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聞見錄/卷十九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卷十八 邵氏聞見錄
卷十九
卷二十 

  熙寧初,王宣徽之子名正甫字茂直,監西京糧料院,一日約康節先公,同吳處厚、王平甫會飯,康節辭以疾。明日,茂直來,康節謂曰:「某之辭會有以,姑聽之。吳處厚者好議論,平甫者,介甫之弟。介甫方執政行新法,處厚每譏刺之,平甫雖不甚主其兄,若人面罵之,則亦不堪矣,此某所以辭會也。」茂直笑曰:「先生料事之審如此。昨處厚席間毀介甫,平甫作色,欲列其事於府,某解之甚苦,乃已。」嗚呼!康節以道德尊一代,平居出處一飲食之間,其愼如此,爲子孫者當念之。

  熙寧中,洛陽以道德爲朝廷尊禮者,大臣曰富韓公,侍從曰司馬溫公、呂申公,士大夫位卿監,以清德早退者十餘人,好學樂善有行義者幾二十人。康節先公隱居謝聘皆相從,忠厚之風聞於天下。里中後生皆知畏廉恥,欲行一事,必曰:「無爲不善,恐司馬端明知、邵先生知。」嗚呼!盛哉!

  康節先公嘉祐中朝廷以遺逸命官,辭之不從。河南尹遣官就第送告敕朝章,康節服以謝,卽褐衣如初。至熙寧初,再命官,三辭,又不從,再以朝章謝,且曰:「吾不復仕矣。」始爲隱者之服,烏帽縚褐,見卿相不易也。司馬溫公依《禮記》作深衣、冠簪、幅巾、縉帶。每出,朝服乘馬,用皮匣貯深衣隨其後,入獨樂園則衣之。常謂康節曰:「先生可衣此乎?」康節曰:「某爲今人,當服今時之衣。」溫公歎其言合理。

  富公未第時,家於水北上陽門外,讀書於水南天宮寺三學院。院有行者名宗顥,嘗給事公左右。及公作相,顥已爲僧,用公奏,賜紫方袍,號寶月大師。公致政,築大第於至德坊,與天宮寺相邇。公以病謝客,宗顥來或不得前,則直入道堂,見公曰:「相公頗憶院中讀書時否?」公每爲之笑。時節送遺甚厚。康節先公自共城遷洛,未爲人所知也,宗顥獨館焉,可見宗顥非俗僧也。康節登其院閣,嘗作《洛陽懷古賦》曰:

