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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園叢話/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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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話三•考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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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動者也。」宋儒解之曰:「同一動也,吉居其一,而凶悔吝居其三。故君子慎動。」推其意,將必有以枯禪入定,始謂之吉矣。余以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凡事皆從動而生,動而成者,未有不動而生,不動而成者也。所以仕宦要勤儉,種田要勤儉,工作要勤儉,商賈要勤儉。凡事勤則成,懶則敗。故君子之動也以禮,自吉多而凶少;小人之動不以禮,自吉少而凶多。陸象先云:「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所謂擾之者,庸人也,非君子也。無禮而擾之,小人之道也。有禮以當之,君子之道也。

錯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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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典》「舜讓於德弗嗣」之下,緊接「正月上日,受終於文祖」,中間似有錯簡。或曰《論語》「堯曰:『諮,爾舜』」數語當在此。又《孟子•萬章》 「今有御人於國門之外者」一節,注中有「殷受夏」至「為烈」十四字,語意不倫,李氏以為斷簡或闕文者。吾鄉秦元宮先生謂當在《滕文公•彭更章》「非其道」 之下,「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為烈,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皆屬有理。

出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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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傳孔氏三世出妻,此蓋誤會《檀弓》「孔氏不喪出母,自子思始」之說。按其文曰:「伯魚之母死,期而猶哭。夫子聞之曰:『誰與哭者?』門人曰: 『鯉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魚聞之,遂除之。」又曰:「子上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喪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而隆,道汙則從而汙,伋則安能。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伋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喪出母,自子思始也。」此則後人謂孔子、子思出妻之證也。按《左傳》:「康公,我之所自出。」出之為言生也,謂生母也。其曰「子之不使白也喪之何也」,蓋嫡母在堂,不得為三年喪耳。其曰「為伋也妻是為白也母」者,正其妾之謂也。必白為妾所出,而子思不令其終喪故也。考之年譜,孔子六十六歲,夫人亓官氏卒。六十七歲,有伯魚母死期年猶哭,子曰「誰與」之問。六十八歲,孔於歸魯。又考之古禮,父在為母服期,合諸夫子六十六歲而亓官夫人卒,六十七歲正伯魚期年喪畢之時,而伯魚猶哭者,蓋賢者過之也。夫子之言,殆謂父在而哭母之禮不可過,非謂母出而為子之服又當降也。乃迂執者拘於期字之義,謂出母無禫,期可無哭,必以實孔子出妻之說。如謂孔子所出者即亓官夫人,則後人何不記夫人之出,而反記已出之夫人之卒?如謂伯魚之期而猶哭者又一夫人,則孔子有二夫人,而伯魚為生母之喪矣。然則子上之不喪出母,生母也,非見出於父之母也,更無待辨,何疑乎子思有出妻之事,而兼疑乎伯魚為出母之喪哉!況《檀弓》止有出母字,並無出妻字。後人因出母字而溯從前一代為出妻,亦弗思之甚。

謂伯魚出妻者,蓋亦據《檀弓》曰:「子思之母死於衛,柳若謂子思曰:『子聖人之後也,四方於子乎觀禮,子蓋慎諸?』子思曰:『吾何慎哉!吾聞之,有其禮無其財,君子弗行也;有其禮有其財,無其時,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又據《檀弓》曰:「子思之母死於衛,赴於子思。子思哭於廟,門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為哭於孔氏之廟乎?』子思曰:『吾過矣!吾過矣!』遂哭於他室。」即以此說論之,既曰庶氏之母,則固明指為庶母矣,何曲為之解者反曰伯魚卒,而其妻嫁於衛之庶氏也?子思又嘗居於衛,則母之從子於衛,亦尋常事,而何言乎嫁於衛也?禮諸侯一娶九女,惟嫡夫人祔廟,魯隱考仲子之宮,為《春秋》所譏。則妾之不可祭於嫡室,自古而然。是子思之哭生母於他室而不於廟,固其宜也。《孟子》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非不能申喪於生母之謂也。然則夫子為政三月,而魯國大治,商賈信於市,男女別於塗,豈室家之內,朝夕薰陶,及於積世,獨不能如有虞之化,率二女以執婦道耶?學者偏信彼而疑此,亦惑之甚矣。此說始於周櫟園,南彙張友白亦極論之,可以破千古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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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部首有[1234]字,居力切,讀曰「急」,「恭敬」之「敬」字從此。許祭酒曰:「[1234],自急敕也,從羊省,從[1234]者,猶慎言也,與義、善、美同意。」段懋堂大令《說文注》謂此字不見經典,惟《爾雅•釋詁》:「寁、駿、肅、亟、遄,速也。」《釋文》「亟」字又作「苟」,同。觀此,則與[1234]字絕然相反。若言「苟」,「苟,草也,從草句聲,古厚切。」「苟且」之「苟」字從此。案《燕禮》:「賓為苟敬。」鄭注云: 「苟,且也,假也。」又《聘禮》:「賓為苟敬。」鄭注云:「苟敬者,主人所以小敬也。」又《毛詩》:「無曰苟矣。」鄭亦遷就,並解為「苟且」之「苟」,誤矣。余以為《論•語》「苟志於仁矣」,《大學》「苟日新」,朱子《章句》並解為「苟,誠也」,亦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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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學而篇》:「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即上文「其為人也孝弟」之「人」,非「仁義」之「仁」也。案篆文「人」作[1234],或變作 [1234],隸書亦作[1234],漢《禮器碑》「士人」作「士仁」。則「人」、「仁」二字,古蓋通用,猶之「井有人焉」作「仁」也。若作「仁義」字解,便投入荊棘,其義反晦。近刻《十三經校勘記》,《論語》古訓,俱未言及。

