良友約,凡有偶憶不肖而欲賜教者,竊以為上有往哲之明訓,下有狂謬之言,期輿諸君私相砥礪足矣。奚必入其室而覯其人,以致金玉在前,形我蕪穢乎!伏望迥其左顧之轍,埒僕於既化之殘魄,玉僕為物外之野夫,此僕所中心佩之,而父師祝之者也。嘗聞古人有預作壙穴,以為他日藏骨之所者,僕竊有志而未逮,又豈能靦顏人世,晤對賓客,絮長論短,上千千載也耶?但使病廢之軀,獲免酬應之勞,宴息一室,孤寂待盡,則僕也受賜多矣。謹白。

家戒[編輯]

所讀之書,自《五經》、《四書》、《性監》、《衍義》外,不可泛及天文、讖緯、《水滸》,《西廂》,一切離經叛道邪穢不正之書;所交之人,自德業相勸、過失相規良友外,不可濫及緇流羽士、遊客營丁、扶鸞壓鎮、妄談休咎,一切異端左道偏頗不正之人;所講之言,自身心性命、綱常倫理外,不可語及朝廷利害、官員賢否、邊報聲聞並各人家門私事。不可出入公門,不可管人閑事。立身行己,以小學為金鏡。惜寸陰,戒佚遊,堅其志,強其骨,務思所以自樹。寧孤立無助,不可苟同流俗;寧饑寒是甘,不可向人求憐。信命安義,以禮自律。如是,則德成品立,不愧須眉。

余土室中人也,灰心槁形,坐以待盡,荊扉反鎖,久與世暌,斷不破例啟鑰,接見一人,並舊所從遊,亦樂多不面。有固求言以自勖者,因書揭壁戒子之言,貽之以代晤對。

自矢[編輯]

僕幼無父師之教,未嘗讀文習文,以故生平絕不能文。凡在知契,莫不相諒,未嘗徵僕以文,即中間大有德於僕,真同再造者,亦未嘗強僕以所不能。雖居恆不廢筆硯,然不過聊備批點而已。年來疾病纏綿,並筆硯亦不復近,宴息土室,坐以待盡。身隱焉文,古有成言。凡序、記、志、銘,一切酬應之作,類非幽人所宜,況病廢餘生,萬念俱灰者乎!即大利陳之於前,大害臨之於後,誓於此生,斷不操筆。君子愛人以德,千萬鑒原!

訂親友[編輯]

自古處士逸人,咸超然物外,弗涉世務,斷未有投字公門,管人閑事也,亦未有隱逸之子,為人請托壞父風範者也。凡我至親厚友,千萬垂仁體諒,使僕父子安於無事,免滋罪戾,其有德於僕者,僕自感刻弗忘,身未就木,所以圖報者自有在也。謹告。

立品說別荔城張生[編輯]

昔人謂大丈夫一號為文人,便無足觀。若以詩文而博名謀利,僕僕於公府,尤不足觀矣。唐蕭至忠素有雅望,嘗自公主第門出,遇宋璟,璟曰:「非所望於庸君也。」至忠為之色沮。宋文人陳師道居京師二年,未嘗一至公卿之門,宰相章欲見而不可得。使文人皆如師道,人重而文亦重矣。

荔城張氏子兄弟三人,咸質美能文,而有志於道,嚮余甚篤,遙通尺牘,問學有年。茲仲子希載負笈來從余遊,余嘉其肫摯,與其盤桓者三宵晝,瀕行,長跽請言以自勖。余嘗慨習俗文盛質寡,沈溺於章句,葛藤於口耳,茫昧一生,而究無當乎實際,以故深以為懲,生平未嘗從事語言文字,亦絕不以語言文字待人。無已,則有二字奉瞌,其「立品」乎!因請「立品」之實,曰:「無他,惟在不以文人競其生平。凡文人之所營逐,時藉以為監戒,他人如是,而己獨不如是,晶斯立矣。晶立而後學可得而言也。」曰:「希載生平頤知自愛,恥事干謁,第家貧親老,仰事鮮資,奈何?」曰:「顏子簞瓢陋巷甚樂,當其時尚有父顏路在。若顏子以親老之故,而少貶徇人,則雖日奉五鼎之養,亦謂之大不孝,又何以為顏子!」生避席再拜曰:「命之矣!」遂書其語以行。

促李汝欽西歸別言[編輯]