「洛陽之爲都也,地居天地之中,有中天之王氣在焉。予家此始半歲,會秋乘雨霽,與殿院劉君玉登天宮寺三學閣,洛之風景,因得周覽。惜其百代興廢以來,天子雖都之,而多不得其久居也,故有懷古之感,以通諷誦,君玉好賦,請以賦言之。
秋雨霽,日色清。萬景出,秋益明。何幽懷之能快,唯高閣之可憑。天之空廓,風之輕冷,覽三川之形勝,感千古之廢興。乃眷西北,物華之妍,雲情物態,—氣茫然。擁樓閣以高下,煥金碧之光鮮。當地勢之拱處,有王居之在焉。惜乎天子居東都,此邦若諸夏,不會要於方來,不號令於天下。聲明文物,不此而出;道德仁義,不此而化。宮殿森列,鞠而爲茂草;園圃棊布,荒而爲平野。鸞輿曾不到者三十餘年,使人依然而歎曰:「虛有都之名也。」噫!夏王之治水也,四海之內,列壤惟九,而居中者,實曰豫州,荊河之北,此為上流。周公之卜宅也,率土之濱,進國爲萬,而居中者,實曰洛陽。瀍澗之側,此唯舊都。迄於今二千年之有餘,因興替之不定,故靡常其厥居。我所以作賦者,閱古今變易之時,述興亡異同之跡,追既失之君王,存後來之國家也。昔大昊始法,二帝成之;三王全法,參用適宜。伊六聖之經理,實萬世之宗師。我乃謂治民之道,於是乎大盡矣。逮夫五霸抗軌,七雄駕威,漢之興,乘秦之弊,曹之擅,幸漢之衰,始鼎立而治,終豆分而隳。晉中原之失守,宋江左之畫畿,或走齊而驛魏,或道陳而經隋。自元魏廓河南之土,植六朝之風物,李唐蟠關中之腹,孕五代之亂離,其間或道勝而得民,或兵強而懾下,或虎吞而龍噬,或雞狂而犬詐,或創業於艱難,或守成於逸暇,或覆餗而終焉,或包桑而振者。故得陳其六事,雖善惡不同,其成敗一也。
其一曰:大哉!德之為大也,能潤天下,必先行之於身,然後化之於人。化也者,效之也,自人而效我者也。所以不嚴而治,不爲而成,不言而信,不令而行。順天下之性命,育天下之生靈。其帝者之所爲乎?
其二日:至哉!政之爲大也,能公天下,必先行之於身,然後教之於人。教也者,正之也,自我而正人者也。所以有嚴而治,有爲而成,有言而信,有令而行。拔天下之疾苦,遂天下之生靈。其王者之所爲乎?
其三日:壯哉!力之爲大也,能致天下,必先豐府庫,峙倉箱.銳鋒鏑,峻金湯。嚴法令於烈火,肅兵刑於秋霜,竦民聽於上下,慴夷心於外荒。其霸者之所爲乎?
其四曰:時若傷之於隨,失之於寬,始則廢事,久而生姦,既利不能勝害,故冗得以疾賢,是必薄其賦斂,欲民不困而民愈困;省其刑罰,欲民不殘而民愈殘,葢致之之道失其本矣。
其五曰:時若任之以明,專之以察,始則烈烈,終焉闕闕,既上下以交虐,乃恩信之見奪,是以峻其刑罰,欲民不犯而民愈犯,厚其賦斂,欲國不竭而國愈竭,葢致之之道失其末矣。
其六曰:水旱爲沴,年歲耗虛,此天地之常理,雖聖人不能無,葢有備而無患。不得中者,加以寬猛失政,重輕逸權,不有水旱兵革而民已困,而況有水旱兵革者焉?所謂本末交失,不亡何待。
天下有成敗六焉,此之謂也。君天下者,得不用聖帝之典謨,行明王之教化。士可殺,不可辱,民可近,不可下。上能撫如子焉,下必戴其後也。仲尼所以陳革命,則抑爲人之匪君;明遜國,則杜爲人之不臣。定禮樂而一天下之政教,修《春秋》而罪諸侯之亂倫,刪《詩》以揚文、武之美、序《書》以尊堯、舜之仁,贊大《易》以都括,與《六經》而並存。意者不可以地之重,易民之教,不可以天之教,悖天之時,必時教之,各備則居地而得宜,是故知地不可固有之也。君王必欲上爲帝事,則請執天道焉;中爲王事,則請執人道焉;下爲霸事,則請執地道焉。三道之間,能舉其一,千古之上,猶反掌焉。則是洛之興也,又何計乎都與不都也?如欲用我,、吾從其中。」

康節先生經世之學蓋如此,託賦以自見耳。熙寧間,宗顥尚無恙,伯溫嘗就其院讀書,宗顥每以富公爲學晚事相勉,曰:「公夜枕圓枕,庶睡不能久。欲有所思,冬以冰雪,夏以新水沃面。其勤苦如此。」康節先公《懷古賦》初無本,唯宗顥能誦之,年幾九十乃死。康節先公常言:本朝祖宗立天下之士,非前代可比。內無大臣跋扈,外無藩鎭強橫,亦無大盜賊,獨夷狄爲可慮,故有《十六國詩》云:「普天之下號寰區,大禹曾經治水餘。衣到弊時多蟣虱,爪當爛處足蟲蛆。龍章本不資狂寇,象魏何嘗薦亂胡?尼父有言堪味處,當時欠一管夷吾。」又作《觀碁詩》,歷敘古今至西晉云:「二主蒙霜露,五胡犯鼎彜。世無管夷吾,令人重歔欷。」常曰:「孔子念管仲之功,自不以被髮左𥙛爲幸。若管仲者,可輕議哉?」嗚呼!有以也夫!