三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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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八佾篇》:「管氏有三歸。」《集說》據《說苑》云:「三歸,台名。」考《韓非•外儲說》:「管仲相齊曰:『臣貴矣,然而臣貧。』桓公曰: 『使子有三歸之家。』」《晏子春秋•內篇雜下》:「景公曰:『昔吾先君桓公有管仲,恤勞齊國,身老賞之以三歸。』」《國策》:「齊桓公宮中女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管仲故為三歸之家。」《史記•禮書》:「周衰,禮廢樂壞,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備三歸。」包咸註:「三歸,娶三姓女也。婦人謂嫁曰歸。」王伯厚亦曰:「惟正己可以格君,故管仲有三歸,不能諫六嬖之惑。」合觀諸說,則非台明矣。劉向因《國策》宋君築台,齊桓女閭賴子罕抶民,管仲三歸以掩君過,遂以三歸係於築台之下,誤為台名,紫陽襲其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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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亭林《日知錄》論《說文》云:「毫為京兆杜陵亭,此地理之不合者。」案《史記集解》徐廣曰:「京兆杜縣有亳亭。」《索隱》:「秦寧公與亳王戰毫,王奔,遂滅湯社。皇甫謐云:『周桓王時,自有亳王號湯,非殷也。』」此亳在陝西長安縣南,若殷湯所封,是河南偃師之薄。《書傳》及本書原作「薄」,如《逸周書•殷祝解》云:「湯放桀而歸薄。」《郊特牲》:「薄社北牖。」《管子•地數篇》云:「湯有七十里之薄。」《墨子•非攻篇》云:「湯奉桀眾以克,有屬諸侯於薄。」《荀子•議兵篇》云:「古者湯以薄。」《呂覽具備篇》云:「湯嘗約於郼薄矣。」高誘註:「『薄』或作『亳。』」惟《孟子》作「湯居亳」,蓋借音字。則《說文》所指京兆杜陵亭者,未嘗誤也。桐城孫岌之教授嘗著《摧經齋劄記》,考之甚詳。

巂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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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雅•釋鳥》巂周註:「子巂鳥出蜀中。」下云:「燕燕,鳦。」案「巂」字音規,巂周即子規也。《說文》誤其句讀,解「巂」字曰周燕,陸德明《經典釋文》亦承許氏之誤。

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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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齊崔杼生成及疆而寡。」是丈夫喪耦亦可稱寡。俗語有寡公寡婦之說,非無本也。

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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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語》:「範文子莫退於朝。武子曰:『何莫也?』對曰:『有秦客廋詞於朝。』」註:「廋,隱也,謂以隱伏譎詭之言聞於朝也。」案隱語如《左傳》「庚癸鞠藭」,及鄒衍、淳于髡、東方朔之微言皆是也,故曰廋詞。東坡詩云:「巧語屢曾遭薏苡,度詞聊復托芎藭。」或作庾詞者誤。

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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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覽》:「天子居青陽。」高誘註:「東出謂之青陽,南出謂之明堂,西出謂之總章,北出謂之元堂。」今吳語呼「客堂」曰「員堂」,殊無意義,恐是「元」之誤。以人家朝南,上元堂俱北出耳。