寶雞李汝欽,質淳而行篤,未弱冠,即有志於斯道。癸丑秋,嘗謁予於關中書院,北面稟學,予力辭。乙卯夏,又謁予於富平之擬山堂,堅欲及門,予固辭。徒步負笈,往返千里,途次罹災,幾不深身,聞者惻然,而汝欽嚮往愈殷,略弗少變,則亦可謂之天下大有心人矣。戊辰春暮,復捧其尊人翰音來學,予嘉其道念肫摯,不復辭。未幾,歸應歲試。今秋復至,探本窮源,學見其大,潛體密詣,日精日進,予心竊喜。

或曰:「汝欽毅然自拔於俗,出幽遷喬固可喜,而妝欽之東來從學,風聞其尊人似弗悅。」予謂:父子,天性也,天下有父不愛其子者乎?愛其子而有不期以遠且大者乎?子能從事於道,可以為家門之光,可以垂奕世之芳,其為遠且大,何可勝言。而顧弗悅,殆不其然。嘗閱郡邑《人物誌》,鄖塢、吱陽、秦隴、皋蔭,皆有道德儒先,以光邑乘,而賓雞獨尠。今得其子奮發崛起,為一邑破天荒,豈惟家有餘榮,邑亦行且與有榮施矣。曰:「渠之尊人非不知此,但恐其子因學道而致有妨乎舉業耳。」余謂即以舉業論,亦必自少至長,屢延製舉名師,朝研夕習,猶往往限於資稟,或習焉而弗工,危於時命,或工焉而弗遇;況未嘗廣經師匠,冒期獲禽,可乎?昔曾植齋先生朝節與其兄朝符未第時,其父為延一舉業師,又延一講學師,未幾,兄弟俱得雋,而植齋中探花,官至大宗伯,為世名儒。夫世之教子者,不過教子務舉業、延名師、厚館穀、嚴課程而已,未有皋業師之外,又延一講學師如曾封翁者也。封翁為衡州書吏,又非素知學問者,而一時能為其子延二師,其識見豈易及哉!華亭唐仲言,五歲而瞽上八七歲喜聽父兄讀書,聞之轍不忘。父兄愛之,因為講授文義,即能解悟,父兄因盡取古今書誦之使聽,而仲言胸中,不翅五車二酉矣。久之,理明心豁,能詩文,所著有《編蓬》、《姑蔑》等集數十卷,蔚然稱一代名流,蓋父兄成就之故也。今汝欽之尊人,素稱寬厚有器識,豈愛子弗若唐仲言之父兄愛其瞽手哉?必不然也。萬一囿於世浴之見,必欲汝欽一意舉業,子之於父,惟命是從,姑歸而從父命,一意製舉,以悅親心,慎毋拂親心,以重予之罪可也。

汝欽避席憮然對曰:「欽童時,僅從啟蒙師授章句,未基即去,悠忽閑度,其於舉業,素師承。兼生而臒弱多病,朝夕伊吾,實不堪勞。昔黃安少工製舉,為有慈母孀居在堂,念無以報母,乃割肉出血,書寫願文,對神自誓,欲以此生明道報答母慈,以為溫晴雖孝,終是小孝,未足以報答吾母也。即使勉強勤學,成就功名,以致褒崇,亦是榮耀他人耳目,未可以致吾母於遠大也。惟有勤精進,成第一流人,庶可藉此以報答。若以吾夫子報父報母之事觀之,則睢武周繼述之大者,不覺眇乎其小矣。今觀吾夫子之父母,至於今有耿光,則些小功名,真不足以戍吾報母之業也。夫黃安之發願如此,欽雖無似,私竊慕焉,固未敢舍此而之彼也。」予曰:「子固矣。孝以順親為大,子姑歸而勉順親心,親心悅斯子心安,心之安處便是道。子欲學道,道在是矣,又何他求?」汝欽日「諾」,即日束裝告歸,錄予語再拜而別。

諗言[編輯]

宗弟三原李重五,今儒古心,遠器也,余所愛重。乃重五亦不以余為不類,愛余敬余情甚篤,誼甚摯,凡所以加意於余者,靡不周至。丁卯秋,重五捷鄉書,賀者填閭巷,獨余以貧病相仍,因循荏苒,未遑遣兒一往。由俗情論,未免懷歉,然重五家世科第相望,非同白厔肇跡,鄉書之捷,是所固有。余平日所期於重五者,實不止此,賀典之缺,殆未足深以自咎。昔許文正公初從塾師授書,塾師勉以登科取第,公曰:「登科取第而已乎?」呂文簡公講學於鷥蜂東所,一士問學,公詢其所志,對曰:「志在科目。」公曰:「科目有數等,有千萬年科目,有數千年科目,有數百年科目,有數十年科目。千萬年科目,如顏領、閔德行科:數千年科目,如程、朱;數百年科目,如薛文清、羅一峰;敷十年科目,做一官便了。」以重丘之賢,非區區僅登數十年科目而遽已者。余是以不汲汲隨眾遽賀,將以賀其遠且大也。