  康節先公先天之學,伯溫不肖,不敢稱贊。平居於人事機祥,未嘗輒言。治平間,與客散步天津橋上,聞杜鵑聲,慘然不樂,客問其故,則曰:「洛陽舊無杜鵑,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康節先公曰:「不二年,上用南士爲相,多引南人,專務變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聞杜鵑何以知此?康節先公曰:「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禽鳥飛類,得氣之先者也。《春秋》書『六鷁退飛』、『鸛鵒來巢』,氣使之也。自此南方草木皆可移,南方疾病瘴瘧之類,北人皆苦之矣。」至熙寧初,其言乃驗,異哉!故康節光公嘗有詩曰:「流鶯啼處春猶在,杜宇來時春已非。」又曰:「幾家大第橫斜照,一片殘春啼子規。」其旨深矣。伯溫後聞熙州有唐碑,本朝未下時,一日有家雀數千集其上,人惡之曰:「豈此地將爲漢有耶?」因焚之,葢夷中無此禽也。已而果然,因並記之,以信先君之說。

  康節先公於書無所不讀,獨以六經爲本,葢得聖人之深意,平生不爲訓解之學,嘗曰:「經意自明,苦人不知耳。屋下蓋屋,床下安床,滋惑矣。所謂陳言,生活者也。」故有詩曰:「陳言生活不須矜,自是中才皆可了」,以老子爲知《易》之體,以孟子爲知《易》之用。論文中子謂佛爲西方之聖人,不以爲過,於佛老之學,口未嘗言,知之而不言也,故有詩曰:「不佞禪伯,不諛方士;不出戶庭,直際天地。」其所著《皇極經世書》,以元會運世之數推之,千歲之日可坐致也。以太極爲堂奧,乾坤爲門戶,包括六經,陰陽剛柔行乎其間,消息盈虛相爲盛衰,皇王帝伯,相爲治亂,其肯爲訓解之學也哉?

  熙寧三年四月,朝廷初行新法,所遣使者皆新進少年,遇事風生,天下騷然,州縣始不可爲矣。康節先公閑居林下,門生故舊仕宦四方者,皆欲投劾而歸,以書問康節先公,康節先公答曰:「正賢者所當盡力之時,新法固嚴,能寬一分,則民受一分之賜矣,投劾而去何益?」嗚呼!康節先公深達世務,不以沽激取虛名如此。世所謂康節先公爲隱者,非也。

  康節先公出行不擇日,或告之以不利,則不行,蓋曰:「人未言則不知,既言則有知,知而必行,則與鬼神敵也。」春秋祭祀,約古今禮行之,亦焚楮錢,程伊川怪問之,則曰:「明器之義也。脫有一非,豈孝子慈孫之心乎?」又曰:「吾高曾,今時人,以籩豆簠簋薦牲不可也。」伯溫謹遵遺訓而行之也。

  伯溫昔侍家庭,請於康節先公曰:「大人至和中,仁宗在御,富公當國,可謂盛矣,乃謝聘不起,何也?」先公曰:「本朝至仁宗,政化之美、人材之盛、朝廷之尊,極矣,前或未至,後有不及也。天之所命,非偶然者。吾雖出,尚何益?是非爾所知也。」伯溫再拜稽首,不知所以問。

  康節先公遺訓曰:「汝固當爲善,亦須量力以爲之。若不量力,雖善亦不當爲也。」故有詩曰:「量力動時無悔吝,隨宜樂處省營爲。若求騏驥方乘馬,只恐終身無馬騎。」又嘗曰:「善人固可親,未能知,不可急合;惡人固可疏,未能遠,不可急去,必招悔吝也。故無名君序曰:『見善人未嘗急合,見不善人未嘗急去』。」伯溫佩之,終身不敢忘。

  康節先公言:「頃京都有一道人,日飲酒於市,將出,謂其鄰曰:『今日當有某人來。』已而果然,自此莫不然。或問:『預知何術?』曰:『無心耳。』曰:『無心可學乎?』曰:『才欲使人學無心,卽有心矣。』」又程伊川先生言:「昔貶涪州,過漢江。中流船幾覆,舉舟之人皆號泣,伊川但正襟安坐,心存誠敬,已而船及岸,於同舟眾人中,有老父問伊川曰:『當船危時,君正坐甚莊,何以?』伊川曰:『心守誠敬耳。』老父曰:『心守誠敬固善,不若無心。』伊川尚欲與之言,因忽不見。」嗚呼!人果無心,險難在前猶平地也。老子曰:「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唯無心者能之。

  康節先公見一道人,言嘗泛海,遇風泊岸,與數人下採薪。有巨人數十,長丈餘,相呼之聲如禽獸,盡捉以去,用竿竹魚貫之,食薦酒,道人者偶在其竹末,巨人醉睡,走登船得脫。因解衣,出其所穿跡在脅下。康節先公曰:「四海之外,何所不有,但人耳目不能及耳。」