並為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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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始皇本紀》:「並海上,北至琅琊」,「遂並海,至平原津」,「並海南,至會稽。」《封禪書》:「並海上,北至碣石。」《大宛傳》:「還並南山,欲從羌中歸。」《漢•郊祀志》:「遂登會稽,並海上」,「東巡碣石,並海」,「皆在齊北,並渤海」。《溝洫志》:「並北山,東至洛。」《薛宣傳》: 「酷吏並緣為奸。」以上「並」字,《索隱》、師古注皆步浪反,讀曰「傍」,今吳語所云「靠並」、「依並」是也。

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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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謂草書在篆隸之前。趙壹曰:「草書起秦之末。」衛恆曰:「漢興有草書,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時齊相杜度作草書,元帝時史遊作《急就章》,解散隸體粗書之,謂章草之始。」余以為皆非也。草書之名,實起於草稿。《史記•屈原傳》:「屈原屬草稿未定。」是古篆隸皆有草稿書,非今之草書也。熟觀二王草書,字字從真行而生,豈草書反在篆隸之前乎?雖《淳化閣帖》有漢章帝草書,實是王著妄作,不可遂為典據。

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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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之稱,始見於《史記•賈誼傳》。明時稱翰林曰老先生,雖年少總稱老先生。國初稱相國曰老先生,兩司稱撫台亦曰老先生。近時並不以稱老先生為尊,而以為賤,何也?

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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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聞張耳、陳餘兩人,乃魏之名士。」「名士」二字始見《月令》云:「聘名士。」又《史記•律書》亦云:「自是之後,名士迭興。」謂名家、法家之士,非有名德有詞章之謂也,今人往往誤用。

古今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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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孟堅列《古今人表》於《漢書》中,顏師古以為但次古人而不表今人者,其書未畢故也。於是後人有議之,有駁之,訖無定論。余獨謂不然,蓋上古之世,聖帝明王接踵而生,故聖人、仁人、智人居多。中古之世,則漸生中下之人。至戰國時,則下愚之人接踵而生,上上之人少矣。故自周公、孔子而後,無有一人列於上上者。班氏意蓋本孔子「唯上知與下愚不移,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二語,是借古人以鑒今人,此立表之深意也。若必欲以有漢一代之人盡列表中,試問將高祖以下諸帝,置於聖人之列耶?仁人之列耶?抑孟堅是漢人,能雌黃本朝人物耶?且序中立意,原歸乎顯善彰惡,勸戒後人,故博採焉。後人讀書,每每誤會前人意見如此。暇時擬著兩漢人表以補班、范兩家之書,亦一快事。

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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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呼姻親為親家,始見於《後漢書•禮儀志》。「親家公」三字,則見於《隋書》李穆弟李渾傳,皆作平聲讀。今吳人呼親家為寴家,又作去聲讀。《左傳》:「師服曰:『庶人工商,各有分親。』」是親家之親,本讀去聲也。案《說文》:「寴,至也,初僅切。」秦刻石文:「寴巡遠方」,「寴巡天下」,猶言親之至也。唐盧綸《王駙馬花燭詩》云:「人主人臣是寴家。」可見呼親家為寴家者,其來久矣。

大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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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六世祖會稽郡王諱景臻,尚宋神宗第十女賢穆大長公主,事見《宋史•外戚傳》。心竊疑之,以為行次第十,何以加「大長」二字。案《漢書》,天子女稱公主,姊妹稱長公主,姑稱大長公主,至高宗朝,蓋賢穆已長三四輩矣。

關侯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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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侯神廟始於唐貞元十八年,為玉泉伽藍,有董侹為記。宋、元、明以來,皆有封號。至本朝,顯靈尤盛,尊為武廟,祀以太牢,與孔子並重,今且尊之為帝矣。余嘗晤江都校官鄭君名環者,為作《關侯世家》,以《三國志》本傳為主,而注之以歷代祀典雜說,直至本朝加封徽號及恩錫、致祭、典禮為一卷,頗為詳備。惟稱周將軍為實有其人,見本傳中,不知何據。

打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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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禮制,幼輩見長者,下屬見上司,僕人見主人,以一足略屈,欲作拜勢,謂之打跧。此上古已有之。《史記•滑稽傳》:「帣韝鞠跽。」徐廣曰:「跽與跽同,謂小跪也。」《說文》曰:「跧,蹴也。一曰卑也,棬也,莊緣切。」又《後漢書》:「高句麗在遼之東,跪拜曳一足。」即鄭注《周禮》「奇拜」之義,為屈一膝是也。