今重五發軔鄉科,姑以鄉科言。廣東陳白沙先生,天順丁卯鄉科,歎曰:「學止舉業而已乎!」聞江右吳康齋講學,往從之遊,歸築陽春台,日端默其中,以涵養本源,如是累年,始有所得,嘗云:「吾自比以後,此心如馬之有街勒,隨動隨靜,應事接物,參前倚衡,照檢而無不在矣。」道明德立,名動海內。後應麓至京,授翰林檢討,力辭終養。鄧潛穀先生以《》魁江右,是歲,謝公車不赴,人問之,則曰:「吾斯之未能信也。」沉潛於道,且三十年,以經證悟,以悟證經,著《五經繹》、《函史》上編下編敷百卷,華實並茂,以即使者薦,徵書屢下,與康齋、白沙後先輝映。來瞿塘先生以《禮》魁蜀,篤志正學,書「願學紮手」四字於臂,又書「發念處,即遏聲、色、貸三大欲」於座右,一意自修,誓不見有司。居鄉恂恂,少長成接以里。著《瞿塘月錄》及《易注》,微辭奧旨,多發前賢所未發。當道交薦,授翰林待詔,疏辭。他若吾鄉李介庵、王秦開,學足以明道,才足以應世,粹德卓品,朝野欽仰。此皆克自奮拔,知所從事,登科而弗囿於科,內數十千科目而進於數百年科目,光重史冊,彪炳無窮者也。賢如重五,夙既有志於道,必且知行並進,日異而月不同,德成材逢,蔚然名世。使以上諸君子,弗獲專美於前,豈惟吾宗生色,百二河山,亦與有榮施矣。重五勉旃,余將拭目以望。

諭世堂記[編輯]

毘陵琅霞龔子,脫跡紛華,潛心古學,名其堂曰「論世」;蓋取子輿氏「知人論世」意,以為古人所處時勢,多有不同,或不容不冒有過之跡,後人往往執跡以論之,多不得古人之心,以至是非混淆,瑕瑜失真者聚矣。龔手於是奮然破拘攣,而獨觀昭曠之原,俯而一讀,仰而思,若以身處其地,以己之心,求合於古人,務有以得古人之心而後止。凡古之所共傳以為瑜者,有時而摘其瑕;共傳以為瑕者,有時而揚其瑜。於以折衷百氏,妙發心知,操袞絨古今之權,懸照耀乾坤之鏡,何惑焉!

余嘗登其堂,而見左右圖史萬卷,龔子據幾危坐共間,手不停批。嗟乎!是誠天下之至樂,雖拱壁以先駟馬,奚以易於此哉?既而連質以所疑,與之評騰往跡,商度時務,皆中竅中會,豁然無所滯礙,粹然一出於大公至正。余於是而知龔子之學蓋有本,以此論世,世有賴矣。夫君子之於學也,內而身心性命,外而上下古今,理固無一之不貫也,功實無一之可或遺也。是故志內而忽外則失之陋,綜外而忘內則失之騖。陋與騖,豈所以言學耶?今龔子之年正強,而內外兼詣若比,行且日進於無疆,擔荷世道,主持名教,微斯人其誰與歸?余故謬不自揆,不辭不斐,而樂為之記。

學文堂記[編輯]

經天緯地之謂文,非雕章繪句之末也。子以「四教」,文為最先,誠以進德修業,非文無從;開來繼往,非文不傳;黼黻皇猷,非文不著;宏道統,立人極,非文不振。則文之為文,顧不重哉!由是言之,則世何可以無文,而人亦何可以一日不學文也。

余友椒峰陳子,美秀而文,落筆驚人。在陳子則自視苦無,恆欽然不足,顏其齋曰「學文堂」,志有在也。每焚香默坐,鞭辟潛修,凡成己、成物之方,道德、經濟之實,靡不一一究極,期見諸行,則陳子之於文,從可知矣。為人器宇倜儻,議論英發,氣魄加人數等,予對之不覺心折。一日,招予飲,席間以學文之義為問,予幼孤失學,絕不能文,辭之再三,不獲已,第就陳子之所懷,口述其以俟名世大筆記之。

母教[編輯]