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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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仲瞿常言:「始皇使徐福入海求神仙,終無有驗。而漢武亦蹈前轍,真不可解。此二君者,皆聰明絕世之人,胡乃為此捕風捉影疑鬼疑神之事耶?後遊山東萊州,見海市,始恍然曰:『秦皇、漢武俱為所惑者,乃此耳。』」其言甚確。

高郵州西門外嘗有湖市,見者甚多。按高郵湖本宋承州城陷而為湖者,即如泗州舊城亦為洪澤湖矣,近湖人亦見有城郭樓台人馬往來之狀。因悟蓬萊之海市,又安知非上古之樓台城郭乎?則所現者,蓋其精氣云。

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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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雨祈晴之說,自古有之。如《檀弓》、《呂氏春秋》、《荀子》、《春秋繁露》,皆有載者。如董江都之閉陽門則雨,欲止則反是之謂也。余謂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雖帝王之尊,人心之靈,安能挽回造化哉!即有道術,如畫符遣將、呼風喚雨諸法,亦不過盡人事以待天耳。杭人請雨祈晴,則全仗觀音力,尤為可笑。究竟觀音果能祈雨耶?不能祈雨耶?吾不知之也。阮雲台宮保巡撫浙江,適逢大旱,未往天竺進香,而人心遂大不服,嘖有繁言。世俗之惑,一至於此。

水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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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以南灌田之法,俱用水車,其來已久。又名曰桔槔。《莊子•天運篇》:「桔槔者,引之則俯,舍之則仰。」故水車為桔槔也。《太平御覽》引《魏略》曰:「馬鈞居京都有地,可為園,患無水以灌之,乃作翻車,令兒童轉之,而灌水自覆,更出更入,其巧百倍。」水車之制始此。東坡《無錫道中賦水車詩》云:「翻翻聯聯銜尾鴉,犖犖確確脫骨蛇。分畦翠浪走雲陣,刺水綠針抽稻芽。」可謂形容盡致。近吳門沈狎鷗孝廉按之古法制龍尾車,不須人力,令車盤旋自行,一日一人可灌田三四十畝,豈不大善。然隻可用之北地,不可施之江南。且一車需費百餘金,一壞即不能用。余謂農家貧者居多,分毫計算,豈能辦此。猶之風車非不善,在大江邊可行,若是日無風,便不得水,總之不如水車之妙。

土地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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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墳墓上有土地之神,每年祭掃,必設酒脯祀之,其來已久,見《檀弓》:「以几筵舍奠於墓左。」註:「虞翻云:『舍奠墓左,為父母形體在此,禮其神也。』」《正義》云:「置於墓左,禮地神也。」

潤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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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筆之說,昉於晉、宋,而尤盛於唐之元和長慶間。如韓昌黎為文必索潤筆,故劉禹錫《祭退之文》云:「一字之價,輦金如山。」李邕受饋遺鉅萬,皇甫湜索縑九千,白樂天為元微之作墓銘,酬以輿馬、綾帛、銀鞍、玉帶之類,不可枚舉。

鄉勇自古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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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寓兵於農,言兵即可以為農,農即可以為兵也。後世分兵農為兩途,言兵不可以為農,農不可以為兵也。今之所謂鄉勇者,非兵非農,與之言兵,素不知干戈之輕重;與之言農,又不知稼穡之艱難,然則何以用之哉!《韓非子》有言曰:「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乃知鄉勇自古有之。

泉之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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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年二十七八,館於吳門徐復堂家正,錄先世《大宗譜》,譜中載籛鏗第二十六子孚為周文王師,拜官錢府上士,因去籛之竹而為錢氏,此定姓之祖。時內閣學士頲年才十四五,見之笑曰:「《周禮•泉府》字皆作『泉』。《說文》曰:『錢,銚也,古田器。』不可以錢作泉也。」余答曰:「子不見鄭司農注云『泉,故書作錢』耶?」蓋泉之為錢,其來久矣。近嘉定獻之別駕坫,凡為人書碑版、楹帖、條幅名款,竟書泉坫,亦尚古好奇之甚。蓋泉別有一姓,《後周書》有泉企,上洛豐陽人,《新唐書》諸夷蕃將傳有泉男生。獻之畢竟以錢為泉,亦覺無謂。

劄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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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桂未谷大令嘗作《劄樸》二十卷,考訂精確,發前人所未有,略記數條於此:

或問:「今學宮之樂舞生本於何書?」桂未谷曰:「《周禮》籥師掌教國子舞羽歙籥。鄭註:『所謂籥舞也。』今人稱樂舞者,誤也。」

或問:「青黑異色,今北地人輒呼黑為青者何也?」桂未谷曰:「《史記》:『秦二世時,趙高欲作亂,或以青為黑,黑為黃。』民言從之,至今猶存其語耳。」

或問:「今之善訟者,謂之刁風,南北通行,何義也?」桂未谷曰:「此字循習不察久矣。《史記•貨殖傳》:『而民雕捍』。《索隱》注云:『言如雕性之捷捍也。』吏胥苟趨省筆以代雕耳,猶福州書吏書藩台為潘台是也。」

或問:「四月八日為浴佛日,有典乎?」桂未谷曰:「《宋書•劉敬宣傳》:『敬宣八歲喪母,四月八日見眾人灌佛,乃下頭上金鏡,為母灌佛。』即鑄金象佛也。《文選•七命》:『乃煉乃鑠,萬辟千灌。』王粲《刀銘》:『灌辟以數。』皆鑄之義也。今人以為浴佛,誤矣。」

或問:「今之履歷有典乎?」桂未谷曰:「今之履歷,猶古之腳色也。《通鑒》:『隋虞世基掌選曹,受納賄賂,多者超越等倫,無者注腳色而已。』注云:『注其入仕所歷之色也』。宋末參選者,具腳色狀,即根腳之謂也。」

或問:「棺有前和後和之稱,何也?」桂未谷曰:「案《呂氏春秋》:『昔王季曆葬陽山之尾,{亦水}水齧其墓,見棺之前和。』謝惠連《祭古塚文》云:『兩頭無和』是也。」

北音無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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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亭林曰:入為閏聲,李子德編入聲俱轉去聲,蓋北音無入聲,以《五經》、《左》、《國》盡出北人也。如費無極之「極」字,《史記》、《吳越春秋》俱讀作忌,猶如酈食其、審食其,「食」字俱音異也。《易》未濟初六象曰:「濡其尾,亦不知極也。」朱子注曰:「極字未詳。」考上下韻亦不協,若讀如忌聲,則上下韻俱葉矣。或解作無忌憚,義亦通。或曰:「如子言古無入聲,與《中原韻》何別?」余曰:「《五經》、《左》、《國》,上世之北音;《中原韻》,後世之北音也。」

古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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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所用韻與《唐韻》不同,以今音葉唐詩者誤矣。而昧於學者,以《唐韻》葉三百篇尤誤。要知古今言語各殊,聲音遞變,漢、魏以還,已不同於《詩》、《騷》,況唐、宋乎?且一方有一方之音,豈能以今韻葉古韻乎?近金壇段懋堂大令有《六書音均表》,高郵夏澹人孝廉有《三百篇原聲》,吾鄉安彙占孝廉有《說文韻征》,皆可補顧氏《音學五書》之闕。

鯤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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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幼時讀《莊子》「北溟有魚,其名為鯤」數語,為之大駭,以為斷無此理。問之長者,云:「此莊生寓言也。」嘉慶丙子十月,安東縣知縣詳報沿海有大魚一頭,兩目已剜去,計長三十六丈,自背鬛至腹高七丈有餘。又袁叔野刺史言山東蓬萊縣與海最近,一日有大物從空而來,兩翼垂天,日為之晦。滿城人大懼,羅拜焚香,逾時而去,日光復明。又《南彙縣志》載國初有大魚過海中,其鬛如山,蠕蠕而行,過七日七夜,豈即《莊子》所謂鯤鵬者非耶?

梅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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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廟梅梁,為詞林典故,由來久矣。余甚疑之,意以為梅樹屈曲,豈能為棟樑乎?即如金陵隱仙庵之六朝梅,西川崇慶州署之唐梅,滁州醉翁亭有歐陽公手植梅,浙江嘉興王店鎮有宋梅,太倉州東園亦有王文肅手種一株曰瘦鶴,皆無有成拱抱而直者。偶閱《說文》梅字注曰:「楠也,莫杯切。」乃知此梁是楠木也。

補天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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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御覽》載女媧氏煉石補天,後羿射畢十日,豈可信乎?余釋之曰:「煉石補天者,言燒石成灰,可補屋漏也。射畢十日者,言射的如日之圓,十日並中也。」《山堂肆考》又謂羿善射,河伯溺殺人,則射其左臂;風伯壞人屋舍,則射中其膝,有功於天下,皆不經之言。