賢哉!鄂邑王母李夫人之教子,世之須眉丈夫號稱善教者,有所弗若也。世之善教者,不過教以舉業期以科第,以圖富貴利達已耳。乃夫人之教其子王生心敬也,則異是。蓋自心敬能食能言,即教之以正,一言一動,弗納於邪,務令內謹心術,外謹行履。心敬檁遵母教,從幼不群,年未弱冠,遊庠食餓,文名藉甚。邑人嘖嘖歎羨,咸稱夫人為「有子」,莫不起敬起仰,期以巍科,夫人則謂:「人生要當以聖賢為期科第固所藉以進身,德業尤所本以立身;苟德業不足,即幸掇巍科,躋仕,非所願也。」於是過聽虛聲,誤以為予於聖賢之道似粗有所聞,遣心敬遠離膝下,俾從余學。其內外親眷及邑之素愛心敬者,鞏菸舉業有妨,父諷互阻,譬引百端;夫人持意彌堅,終不為移,脫簪珥以資繼晷。心敬每歸覲省,隨促之旋館,戒曰:「德業弗成,學弗底於聖賢,吾恥見汝,汝亦何顏面見汝妻孥及邑之故舊耶?念之,念之!毋忝爾所生。」詔異諄至,悉出世俗恆情之外。既而以從事場屋,終分精力,遂命棄諸生,俾一意斯道。

昔范孟博母幸其子與李、杜齊名,不計其他,蘇咬公方十歲,即願為膀,其太夫人即願為謗母。彼沾沾一節,論者猶稱為千載豔聞,況夫人以宇宙完人望其子,尤為空谷足音,絕無而僅有,行且與孟母媲芳,滂母云乎哉!余竊以為異,而鄂之諸正人,因為余備述夫人平居事親之孝,治家之嚴,淑德貞操,為一方儀表,余益竦然神肅,歎未曾有。乃心敬功密存省,知行並進,殷殷以不負母教,不孤母望是勉,可謂有是母乃有是子矣。予故喜而記之。

別言[編輯]

曩余遊毘陵二時縉紳先生,下至農工走卒,胥不余鄙,胥友余愛余。余愧德非堯夫若,而毘陵士友懿德之好,則不減洛陽人之處堯失也。歸後越二十有三年矣,每時時形諸夢寐。而一時交遊諸君子,每惠我好音,即其賢嗣績,當日不獲晤言者,亦多追宿好,往往通愫焉。以故余每接毘肢諸士友書,轍如身親其人,接毘陵士友,轍如親至毘陵,與諸君子聚首一堂也。其或聞毘陵有學行彰聞者,必問曰:「其品詣可比古何人?」聞毘陵有仕宦顯達者,必問曰:「其功業可仿古何人?」有一善則轍期以備美,有一美則轍期以全德,得其令間芳節,則轍為之喜而不寐。

庚午季冬,友人傳毘陵高公將視我闕中學政,余固喜夙昔之所企慕而願見之者,一朝而獲承其下風,諸君子之音間可自此得聞乎?余之欲見諸君子而不獲復見者,其將交慰於公乎?平時所期豐功偉業,其將胥償於公乎?即平時所期學術令名,共將快睹於公振興鼓舞之下乎?而公下車之日,則果不自貴倨,而儼然命駕而辱臨焉,其不余鄙,猶然余之不見鄙於當日毘陵諸君子也,二十餘年所期而欲見之心既一慰矣。而公之視學也,振風紀,勵士習,先廉恥而後文藝,敦大體而戒煩苛。謂正學所以淑世正人心也,則謬以余為嘗有志於斯,梓拙集以問世;謂教法所以培人才也,則旌賢母以示義方之教;謂氣誼所以振友道、勵薄俗也,則表義士以維市道之交。種種措注設施,無非有關於人心風俗之務,而士習翕然丕變,是夙昔所期毘陵諸君子豐功偉業,學行令名之可媲美古人者。既於公親見之,即又於公風化大行之日,交慰並飫之也。

今公行矣,自此而內轉九卿三公,其所歷也;即從斯而外轉藩臬撫督,共有事也。無窮者道,無盡者學,日進而日茂者志。由今日以推他日,由公之已行推公之未究,由公暫試之效以推公所必欲大行之學,其必以施之關中者,將盡布之天下而後安;措諸學政者,盡敷諸六府三事而後安;且將以行之目前者,可使為法於天下後世而後安。將所謂余之期全而期備者,又在是矣。今之行也,余雖欲自安於固陋,而義篤其言,故令兒【慎言】書余夙心以為別。公行矣,他日見毘陵諸君子,亦幸悉以鄙心,為諸君子諄諄敷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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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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