顏淑冉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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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石室畫像題字云:「顏淑獨處,飄風暴雨。婦人乞宿,升堂入戶。燃蒸自燭,懼見意疑。未明蒸盡,摍芒續之。」顏淑字叔子,事詳《詩巷伯》疏,與魯男子閉戶事異。又紹興府學中有一唐碑刻《十哲讚》,稱冉予字子我。案《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云:「宰予字子我。」裴駰引鄭康成注曰:「魯人。」《淮南子•人間訓》亦稱宰予,未聞其姓冉也。然自必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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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簦無傘,《說文》簦字註:「蓋也。」笠字註:「簦無柄也。」然則簦即今之傘也。《晉書•王雅傳》:「雅遇雨,請以傘入。」此為傘字初見。又《史記•五帝本紀》:「舜以兩笠自扞而下。」皇甫謐注云:「傘也。」崔豹《古今注》:「太公伐紂,遇雨,乃為曲蓋。」亦即傘也。故今吳人呼傘為持笠,蓋本此。又《三國志》:「忘其行軒。」疑亦是傘,今俗作傘,然唐碑《吳嶽祠堂記》已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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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謂古人皆用團扇,今之摺扇是朝鮮、日本之制,有明中葉始行於中國也。案《通鑒》:「褚淵入朝,以腰扇障日。」胡三省注云:「腰扇,佩之於腰,今謂之折疊扇。」則隋、唐時先有之矣。

轉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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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賈山傳》:「使其後世曾不得蓬顆蔽塚而托葬焉。」師古注云:「蓬顆,謂土塊。」張華《博物志》「徐人謂塵土曰蓬塊。」今吳人方言謂之蓬塵,即灰塵也。杭人方言又謂之蓬坺兒,坺亦塵也。如曹植詩:「轉蓬離本根,飄颻隨長風。何意回飆舉,吹我入雲中。」《蕪城賦》:「孤蓬自振,驚砂坐飛。」 即《莊子》蓬之心,《管子》飛蓬之間,皆言塵土之義,未必是蓬草也。然古人亦有認作蓬草者,如司馬彪詩:「百草應節生,含氣有深淺。秋蓬獨何辜,飄搖隨風轉。」又唐人蔣防《轉蓬賦》:「淩寒後凋,雖有慚於松柏;近秋俱敗,亦無愧於蘭蓀。」觀此則知古人錯認之處不少。試思蓬草何物,豈能吹入雲中而隨風轉耶?此理之易明者也。

宗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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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尚氏族,貞觀初,有詔令天下貢氏族譜,奉敕旨第其甲乙,勒為成書,有譜者為望族,後世謂之譜學。此讀書人別是一種學問,又在詞章考據舉業之外者也。如吾族錢氏有《大宗譜》,武肅王《自敘》云:「蓋聞古賢垂訓,先哲修身,莫大於上承祖禰之澤,下廣子孫之傳。是故堯、舜之理天下,其先則曰敦睦九族,然後平章百姓,協和萬邦。《詩》不云乎:『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是知為人子人臣之道,莫過於尊祖敬宗,揚名立身者也」云云。其所謂《大宗譜》者,以少典氏為第一世,黃帝為第二世。其略曰:錢氏之先,出於少典。初,少典氏為諸侯,八傳而生黃帝。譜宗黃帝,而追帝之所自出,故以少典為一世,黃帝為二世。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顓頊,顓頊生偁,偁生老童,老童生重黎,重黎生吳回,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六子,曰樊,曰惠連,曰籛鏗,曰永言,曰安,曰季連。樊為昆吾氏,惠連為參胡氏,永言為鄧人,安為曹姓,季連為羋姓,而籛鏗即彭祖是也,商時為彭城伯,仕夏、商、周三代為國師,年七百九十七歲,四十九妻,五十四子。其第二十六子孚承其後,為周文王師,拜官錢府上士,因去籛之竹而為錢氏,此定姓之祖也。自此以下第七十一世而至武肅王。原原本本,一絲不亂。

泳謂此譜,斷非武肅所作,尚是沿襲貞觀初所貢之氏族舊本。即他姓之譜,如此類者甚多,皆渺茫之言,不足信也。故顏師古極論之,謂「私譜之文,出於閭巷,家自為說,事非經典,苟引先賢妄相假託,無所取信,寧足據乎!」如《歐陽氏譜》只序世系,自詢以下僅五世已閱三百年,自琮以下才百四十年,而業已十八世。據三十年為一世之說,何長短之不齊也。又《蘇氏族譜》引云:「唐神堯初,長史味道刺眉州,卒於官,一子留於眉,眉之有蘇氏自此始。」案神堯者,高祖諡也,而味道並非高祖時人。又載諱釿者為始祖,注云:「不仕,娶黃氏,享年若干,七月二十六日卒。」既不詳世次,又不著紀年,究竟在何年之七月二十六日,皆可笑。其《自敘》云:「《蘇氏族譜》,小宗之法也,凡天下之人皆得而用之,而未及大宗也。」其疏略如此,而亦謂之譜。至今人尚有《歐譜》、《蘇譜》之稱,皆以為典據,謬矣!

宋狄青不認梁公為同族,世爭重其言,吳毅父駁之,謂其武臣少讀書,昧於譜牒,而疏於原本。若梁公之在唐,望雲思親,何其孝也;反周為唐,何其忠也。既忠且孝,青恐不能克肖前人耳,何云一時遭際,安敢自附前人邪!況狄之先,由周成王封少子於狄,因以為氏。青與梁公實係一派,惟世遠人亡,徙遷靡定,譜牒莫稽,舉原一本者而途人視之,又何怪焉。至今人家無譜牒可考者,輒以狄青之言為證,亦不足以為典據也。

惟吾錢氏一族,家家有譜,或此詳彼略,或彼詳此略,要其指歸,大約相同。自武肅王以下至泳凡三十世,獨忠懿王後一支最為繁多,以納土於宋,無有兵革,未嘗破家,故合族三千餘人,俱入汴京。至高宗南渡,仍回臨安,自此散居江、浙。故江、浙之錢氏視他省為尤盛。所以譜牒之傳,亦較別家為可信,無有渺茫之言,及歐、蘇、狄青之病也。然每見讀書人俱不留心,如嶼沙方伯之先出常熟千一公後名應龍者,字吟溪,係鹿園支,至方伯為三十一世,誤認奚浦支應隆公為祖,則忽長五世,為武肅王二十六世孫矣。又黼堂少宰為文僖公第十子景略公後,實三十世,而行狀以為武肅三十三世孫,亦失考之甚。更有奇者,竹汀宮詹博雅嗜古,著作如山,為當代之通儒,而不及譜牒一字。余嘗親問之,曰:「無稽矣。」後見《虞山世譜》,知宮詹亦出自常熟千一公後,有諱浦者,遷嘉定,是即宮詹之所祖也。

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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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之有碑,始自秦、漢。碑上有穿,蓋下葬具,並無字也。其後有以墓中人姓名官爵,及功德行事刻石者,《西京雜記》載杜子夏葬長安,臨終作文,命刻石埋墓。此墓誌之所由始也。至東漢漸多,有碑,有誄,有表,有銘,有頌。然惟重所葬之人,欲其不朽,刻之金石,死有令名也。故凡撰文書碑姓名俱不著,所列者如門生故吏,皆刻於碑陰,或別碑,漢碑中如此例者不一而足。自此以後,諛墓之文日起,至隋、唐間乃大盛,則不重所葬之人,而重撰文之人矣。宋、元以來,並不重撰文之人,而重書碑之人矣。如墓碑之文曰:君諱某字某,其先為某之苗裔,並將其生平政事文章略著於碑,然後以某年月日葬某,最後係之以銘文云云。此墓碑之定體也,唐人撰文皆如此。至韓昌黎碑誌之文,猶不失古法,惟《考功員外盧君墓銘》、《襄陽盧丞墓誌》、《貞曜先生墓誌》三篇,稍異舊例,先將交情家世敘述,或代他人口氣求銘,然後敘到本人,是昌黎作文時偶然變體。而宋、元、明人不察,遂仿之以為例,竟有敘述生平交情之深,往來酬酢之密,娓娓千餘言,而未及本人姓名家世一字者。甚至有但述己之困苦顛連,勞騷抑鬱,而借題為發揮者,豈可謂之墓文耶?吾見此等文屬辭雖妙,實乖體例。大凡孝子慈孫欲彰其先世名德,故卑禮厚幣,以求名公巨卿之作,乃得此種文,何必求耶?更可笑者,《昌黎文集》中每有以某年月日葬某鄉某原字樣,此是門人輩編輯時據稿本鈔錄,未暇詳考耳。而後之人習焉不察,以為昌黎曾有此例,刻之文集中,而其子孫竟即以原稿上石者,實是癡兒說夢矣。

四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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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寺院門首必設四金剛,即佛家所謂四大天王也。溯其所由,乃唐代宗時西蕃寇西涼,詔不空和尚入誦仁王密語,神兵見於殿庭。西涼累奏東北雲霧中見神兵鼓譟,蕃部有金色鼠皆咋絕弓弦,而城坳忽幻光明,有四天王怒睨蕃帥,蕃帥大奔。由是敕諸寺院皆置四天王像,此其始也。

盂蘭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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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唐書•王縉傳》載代宗奉佛縉為宰相,嘗七月望日於內道場造盂蘭盆,飾以金翠,所費百萬。又設高祖以下七聖神座,備幡節龍傘衣裳之制,各書尊號於幡上以識之,舁出內陳於寺觀。是日排儀仗,百寮序立於光順門以俟之,幡花鼓舞,迎呼道路,歲以為常。今盂蘭盆會之始也。

宋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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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經》孔、孟之言,以核《四子書》注,皆不合,其言心、言理、言性、言道,皆與《六經》孔、孟之言大異。《六經》言理在於物,而宋儒謂理具於心,謂性即理。《六經》言道即陰陽,而宋儒言陰陽非道,有理以生陰陽,乃謂之道。戴東原先生作《原善》三篇及《孟子•字義疏證》諸書,專辯宋儒之失,亦不得已也。

蕭山毛西河善詆宋儒,人所共知。同時常熟又有劉光被者,亦最喜議論宋儒。嘗曰:「朱晦庵性不近《詩》而強注《詩》,此《毛詩集傳》所以無用也。」 又曰:「一部《春秋》本明白顯暢,為胡安國弄得七曲八曲。」其言類如此。西河同鄉有韓太青者,著有《說經》二十卷,為西河作解紛,皆平允之論。

時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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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簡齋先生嘗言虞、夏、商、周以來即有詩文,詩當始於《三百篇》,一變而為騷賦,再變而為五七言古,三變而為五七言律,詩之餘變為詞,詞之餘又變為曲,詩至曲不復能再變矣。文當始於《尚書》,一變而為《左》、《國》,再變而為秦、漢,三變而為六朝駢體,以至唐、宋八家,八家之文,又變而為時藝文,至時藝亦不復能再變矣。嘗見梨園子弟目不識丁,一上戲場便能知宮商節奏,為忠,為孝,為好,為佞,宛對古人,為一時之名伶也。其論時藝雖刻薄,然卻是有理。余嘗有言:「虛無之道一出,不知收束天下多少英雄。時藝之法一行,不知敗壞天下多少士習。」

董思白云:「凡作時文,原是虛架子,如棚中傀儡,抽牽由人,無一定也。」余在汴梁識海州淩仲子進士,仲子自言嘗從江都黃文暘學為時藝,乃盡閱有明之文,洞徹底蘊,每語人曰:「時藝如詞曲,無一定資格,今人輒刺刺言時文者,終於此道未深。」與思翁之言相合。

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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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嘗論考試寫題目低兩格,寫文則頂格,皆習焉不察。題目是聖賢經傳,時文乃發明聖賢精義者,何以反高兩格?試看《十三經註疏》,豈有注高於經,疏高於注耶?即《廿一史》本紀、列傳、誌、表題目,亦無有低兩格者,不知當時何人定此式樣。

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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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錢之名,始見於《新唐書•王嶼傳》。蓋漢以來,葬者皆有瘞錢,後里俗稍以紙剪錢為鬼事。開元二十六年,嶼為祠祭使,始用之以禳祓祭祀。然古人有用有不用者,范傳正謂顏魯公、張司業家祭不用紙錢,宋錢若水不燒楮鏹,邵康節祭祀必用紙錢。有明以來,又易紙錠、大小元寶,黃白參半,與紙錢並用。近人又作紙洋錢,鄉城俱有之,真可笑也。

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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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家七七之期,見於《北史》、《魏書》、《北齊書》及韓琦《君臣相遇傳》。又顧亭林《日知錄》、徐復祚《村老委談》、郎瑛《七修類稿》皆載之。要皆佛氏之說,無足深考。惟《臨淮新語》謂始死七日,冀其一陽來復也。祭於來復之期,即古者招魂之義,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靈爽,至七七四十九日不復,則不復矣,生者亦無可如何也。此說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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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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